大力加强汉语方言的应用研究*

詹伯慧

(暨南大学 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

一

三年前在纪念王力教授110年诞辰的研讨会上，我曾以“大力加强汉语方言的应用研究”为题呼吁大力加强汉语方言的应用研究。这次来济南出席汉语方言研究高端盛会，我想再次为加强汉语方言的应用研究呼吁。近三十来年，汉语方言的研究持续繁荣，硕果累累，有目共睹。汉语方言学早已是我国语言学科中热门的一支，名副其实的“显学”了。回顾这几十年汉语方言研究工作蓬勃发展的历程，《方言》杂志出刊也有三十五年了，时至今日，在同声庆祝方言研究获得非凡“战果”，盘点我们堪称辉煌的成绩之际，我总觉得在方言研究持续升温、蒸蒸日上的形势下，涉及方言应用问题的研究，未免偏少了一些。语言研究为语言应用服务，这本是天经地义、无可争议的事。共同语的研究是如此，方言的研究同样也该如此。有感于我们的先辈学者，像王力先生、吕叔湘先生这样大师级的语言学科带路人，他们总是十分关心语言研究成果的社会应用、社会效益问题，在各种场合频频呼吁我们要让更多的语言研究成果能为语言的应用服务。先辈大师们身体力行，做了许多语言学应用、普及的工作，留下了许多为社会语言应用服务的研究成果，造成了很好的社会影响，给后辈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汉语方言的工作首先自然是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积累丰富的翔实语料，在此基础上进行归纳分析，发掘各地方言的特征，揭开方言神秘的面纱，然后再进一步不断加深对方言语音、词汇、语法的研究。这一系列从调查到研究的历程，大致上都针对方言的本体，属于方言本体研究的性质。至于方言应用的研究，那就得扩大研究的思路和视野，得接触方言以外的事物。得把方言的研究扩大到跟方言相关的一些领域中来。过去几十年，打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国家一直高度重视语言文字工作，所制定的一系列语文政策，旨在建立起语言文字应用的规范意识，各项社会语文工作基本上围绕着推行民族共同语，进行汉语规范化这一主线来开展。提起语言研究为语言应用服务，首先也就是要为推广普通话服务，为汉语规范化服务。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自然也不例外。在这一背景下，1956年开展的那场大规模的汉语方言普查，目的十分明确，也就是要为普通话的推广和普及服务。事实证明，在为“推普”服务上，通过方言普查，掌握各地方言的特点，找出它和民族共同语的对应关系，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理念编写供不同方言地区使用的各种普通话学习手册，是明显有助于各方言地区的“推普”工作，能够体现方言研究为语言应用服务的精神的。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语言研究的深化，方言研究为语言应用服务的观念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单纯着眼于为“推普”和语言规范化服务的思路，已经不能完全适应今天社会语言生活发展的需要了。方言研究要为方言本身的应用服务的问题也已提上日程，这方面有不少的工作要做，有不少的问题要探讨。正是基于这一实际情况，此刻我们才会在脑子里浮起“涉及方言应用问题的研究未免偏少”的感觉。

二

以往的汉语方言研究，很少在应用的研究上着力，主要的原因在于长期的“推普”工作，使社会上对方言的存在及其发挥的作用认识上出现偏差，尽管共同语的推广和普及并不是要将方言“扫地出门”，达到方言完全退出社会语言应用舞台的目的，2001年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通用语言文字法》，也给各地方言的应用留下了一些空间。许多解读有关“推普”的文章，也总是强调“推普”绝无废除方言之意，“推普”要让普通话和方言并存并用，有主有从，在社会上形成既说普通话，又说方言的语言生活格局。但方言区在普通话广为普及，深入人心的形势下，有一些人误以为方言从此再也不能发挥作用了，甚至有人怀疑起方言有无存在的价值，或许就此让它“一去不复返”吧。研究方言的人，有的也把方言看作只有研究价值而无应用价值，甚至有人误把方言语料的收集整理视为“存古”，没有语言应用上的现实意义。这类认识上的误差，难免导致方言的研究压根儿不提方言的应用问题。要说方言研究的应用价值，也就只能想到方言的调查研究有助于共同语的推广和普及、有助于语言规范化工作的开展了。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随着人们对社会上多元文化的认同，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多元语言生活自然也就随之受到社会的认同。加上语言作为宝贵资源、方言同样属于宝贵资源的观念也日渐深入人心。在文化、资源等观念的支撑下，地方方言的社会应用日渐活跃，一些方言地区，电视广播中出现了用本地方言播放的节目，前所罕见的方言相声越来越多，在方言“强势”的粤语地区，早已有了24小时用粤语向全球播映的卫星电视，方言文化日益强劲，人们对方言应用价值的认识也随之日渐提升，过去误认为方言本身应用价值不高，方言研究只能为共同语的规范和普及服务的人现在思路开阔了，意识到方言本身就存在着许多应用的空间，也存在着有待深入研究的应用性问题。这种意识观念上的转变，激发起对方言应用问题的关注，面对许多原来没能想到的方言应用问题，自然要开展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寻求解决的路子。

