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胜
十五岁时,一个周日早晨,我被胡同里的山东父子拉去淘鱼。
所谓的淘鱼,就是到农村的稻田里,选一段几十米的稻地沟,两端搭上泥坝,把沟水淘干,鱼儿自现。这么做,有点涸泽而渔的味道。
我家算是土著吧,世代传下来捕鱼的本领,父亲正当壮年,渤海边的百里滩到处纵横着河流盐沟,淡水鱼咸水鱼各种各样,我家四季都不缺少鱼吃。
山东家的老大在早晨告诉我了他们父子三人的淘鱼计划,当时,我父亲已经提着旋网,背着鱼兜出门了。山东父子的盛情邀请让我玩心大动。
我们骑了两辆锈迹斑斑的破自行车,我和山东家的老二坐在车子后架上,紧紧抱着几个破了边儿的脸盆、几把铁锨和蛇皮袋子。路过了大水闸,骑过了二道桥,拐进了农场的稻田。
稻地沟很容易选的,只要是没有被别人动过的痕迹,找段沟窄水浅的地方就可以了。我们选好了目标,来不及吃塑料袋里的大饼油条,就煞有介事地挖泥搭坝。
两岸向沟心倒扑的芦苇,叶子上的露珠还有残留,沟水微凉,高大的柳树投下的阴影包围着我们。
一锨锨黑色的沟泥被挖出来,老山东很卖力气,“嘿嘿”吼叫着,配合自己的动作。水迅速浑浊了,水草折了腰,一些蜉蝣在乱跳,青蛙窜入草丛,发出轻微身体摩擦草叶的声音,老蟾蜍则缓缓看我们一眼,掉头爬走了。泥坝开始露出水面,我们不断加高着加固着,所有渗水的地方都被泥煳上了,我们就开始淘水。四个人从两个泥坝向外淘水,“哗哗,哗哗……”
淘鱼是当地人最不喜欢的捕鱼方式,累断了腰不说,收获的多是小鱼——小鲫瓜子啦,小黑鱼棒子啦,偶尔还有黄鳝、泥鳅、河粘鱼什么的。遇到大鱼,那算好运气了。那时候,人们嫌河鱼有草根子味儿,不喜欢吃的。当地人几乎家家都有一货旋网、几条粘网。到盐沟边,随便甩几网,两三天的菜肴就有了,那时没有冰箱,鱼置多了,也没用,反正有得是鱼,慌啥呢。外来户不会侍弄渔具,才选择淘鱼这个笨方法。
淘了好久,水面缓慢下降,我们都疲惫了,动作迟缓,心里焦急。
我累了,就上岸吃大饼油条,看他们爷仨忙活。
老山东是个酒鬼,因为喝酒的事情,和老婆总吵架。得了肝炎了,还整日寻酒喝,老婆不给钱,他干着急。我记得有一次吵架很激烈,胡同里围了很多邻居,木桩一样站着。我没有看到前面的情节,只看到山东的老婆把一个咖啡色玻璃瓶扔到了垃圾筐。从人缝里传来话语,说瓶子里是敌敌畏,山东要喝敌敌畏!这个信息让我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只听说喝敌敌畏自杀的传闻,还没有亲眼看见过,所以,我第一反映是兴奋,觉得有好戏可看:自杀的人绝对是勇敢的啊!我终于可以看到英雄壮举了!有两个大人拉住山东的胳膊,但是并没有拉牢固,山东老婆跳着脚嘶喊:让他喝,我看他敢不敢喝!这话刺激了山东,他挣脱了胳膊,走到垃圾筐前,迟疑了一下。围观的人也都屏住呼吸了。山东终于伏下身,在垃圾筐里翻找。那个瓶子似乎很难找到,山东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还是有好心的邻居的,他叫山东家的老大的名字,快,把那个瓶子扔了啊!老大缓过神,跑上前,猫腰抓出玻璃瓶,一下子砸在墙上,瓶子哗啦碎了,老山东瞪了儿子一眼。我和大人们又呆立了会儿,山东家人都关门睡觉了,我们才散去。大家似乎都在想,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看到自杀的,唉。
后来,山东弄了个崩爆米花的黑压力炉,下班了就在胡同口点上火,黑炮弹一样的压力锅在火苗舔吃下摇啊摇转啊转的,山东呼啦呼啦拉着风箱,很专业的样子,最后“砰”的巨响后,锅里喷出团白汽,香味也散开了,其中夹杂点烧糊的气息,我们知道,火候大了。尽管如此,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还是央求大人给两毛钱,兴冲冲端碗稻米或者玉米棒子,排队等山东。山东喝酒的钱就这样解决了。
堤坝里的水明显下降,水花开始多了,我们知道,那是鱼儿慌乱后搅动的。看来,今天老山东肯定能够就着鱼下酒了。
我也重新回到泥水里,拼命甩起了脸盆,泥水“噗噗”地被抛到泥坝外,两岸芦苇的枯黄的根须都露出来了。水面上的鱼花儿越来越多,聚拢向沟中央,偶尔有浑身裹着泥的大鱼,在泥水里窜动,我们看到后,齐声欢呼,更加起劲地淘水。泥点子溅到大腿上,后背上,脸上。脚下会突然痒起来——是小鱼钻到脚窝了。我们开始分工,我和老二被安排继续淘水,老山东和老大开始抓鱼。
