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康
卫道忧时启迪今人的学问家
张家康
张君劢,一位学者政治家。他的政治活动和学术生涯竟长达62年,其造诣和影响都是深远的。可是,长期以来,他的政治主张和哲学思想,一直不为人们所理解,甚至受到谴责和批判。今天,当我们以宁静而又客观的心境,重新审视和观照他时,不由地发现,他的使中国成为现代化国家的种种设想,仍有着历史和现实的意义,他所不遗余力地“复兴儒学”的倡导,更使他成为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清贫之家的出身,使张君劢自幼便好学上进,且聪慧过人,凭着如此条件,本可以在科举取仕的路途上博取功名,无奈家道中落,只得奉母命考入上海广方言馆。这是一所洋学堂,属科举时代的另类学堂,备受读书人的鄙视,所以,它招收学生时附加“优惠”条件,即每位学生每月可领到一两纹银的津贴。谁曾想到,广方言馆对他的一生会造成那么大的影响,这里的英文训练,使他后来留学日本时,能顺利熟练地阅读英文版图书,并为以后的学术研究和国际交往奠定了语言基础。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成为清廷通缉的要犯,可是,在广方言馆门口却高悬着他们的照片,这一年,张君劢才12岁,看着康、梁的画像,躁动的血脉受到莫名的激涌,从而对那个陌生的词汇——政治,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探究、投入的热情。1904年,他考入南京高等学校时,正值考选留日学生之际,他选派的机遇极大,可是,由于难以筹措留学经费,不得不收回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第三年,他为爱国心所驱使,参加学生拒俄义勇队,却被校方强令退学。正当他彷徨迷茫之际,友人将他介绍到长沙明德学校教授英文,他由此获得生平的第一个职业。转瞬间,任教已经两年,所积薪银已有十余锭,留学之资已经足矣,他的东渡日本留学的愿望,又重新萌发。
1908年,张君劢等得宝山县政府的全年留学费,赴日本留学。宝山县之所以如此慷慨,是指望他们学习理工,好日后以实业振兴家乡。可是,他却偏偏弃理择文,考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科预科,这使宝山县很失望,立即停止供给公费。他又开始度那清贫的生活,可是,他的心境却十分愉悦,而更为荣幸的是,他在日本与自己心仪已久的梁启超相见,并与其一起成为政闻社的发起者,且担任评议员。正是在日本,他与现代学术开始正式的接触,而更为有趣的是,他所学并非日本的学术,而是英、美、德等西方国家的学术。日本给他最深的感触则是,日本的政体对其国民的适宜性,日本发展的经验,可以为中国所借鉴。
1910年,张君劢完成早稻田大学的学业,获政治学学士。次年,在清廷殿试中,得授翰林院庶吉士,即所谓的洋翰林。武昌起义后,他回到家乡,担任宝山县议院议长,接着便出任农商部秘书。1912年,他作为民主党人的代表,来到日本迎接梁启超回国。早期的他不仅在政治上追随梁启超,就是在学术研究上也是亦步亦趋,紧追不舍。梁启超的西方文化未必优越,东方文化未必落后的思想,便为他所赞赏,以至在后来的“科玄论战”中,被他引申而发挥。他的政治立场与梁启超也基本一致,在由封建制向现代社会转型时,他们都反对采取革命和暴力,鼓吹渐进式的和平改良。如果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梁启超主张君主立宪,张君劢主张民主立宪。
1913年1月,张君劢以《宪法新闻社》通讯员的身份赴德国采访考察。3月,他入柏林大学专攻政治学。在德国亲身体验的一件事,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当时,他在租住的房间内悬挂一幅地图,并在上面标示日德双方攻防进退的情形,并且预言德国无胜算的把握。这些细节为房东老太太所怀疑,遂向警察举报他是日本间谍。警察立即前来侦查,他暂时失却自由,但是,警察并没擅入私房,只是紧紧守住大门。后来,还是他请求搜查时,这才有两名侦探入室搜查。多少年后,他在谈论中华民国宪法时,还以此事来证明尊重人权,是民主宪法制度的基础。
1915年秋,张君劢来到英国,仔细考察久已向往的英国议会。次年,他回国担任《时事新报》总编辑。期间,他力主中国对德宣战,并和梁启超一起斡旋于各国公使之间,呼吁撤消德国的领事裁判权,取消德国的租借地和租界。1917年6月,张勋拥废帝溥仪复辟,张君劢又频频出入各国使馆,申辩万万不可承认溥仪为帝的理由。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时,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得以参加巴黎和会。他随梁启超以非正式代表身份赴欧洲,观察巴黎和会。这是他的第二次游历欧洲,二度欧游铸成他一生中的两件大事,一是接受国家社会主义思想,二是接受德法唯心主义哲学。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社会主义思潮已在中国成为时尚,诚如国民党元老冯自由所说:“社会主义的潮流,真有万马奔腾之势,睡在鼓里的中国人便也忽然醒觉,睡眼惺忪的不能不跟着一路走。”不过,社会主义有品牌之分,张君劢所选择的国家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是迥然不同的,反对阶级斗争,主张劳资携手,反对直接行动,主张议会路线,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主张民主政治,反对国际主义,主张国家主义。这些不和谐的内容,注定了他与中国共产党人的分道扬镳,也就注定了他往后的政治命运。