三

现在就让我们来讨论汉语方言的应用问题。其实方言和语言一样，总是存在于应用之中。只不过以往我们不重视方言的社会应用，甚至在某些场合，有意识地不让其充分发挥作用罢了。语言或方言照理是不会轻易消亡的。但完全没有社会应用的语言或方言，其“生命”也总难免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所谓濒危语言或濒危方言，正是由于某种语言或方言使用的人越来越少，通行的范围越来越窄，其社会应用功能日渐萎缩，久而久之，也就可能走上濒临消亡的道路。近十多年来，我国启动了保护和抢救濒危语言和方言的机制，为此专门设置了科研课题，鼓励开展对濒危语言和方言的调查研究，尽量抢救，以避免它们“寿终正寝”，并出版濒危语言和方言丛书。这些举措旨在倡导各地在方言研究中要多多关注方言应用的问题，要让方言作为重要的资源充分发挥它在应用方面的功能。

方言研究为语言应用服务的天地十分广阔，除了前面所述，已经证之有效的为“推普”、为汉语规范化提供不可或缺的服务之外，当前至少还应在以下两个方面充分发挥方言研究的作用:

一是在建设地域文化中发挥作用。时下人们常常谈论认真传承中华优秀文化的问题，广东提出建设文化强省的口号，我的家乡潮州市因其作为国家级文化名城，有着丰富文化资源的优势，在城市的规划中，一直打出“文化兴市”的旗号。可见文化建设在当今我国的现代化建设中处于多么重要的地位!源远流长的中华优秀文化，自然是包括各种深具地方特色的“地域文化”，例如我们所处地区的“岭南文化”，及其下位概念的“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等等，就都属于中华优秀文化的组成部分。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中华优秀文化依靠汉语来记录，来承载，来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中华文化中的各种地域文化，自然也就依靠汉语中的各种地域方言来记录，来承载，来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了!地域文化这种离不开地域方言的关系，是不言而喻、尽人皆知的事实。我国长期以来在文艺界贯彻“百花齐放”方针，让扎根各地的各种地方戏曲尽显所长，形成百花竞艳，异彩纷呈的文艺景象，其中各地戏曲的精彩演唱，莫不以当地的地方方言为基础，山东的吕剧、浙江的越剧、上海的沪剧、广东的粤剧、河南的豫剧、四川的川剧……哪有不用当地方言演唱的?不熟悉当地的方言，不掌握方言的特色，是很难编好地方戏曲的剧本，也很难演唱好地方戏曲的!地方方言何止是在地方戏曲中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在民俗文化、民间文学的许多方面，地方方言的作用也都是十分明显的。众所周知，许多地方都存在着当地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说唱艺术，不消说这些说唱艺术也都是离不开当地的方言的。在海内外流传很广的客家山歌，用的是地道的广东梅州客话;名扬遐迩的苏州评弹，更是充满“吴侬细语”的动听韵味。最近在文化古城潮州，有人日积月累，经过漫长岁月的默默收集，让上千首民间歌谣浮出水面，汇集成册。这一重大的文化发掘，在当地文化界和语言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传媒和报刊都为之同声喝彩!潮州市社科联更在刊物上组织了专题讨论。潮州歌谣是完全用潮州方言口耳传唱下来的民间口头文学。潮汕方言学者林伦伦称之为“潮人喜怒哀乐的生活之歌”，潮剧艺人陈俊粦更誉之为“潮州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明珠”，认为“传承和研究潮州歌谣，对于发展和繁荣潮州文学艺术创作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像这类民间歌谣的发掘、整理和传承，我想如果没有当地方言研究者的参与，恐怕是难以达致完美的结果的。举此一例，足见在当今各地的文化发掘、文化建设中，让方言研究充分发挥专业功能，是方言工作与地方文化工作相结合，方言研究为文化建设提供“语言服务”的必由之路。

二是在社会语言应用中发挥作用。方言既然要与共同语一样在社会语言生活中发挥作用，我们的方言研究，就应该围绕着社会语言应用的需要多下功夫。例如编纂各种类型的方言辞书，编写供学习方言用的教材等等。我们以往虽然在这些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但为方言应用服务的意识是不够强的。方言词典大大小小出了很多，堪称巨著的42卷《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地卷，李荣主编)和6卷《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也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出版问世了，但面向方言学习、有针对性地为方言学习者编纂实用的方言辞书，这方面的工作仍然有待加强。某些社会使用范围较广、使用频率较高的“强势方言”，在使用过程中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更需要针对性较强的方言辞书来帮助解决。拿粤方言来说，它是通行于两广地区、港澳特区和海外华人社区的“强势方言”，更是港、澳两个特别行政区多种社会通用语中使用率最高的一种，大多数中小学校都以粤方言为教学语言，因此，社会上迫切希望对粤语的使用有明确的规范，特别是在语音方面，更应该有明确的“正音”，在这种情况下，粤方言的正音工作，就显得异常重要，我们从事粤语研究的专业人士，面对这样的方言应用问题，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为此我们粤港澳三地的粤方言研究者，在1990年就联合起来，成立了粤语审音委员会，历经多年的努力，最终在审音获得成果的基础上，编出了《广州话正音词典》，于2002年出版问世，这样一部集三地学者之力，用了十年工夫才完成的方言正音词典，直接为粤方言的社会应用服务，堪称粤方言研究史上的一项突破。据我所知，研究上海方言的学者和研究海峡两岸闽方言的学者，在编纂服务于方言学习的辞书，满足吴方言、闽方言学习需要方面，此前也做了不少卓有成效的工作。由钱乃荣教授主持的《当代上海话词典》早已出版问世，沟通闽、台闽南方言的《闽方言大词典》也在几年前出版，当时还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的首发式呢。事实说明，方言研究为方言应用服务，在工具书的编纂方面，是值得花大力气、下大功夫的。

