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柯杰
2014年7月28日凌晨,一场大火将宁波一座百年天主教堂烧成无顶的空空框架,这座被称为宁波记忆地标的全国文保单位,成为一具只有墙壁和钟楼建筑的空壳。
消息传开,许多宁波市民冒雨前来,在现场的警戒线周围观看,一些摄影爱好者举着相机,试图为这座百年教堂留下影像。
当天下午4时,教堂所在地江北区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确定该教堂在火灾中过火面积达500多平方米,同时公告消防等各部门正在鉴定火灾原因。一些宁波本地的文物爱好者在惋惜的同时,希望政府能就此问责。
地标建筑遭遇大火
这场大火几无先兆。
据一位目击者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他和朋友当天晚上在教堂附近的酒吧内喝酒,深夜准备回家时,听到出租车司机说教堂失火。他走了一百多米,穿过甬江大桥的引桥,来到教堂附近的广场上,看到黑烟从钟楼后冒出,消防车的第一批水枪已经把水喷射上去。几分钟后,增援的消防车呼啸而来,但大火似乎烧得更快,一眨眼就蔓延到了钟楼,冒出滚滚浓烟。
老外滩天主教堂是浙江省现存年代最为久远的天主教堂,始建于1872年,1899年增建钟楼,形成今日样貌。
2006年,老外滩天主教堂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它是老外滩的最高建筑,也是宁波殖民历史的象征。作为活文物,该教堂依然是宗教场地,每个星期都举办教友活动。
从另一种视角看,天主教堂是宁波作为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繁华的历史见证,也是宁波近代城市文明史的开端。
据周时奋所编写的《鄞县志》记载,与宋元时期的兴盛相比,明朝以来,宁波作为港口贸易的功能逐渐衰弱,连年海禁让海运业萧条残存,只与日本等开展一些国家规定的贸易。
清康熙后期开海禁后,宁波航运业逐步恢复,并形成本土第一支沙船帮,百年来积累了大量财富,在上海开埠后迁至上海,成为近代上海民族资本家的主力部队。
1844年1月1日,宁波作为五口通商城市正式开埠。开埠后,欧洲各国列强很快建立自己的领地,设立领事馆和商务中心。在如今天主教堂往北的区域内,形成一条狭长的沿海居住地,获得了治外法权,成为“国中之国”。在这里,自然少不了建造教堂。
葬在教堂的法国传教士
老外滩天主教堂并不是宁波最早的天主教堂。
1842年,宁波开埠前两年,天主教传教士法国人顾芳济就来传教,5年后,顾芳济在宁波药行街买地建教堂,但落成一年后倒塌。
直到1872年,法国一位传教士用两年时间建起如今被烧毁的老外滩天主教堂。教堂选址在奉化江、余姚江合流成甬江的三江口一块凸出处,位于外国人居住区的南侧。自此往西是余姚江——从绍兴平原到宁波的重要物资水道,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京杭运河中杭甬运河的一部分,往北就是甬江入海水道。
教堂用砖头砌厚墙,再用杉木做成十字顶,上覆瓦片。此次着火前,基本保持着当年建筑整体结构的原汁原味。
1879年9月,法国传教士赵保禄到宁波,5年后接任主教,以这座天主教堂为平台,开始在宁波的传奇一生。
开埠后,宁波洋教盛行,传教也充满竞争性。据《鄞县志》记载,其中基督教就有14个教派,互相争抢地盘,后签订“睦谊条约”,划定地盘各自传教。
赵保禄更善于经营关系,在外国领事、宗教界和宁波官民各界穿梭交际,渐成宁波风云人物。他在宁波长达40余年,贯穿晚清直至民国。宁波民间谚语说,“道台一颗印,不如赵保禄一封信”,彰显其在宁波官场的影响力。
据史料记载,赵保禄与当时宁绍道台、后来的洋务运动领袖薛福成,因中法战争有过一场交锋。
1885年2月,中法战争期间,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中将率舰队进犯镇海口,薛福成亲自到前线指挥保卫战。
这场战争持续近5个月,薛福成担心宁波的法国传教士充当奸细,要求赵保禄将传教士撤出舟山定海等地,移往教堂所在地的江北居住,但赵保禄拒不搬迁,还在信中威胁薛福成:“此举必将自招祸害,可呼召法舰来攻宁波、定海耳!”但薛福成态度强硬,赵保禄最后只得遵从。
赵保禄在教内威望极高,19世纪末,这位主教获得清廷多次嘉奖,获赐双龙二等宝星。1926年,年迈的赵保禄在法国家乡病逝,遗体由法国军舰运回宁波天主教堂,至今安葬在教堂内。
教堂是故乡的象征
对于老宁波人来说,这座教堂更大的意义在于它是游子心中故乡的象征,教堂也见证了宁波帮巨贾个人的奋斗史和整个宁波老外滩的发展史。
自上海开埠后,成千上万的宁波人到上海谋生,从做买办到做实业,从金融到文化产业,宁波人形成了近代上海第一个有影响力的商帮。
连接沪甬两地的水路运输繁忙,成为中国轮运业主要的定期航线之一。宁波本地文物爱好者楼稼平向本刊记者提供的一张照片显示,当时的宁波外滩有数艘轮船停泊,一艘轮船正在甬江航道行驶,几艘木帆船停泊在码头附近,一近一远,两座尖尖的塔顶清晰可见。
“远处是天封塔,近处就是天主教堂的塔顶。宁波游子回故乡,从上海坐一夜的轮船,沿着甬江往里开,看到这两座塔顶,就意味着回家了。”楼稼平说。
在这法外之地的外滩上,包括招商局、法国东方轮船公司、太古轮船和宁绍公司等航运企业,都曾设泊位码头。特别是1909年成立的宁绍轮船公司,以旅沪宁波籍商人虞洽卿发起资本成立,是中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经营的轮船公司。
沪甬线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黄金航线,是两地交流的主要通道。据历史记载,抗战胜利后第一年的1946年,该航线平均月客流量达8.5万人次,位居上海港始发的各沿海航线之首。1982年,上海十六铺客运站正式启用之后,沪甬线更是生意兴隆,至1996年年均客流79万人次。
“老外滩、轮船码头和天主教堂,这是我青春记忆的一部分。”今年47岁的潘博告诉本刊记者。他是宁波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曾在上海师范大学度过他的大学时代,至今家中还留有数张寒暑假往返宁波上海的船票,他记得自己是坐“天妃轮”的三等舱,一夜航船到十六铺码头,扁担一头是被褥,另一头是日用品。
今年81岁的冯葆钦特地到现场看过火的天主教堂。他告诉本刊记者,他的祖父一辈就在上海生活,全家信仰天主教,对于这座教堂有太多的记忆和感情。
他回忆,1949年春天,年迈的祖父曾带着他坐轮船短暂还乡,当年7月,祖父带着叔叔去了台湾,音讯全无。上世纪80年代初,两岸恢复通讯后,在台湾的叔叔来信,说祖父已经过世多年,少小离家的叔叔和堂弟要求拍一些宁波的照片,其中点名要老外滩天主教堂、宁波鼓楼和灵桥的。
“现在我那台湾的堂阿弟再要这些照片,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拍了,希望它能快点重建好。”冯葆钦老人喃喃地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