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
江流宛出生时有个和尚给她算命,说她的生命终于十八岁又始于十八岁。她父母虽然不大明白这句批文,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
十八岁生日那天,父母给她庆生,订了城里最昂贵的蛋糕。她吃多了,夜里闹肚子,起来上厕所时摔了一跤,脑袋磕到地板上,死了。
她死之前还在想,和尚算得可真准啊!
1.
江流宛没死,她穿越了,她变成大胤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慕容贵妃——最喜欢的一只花瓶。
是的,一只花瓶。纵然那只玉净瓶来自西域,洁白如羊脂玉,花纹巧夺天工,都不能安慰她从活生生一个人变成花瓶的绝望心理。
她绝望了十年,在这十年里,老皇帝病逝,慕容贵妃殉葬,老皇帝的长子景麓继位,她作为慕容贵妃唯一的遗物,留给了贵妃的儿子永乐王爷景梵。
江流宛第一次见到景梵时他才十二岁,十年过去了,在没爹没娘的情况下,阳光小正太景梵成长为高贵冷艳、暴虐阴沉的永乐王爷。
就在她以为她会作为一只花瓶度过漫漫人生时,有一天,永乐王府新来的丫鬟宛儿在奉茶时不小心打碎了她。
就在破碎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能动了,有手有脚有血有肉,又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原来她穿到了宛儿身上。
她热泪盈眶,早知道摔碎自己就可以变成人,她拼了瓶命也要弄死自己啊!她顾不上跟永乐王请罪,在他冷冷的一句“杖毙”传来时,已经兴奋地跑出了书房,在前面的空地上狂奔,还利索地翻了两个跟头。
孙悟空从五指山下放出来时,大约就是她现在的这种心情。
她撒丫子跑得欢快,两个侍卫追上她,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永乐王跟前。永乐王摩挲着已经捡起来的花瓶碎片,眼底阴霾一片,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五马分尸。”
江流宛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两个侍卫拖着她就要去刑场,她死命扒着门框不松手,大叫:“王爷,饶命,你听我说……”
永乐王头都没抬,只全神贯注凝视玉净瓶的碎片。其中一个侍卫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眼见就要把她拖走,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叫:“我知道先皇的遗诏藏在哪里!”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永乐王高贵的头颅终于抬起来,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他的眼神真要命,像一头狼盯着它的猎物,森冷、凶狠。饶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江流宛,都不禁抖了两抖。
他审视江流宛良久,终于挥了挥手,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2.
坊间有传闻,先皇临死前曾立下遗诏传位于二皇子景梵,遗诏交由二皇子生母慕容贵妃保管。大皇子景麓先发制人,假传殉葬圣旨,勒死慕容贵妃,又联合骠骑大将军,扭曲先皇临死时的口讯,这才登基成帝。慕容贵妃死后,遗诏仍下落不明。
这些年,被新皇下放、打击的慕容家族和永乐王府一直致力于寻找遗诏,却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慕容贵妃把遗诏藏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
“王爷,”江流宛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清澈,,“就算现在你拿到遗诏,皇上也不会让位给你,他可以说遗诏是假的,或者用各种方法毁掉遗诏。奴婢觉得王爷现在要做的是招兵买马,蓄养实力,待王爷攻下皇宫,奴婢自会把遗诏双手奉上。”
“哦,是吗?”永乐王挑了挑眉,声音肃杀冷冽,“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遗诏在什么地方咯?”眼神一沉,杀机又起。
江流宛心头一紧,忽地计上心来,道:“梵儿,你父皇曾立下遗诏传位于你,但你皇兄狼子野心,勒死母妃,篡夺帝位,你长大后一定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为母妃报仇……遗诏母妃就藏在……藏在……”
她说的是慕容贵妃的遗言,一字不差,连语气都十分像。永乐王震惊地望着她,眼里翻起惊天骇浪。
当日慕容贵妃被景麓勒死,他赶去时,慕容贵妃只剩下一口气,话还没说完就死了。他记得当时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乃慕容贵妃的心腹,奉娘娘遗命,保护王爷。”有时候连江流宛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胡诌的本事。
永乐王的眉又挑起来了,审视的目光慢慢打量她全身。她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除却一双波光灵动的眼睛,五官毫无特色。那双眼睛现在和他对视着,毫无惧色。他不知怎的觉得欣慰,这么多年,除却龙椅上的那位,几乎所有人都怕他。府里的丫鬟下人,甚至他一个眼神就会吓昏过去。奇怪,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府里有这样一个丫头?