在方言研究服务于方言应用方面。编写供学习用的方言教材，也是当务之急。方言能够在社会上广为应用，自然就会吸引人们来学习它。汉语方言中一些流通范围较广，使用人口较多的“强势方言”，愿意学习、掌握它的海内外人士是不少的。拿粤方言来说，在海内外影响很大，学习的人一直很多，据说在美国的一些大学里，粤语课程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以外可以选修拿学分的一门汉语课程，有些来华学习汉语的外国留学生，到中国后提出除了学普通话外，还希望加学粤方言。这就使得为粤方言的教学编写教材，显得有相当的紧迫性了。近十多年来坊间出现了许多教学粤语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不少并非出自研究粤语的专业人士之手，编写者冲着市场经济而来，商业气味浓厚而学术品位不高，有的甚至连粤语的基本知识都欠缺，居然就大着胆子编起粤语教材来。这些粗制滥造粤语教材，以“一月通”之类招徕读者，误人子弟，莫此为甚!面对如此情况，我们的粤方言学者焉能无动于衷!熟悉粤语、研究粤语的专业人士，自然应该本着粤语研究为粤语应用服务的宗旨，尽力编写出一些反映粤语研究成果，学术质量有保证的粤语学习教材来，让它们很好地为粤语的教学服务。在这方面，我想特别一提的是:吴方言学者汤志祥教授近期陆续编写出版了多种供上海话学习的教材，深受读者欢迎，堪称上海方言研究为上海方言应用服务的良好范例。海峡那边的同道——台湾的方言学者在方言应用上也做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工作。他们一向关注岛上各种汉语方言和土著语言的应用和发展，对于相对“弱势”的方言更采取有力的措施加以扶持。例如为促使在岛上汉语方言中居于次位的客家话及其所承载的客家文化能够承传发展，岛上就有了“客委会”这样的机构，通过各种渠道，包括在大学里设置多所专门研究客家文化的学术机构，利用广播电视、传媒报刊等开设讲座，编写教材等一系列的措施，酿造岛上多元化的语言文化生活。客家方言的研究为客家话的应用服务，为客家文化的承传和弘扬服务落到实处，客家方言的丰富资源得以充分利用，这同时也就有利于不同方言族群间的和睦相处，有利于建构和谐的社会语言生活。

四

前面我们讨论了方言研究为方言应用服务的问题。如果方言本身存在着某些有碍方言应用的因素，我们就得在方言研究的过程中认真对待，寻求妥善解决的办法，以扫清方言应用道路上的障碍。还是拿使用率较高、社会影响较大的粤方言为例来谈吧!首先，我们得关注方言词语的书写问题。我国南方各大方言，如粤语、闽语、吴语、客家话等，都拥有为数众多与众不同的独特词语，这也是方言间主要的差异所在。在这些与众不同的方言词语中，有许多是难以用通用的汉字来表达的，因而在方言词汇的研究中，解决“有音无字”的问题就成为方言应用中带普遍性的问题了。“考本字”是解决问题最常用的途径，但方言词语五花八门，问题相当复杂，并非考考本字就可以万事大吉。特别是对于“入文”现象十分普遍的粤语来说，方言用字问题更加突出，非花大力气研究解决不可!不妨打开一份港澳的报纸看看，副刊里充满形形色色的方言专用字，几乎到了外地人无法看懂的地步。这些形形色色的方言字，它们并非都是考本字考出来的。更多的情况是群众自发创造出来，经过约定俗成而成为大家默认的方言字的。面对粤方言用字的种种表现，要不要有所选择，有所规范，如何选择，如何规范，自然成为粤语研究者经常议论的问题。2002年在香港理工大学曾经举行过一次以方言词语用字问题为主题的研讨会，来自海内外的学者对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主持会议的张群显博士和包睿舜博士(Robert Bauer)带来了他们合作完成的一部专著《以汉字写粤语》(英文版)，书中收录以书写粤语的方言用字竟达1000多个，可见粤方言用字问题多么引人注目!除了方言用字问题，方言注音方式问题在方言的应用中也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还有其他一些问题，如此等等，既然我们要让方言登上社会应用的平台，就非把方言应用中有待解决的各种问题都梳理梳理，摆到方言研究的议事日程上来不可。问题解决了，方言的应用就会畅通无阻，方言研究为方言应用服务也就能够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