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票中篇

2014-08-12 01:51罗伟章
山花 2014年13期
关键词:门票陌生人影子

罗伟章

一凡,《门票》看了。跟你导的所有片子一样,我是快下线了才去看;不一样的是,以前去时忐忑,回来荒荒,而这一次,我就像幸运的淘金者,满载而归。儿子,你干得漂亮,爸爸真为你喜。四天前你说去韩国出席活动,在首尔待一个星期,然后从首尔直飞成都,也就是说,还有两三天我们就能见面了。见面之前看了你的这部片子,喜悦便也提前到来,且有许多话想跟你说。怕见面时说不清楚,我先用文字梳理一下思绪。

《门票》上映没几天,我就看到张艺谋等名家的点评,说那不仅是你个人的突破,也是整个中国电影的亮眼之作。这样的赞誉,我当时只以为是前辈对你的鼓励,事实上你是担当不起的。自你进入业界,我们就陷入争吵。你太痴迷于搞笑了。笑不是“搞”出来的,笑跟哭一样,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要“搞”才笑,那笑就廉价了;岂止廉价,简直是灰色,是慢毒。每当我这样讲,你都不以为然,说我落伍,说我不懂这个时代。我承认,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的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但世间的某些东西,到底如日月山河。为此,我们吵了六七年,谁也不想妥协,所以你不再跟我谈你的想法,我也不再过问。越不过问,越是暗暗上心,每有你的作品上映,我总是想看又不敢看,但最终还是去看了。怎么可能不看。看的感觉如前所述。你不断高涨的票房,确实也让我怀疑过自己,但那只是瞬间的事。尽管我信奉人生天地,各自安稳,但这样的快乐法则,对艺术家并不适用。有无数个夜晚,我面向你忙碌着的北国,心疼你的累(作为你的父亲),更心疼你的才华(作为你的父亲和观众)。兴兴头头地举身于泡沫,累得越紧,脑子糊涂得越紧,才华浪费得越紧。这真让人无话可说。——可是我错了,儿子,你在对抗中与你对抗的事物靠近,正如拳师,在对手的硬度、血汗、雄心和打击下,成就自身的光荣。当空阔的大街满布银幕,我立即觉出,它不是你以前的风格。以前你那么喜欢闹,男男女女都像打了鸡血,或许,那就是你理解的时代,亢奋而空虚,所以用无聊的闹来呼应。你用《门票》完成了蜕变,知道艺术家的使命不是呼应,而是远离肉身沉重,背向众声喧哗,孤身潜沉到某个暗角;在那个暗角里,世界回到它最初的样子,近在咫尺,却有着天涯的远,反过来说也一样,因此,那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大到在文明与野蛮之间立定边界,小到一段枯木,都被重新命名。

阳光照耀大街,白亮亮的,清醒,忧伤,寂静。观众首先听到寂静的声音,随后才有了可以捕捉的声音,由虚而实,由微而巨,很难说那是观众的心跳,还是时光的脚步。互动就这样产生了。这种互动,是你持一支燃烛,让观众看见自己。他们有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长的时日,长到很快就要跟自己永久错过,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照影惊心,焦灼不宁。这是你需要的效果。但你懂得分寸,适时地把他们解放出来:终于有人物出现了。观众吐一口长气,明白自己终究是坐在舒适的电影院里,喝着饮料,吃着爆米花,消消闲闲看别人的故事。镜头里的那个人,面目不清,行动迟疑。应该是正午吧,人和他的影子重叠,紧接着,二者分离,那人似乎有了恐惧,左兜右截,想把影子捉住,揽在身边。可他动得快,影子逃得快。正这时,啪!一只手从背后重重地拍在一个人的肩上。这是谁的手?又是谁的肩?换一种问法是:最先出现的那个人,是拍了别人还是被别人拍?你故意模糊。模糊得好。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跟自己的影子分开的那位。

当两人的面部渐渐清晰,大街陡然变了模样,仿佛眨眼越过千年,街面被来来往往的脚步分割为碎片,女人的高跟鞋、黑丝袜、烟熏装,与其说是时尚,不如说是气息。这里,你延续着惯常的夸张手法和喜剧风格,但完全脱离了轻佻与粗鄙,你明白了真实本身就构成风格,并因此底气丰沛,不屑于再在泡沫中跳舞,而是注目于浮尘之下的沉实人生。

那两人,年龄相仿(约四十七八),身形相当,只略有高矮的分别。

真正的故事,从两人的对白开始:

矮的(恼怒中含着惊惧):你想干什么?