忽然间,他的目光在她的双手上停住了,江流宛一惊,低下头,那是一双略显粗糙的小手。根据皮肤来判断,手的主人不会超过十八岁,而慕容贵妃已经死了十年。十年前她才八岁,又如何保护别人呢?
江流宛攥紧裙摆,扬起脸瞎编道:“王爷,奴婢今年二十八了,因为练过童子功,外貌形态才会如同少女,江湖上的人都管我叫天山童姥。”为了增加故事的可靠性,她又道,“奴婢记得,贵妃刚去世那会儿,王爷每夜都会做噩梦,却倔强得不肯叫人进来陪你,只抱着那只玉净瓶掉眼泪。你说,这世上你只有它了。十五岁的时候,你在花瓶前发誓,一定要夺回皇位,让景麓为慕容贵妃偿命……”
这么隐私的事情她都知道,永乐王断没有不相信她的理由了。他深深地看了江流宛一眼,仿佛阳光冲破乌云,沉寂的眼里忽然有了颜色,冰冷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因隐忍的欢喜和激动,双手微微颤动。
这样失态,说出去,怕是没有人会相信。
可江流宛竟然理解他的心情。那是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孤独一人的狂喜。孤寂的十年里,他以为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玉净瓶,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竟有一个女子在默默地守护着他。关键是,这女子还是他母妃的心腹。
他的目光让人心疼,这个她凝视了十年的男子,褪去永乐王孤傲冷漠的外壳,骨子里仍是渴望母爱半夜哭泣的小男孩。
江流宛忽然觉得,欺骗他很残忍。
3.
借着慕容贵妃的光,江流宛晋升为永乐王的近身侍婢,赐独立院落,许同桌用餐,可随意出入书房。
府里人说,这样的荣宠对于一个侍婢来说实在是太过了。
他们说:“宛儿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他们说:“王爷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也要尝点清粥小菜。”
江流宛在一片流言蜚语中昂首挺立,毅然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实力派。她修补好了玉净瓶。这得益于她父母的教导——因为担心女儿外出会有危险,所以买了各种书籍供她消遣,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在书里学到了许多理论知识。如今一实验,居然还不赖,唯一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她修补花瓶的时候,总有一种拼凑自己尸体的感觉。
“虽然会摸到细纹,但从外表看,跟从前一模一样。”
永乐王给予了高度赞扬,并赏了她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多谢王爷。”她喜不自禁,眼睛笑得弯成一条细细的线。
王府里很少有喜形于色的人,她这样哪能让人联想到暗卫,根本就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
永乐王看着她,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好像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阴霾的内心才会有阳光照进来,冷漠的脸上才会有笑容展现。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江流宛不自觉红了脸,脱口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永乐王哈哈大笑起来,眉眼嘴角全都舒展开来。上一次见到他这样笑还是十年前慕容贵妃和老皇帝替他庆生那会儿,十年了,再见到他的笑容,江流宛有种恍如昨日的错觉。
她说:“王爷,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哦!”
4.
江流宛计划着逃跑。
趁休假的时候,她偷偷去当铺把夜明珠换成了银票。
永乐王浑然不觉,赏赐的东西越发珍贵,有时是避毒筷,有时是珊瑚手钏。她偶尔会生出内疚和不舍,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区区一介小女子,实在不适合参与谋朝篡位的大事。
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出了永乐王府的围墙。不知是不是衰神降临,她正好落在从青楼归来的永乐王的轿子上,而且不负众望地压塌了轿子。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王爷!”
