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悠远的往事并没有淡忘。离休后,我和老伴时常回忆起在东北抗联经历的艰难岁月;见到一些当年的老战友,我们就会激动地说起那些为民族解放而牺牲的同志们。追忆烽火岁月,我把那段难忘的经历记录下来,既是为了纪念我们战火中的青春,更是希望这些零星的记忆能见证历史、告诉未来。
我是黑龙江省虎林县人,父亲是铁路工人。18岁那年,也就是1938年春天,我嫁给了虎林县清河车站的养路工陈春树。
当时的虎林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的天下”。
1933年1月的一天,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的一支部队乘50辆卡车开进虎林,追击抗日将领李杜将军。李杜将军过了乌苏里江,进入苏联境内。在大青山,鬼子将俘获的28名李杜将军的部下用机枪扫射杀害。占据虎林后,凶狠残暴的日本鬼子到处围剿抗日部队,经常抓捕为抗联提供帮助的当地百姓。从1934年起,日本鬼子为了对抗苏联,要在虎头修建“北满第一永久要塞”。我们经常看到一车车抓来的劳工被送到虎头要塞工地,但很少看到有人活着出来。
我丈夫常到虎林与虎头之间的仙鹤桥车站巡路,认识了抗联地下工作者李介臣。他们经常一起气愤地唠起日本鬼子欺压中国人的见闻,也经常兴奋地说起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的事。丈夫回到家后,就把他听到的事讲给我。渐渐地,我觉得他变得与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熏染。
一天,丈夫又怒不可遏地说起日本鬼子的残暴,随后提出一个让我十分惊讶的想法:“这日子没法过了,咱走吧!”
我愣住了,茫然地问他:“往哪儿走哇?到处都是鬼子兵,哪儿有穷人的活路啊?”
丈夫的眼里放着光,坚定地说:“有路——上队!”
“啥?上队?啥是上队啊?” 我更糊涂了。
“找抗联,打鬼子!”丈夫告诉我,抗联四军、五军、七军就在虎林、饶河、宝清这一带活动。我明白了,这段时间丈夫在给抗联做事。
转眼到了农历九月。一天傍晚,我正在忙着做饭,丈夫匆匆忙忙回到家。看他神情紧张,我就问出啥事了。他急火火地说:“我找到了李介臣。他让我接你上队,现在就走!我在西山坡等你。”说完,匆匆走了。
我顾不得收拾东西,挎了个小筐就直奔西山。走到半路,遇上一列火车驶过来,我急忙躲在树后,等火车过去了才继续往前走。
到西山坡时,天已黑了。我看到丈夫和另外三个人正在那里等候,心里才踏实了些。他们给我换上一套男式衣帽和一双大头鞋。不细看,还真认不出我是女的。朦胧的夜色中,我们走得非常急。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一不小心就会被脚下的藤条绊个趔趄。
我怯怯地问丈夫: “这林子里也没有路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丈夫安慰我:“林子里是没有路的,我们走过去不就有路了吗?放心吧,大森林里有我们的‘家。”
第二天天黑之前,我们赶到了三道亮子河。见河沿有一个打鱼人用来休息的小马架子,里面没人,我们便住下了。第三天早晨醒来,我发现双腿已经胀得不敢回弯,脚上也打了好多血泡。丈夫鼓励我:“不要紧,走走就好了!”
