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书店与中日文化交流马场

2014-08-08 06:49公彦
现代出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库新书书店

编者按:2014年1月13日,“日本出版人交流代表团”一行抵达中国传媒大学,与新闻传播学部传播研究院、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相关专家学者进行学术交流。代表团成员之一、日本岩波书店总编辑马场公彦在研讨会上就“如何认识中日文化交流现状”主题作了发言。马场公彦出版从业已三十年,同时为中日文化研究学者,著有《战后日本人的中国观:从日本败战至中日复交》(日本新曜社,2010年)等,其视角融学术研究与出版实践于一体,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兹将马场公彦在研讨会上所论要点及其所著岩波书店发展历史相关文章整理为文,以飨读者。在马场公彦的论述中不难看出,促进中日文化交流,既需要人文社科的精神与学理支撑,也离不开出版人自身的努力。

早在2012年,日本出版界的销售额达到1兆8332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089亿元),但不景气态势仍然持续。自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以来,除了2004年外,日本出版界一直都处于亏损状态。就新书发行而言,总量在2012年约82,204种,近一两年则持续呈现减少倾向。日本目前有近4,000家出版社,其中员工总数10名以下的出版社有2,100家,50名以下的出版社则总计占了75%。可见,日本大部分出版社为中小型企业。

创立于1913年的岩波书店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其创始人为岩波茂雄。岩波茂雄生于1881年,与笔者一样都是长野县人。岩波书店最初为旧书铺,创业第二年涉足出版业务,并于1949年发展成股份有限公司。在日本,与历史、哲学、经济、医学、文学、美术、儿童书等相关的专业出版社有很多。而岩波书店的出版范围涉及除漫画和教科书外的多个领域,并创办了《世界》《思想》《图书》《科学》等月刊杂志以及《文学》双月刊,可谓一家综合型出版社。作为一家历史悠久的综合出版社,岩波书店秉承“文化的快递人”的理念,不仅引领了国内文化大潮,也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不懈努力。

一、引领日本出版潮流

岩波书店创办之时,正值日本历史从“明治”走向“大正”。岩波书店沿着所谓大正教养主义或大正民主主义的时代潮流,不固守狭隘国粹主义,在“将良好文化和教养普及给广大国民”的理念下,着手出版事业。岩波茂雄奉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低处高思(生活朴实、思想高尚)”等7条格言。在少年时代,岩波茂雄喜欢西乡隆盛、吉田松阴和佐久间象山等忧国之士,随后他就读于第一高等学校(东京大学预科)和东京帝国大学,期间,他是当时日本流行的“烦闷青年”的典型。岩波茂雄非常尊敬孙中山先生,在他的店长室(社长室)里,与明治天皇《五条御圣文》一起悬挂的,正是孙中山先生的大幅肖像。

岩波书店首先出版的图书为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说《心》。以夏目漱石为中心的作家谱系后来被称为“漱石山脉”,由此形成了重要的系列著者集团。岩波书店以此为基础,接连推出了伊藤佐千夫、幸田露伴、岛木赤彦、寺田寅彦、永井荷风、志贺直哉、芥川龙之介等作家的个人全集。此外,岩波书店还有一条以东京帝国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两校哲学系为中心的“哲学人脉”,此即从1915年开始发行的《哲学丛书》系列。丛书《发行词》写道:“我国思想界正处于混乱时代,这种混乱缘于哲学的贫困,所以此系列目的在于普及哲学的基础知识”。此后,岩波书店出版了许多哲学相关单行本,以及大量哲学丛书或系列书,其中包括知名的《岩波讲座哲学》。大正时代(1913~1926)的岩波书店,一般被看作哲学出版领域的生力军,当时流行的评价是:“文艺书为新潮社,哲学书为岩波书店,社会科学书为改造社”。

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大地震”爆发,岩波书店店铺被烧毁。岩波茂雄走遍化为焦土的帝都,没有太多沮丧,反而表现出自强自立的精神。同年11月,岩波书店旗下《思想》杂志推出《震灾专辑》。此后,岩波书店出版了由寺田寅彦主编的《防灾科学普及讲座》(全6册)。