黑暗中,数道白光闪过,哐当几声,三把大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同时响起的还有永乐王的一声怒喝:“住手,是宛儿姑娘。”
谢天谢地,在如此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竟然认出她来了。江流宛热泪盈眶。
“你倒是说说看,深更半夜的,你身怀巨款,翻墙是要去哪里?若是看上哪家小子约好了私奔,大可跟本王说一声,本王最喜欢成人之美了。”永乐王倒是一丝怒气没有,气定神闲地品着茶,眼眸氤氲在茶水的热气中,叫人瞧不真切。
江流宛却是知道他这个样子是最危险的,她的回答稍有不慎,之前所做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回王爷,是这样的,宛儿发现王府外有人盯梢,就想把他们引到偏僻的地方解决掉,银票是想收买其中一个为我们所用。”
江流宛很早就发现有人日夜监视着永乐王府,想来是当今皇上的人。料想永乐王也早就察觉到了,她这样顺水推舟,既毫无违和感,又彰显了自己的一片忠心。
果然永乐王相信了她的说辞,冷笑一声:“我早知道府外有人埋伏,我不动他们是要让景麓松懈,顺便传达我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比如,永乐王日御数女,是青楼常客。
5.
带着丫鬟逛青楼,永乐王爷绝对是大胤第一人。
江流宛未以男装打扮,依旧是白衣粉罗裙,从进门开始就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好似她是来应征的新人似的。她拿帕子遮住脸,低声对永乐王道:“爷,不如我去外头等你,你速战速决。”
永乐王沉浸在莺歌燕语中,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他不应允,她也不敢私自走开。因为无聊,开始观察青楼内的从业人员。
年轻貌美自是不必说,关键是个个都很有气质,不似寻常花街柳巷的女子。且对待永乐王的态度很值得考究,虽是软语调情,眼睛里却带着敬畏。
江流宛忽然明白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永乐王进了贵宾包间,小二奉上精美的酒菜却没有即时离开。一道暗门随着酒杯的转动缓缓打开,永乐王看向江流宛,骄傲又孩子气地伸出手:“欢迎参观我的地下军队。”
原来半年前永乐王就已经招兵买马,暗中打造兵器。谁也想不到,他是京城最大青楼的幕后老板,建造青楼初始,就在地底下修建了庞大的密室。
他对皇位势在必得。
江流宛不得不加紧逃离永乐王府的步伐。
很快,当今皇上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大胤和附属小国藩国开战,圣上钦点永乐王为大元帅,骠骑大将军为副元帅。也就是说永乐王会离开京城很长一段时间。
江流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假惺惺地问:“王爷,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不如我跟你去战场?”
“不必,景麓在这个时候调开我,一定别有用心。其他人我信不过,你替我好好看着天香楼和王府,代行王爷之权……”又嘱咐了许多,教她遇到紧急情况如何一一应对。
她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只盼着他快点离开。
他出征那日,她到城门口送他,因为觉得是永别,所以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他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哽咽道:“王爷,万事小心。”
“傻丫头。”
“我比你大多了,小伙子。”
他又是笑,朗朗的笑声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久久不散。江流宛凝视军队远去的方向,低低道:“再见了,景梵。”
她并没有立即逃走,永乐王待她不错,她先尽心尽力打理了王府和天香楼一段时间。两个月之后,前线传来捷报,大胤大获全胜。
江流宛估摸着大军回朝的时间,收拾好了行李。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一个噩耗传到京城:“回京经过玉琼山时,永乐王爷遭到藩国残余士兵的突袭,不幸掉下悬崖,我军搜救三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崖深万丈,王爷断无生存的可能!”