巴黎和会强权政治的事实,使张君劢对所谓国际公法、公理失望之极,甚至想把“所藏国际法书籍付诸一炬”。他越来越觉得所研究的政治、经济现象是那么的隐隐绰绰,模模糊糊,如同雾里看花。于是,他放弃了政治经济的研究,用他的话说,是从“政治国”跳入“学问国”,即由社会科学的研究转入哲学的研究。
去了一政治国,又来了一学问国;每日为此学问国之建设作种种打算。……数年来以政治为饮食水火之君劢,已断念政治矣。吾同志诚有出死入生之举,以急国家之难,则弟之赴汤蹈火,决不人后。若夫现实之政谈,则敬谢不敏。
张君劢信奉起德法唯心主义哲学,并由此而上溯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从而开启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潮。原先,他和许多激进的知识分子一样,对东西方文化的态度是,“中国一无是处,西方一切都值得仿效”。现在则起了根本的变化,更多的是批评西方文明的“不是处”,张扬东方文明的“是处”。
1923年2月,张君劢应吴文藻的邀请来到清华大学,对一批赴美留学生发表《人生观》演讲。他说,人生观与科学不同,其表现内容为:“第一,科学为客观的,人生观为主观的”;“第二,科学为论理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观则起于直觉”;“第三,科学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观则为综合的”;“第四,科学为因果律所支配,而人生观则为自由意志的”;“第五,科学起于对象之相同现象,而人生观起于人格之单一性”。由此,他得出结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人类之自身而已。”
此论一出,立即在知识界激起轩然大波。首先,丁文江当面提出责难:“科学而不能支配人生,则科学复有何用?”两人辩论了两个多小时,谁也没有说服谁。素“以拥护科学为职志”的丁文江,岂肯善罢甘休,又在《努力周报》上发表《玄学与科学》的论文,指出,在欧洲鬼混了2000多年的玄学,经过重新装点,“大摇大摆的跑到中国来招摇撞骗”,“玄学的鬼附在张君劢身上”,“若是我们相信了张君劢,我们的人生观脱离了论理学的公例、定义、方法,还成一个甚么东西?”张君劢当然不会沉默不语,也在《北京晨报》上发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对丁文江的批评作出答辩。于是,一场“科玄论战”就这样拉开帷幕。
戊戌变法以来的中国知识界,正如胡适所说:“这三十年以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社会造成的惨剧,使梁启超、张君劢对科学万能提出怀疑,梁启超在其著名的《欧游心影录》中说:“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张君劢紧随其后,发表《人生观》论文,就是要把人生观从唯科学主义中剔除出来,区分开来。
此时,西方的知识界精英们已给西方文明敲响了警钟。1920年,英国著名思想家罗素在中国巡回演讲中,盛赞中国文明,检讨西方文明。他们在反思,西方文明如此下去,与预期的美好目标,是否会南辕北辙,滑入泥淖。张君劢正是由此切入问题的实质,试图回答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他说:“人生者,介于精神与物质之间者也”,“古往今来之大思想家,每于物质精神之不调和,不胜其悲悯,于是,静思默索,求得一说焉”。人类在解决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冲突中,通过探索和努力,形成了人类自身的文明。
在将东西方文明对照比较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其结果为物质文明”。他认为,西方文明和国人的西化趋向,都是唯科学主义和功利主义在作祟,而恰恰轻视了人类自由意志的精神作用。科学只是外力,人类如无自由意志的精神作用,那么“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今日欧美之迷信科学者,已不如十九世纪初年之甚。”由此,我们难道不应该从中汲取些什么吗?
