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高的人的梦

2014-08-06 02:58何杰
美文 2014年14期
关键词:拉脱维亚笔筒马拉

何杰

1

在德国,我想起一个人。

那是在拉脱维亚。我的学生有时就是挤进来的。我和教官(我爱人)都爱运动,没地方打球,只能练拳。每次锻炼,屁股后面都会出现新学生。然而却从没有一个请我们坐汽车的兵。一天,有了。

一套42式太极拳打完,收势,后面模仿的人中竟多了一个“笔筒”。

我说是“笔筒”决不夸张。此人细高,瘦得跟牙签似的。他穿着笔挺的制服,立领包裹着小细脖。扭头像猫头鹰一样,永远转在水平线上。

他告诉我们名字,叫冯·毕特律什么什么,记不住。我叫他“冯·笔筒”后来,我还特别给他加了个“先生”。因为他永远一幅矜持模样。

“笔筒” 愣细,愣高。站那儿抢眼,说话也羊群里出骆驼。

大伙锻炼完总嘻嘻哈哈,他却像要行军礼一样,脚后跟一磕,向教官表示谢意。从不苟言欢。但一定说,等你们有空,我拉你们去尤尔马拉海滨转转。接着他会说,他的车是蓝色的,烤漆像琥珀……

哇——不用等!我最想去转啦。在国外,我们也最有空啦。

然而,毕特律总是“等……”后来连我拉大的学生也会说“画饼充饥”。

2

终于一天,等……到了。夏天都快过完了,黄树叶开始装点天空。我们的学生,毕特律要答谢我们,给我送“饼”来了。

接我们的车特意开到我们公寓门口。下楼一看,我和教官都倒吸了口凉气。

我说:灰不溜丢。这哪是“蓝色的,烤漆像琥珀……”

教官说:“今天,能囫囵个回来就不错。”

大概毕特律看出了我们的担心,直解释:

“这是里加有名的油煎包 ——皮不好看,馅好。”

好家伙,我们也差点成了“搅馅”。浑身一直抖动到尤尔马拉。在车上我俩就发誓,回城,决不再坐“笔筒”的车。

毕特律真像“笔筒”。开车,身子也正襟危坐,不苟言欢。两旁的景色也有点像毕特律。笔直笔直的红松站立着接受我们的检阅。树木连成块,连成片。一片一片绵延到天边。我觉得像个巨大的绿色球拍,我们的车则像个得了哮喘的球。

可不管怎样,人家的绿化好啊。全国近一半都是树林。

我们的车好不容易,连“呼哧”带喘地到了海滨。

一看海滩,挨颠也值了。夏日的海滨,美啊!珍贵的朝气美。

3

尤尔马拉离里加城20多公里。人口不到7万。有11個海滨小城鎮。面积100多平方公里,但那已经是拉脱维亚的第五大城市了。尤尔马拉沿里加湾岸延伸33公里。毕特律拉着我们细细地看,都“蹦跶”到了(车轱辘好像不圆)。尤尔马拉有木材加工和造纸厂,还有赛艇制造厂,疗养研究所。沿海是广阔的沙滩、海滨浴场。

海岸都是别墅,大都是木制建筑。绿色的树林中,一幢幢形态各异的木屋写满了诗情画意。我说诗情画意是真的。窗子不大,都有纱帘,窗台上摆放着鲜花。窗子掩映在白桦林中。无论放眼什么角度都像是一张油画。

就是夏天也有很多空房。我和老爱羡慕得不得了。

我说,把我们中国人移过来点吧。

毕特律先生一下也不像先生了。他脑袋和手一块摆动:

“不行,不行。整个拉脱维亚才270万,你们一个天津就把我们淹没了(我告诉过他,我们天津人口1千多万)。”

我和老爱都觉得,这个毕特律还挺爱国。

是,毕特律真是如数家珍一样,为我们展示着他们自己的尤尔马拉的美。

4

夏日的海滩和冬天全然是别一幅天地(我冬天来过)。冷寂的海滩上热闹起来。海滩上的积雪早已融化。眼前是一片细沙,那里的沙子是白色的,柔软、细膩。太阳光里晒得热热的,光脚走在上面舒服极了。

里加城冬季漫長,夏季很短。七八月间,是尤尔马拉的黄金时间。然而就是盛夏,也只有20多度。阳光对当地人来说,太珍贵。人们从冰雪的寒冬钻出来,仿佛一下都涌到沙滩,人人都拼命地打着舒展,在太阳下晾晒自己。沙滩上人声沸沸。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日光浴场。

孩子在沙滩上蹦着,大人们打球;有的躺在沙滩上享受阳光;有的聚在一起喝着啤酒。都穿的极少。沙滩上有不少的木制桌椅,那是临时酒吧。更棒的,还有更换衣服的小木房间,淋浴室。