1927年,《岩波文库》诞生。当时日本出版界正流行“元本热”(即一日元一册简装本)。在出租汽车最低费用值一元的时代,将普通价钱十元的书籍以袖珍大小装订后廉价出售的做法大受读者的欢迎。早在学生时代,岩波茂雄就喜欢阅读德国古典名著丛书——《雷克拉姆世界文库》,《岩波文库》的创意仿效《雷克拉姆世界文库》,旨在以精美廉价丛书的形式,普及古典文化、经典名著。“文库”一词现在在日本已被广泛使用,这其实是岩波茂雄固定下来的词汇。此后,各出版社沿袭“文库”一词以及廉价普及丛书的“文库本”形式,迄今为止仍支撑着日本出版文化的主要部分。《岩波文库》的《发行词》有着响亮的宣言:“真理是自主追求所有人追求的东西,艺术是自主喜爱所有人喜爱的东西”。对岩波茂雄来说,图书是不朽的文化财富,尊重古典名著,精心打造善本,至今已成为岩波书店的一大理念。如今,古典《岩波文库》的品牌在日本国内已无法被取代,依然保持每月出版4种书目的惯例。

岩波书店从1928年开始发行《岩波讲座世界思潮》。最初,“岩波讲座”规划只在于将大学讲义精华向一般读者开放,因为当时的大学不允许学生旁听、兼修别的大学的课程。“讲座”系列图书出版形式由此滥觞,其他出版社也纷纷效仿,即依据特定的学术分野、在特定主题下,将当时最高的学术成果以论文集形式编辑出版。当时,市面上类似图书虽多,但冠以“岩波讲座”社名的唯此一家。尤其著名的“讲座”图书为1932年开始发行的《日本资本主义发达史讲座》(全7册),该系列以明治维新以及日本资本主义发达的跨学科性研究为特色,但因受当局检阅,有些内容被禁止出版。

在创业20周年之际,岩波书店承蒙京都大学教授和十哲郎建议,发行了《岩波全书》。这套书旨在以简明形式普及当代学术最高水平的理论和研究,发行超过300种书目,作为大学讲义课本被长期广泛采用,成为日后大学课本的先驱。

二、甘做“文化的快递人”

进入1937年以后,中日关系日益紧张,岩波茂雄为此非常痛心。“卢沟桥事变”爆发前一个月,岩波茂雄曾与当时作为同盟通信的上海支部长松本重治商量准备向中国的相关大学图书馆赠送岩波书店发行的图书。松本重治向岩波茂雄拟写了建议赠送的中国大学名单。岩波茂雄赠书意向终因战争的爆发而无法实现。同年8月,岩波茂雄通过上海内山书店负责人内山完造向“鲁迅文学奖金”捐赠了2,000日元。这笔捐款相当于时下400万日元(约25万人民币)。捐赠缘起据说是在1935年,岩波茂雄通过内山完造介绍,在上海与鲁迅第一次会面,聊了一夜,并深为鲁迅的人品所折服。岩波茂雄还与钱稻孙等中国学人结为亲密朋友,曾在郭沫若回国后照顾其留在日本的三个儿子,并资助了他们的学费。

岩波茂雄认为中日之间的争斗没有任何意义,他一度满怀热情说,如果条件允许,要亲自到大陆来劝说,并极力主张:就算建立起武力日本也始终不及文化日本,无论如何都很有必要提高日本的文化水平,因此有必要“尊重古典,推进科学,普及正确知识”,特别是“在那样的时代,绝对需要研究东方古典,应该认可古代中国对东方为中心的世界文化、近则对日本文化作出的贡献,以宽广的胸怀来面对”。在出版批评日中战争相关书籍困难重重的状况下,为了矫正日本人的中国蔑视观,岩波书店尽量出版中国古典书籍。

《岩波新书》于1938年11月发行,《发行词》主张“随着时代潮流的发展,提供作为现代人应具备的一般性教养的好书”,作为“现代人的现代教养”至今仍倍受欢迎。“新书”这个词在日本也是岩波书店最开始使用的,最初应是仿效英国的《企鹅丛书》或《鹈鹕丛书》。时下日本依然“新书”热,各家大型出版社全都着手“新书”发行,各书铺呈现“新书”饱满状态。《岩波新书》也每月发行4种“新书”书目。

紧急出版发行《岩波新书》,其直接动机很明显是因为遇上了中日战争。在中国有几百万的日本年轻人,而日本人对中国则知之甚少,从这一想法出发,《岩波新书》尽量加入了与中国有关的东西。同时,也表现了抵抗战争的态度。《岩波新书》第一期有20种,其中把克里斯蒂的《奉天30年》(矢内原忠雄译) 放在第一位出版。这本书通过介绍为中国东北地区民众献身服务的传道士的生平事迹,进一步批判日本侵略中国的虚伪。