江流宛听到消息,不知怎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勉强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也不知如何反应,只觉浑身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一动不动。
府里哭成一片,皇上遣人来慰问,颁了圣旨,追封永乐王为什么什么亲王,又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永乐王尚未娶正妃,府里虽有伺候他的人,但却是没有名分的侍妾。一时间也没人出来主持大局,府里乱成一片。
现下这种混乱的情况,江流宛如果逃走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可是她忽然又不想逃了,用力咬咬嘴唇,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
她去了趟天香楼。天香楼众人也是六神无主,密室中的军队更加颓败,他们是追随永乐王的将士,以推翻景麓的统治为目标。如今永乐王死了,群龙无首,多年的努力全成泡影。
江流宛面无表情地挑了一队人马,沉声道:“你们跟我去趟玉琼山。”
“宛儿姑娘,王爷他已经……”
“胡说什么,”江流宛冰刀似的眼神扫过去厉声道,“尸首都没找到就敢说王爷死了,他们是巴不得王爷早死!难道你们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吗?”
她平日里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待人也很和蔼,这样冷傲又倔强地站在一群男人面前,不由得显出几分凄美的感觉。
众将士相互看了几眼,一齐跪下:“但凭宛儿姑娘吩咐。”
6.
玉琼山地势险恶,江流宛察看过永乐王出事的悬崖,断壁陡直,惊险万分。她吩咐一部分士兵下山,沿着山下流水的方向一路搜寻。又叫剩下的士兵找来编绳的材料和一条长长的麻绳。她把麻绳绑在腰间,吩咐他们放她下悬崖,一部分人夜以继日地编绳接在绳子上,一部分人则继续找新的编绳材料。
“宛儿姑娘,你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江流宛看了一眼蓝得发白的天空,道:“我个人的性命不重要,最重要是找到王爷,他是我们所有人的支柱。”
她其实还没有高尚到为了他人不顾自身危险的境界,换了其他人,她肯定眉头都不挑一下。只是当那人是景梵时,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必须那么做。
两天之后,她攀到了崖底,一眼望去并未看到任何尸体,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随身携带的食物早已吃光,饿得全身虚软,两眼昏花,咬着牙才坚持到现在,如今心神一松懈,眼前一黑,立马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木屋里,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脸庞,她眨了眨眼睛,视线逐渐清晰。
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号啕大哭的那种,眼泪簌簌地流,一点形象都不管。
永乐王轻拍她的肩膀,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甚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刻,眼神里带着些许感动、宠溺和其他复杂的情绪。江流宛哭得更厉害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四肢完好,除了脸上有少许划伤,并没有其他明显伤口,一颗心便完完全全放了下来,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我饿了。”
不多时便有人端了三菜一汤过来,她边吃边哭。吃完之后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到角落里继续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能哭,仿佛体内的水分全部挣扎着透过眼睛流了出来。
永乐王拿她没办法,说:“我又没死,你干吗哭得这么凄惨?”
她抽噎着回答:“我这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见到永乐王的瞬间,她内心的欢愉几乎爆炸,她从来不知道,她一心想逃离的人会带给她那么大的快乐。
原来十年时间的凝视,他早已刻在了她心中。
7.
永乐王后来告诉江流宛,他那日并非遭到藩国士兵的突袭,而是有人故意引他到悬崖,趁他不备,推他下去。幸好悬崖下端有几棵从岩壁中生出来的小树,底下又是一条湖泊,缓冲了重力,他才没有摔得粉身碎骨。但右腿摔伤,无法动弹。他在崖底下待了一天一夜,之后遇上来采药的村民,才被转移到附近的村庄。
“是什么人引你到悬崖?”
