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国：百年追梦者的世纪人生

刘稚亚

十岁时，你的梦想是快快长大；三十岁时，你的梦想是事业有成；五十岁时，你的梦想是家庭阖美；七十岁时，你的梦想是身体健康当你一百岁时，你又有怎样的梦想？又是什么样的梦想能支撑一个人走完这一百年的历程呢？请看本期——

“二，四，六，八”老人认真地数着码在自己面前的麻将牌。“十七！”她抬起头，“呵呵”乐着，用手指比划着数字。

曾经，她身着旗袍，梳着发髻，是名风华绝伦的女子；她三过草地，五过雪山，长征路上为红军部队加油鼓气，以至于冻掉了脚趾都不知觉；她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被后来誉为“延安五老”之一谢觉哉“英雄救美”，摆脱了牢狱之灾，从而也结下了一世情缘；她在改革开放后的经济繁荣发展时期却瞄准了被众人所忽视的公益事业，耄耋之年修复长城，古稀之岁重走长征路，用自身经历为一代代年轻人诠释了何为“坚忍”与“信仰”。她就是王定国，102岁的跨世纪老人，新中国现存最年长的一名红军女战士。

当《经济》记者来到她的家中，她正在翻看报纸。“眼睛一点儿都不花，作息也很准时，每天七点起床后就开始读报。”在一旁照顾她的杨姐告诉记者。看到记者带着相机过来，王老咧着嘴笑了，一边招呼记者坐下，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了假牙戴上，梳了梳头，并示意杨姐将她的衣领理好。

面对镜头，平和的笑容浮现在老人脸上，沉淀着历史与智慧的双眼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承载着一段沧桑往事。透过镜头，我们跨入了历史的长河

长征

1913年的中国，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在四川，从民国开始到红军入川前的20多年里，军阀之间的战争平均每半月就有一次。为筹集军费，扩充实力，各防区纷纷任意预征田赋税，有的甚至预征了100年以上。

2月4日，在营山县安化乡的一个贫苦家庭里，王乙香出生了。家里没有田产，没有房子，栖身之地仅是借别人的一面山墙搭起的茅棚。妹妹活活饿死；因病逝的父亲无钱安葬，三岁半的弟弟被卖掉，换回四块木板做棺材和两升麻豌豆；不久，因生活所迫，王乙香也被卖作了童养媳，开始了每日洗衣、做饭、砍柴的生活。

命运的轨迹因王乙香舅舅的朋友“杨布客”——以卖布做掩护的地下党员杨克明——而改变。“山那边的小孩上学不要钱，女娃儿不包脚，有钱人不欺负人。”王乙香一有闲暇便缠着杨布客给她讲“山外的故事”。接触了山外的新天地后，王乙香改名为王定国，并毅然决然地做了两件事——剪辫子、放脚。“脚小走不动，大人拽着辫子跑不了。”王老简单概括当时的“动机”。

1933年12月，王定国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于两年后调入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前进剧团，开始了那一段艰苦卓绝的长征路。

王定国的长征，是在歌声中走完的。

“没有吃的时候只好杀马，煮一锅马肉，我们一群女孩子就跑去‘偷肉吃。

行军时，每个人背上都会写着不同的大字，这是大家在学认字。

贺龙跟我们一起过草地的时候，他骑着马在池塘边钓鱼，我们就跟在后面捉鱼，然后架锅煮鱼汤喝。

毛主席跟我们行军时，也不骑马，徒步前进，用浓重的湘潭口音给大家鼓劲儿。主席爱抽烟，长征途中没烟叶，小战士就去找能抽的树叶子，背在背上晒干给主席。主席一卷就抽，还跟战士有说有笑”

部队行军时，剧团要在队伍前头赶路，休息时，剧团得回过头来进行慰问演出，从队头一直演到队尾。因此，剧团相当于比别人多走了一倍的长征路。长征路上王定国共翻越了五座大雪山，草地走了三遍。“山高路险，道不好走，剧团走前面，当拉拉队，大家看了唱歌、跳舞，忘了疲劳和艰苦，就走得快了。”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唱的曲儿：庆祝苏维埃发展的歌、骂卖国贼的京剧二簧调、《渡金沙江胜利歌》等等。化妆道具简陋，她就用墨汁画眉，用红纸当口红

过草地时，王定国瘦到只有50多斤。“要是胖的话，哪里过得来！踩到泥潭就要陷下去。”晚上睡着了，人多被子少，盖不着，王定国的脚冻僵了。一摸，脚趾头就断了。“没什么伤心的，死活都说不准了，伤心？又不是我一个人，那么多的人，伤心什么？我们是穿着单衣，一边走一边嘴里嚼着辣椒翻过雪山的。”

长征途中，王定国邂逅了她一生的伴侣——谢觉哉。

1935年6月，红一、红四方面军在四川懋功会师，为过雪山做准备。一天，王定国正和剧团的几位战友在小河边洗衣服，一位留着胡子的老同志拿着一包衣服向她走来。“胡子”微笑着对王定国说：“小同志，请你帮帮忙，要过雪山了，帮我把这两件单衣合起来装上羊毛，缝成一件‘羊毛衣。”她当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后来被毛主席和党中央誉为“延安五老”之一的谢觉哉。

1936年12月，王定国所在的红西路军前进剧团不幸遭遇甘肃军阀马步芳的部队，寡不敌众，王定国和剧团众人被俘。次年8月，党中央在兰州成立八路军办事处，被简称为“八办”，谢觉哉便是“八办”的党代表。在“八办”的努力下，王定国和战友们被救出，王定国也再次遇到了“救命恩人”谢觉哉。