然而,随着战争的扩大,岩波书店的书被禁止发行,作者也备受压制。1940年,早稻田大学教授津田左右吉的历史研究成果如《古事记及日本书纪的研究》《神代史研究》《上代日本的社会及思想》等书籍因侵犯“冒渎皇室尊严”而被禁止发行。津田左右吉和岩波茂雄甚至因所谓违反出版法被提起公诉,由此引发了所谓的“津田案件”。《原理日本》杂志上展开批评岩波书店运动,岩波茂雄向该杂志主编蓑田胸喜写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语:“我在出版一册杂志或一册书籍时一直没忽视学术和社会的事情,因此《吉田松阴全集》或是马克思《资本论》都站在坚持一贯不动摇的出版社态度来继续出版。”最终,岩波茂雄免于起诉。

1945年5月,负责岩波书店编辑工作的小林勇由违反治安维持法被警察逮捕拘留,受审讯时警察当局认为问题仍出在《岩波新书》。他们认为《岩波新书》具有“反战性”,是“在共产主义的意图下编辑”的。尽管如此,中日战争期间,岩波书店的图书需求剧增,尤其是与中国有关的古典《岩波文库》因非常受欢迎而供不应求。岩波茂雄为此写道:“虽然与中国在对战,可士兵绝不厌恶中国民众。”

三、战败后的再出发

战败后的日本满目疮痍,国民疲惫不堪。岩波茂雄的身体状态也因患脑溢血渐渐虚弱,但他的精神十分饱满。他说这次战争是一场不合情理的暴行,日本战败并无条件投降是“天帝的惩罚”,从此开始不得不放下面子重新努力,这倒不如应该认为是“天佑神助”。日中战争是对以前的恩人的忘恩负义的行为。岩波茂雄还这样反省:“岩波书店要传播的文化,虽然有做最前沿的工作,但却没有与生活结合,所以没有广泛普及至国民。而进入此间隙的是法西斯主义,知识分子被一般的国民孤立了,也无法生产和普及用于抵抗的武器。如果不更加努力向大众普及的话是不行的。”

为此,岩波书店有了创办更多大众杂志的规划,1945年12月,《世界》月刊创办,该刊着力追求重新建造日本的理想,以便将其打造成为综合性杂志——既发挥岩波书店擅长学术性文化出版的优势,同时像讲谈社旗下的《国王》杂志那样,将大众性文化结合起来。在《发刊词》中,岩波茂雄宣称:“天地有大义,人类有良心,无优于强于真理之物。权力无法战胜道义,利剑不能斩断思想。”在《创刊号(后记)》中,岩波茂雄写道:“如果保持不惜生命的决心来反抗主战论者,可能未然挡住没有道理的战争,即使不可能那样做,至少不引起这样悲惨的终结而能以闯过时局难关。检查自己毫无见义勇为的气概,内心不胜惭愧”。《世界》创刊时提出了三个课题:“和平与社会正义的实现”“日本的民主化”“与亚洲民众的和解和联合”。最后一个课题反映了岩波茂雄的强烈愿望。《世界》创刊印量为8万,全部售罄。

1946年2月,岩波茂雄获得了日本文部省颁发的“文化勋章”,以表彰其对出版文化事业作出的贡献。在接受勋章的感谢信里,岩波茂雄写道:我只不过是作为文化的快递人,对学术界艺术界里卓绝一世的各位高名人士,我竟然能为他们所尊敬对待,并与各位一起受奖,觉得实在光荣而恐惶。岩波茂雄所形容的“文化的快递人”,寄托了他对优秀学术和艺术的敬意以及自己作为商人的谦虚,这和创业时的“低处高思”的格言一脉相承,到现在也是我们应该小心体会的作为出版人的贵重理念。

1946年4月,岩波茂雄因病逝世,享年65岁。26岁时继承职衔的岩波雄二郎社长,依照父亲岩波茂雄的遗嘱,从1947年3月开始向中国赠送图书。分别向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暨南大学和中央大学五所大学赠送了新刊图书205种。赠书活动在1949年被迫中断了一段时间,但在1953年又重新开始。从那时直到现在,岩波书店赠书总品种数累计近3万种,现在赠送的大学和机构分别是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和中国国家图书馆。岩波雄二郎于1966年以第一次出版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访华,其后又七次访华,他于2007年1月3日去世。