等到了晌午,太阳也毒辣了,我们身上的泥水也晒干了,我们把鱼儿也装满了蛇皮袋子。两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渗出了泥水。我们也都累得人仰马翻,坐回岸上喘息。老大则把泥坝挖开缺口,清水开始回流,泥坝溶冰一样垮塌,一会儿,水面只剩下一片浑浊了。老山东把蛇皮袋子拽到水边,把泥水洗干净,再把袋子口用麻绳匝紧,搬到自行车上。我们最后推着车子往回返,路过了二道桥,把车子歪在桥栏上,一个个跳下桥,在清澈温暖的河水里洗干净身体,嘻嘻哈哈继续往家走。快到胡同的时候,我们在脸上早准备好了骄傲的表情,等着迎面的人们询问,盼望他们的惊叹、夸奖。两辆车子都被推到山东家的院子里,我开始盘算自己可以分到多少鱼。小鱼太多了,我很想得到几条黑鱼棒子。我认为,黑鱼棒子比那些小鲫瓜子值钱多了。偷偷回家,用自来水把自己又清洗了一边,换了干净衣服,我像准备和地主分粮食的佃农,心情忐忑地走向老山东家。
爷仨正在忙活,院子里有一口大铁锅,锅里的水已经热气腾腾,我看到他们向热水里扔黑鱼,锅里的黑鱼,已经有些皮开肉绽了。再看他们脚底下的那堆鱼,里面已经没有了黑鱼棒子。我的心凉了半截,看来,黑鱼是没我的份了。我立了一会儿,也没人搭理我,我灰溜溜地回家了。到家后,父亲也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凉旋网。旁边的木盆里,多半盆一筷子长的梭鱼。
每次父亲打鱼回来,刮鱼鳞,剖鱼肠,这些都是我的活儿。
等我把这些梭鱼收拾好了,老二端着个小塑料盆走进我家院子,盆里是些小麦穗和小鲫瓜子,他也没说什么,放下盆就走。我父亲问了我怎么回事,就怒吼着让我把鱼给山东送回去了。我有些舍不得。这些破鱼谁吃啊,父亲继续吼他的理由。唉,再破的鱼也是我的收获啊。可这些鱼,在我家真的不算什么。我们胡同年龄接近的孩子有十几个,我和谁出去玩,我父亲都不赞成,他每天下班,总要把我吼回家。这次去淘鱼,肯定让他震怒,果然,他看我要走出院子,又来了一句:以后不准再去淘鱼!
我硬着头皮到山东家,我已经看到老山东坐在院子里,把着酒壶,面前是一大碗熬熟的黑鱼。彼时他已经熏熏微醉,眼光迷离了。我忽然想起有一天,我父亲用旋网出去打鱼,回来得很早,和两个渔友——白叔、董叔在我家大屋喝酒,他们在吃一条大河鲶鱼。鱼的香气不知飞出多远,老山东竟然不请自来了,他和父亲他们搭讪,得到的是冷淡,他在酒桌边等待观望了一会,也没等到被邀请入席的暗示,他终于知趣了,又凑到我的小屋。我、母亲、姐姐们都挤在小屋里,他再进来,简直是谁都无法转身了。但是,他还是执着地堵住了门口。我当时心里很难受,我盼望父亲开恩邀请老山东一起喝酒,老山东的等待也是对我如钝刀子拉肉般的折磨。他故意向我身边凑,也许期望我能和他说点礼节性的话。我故意低头,心里盼着他快点走。这样的心情,让我觉得时间空白了,凝固了。许久,窗外已经只有漆黑,他转身告辞,母亲看到堂屋地上横着几根新鲜的藕,就顺手拿起两根,塞到山东手里,老山东竟然笑着走了。
两根藕可以让他满足地笑,一碗小黑鱼也可以让他满足地笑。我忽然有感觉心里释然了:我终于补偿了山东。他在我家遇到的冷落让我感到的歉疚,我通过淘鱼不计报酬,得到的“施舍”后的豪气,终于可以与之扯平了吧。
这是我唯一一次淘鱼,一直没有忘记,也难以忘记。两年后,老山东死于肝癌。我后来隐约懂得,父亲不邀请他喝酒,也许当时知道,老山东已经得了严重的肝病,应该坚决戒酒的,当然,这是我美好而善良的猜测而已。
又一年,我家搬走了,我也去别的城市读大学。
再后来,我偶然遇到还在那个胡同居住的发小,问起老大、老二的情况,他们说,老大离婚后,傍了一个富婆,去了南方,老二因为偷盗,进了监狱,释放后,也不知去向了。也是,那么多年了,社会在变,人更在变,所谓物是人非。
铁打的城市,流水的生灵,生命一茬又一茬,演绎着各种苦乐。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都注定尘封在自己心里,永远无法复原了。我用文字记录这些时,对人世的沧桑,更加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