永乐王冷笑一声:“还能是谁,那位骠骑大将军可是皇上的心腹。”
江流宛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永乐王抬眼看了看天,幽深的眸子里一丝光亮闪过,他道:“要变天了。”
江流宛和永乐王在村庄待了半个多月,待永乐王的腿伤完全康复,两人告别了善良的村民,沿着水流一路走到最近的城镇。
江流宛道:“希望带来的士兵没有放弃寻找我们。”
他们寻了家客栈住下,因为身上银两所剩不多,只要了一间房。江流宛琢磨着此情此景太像狗血言情小说,不由得轻声笑起来。
永乐王瞅她一眼:“傻笑什么,跟本王睡一间屋子就这么开心吗?”
“王爷想多了,奴婢只是想起一个笑话。”
“哦?说来听听,让本王也乐一乐。”他嘴角微翘,心情似乎很不错。
江流宛迅速在脑中搜索了一条,清清嗓子道:“苦者叩问:‘大师,如何才能做到,不受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禅师指向了林中的苍天古树。苦者恍然:‘是要像大树一样,任尔东南西北风,毫不动摇吗?禅师摇摇头:‘不,只有植物人才能做到。”
永乐王困惑地看着她,她无趣地扯了扯嘴角,果然古代人是不能明白现代笑话的精华的。
她把床铺好,又在地上打了个地铺,脱口道:“我睡床上,你睡地上。”
永乐王更加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要本王睡地上?”
她回过神来,又不是在现代,男女虽有别,永乐王的身份却比她尊贵得多。她立即改口:“不是,我说错了,王爷你细皮嫩肉,当然是睡在床上啦。”
永乐王的眼角抽了抽,却道:“你救主用功,本王让你睡床。”
江流宛很快发现接受永乐王大发慈悲的赏赐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永乐王大约从来没有睡过地铺,一整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自己睡不着也就算了,还不停地骚扰江流宛,找她说话。可怜江流宛走了一天路,又困又累,实在受不了,爬到地上,道:“王爷,算了,你睡床吧。”裹了被子就要睡觉,谁知永乐王非常有骨气地表示:“不行,本王一诺千金,说了让你睡床就绝不会让你睡地上。”
江流宛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我就爱睡地上,床太软了,我睡不着……”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再也支持不住,陷入黑甜梦乡。
她睡觉的样子其实一点美感也没有,长发乱糟糟的,嘴巴微张,一条腿还大剌剌地跨在永乐王腿上。永乐王却觉得她这个样子好看极了,温柔地拨开她脸颊上的碎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这个女子,守护了他十年,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找寻他,这些情义一点一点渗入他的内心,如同她这个人。
8.
江流宛没有料到凌晨时分他们会遭到袭击,两个蒙面黑衣人破窗而过,雪亮的刀剑砍向地铺上的两人。江流宛虽然在现代学过一点武术,但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只晓得防守,房间里能拿起的东西都被她砸向了黑衣人。
永乐王苦于没有兵器,空手对白刃,也是防守得多,趁着敌人一松懈,拉起江流宛就跑出了房间。江流宛一边跑一边思考自救的方法。这两名黑衣人武功都不弱,就算他们脚底下踩个溜冰鞋也未必跑得过他们。
此时天还未完全透亮,只有微弱的晨曦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照亮大地。街道上虽没有行人,但两边的个别商铺已经在准备开张了。
江流宛想起某本言情小说中看到的桥段,灵光一闪,边跑边扯开嗓子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来人啊!”
果然两边的房子都亮起了烛火,许多人衣衫不整地拎着水桶出来了。江流宛止住脚步,亮出令牌,指着永乐王大声道:“这位是永乐王爷,王爷微服私访到此地,盘缠用尽,今特令每户献出十两银子,违者诛九族!”
两边的百姓跪下来拜见王爷,两个黑衣人见情况不对,对视一眼,从拐角处悄悄离开。江流宛松了一口气,永乐王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以为你只是引出百姓,为什么要真的收他们银子?”永乐王奇怪地问。
客栈内,江流宛将收来的银子一一从包裹里拿出来,码得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欣赏,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永乐王如此搜刮民脂民膏,不消几日消息便会传遍大胤,到时大家就都知道你还活着。附近我们的人也会找到这里来,而且叫行刺你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你若被刺杀,谁的嫌疑会最大呢?”她露出睿智的笑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永乐王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冷峻的面孔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宛儿,你可有兴趣当皇后?”