这里必需指出的是,张君劢并非一概地排斥西方的工业文明,而是在提醒国人向西方学习时,切记和警惕西方文明的偏失,以免重蹈覆辙。同样的道理,他之批评科学,也不是笼统地反对科学,而是主张“科学能力有一定界限之说”。他历来提倡,“科学的发展要受道德的限制”,“科学结晶之使用,应有伦理或道德上的标准”。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人们只是在此时才感受到问题的严峻,人类文明将面临着被自己所创造的科学摧毁的危险,所以,人类必须正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站在伦理学的高度,对科学予以审视。他称,处在这样一个“原子能时代”,只能以德智主义哲学予以评判,他在《原子能时代之道德论》中说:
原子弹发明后,它已不若千里镜当作千里镜用,蒸汽机当作蒸汽机用,因为原子弹之使用可以消灭敌国的人民,扩大言之,可以消灭人类,这使原子弹的使用发生一个大问题,是不是要了武器,不要人类?还是要人类,不要武器?假定自然科学研究的目的是所以增益于人类的,而不是害人类的,又假定到了有武器而没有人类之境地,是人类自身所决不做的,那么,我们必须在这方面有一个大大的觉悟。现今科学发展碰到了一个新的界限,换句话说,知识的发展与人类的生存不能并立时,知识应受道德的限制。
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科玄论战”,早已落下沉重的帷幕,科学派大获全胜,玄学派遭人唾骂。然而,在经历半个世纪的风雨历程后,学界在评述这场论争时,其心气平和了许多,言词客观了许多,结论也自然公允的多了。唐君毅先生评价说:“君劢先生的哲学思想,对一个学哲学的人,包括我在内来说,其细微之处,当然有些尚待商榷,因为学哲学之人间总有许多异同;然在大体上说,其在人生观论战所表现的哲学思想方面,可说是一种正路。……科学以外之哲学、文学、艺术、宗教之学问应在学术世界中占相当的地位。然五四时代之浅薄思想,于非科学者,即称之为玄学,加以贬斥,却使后来之国家学术研究,限在极小之范围中,不能用以树立中华民族之学术文化生命,这是很可惋惜的。”
1923年夏秋之交,面对军阀割据的局势,国人提出种种解决国是的主张,概括起来不外乎:举曹锟为非常大总统及立孙中山为总统、曹锟为副总统等方案。张君劢在梳理这些方案后,认为这些都“不足以解决时局”,独自提出一个“合南北要人于一炉”的国是主张:设立以张謇、汪精卫、孙中山、黎元洪、吴佩孚等七人组成的国民委员会,作为国家最高行政机构,议决国是。他夸耀自己的国是主张具有四点长处:一是使正在争雄之各要人地位平等,免去地位高下之争;二是遇事公决,无人大权独揽;三是各人可相互牵制彼此制衡;四是委员会立于公允立场上,不偏向于任何一派军阀,有利于办好裁兵和公开财政二事,此二事成,则中国可望实现法治之局。
此时,他的从政建功的欲望十分强烈,然而,在现实政治的涡流之中,他充其量是个“政治教育家”和“政治评论家”而已。他办过政治大学,有意把政治大学办成“民主政治的实验所”,可是,不几年,他因涉嫌“进步党”,政治大学便为国民党所接收;他还与人办过《新路杂志》,发表过《一党专政与吾国》《现时政潮中国民之努力方向》《俄国无产阶级专政制度之解剖》和《当代政治学之趋势》等,阐述唯心史观,批评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批评苏俄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革命。他的这些所言所行,已为他往后的政治活动奠定了基本的路径:既不与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为伍,又与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不相为谋,企图以所谓“第三条道路”,超然于党派之外。