在岩波雄二郎主持下,岩波书店于1950年设立了岩波映画制作所股份公司,主要制作文化电影。《岩波相片文库》到1958年发行了286种书目。为开发年轻一代的市场,《岩波少年新书》刊载丰富的图片,深受高中生和大学一二年级学生欢迎,目前每月继续发行两种书目。此外,《岩波小册子》《岩波现代文库》等系列产品不断推出并持续产生影响。2013年,岩波书店创业一百周年之时,《现代岩波全书》出版,此套丛书继承了80年前《岩波全书》致力于“现代学术的普及”的宗旨,志在传播学术,以展现当代各领域的最新成果。该系列图书每月出版新书两册,笔者亲自负责主编。

四、迎接电子书籍时代

目前岩波书店由总务部、营销部、制作部和编辑部构成,总共187名社员,其中,编辑有103名。编辑局又分为单行本部门和定期发行部门,前者有学术书、全集、儿童书和辞典各个编辑部,后者有文库、新书、现代文库、少儿新书和《世界》杂志等各个编辑部,各门编辑部有一两位主编。

岩波书店单行本部门和定期发行部门的新刊书目比率大约为2:1。岩波书店所发行的书籍以常销书见长,新刊书目和库存书目的销售比率大约为1:1,比较其他出版社,岩波书店的库存销售比率相当高。如今,岩波书店每年新出图书约580种(不包括杂志),迄今为止,出版图书总计达34,000种,其中单行本为13,000种,《岩波文库》为5,650种,《岩波现代文库》为750种,《岩波新书》为3,000种,《岩波儿童新书》为750种,儿童书为2,000种,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为适应互联网时代的发展,岩波书店于1986年设立了新媒体研究室,现在扩大改组为电子出版部。作为电子媒体商品,岩波书店从1987年起比其他出版社早一步制作出售国语辞典《广辞苑》光盘或《光盘书籍》等,开拓了与电子辞典制作商签订《广辞苑》登载许可权合同等事业的道路。不可否认,电子数据的标准统一、流通电子书籍系统的整顿、如何决定出售价格等问题同样在不同层面制约着数字出版业务的发展。2010年在日本有“电子书籍元年”之称,各种新颖机器接二连三开发和普及,可是在电子书籍和杂志方面,不但读书终端普及速度慢,而且出版社能提供的书目根本不足,满足不了用户需求,只占全书籍发售额的0.34%。因此,目前日本可以说还没有确定电子出版的商业模式。

在数字出版方面,岩波书店必须依靠的方针就是作为“文化的快递人”的创业精神。我们应该做的主要工作无非是提供更多新书、好书。“快递”的手段不管是册子还是“电子”,紧要的是专心从事广泛投递优质文化的崇高事业。我们愿一边将这样的理念铭记在心,一边认真对待当代的具体课题。

五、以出版为纽带谱写中日友好新篇章

时下,中日关系因领土争端颇为敏感,时局的变动牵涉文化的交流与合作。在出版方面,近年来,日本罕见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那样的有关现代中国的畅销书,这些书早年曾长期在日本流行,如今,唤起日本人中国印象的书籍依然没超出《论语》《史记》《唐诗选》《三国志》等古典范围。中日战争以来的阴影以及此后长达数十年的断绝所引起的认识隔阂,既深又广,令人意外,各种限制所导致的心理上的距离使两国人民的相互认识艰涩、贫瘠,使人文知识贫乏。为了获得对对方全面、深入的认识,准确分析虽然重要,双方情感上的放开更不可缺少。

同时,尊重文化资产,以出版为纽带,加强人文精神的回归与关怀,可谓改善中日关系的路径之一。比如,追溯到清末时期黄遵宪的《日本国志》或幕末时期高杉晋作的《游清五录》,通过这些书目,解开日本与中国怎样相遇,怎样互相理解,有时候在哪里理解错,在哪里发生误解等疑问,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基层的生活感觉或民族感情,一定可以得到对双边关系的全面认识。岩波书店历史上以及当下都曾为并一直在为中日文化交流作不懈努力,与鲁迅、郭沫诺等人也产生了许多佳话,我们愿意继续谱写中日友好的新篇章。

(马场 公彦,日本岩波书店总编辑、学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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