“被俘人员中，有个女支部委员叫王定国，见了面才知道，她就是当年长征时曾替我缝过‘羊毛衣的姑娘。”谢觉哉在日记中记载道。

随后不久，在兰州“八办”一个简陋狭小的平房里，两位志同道合的战友组成了一个革命家庭。至此，从兰州、延安到北京，王定国一直陪伴在谢觉哉身边工作。曾考中晚清秀才的谢觉哉在闲暇时开始教王定国识字、学文化，王定国至今仍保留的读书看报的习惯便是从那时养成的。

如今，王定国打得一手好麻将，也是从“八办”开始学的。鲜为人知的是，她竟师从周恩来。当时正逢周恩来从苏联到兰州小住，当他看到年轻的王定国时，他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谢老夫人，需要接触国民党高层的太太，所以要学会一种社交手段。”于是，周恩来亲自教王定国打麻将。没料到王定国天资聪颖，一学就会，甚至通过打麻将把国民党甘肃省政府主席贺耀祖的夫人发展成共产党员，成为了“八办”的一段佳话。

1983年，古稀之年的王定国想起当年被俘的红西路军很多战友还滞留在甘肃一带，便自费跑遍河西走廊寻访。当她看到这些曾经的战友因为历史原因，红军身份得不到认可、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时，王定国痛心不已。等她回京时，身上只剩下了一套衣服，其他的行李全都送给了这些曾经的战友。接着，她与伍修权一起开始为这些人奔走，开始了新的“长征”。最终，他们的努力得到了中央的重视，并由财政部、民政部、卫生部、解放军总政治部联合发文，恢复了他们的红军待遇。对于这段费心费力的往事，王定国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党让我这么做的，应该感谢党。”

长城

“多年来，我一直照顾你们和你们的父亲，从现在开始，我要去做我的事了。”1984年，王定国在整理、出版完谢觉哉的日记、传记等之后，这样在儿女面前宣布。

20世纪80年代，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正处于寻求民族再度复兴之际。王定国所说的“我应该做的事”便是有关一个国家的文化传承的事。

事情缘起于两年前，时值王定国与小儿子谢亚旭游览长城。当他们一路走到长城的最东边山海关时，王定国发现当地政府对长城的保护意识十分淡薄，以至于当地的很多村民甚至扒拉长城上的砖来垫猪圈、垫灶台。王老对此现象极为痛心。“长城不仅仅是中国的文化遗产，更体现了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的精神。自古以来，中国人民就擅长利用软实力让世界为我们所折服。”谢亚旭告诉记者王老当时的想法，并笑称，“那时候北方的游牧民族由于自身粮食、文化等的匮乏，从而觊觎黄河流域的富饶，这才不断骚扰边境。硬打不是长久之计，建起长城以后，我们再将文化流传到城墙外，教会他们纺布、耕种等，再加上贸易上的往来，外族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挑起战争了。”

可是跟村民宣传保护文物的理念显然是行不通的。王老此时发挥出了她在多年群众工作中所积累的经验。她自发组织民众在长城边上搭窑烧砖，并用烧出来的新砖去村民家里置换长城砖。几乎没费什么口舌，长城砖便一一被回收了。

此行结束，王老回到家里，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从而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1984年，王定国来到邓小平家里，请他发一个号召用以推动保护长城的工作。第二天，邓小平即提笔写下八个大字：“爱我中华，修我长城”；1987年6月25日中国长城学会成立，王定国请出曾担任过外交部长的黄华出任会长，自己则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长城是要走向世界的，所以要请一名懂外交的人去国际上洽谈，从而获取联合国以及国际财团的捐赠。”王老如此解释自己的初衷。紧接着，她参与筹备与成立了中国文物学会，并担任副会长，促成了《国家文物保护法》的颁布。

此外，在中国致力于经济快速发展的时候，王定国还看到了老年社会和青少年成长的问题，她参与筹建了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和中国老龄工作委员会，促成了《中国老年法》的颁布，同时还和陈云的夫人于若木一起积极投身挽救失足青少年的活动。

“她一直想的是国家和社会的事。如果没有这种强大的信念，她现在的身体也不会那么棒。”谢亚旭历数着母亲近些年的奔波，对记者总结道。

长寿

湍急的江水上，铁索桥摇摇晃晃。一名年逾九十的老人面对泸定桥沉思默想，随后推开上前搀扶的人，只身在100多米的桥上走了个来回。

2004年6月13日，王定国在谢亚旭的提议下决定重走长征路。天全是第一站。在瞻仰天全红军烈士陵园时，王定国听说县里雇了顶滑竿要抬她上山，气愤至极，她大喊：“别忘了我是红军，我自己能上去！”说着，拔腿就走。

王定国经常对身边工作人员和儿女们讲，红军中的女性，在克服体力、生理、心理的各种障碍情况下跟男人们一样从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中走来，亲自迎来共和国的诞生，没有超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仰根本做不到。

25岁的她，小腿腿骨被敌人飞机轰炸的弹片击断，至今还有一个接骨的钉子在她那条腿里；72岁的她，遭遇一起意外车祸导致脊椎受伤；75岁的她挺过了4小时的乳癌手术后，吃了几颗止疼片，就拿起毛笔开始画画

“长寿‘秘籍其实很简单，即保持坚定的理想和信念，拥有平和的心态与胸怀。”谢亚旭望着不远处聚精会神打麻将的王老感慨道。“和啦！”王老推倒码在自己面前的麻将，像个孩子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