1932年4月,张君劢、张东荪、汤住心、胡石青等人发起的“中国国家社会党”在北平创立。“国社党”偏偏“生不逢时”,因为,自1927年以来,国民党为建构“党外无党”、“党外无政,政外无党”的一党专政的统治格局,不仅对共产党进行围剿,其他政党也都处于非法地位,时时提心吊胆,惟恐遭到取缔。“国社党”也命途多舛,只能在缝隙中求生。“国社党”成立之初,其机关刊物《再生》便被视为反动刊物,后经张君劢的出面交涉,此事稍稍平息。1934年7月,“国社党”在天津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政纲、党章。张君劢被选举为中央总务委员,兼任总秘书,总揽党务。大会发表了宣言,提出“国社党”的主张,除举国一致对外之方针、国家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主张和民族主义的立场外,强调中国应该建立政党政治:“中国今后当采酌英美现制之精神,由各党派之合作,予政府以大权。”
1937年7月15日,国民党在庐山召开国是谈话会,发动各党派共赴国难,抵御日寇。张君劢受到邀请,会上,他在蒋介石、汪精卫演说后,第一个发言说:“目前国难严重,在此时期,民族生存之重要,超过一切,必先有民族,方可谈到其他,在精诚团结声浪中,在野人士,对政府应表示信任,发挥善意,本人尤郑重表示此意。”会后,张君劢成为国防参政会参议员。次年4月,他代表“国社党”发表《致蒋介石汪精卫信》,表示:“精诚团结共赴国难之意旨”,“对于国民政府一致拥护而外,别无起死回生之途。”蒋介石、汪精卫很快便作出反应,发表《覆张君劢》,对国社党的态度表示欢迎,指出:“全国贤智之士,或加入本党,共同负荷,或秉持共信,一致努力,俾捍御外侮,复兴民族之使命,得以早日完成。”从此,“国社党”得到承认,由秘密转为公开。
同年12月,张君劢又发表《致毛泽东先生一封公开信》,对中国共产党提出规劝:“以八路军之训练任命与指挥,完全托之蒋先生手中”;取消陕甘宁“特区之制”;“将马克斯主义暂搁一边”。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毛泽东的复信,但是,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讲话,即已表达了中共一贯的思想。毛泽东说:“国外的资产阶级政党不需要各自直接管领一部分军队。中国则不同,由于封建的割剧,地主或资产阶级的集团或政党,谁有枪谁就有势,谁枪多谁就势大。处在这样环境中的无产阶级政党,应该看清问题的中心。”“历史不长的几个小党,如青年党等,没有军队,因此就闹不出什么名堂来。”“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也知道这封信不会得到回应,那么,他为什么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呢?我们不妨再回到《致蒋介石汪精卫信》中,从那里我们似乎可以找出答案。他说:
吾国圣贤之宇宙观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惟其心目中注意之方面多,故不好为一偏与排他之论。反之,最近欧洲各国政局,常有有我无他之象。立足于无产阶级者,不容资本家之存在;立足于个人自由者,不顾及全社会之幸福,颇有为我东方人所不克了解者矣。
张君劢不独要求中国共产党放弃武装,也要求蒋介石废弃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他所铸就的政治模式,多少有些天真幼稚,一厢情愿。国民党至退守台湾岛都没有舍弃一党专政,而中国共产党则结合中国国情,实行中共领导下的多党合作制。他脱离实际政治远矣,台湾的梁敬錞先生分析说,张君劢“总想以学风纳政潮,以笔杆代枪杆,以法治代人治;大概因此之故,他毕竟办了党。为了党,他贴钱,他惹祸,费了力气,糟蹋了时间,穷困了生活,既不曾因党而增加了他半点学术声光,又不曾因党而掌握了一天政治权势”。
1946年11月17日,“民盟”代表去南京中共办事处梅园新村送周恩来。左起:周恩来、邓颖超、罗隆基、李维汉、张申府、章伯钧、沈钧儒、董必武、黄炎培、张君劢、王炳南