江流宛一怔,过了许久,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脸颊染上淡淡的粉色:“王爷,你的潜台词是——你喜欢我?”
“是。”他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地凝视江流宛。
“我不一定要当皇后,”她说,“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我想给你最好的。”
江流宛苦笑,真的,她不一定要当皇后。
9.
第二日江流宛带来的士兵就找到客栈了,江流宛吩咐他们把昨日收来的银子一一归还给各家各户。百姓对于永乐王反复无常的举动感到十分困惑。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入了城门便十分高调地宣告:“永乐王没死,永乐王回来了!”
果然不久之后皇上便急急召见永乐王。
“你同我一起去。”他对江流宛说。
皇上可谓是大胤朝最优秀的演员,见了死里逃生的永乐王,未开口已热泪盈眶。好不容易平复情绪,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又赏了不少东西,然后话题一转,说要给永乐王赐婚,对象是骠骑大将军家的二女儿。
永乐王眼里有一抹冷色闪过,他不动声色道:“谢皇兄美意,不过臣弟早有心上人。”看一眼身侧的江流宛,深情款款道,“臣弟与宛儿姑娘情投意合,生死与共,还请皇兄成全。”
皇上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江流宛,眉头微微蹙起,她实在算不上美女,除出眼睛灵动流宛外,五官一点特色也没有。
“你如果喜欢这位姑娘,纳为侧妃即可。”
“臣弟心中只有宛儿一人,此生只会娶她一人做我的妻子,还请皇兄成全。”
这时骠骑大将军走到大殿中间,拜一拜皇上道:“皇上,难得有情人,只怪小女与王爷有缘无分……”
江流宛和永乐王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皇上嫌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永乐王,破格封她为宛宛郡主。
“我们成亲之日,皇上会亲临王府,皇宫守卫必定松懈,届时,我会让一部分士兵攻下皇宫,一部分士兵包围王府。宾客中大部分都是当朝为官者,更有几位叔伯王爷,你只需拿出父皇遗诏,到时景麓不让位也不行!”
永乐王一早有打算,江流宛垂下眼睑:“我不想我们的婚礼变成一场战斗。”
“事成之后我会补你一个比现在盛大十倍的婚礼。”
江流宛勉强笑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王爷,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我知道,怎么了?”
“没事,就想告诉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永远永远不要。
10.
江流宛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大部分时间心不在焉,眼神空洞迷茫。永乐王以为她担心夺位的事情,安慰她道:“一切有我,你安安心心做你的新娘。”
怎么能安心呢?她日夜愁思,容颜憔悴,只盼着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然而那天还是来到了。是个晴天,天空蓝得让人心醉。从早上开始,便有专门的嬷嬷来为她梳洗打扮。
一袭火红嫁衣,奢华精致的凤冠,平淡的脸庞也在嬷嬷的巧手下变得美艳动人。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丝笑容也没有。
“头一回嫁人,看你紧张的。”嬷嬷温言说笑。
江流宛没有笑,对她道:“你先出去,把王爷叫过来。”
“哎呀,拜堂之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
“去叫!”江流宛沉下脸,冷冷道。
嬷嬷不敢吱声了,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永乐王过来了,江流宛脸色很差,苍白憔悴,眼睛里瞧不出一丝喜悦。
“你……怎么了?”永乐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冰凉。
“王爷,”她叫了他一声,嘴唇微张,“对不起。”顿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才把那四个字说出来:“没有遗诏。”
“你说什么?”永乐王慢慢松开手,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你根本就不知道遗诏在什么地方,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是不是?”