高的(眼神谦卑):大哥,去葵花巷怎么走?

矮的:我不知道葵花巷!

(言毕想赶紧抽身离开,高的却抓住他的肩膀。)

高的:没关系,我可以不去葵花巷……我能跟你聊聊吗大哥?

(矮的恐惧倍增,求救似的望着行人。行人匆匆而过。这不足两平方米的街面,其实构成了他的孤岛。)

矮的:你放开!我又不认识你……

高的(把手放开):我叫陆松。

矮的:陆松我也不认识。

陆松:我知道,我就是想找个陌生人聊。

矮的(疑心更重):遍地都是陌生人,为什么找我?

陆松(神情邈远):为找到像大哥这样有闲心的陌生人,我天南地北,找了十五年了。

(矮的既紧张又疑惑,举目张望。二百米开外,停着辆警车,三个警察站在车旁说话。)

陆松(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用手一指):大哥,那边有个小公园,我二十分钟前还在里面喝茶。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警车停靠的地方。矮的明显松弛了许多。)

陆松:你要是不介意,我们过去坐坐?

——这段开头我喜欢。不是因为悬念。其实,在我的观念中,最高级的艺术不要悬念。我喜欢它,是它能洇开。下面的故事,是陆松对陌生人的述说,全是陆松的故事,但它如同我们各自的影子,在黑暗里消失,在阳光下显现。

那时候,陆松很消瘦,烫了头发,衬衣里的白背心,吊裆裤,甩尖子皮鞋,都记录着特定的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你以前的作品,纯然的物质主义,却并不知晓物质对艺术的真正价值。物与人亲,人要表达情感,往往以物为媒,但艺术家绝不奢望在物质上构建心灵,艺术家让物质服从于心灵(正像《门票》所做的那样)。除陆松的穿扮,你还详尽刻画他的房间:一床,一桌,一凳。相对于房间和床,桌子太大,霸气地傍窗一横,桌上蹲着盏台灯(陆松唯一的电器),灯下一个绿皮日记本,笔夹在本里。西墙并立了两个竹书架,托尔斯泰的作品,尼采的作品,还有屈原和鲁迅的作品,插放在显著位置,且都用牛皮纸包了,脊部用纯蓝墨水工工整整写了书名。床靠东墙,东墙正中,一支浅灰色塑料笛子,孤零零地吊在一颗钉子上,给人的感觉,那是一只被吊着的动物;床上略显破旧的被盖,蜷缩着,像刚刚挨过骂的狗,这看出主人是个单身汉。单身汉陆松,戴着眼镜,镜片背后的目光,是向上的;“上”有不同的方位,他的目光指向高处,却漂移不定,证明他生活拮据却充满梦想,且期待有一个成功的人生,只是还很迷茫。在那个年代,大学刚毕业,很多人都这样,我也这样。我估计,儿子,你正是借用了我的部分经历,在你八岁那年,我带你去过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你就记住了。你完全复制了那样的环境。一个远离市区的矿山,但并不落后,也难说闭塞,那是个老矿,有半个多世纪的开采史,早形成大镇,镇里应有尽有,我是说,该有的人世,它一样也不缺,雄健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更不缺。矿山多出这样的男女,实在难解;矿山的男女关系比外界随便,倒是可解,他们面对的苦辛和生死,比外界更直观和日常。但身处其中,并不觉苦,矿工们代代相续,尽着各自的本分,抱拥各自的悲欢,骂人时比谁都狠毒,笑起来比谁都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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