1941年3月,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简称“民盟”)成立。张君劢为发起者和领导者之一。从1944年开始,他便积极投身于国统区的民主运动,希望中国“将来的政治,必须以各党派共谋的民主政治”。在国共两党谈判期间,他力促两党化干戈为玉帛,并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希望国共两党予以接受,这个方案是:第一,国家“主权在民”;第二,国民党放弃“特殊地位”,“各政党咸立于国家之下”;第三,“统一军令”,全国军队“立于同种号令之下,不许两种军队相对峙”。他想以公允的姿态,做着一件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事情,那就是硬拉着国共两党入他的政党政治的框架之中,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吃力不讨好,碰了一鼻子灰。
1946年8月,张君劢、张东荪领导的国家社会党与伍宪子、徐傅霖领导的民主宪政党,合并为民主社会党。10月,蒋介石违背政治协商会议决议,不顾中共和“民盟”的反对,片面决定召开制定宪法的国民大会。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张君劢召集民社党会议,提出只要能通过宪法草案,实行法治,逐渐实现民主政治,民社党就应参加国民大会。他为郑重起见,特意致函蒋介石,提出参加国民大会的两大前提条件:一是“彻底实行停战命令”,二是“彻底实现政协决议”。他本人虽然没有参加制宪国大,但是,这件事已经造成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民盟”宣布:“民社党之参加‘国大’,系违背民盟中规定条例,实应请其退盟。”至于他本人,1949年1月28日,毛泽东在圈定的43名战犯中,将他列于最后一名。
一介书生关心政治,热衷国是,但却总是泛泛空论,无的放失。他所设计的种种方案,每每以失败而告终,这种“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常常使他感到“政治上的烦恼”,所以,他生前常常自嘲说,对于参加政治活动,“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就好象穿了一件湿衣服,现在脱也脱不下,只好这样穿下去”。
人民解放战争已成摧枯拉朽之势,国民党政权已是气息奄奄。张君劢所追求一生的民主宪政的理想终成泡影,检讨一生的行迹,不免黯然神伤,心灰意懒。1949年3月,李宗仁与何应钦先后来上海,请他派人参加行政院,均被拒绝。此时,印度德里大学及泰戈尔大学发来邀请,他欣然答应前往讲学,主讲“中国孔孟哲学”。他先飞香港转澳门,在这里集中精力备课。可是,李宗仁还是不死心,又派居正劝请他出山,许诺可任行政院长,再次被他婉拒。到了印度,他巡回演讲于11所大学,所涉选题为:儒家受佛教影响后之复活;中国现代文艺复兴;孔子哲学,孟子哲学,老子哲学;中国政党之发展。
新中国建立后,面对新制度、新秩序,很多著名的知识分子都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冯友兰怀着同样的心态,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以前讲授的是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感到很悔疚,从今往后要学好马克思主义,以五年的时间,重写一部中国哲学史。张君劢知道后,顿时感到“身发冷汗,真有所谓不知所云”,他认为冯友兰丢失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最为珍贵的气节。为此,他写下《一封不寄之信——责冯芝生》,批评冯友兰轻易改变理想,未能将中国哲学与自己的生命融而为一,“心口不一,口言而身不行”。他还由此专门引申出《中华民族精神——气节》,文章说:“不作人云亦云之文,不作言之无物之文,不作随俗浮沉之文,不作敷衍塞责之文。执笔而书之,必胸中真有所见,而有益于世道人心者。良以世乱若此,我幸苟全性命,其能不苦心焦思,呕心沥血,以冀挽救吾族于万一乎?”