江流宛望着他,那种怜悯和愧疚几乎让他发疯,她摇摇头:“不是不知道遗诏在什么地方,而是根本没有遗诏!没有遗诏!先皇传位给景麓是千真万确的事,不仅骠骑大将军,还有两个元老都是见证人。慕容贵妃被殉葬也不是景麓假传圣旨,是先皇亲自下令,她一直想让你当皇帝,先皇怕她联合慕容家族扰乱朝纲,一早立下遗诏叫她殉葬。慕容贵妃痛恨皇上不顾念多年夫妻情义,才会在临死的时候骗你,她想让你父皇死了也不得安生……”
一字一句,仿佛凌迟,永乐王身上、心上被剐得血肉模糊。他脸色惨白,眼睛里有滔天的怒火和绝望,浑身上下散发出恐怖的气息。他一把扼住江流宛的脖子,“你撒谎,你撒谎……”
江流宛脸色通红,痛苦地喘息,却没有挣扎,断断续续道:“你……杀了我……吧……”
永乐王颓然地松开手,抱住头咆哮。
母妃死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报仇,要让景麓血债血偿。十多年,这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标。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奋斗都是一个笑话!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
他抡拳砸向那只玉净瓶,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手也鲜血淋漓。江流宛从他身后抱住他,哽咽道:“王爷,收手吧!”
“来不及了。”
11.
据史书记载,崇顺十二年五月八日,永乐王爷与宛宛郡主大婚,婚礼上永乐王挟持皇帝,逼其让位。后骠骑大将军带兵包围王府,永乐王与宛宛郡主挟帝逃离,逃至涂乐山,王爷与郡主双双坠崖而亡,帝获救。
三年后——
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位年轻的女子做妇人装扮,拎着竹篮走入私塾。刚走到窗口,有眼尖的孩子看见她,立即高声叫道:“师母来了,师母来了。”
青色长袍的教书先生望向窗口,露出温柔的笑容,扬扬手冲学生们道:“先休息一会儿。”
孩子们一哄而散。
江流宛走进教室,把篮子里的点心和茶水端出来,笑道:“今天的下午茶是枣泥糕和莲子羹。”
景梵扶她坐下:“有了身孕就在家好好歇着,跑来跑去的也不怕累着。”
江流宛又是一笑:“你知道我闲不下来。快尝尝点心。”
景梵咬了一口枣泥糕,夸张地闭起眼睛:“这也太好吃了。”
江流宛咯咯笑起来。
谁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永乐王爷会变成现在这位从容淡定的教书先生。江流宛凝视他的侧脸,两年前的一幕又浮现了出来。
“你杀了我母妃,我要杀了你替我母妃报仇!”
涂乐山的悬崖上,永乐王拿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神情激动,眼睛里一片血红。
皇上道:“是父皇下的旨,你母妃一心想让你登上皇位,趁父皇病危,竟然偷取玉玺假造遗诏。父皇怜你年幼,不想你受牵连,才没有把事情昭告天下。他走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永乐王冷笑:“派人袭击刺杀我,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吗?”
皇上平静地说:“不是我做的,是骠骑大将军恐你不明事理,谋朝篡位,才私下动的手。我让你娶他的女儿是为了保住你,或许他看在女儿的份上会放过你。可惜你一意孤行……”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这些人,”他拿刀指向江流宛,又指向皇上,“你们都想我死,你们都在骗我!”
便在这时,一支利箭刺破空气,“嗖”一声射入永乐王的胸口,他摇晃了几下,“砰”一声晕倒在地。
骠骑大将军带着一对人马赶到了。
江流宛扑到永乐王身边,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流出,她浑身颤抖,双手捂住嘴巴,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
“让他们走吧。”皇上叹了口气,对骠骑大将军道。
“皇上……”
“你们记住,永乐王和宛宛郡主双双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是。”
永乐王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谁,你又是谁?”
“你叫范京,我是你的妻子江流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