我强忍着腿脚的疼痛,又出发了。在天黑前,我们终于到了新家——臭松顶子密营。但我和丈夫不在一个营地,他在抗联七军独立团一连。
密营实际上就是几个大地窨子——用坑木垒起来的木刻楞房,大部分在地下。
密营里住扎的是抗联七军补充团,有二百多人。我被分配在妇女班,实际上是缝衣队,也叫被服厂。整个被服厂只有一台手摇缝纫机。
因为是补充团,密营里的战士总是三天一调,两天一换,今天走一百,明天来五十。晚上,趁着新来的战士们睡着了,妇女班就把他们的衣服拿来,少“肉”的地方就补,开绽的地方就缝。我们白天做衣服,晚间补衣服,在昏暗的油灯下,常常缝补到天亮。
在部队,我接受了许多革命道理,很快成长起来,不但成为妇女班班长,1939年5月1日还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
这年春天,在鬼子残酷的大“讨伐”中,抗联七军补充团的密营被破坏了。于是,抗联部队不得不往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转移。
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一个怀着九个月身孕的女战士,也照样和我们一起长途跋涉昼夜行军。她是副团长李德胜的爱人,叫许洪青,我们都叫她许大姐。
7月中旬的一天,许大姐突然腹痛难忍——要临产了。我们这些女战士七手八脚地搭了个草棚子,给她做产房。一阵痛苦的挣扎之后,一个瘦小的女婴终于生下来了。因为平时营养不良,许大姐的身体非常虚弱,自然就没有奶水,我就将沟塘里取来的水烧开,冲点儿炒面喂孩子。看到孩子吃不饱,饿得哇哇直哭,李副团长也是无可奈何。为了不让妻子着急上火,他故意逗趣地说:“这孩子,生下来就会给大家唱歌。”大家听了只有苦笑。
一天,设在营地外围的岗哨急匆匆地回来报告:鬼子追上来了。形势紧急,我们只好立即转移。一路上,小孩饿得直哭,许大姐怕被鬼子听见,就对着孩子的嘴和鼻子喷上一口鸦片烟,麻醉孩子。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哭声也越来越大。有时,我们能听到鬼子搜索中的动静,鬼子也随时可能会听到孩子的哭声。
许大姐怕孩子拖累大伙,流着泪说:“这样下去哪行啊?还是把孩子扔掉吧。”
我一听这话心里直翻个儿,说:“那可不行!咋说也不能扔掉孩子!”
暂时甩开了尾追的鬼子,大伙松了一口气。几个女战士看着孩子,问李副团长:“看,孩子长得越来越招人喜欢,你这当爸的一定高兴吧?”
李副团长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这孩子成了我们的累赘啊!”
我急忙说:“你俩嫌她累赘,我不嫌。由我来抚养,不用你们管!”说着,我把孩子紧紧抱住。
在浩如烟海的密林中,我们走了三天三夜,来到一个叫小马鞍山的地方。山脚下有一条七虎林河。我们在河北岸向阳坡上的林中搭起草棚,建起了森林被服厂。
这天晚间,哨兵又发现了鬼子讨伐部队的火光。据推测,离我们只有一二十里。团部决定第二天转移。
寂静的夜晚,林子里又传出孩子的哭声。哭,是孩子的本能,温饱的孩子夜间还哭呢,更何况是又冷又饿的孩子呢?
第二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把孩子抱过来。大家都围拢过来逗孩子,并七嘴八舌地给孩子起名,有的说叫“林生”,有的说叫“路生”……不一会儿,李副团长过来,抱起孩子亲了一口,转身要走。
我说:“让我们再抱一会儿呗。”
李副团长说:“让她妈喂点儿奶,一会儿就回来。”
等了半天,李副团长也没回来。忽然,我听到草棚里传出许大姐的哭声,急忙跑过去。一看李副团长不见了,我立刻意识到不对头,转身向河边跑去,看到李副团长正迈着沉重的步子从河边回来。
我急忙问:“孩子呢?”
他低着头说:“让河水漂走了。”
原来,头天晚上,许大姐和李副团长怕孩子的哭声殃及全团战士,经过商量决定将孩子扔掉。李副团长对许大姐说:“为了保障两百多名战士的生命安全,我们牺牲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许大姐哭着说:“我同意,可是我下不了这个手啊!”
刚才,李副团长从我们手中把孩子抱回草棚,让许大姐看了最后一眼,只身抱着孩子来到河边。他贴着孩子的脸说:“孩子,爸妈对不起你啊!”说完,一咬牙将孩子扔进了滔滔的七虎林河。看到包孩子的破布逐渐散开,孩子的两只小脚一动一动地挣扎,继而沉入水中,顺流而下,只有那块破布还在水面上漂着,李副团长难过得心如刀绞,而许大姐在草棚里放声痛哭……
这时,战士们都闻声围了过来,得知孩子被李副团长忍痛丢进河里,无不泪流满面。
怀着对日本鬼子的满腔仇恨,我们挥泪踏上征途,开始了新的战斗。
(注:赵淑珍同志系林业部设计室离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