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忘记张君劢,通过陈叔通向他发出友好的信息,邀请他回到祖国。周恩来还让张经武赴印度约见他,可是,他却拒绝见张经武。显然,他看重的还是自己所坚守的中立的政治立场,不是吗?政权变更的关键时刻,他既不去台湾,也不来大陆,独独选择的是海外飘泊的游子生涯,所表明的不正是自己的政治态度吗?即在国共两党之间走一条独立不偏的路线。如此,他已不与任何政治利益集团发生关系,可以平心静气地看待任何问题,随心所欲地发表言论,撰写文章,这正是他所崇尚的知识分子的气节和尊严。
1951年12月,张君劢就要离开印度前往美国。他在印度生活了两年,讲学期间,给印度学界传播了中国哲学,备受学界崇爱,印度朋友称他是“玄奘后第一人”。他在印度完成了多篇学术文章,如:《读存斋先生“往自由与民主之路”文》《学术思想自主论小引》《英文版〈新儒家思想史〉汉文自序》《义净与郑和》等。赴美前,他还特意往东南亚国家考察,与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等会晤,旋即考察澳大利亚、马来西亚等国,这些都表明沉寂讲学,是他的无奈和痛苦,自言超然于政治的他,与政治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次年4月,张君劢来到美国华盛顿,住在一位朋友的家中,这里离美国国会图书馆很近,只有两三条街道的路程。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书,堪称世界之首,难得的是,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查阅中国绝版书籍。他每日都在这里读书、写作,《新儒家思想史》就是在这里完成的。除此之外,他还对王阳明学说进行研究和写作,后经牟宗三整理成《比较中国阳明学》。1955年5月,斯坦福大学聘请他担任研究员,给予相应的工资,自此,他才从晦暗的生活阴影中走出来,再也不用过那种吃上顿愁下顿的日子了。可是,好景不长,他在斯坦福只待了七个月又“失业”了,不过,《世界日报》很快便聘请他主撰社论,于是,有了相当稳定的经济收入,过着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
1958年1月,他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联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书》(又名《中国文化宣言》)。《中国文化宣言》洋洋洒洒四万余言,一经发表,顿时在海外华人中激起反响。它的基本内容反映出现代新儒家的共同认识,如,肯定中国文化的精神生命;中国文化有一脉相传的道统;中国文化既注重伦理道德,又不乏宗教精神;心性之学为中国学术思想的核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得益于它的博大精深;中国文化既有民主思想的种子,又有科学精神。6月,他得友人资助,作环球讲学,所经汉堡、伦敦、西贡、香港、东京等地。转了一圈再回旧金山,继续为《世界日报》撰写社论,度那鬻文为生的日子。
1961年5月,陈诚赴美曾与之会晤,再次希望张君劢回到台湾,他回答:如无三党(国民党、青年党、民社党)合作,是不会回台湾的。他还是大梦未醒,仍在回首1946年“三党合作”的前尘往事。已逾古稀之年的老人所乐此不疲的事情,便是向世界介绍、传播中国儒家思想。晚年耗时最长、精力最多的心血之作《新儒家思想史》(英文)下册,终于完稿,这样,继1957年出版的《新儒家思想史》上册,这部著作全部付梓印刷。由于他对中英文都娴熟自如,对中西哲学又融会贯通,因此,他的《新儒家思想史》在英语世界发行后,便备受关注,格外受重视。
张君劢已入耄耋之年,老而多病,命运无常的紧迫感,使他较着劲要与岁月的年轮赛跑。从1965年至1967年,他的学术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应韩国大学李相殷教授的邀请,由美国飞汉城,出席“亚洲现代化问题国际学术大会”;在《自由钟》发表《三通性质今解》《文化核心问题——学问之独立王国论》;应新加坡总理李光耀的邀请,又由美国飞星洲讲学。1968年12月,他因胃癌入旧金山柏克莱医院治疗。次年2月23日,他带着抽搐的病容,怀着未竟事业的遗憾溘然长逝,享年83岁。这位现代新儒家创始人之一的他,一生都诤言刚直,其理想性的主张,往往与现实悖异,甚至令当政者误解和难堪。然而,他对现代中国政治及文化启蒙的贡献,却是怎么也抹煞不了的,十多年前,朋友们所出《张君劢先生七十寿庆纪念论文集》中所言,可为他一生的盖棺之论:
先生种学与身,著书立言,倡导民主,履危犯难,组党参政,抉摘蔽惑,齐一众议,卒能完成宪法,政制以立,民权以张,盖非先生博大精深之知,高瞻远瞩之见,亢直不阿之操,无以促其成也。……夫以先生之介无我,使建国功成,民治树立,自无吝于个人之权位。盖先生之志,为国本绝续之大计,人类文化之趋向,与夫宇宙真理之所在。卫道忧时,任重道远,其所以启迪今世之功,诚不可没也。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