波罗的海的水清澈见底。海水拍打着沙滩,冲上来,又退去,泛起雪白雪白的泡沫“真如卷起千堆雪”。海水“哗哗”的声音仿佛也在召唤你。

谁在这儿不游泳,那简直就是大傻瓜。

我从小就爱游泳,早就急不可待了。然而跳到水里又立即喊起了救命。这里就是盛夏,水温也只有十几度。开始真有冰搾的感觉,游了一会才好些。在海水里,一会叫海浪托起,一会又把你摔下。刺激极了。最舒服的是从冰凉的海水里冲到岸上,躺在细细的沙滩上,盖着阳光,盖着暖暖的细沙。那简直就是最美的享受了。回国,我一直怀念那种海浴。为此,我快游遍了世界的海,也一直冬泳。

那种骤然的冰凉,叫你一下清爽、振奋。发自内心的欢畅。

黄昏来临,然而谁都舍不得离去。灿烂的霞光将整个海面染成橘红色。水天相接,远天的红云一层一层向天际远伸。海浪披着霞光“哗哗”地舔食着沙滩。天海辉映,气象万千。

瑰丽的霞光给人们都披上一层亮光。最为生动的,莫过于那些不知疲倦的孩子们。他们追赶着海浪,嬉笑玩耍着,在霞光里,像皮影戏一样剪出欢快的剪影。

欢乐在沙滩上蹦跳。

5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欢乐时刻,我们的毕特律的眉宇之间却点着烽火。

还有隐约的忧郁。

他不游泳,也不散步。只是侧身躺在沙滩上,像个斜插在上面的笔筒。一罐一罐往里倒着可乐,冒出来的都是感慨。他先感叹,他开车不能喝啤酒,又深深地叹口气:

“我总差一步。”

儿时,毕特律看过一次汽车展,从此就迷恋上了车,但没钱。心想等大了,赚了钱再买吧。毕特律长大了,工作了。那时,成天都是搞普列汉诺夫劳动竞赛,大干。国民总收入在报纸上猛增,但毕特律仍然没钱。后来,好不容易,钱攒够了。计划经济,没有买车指标,还是不能买。

现在独立了,他却又失业了。又没钱买了……

人啊,谁也逃脱不了时代安排的命运。我们有过类似的时代。

那天,我还知道了,毕特律在斯大林肃反时还被流放过,而且他是日耳曼族人。里加城堡,最早就是德国人建的。

我和教官都有了疑问:因为我们知道,许多在拉的德国人都回国了。毕特律为什么选择了留下?何况他还经历了那么多艰难……

6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德国人。打拳他总是规规矩矩,恨不得用尺量;说话也严严紧紧,滴水不漏。只是那天,他却语无轮次:

“差钱,没关系!差女人,没关系!我都能挺住。

差好车,痛苦啊……”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真有爱车如命的人。

我安慰他:

“工作会有的;好车也会有的。”

可是那天,工作没有,好车没有,连他的破车,钥匙也没有了。真是,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车又不能留在那儿。为了拉我们来玩,我们真有歉意。毕特律一个胳膊肘就把车窗捣碎了。他反来安慰我们说:

“我要好车!车早该换了,不要这破的。等我有了工作 ,我一定叫你们坐上新车。这还是苏联时的拉达车。等着,等着……”

我们说:“等着,我们请你吃烤肉。”

7

没来尤尔马拉,就听说,这里的烤肉名噪波罗的海。许多北欧人都过海来享受美味。

为了补偿毕特律的车,我们专门乘火车去了一趟尤尔马拉,请他吃烤肉,喝酒。

那顿烤肉吃的,叫我们开了眼,见识了一次德国人的“斯达马克(英音;胃stomach)”和德国人啤酒文化。

尤尔马拉烤肉我是一定要写的,很有特点。名吃。烤炉就特别讲究、漂亮,像壁炉一样就在露天。烤的是猪肉。大扁通条一样的扦子串着5块肉。每块烤肉都有小馒头大。一块,我都吃不了。4拉特一串。便宜。一细算,4拉特等于8美金多,再乘8(人民币兑换率8点多)。64元人民币一串!麻秆一样的“笔筒”吃了6串,上尖的一大盘子!外加12个烤红肉肠。

毕特律抹着他的嘴巴说:

“自打没工作,就没这么痛快过。好久没吃烤肉啦。心气不顺,胃都小了。要气顺……哈哈……”

天啊!多亏他气不顺,要是气顺,我们大概还得再勒一个星期的肚皮。酒就甭说了。

8

那天,叫我们开眼的不是吃肉,而是喝啤酒。他先喝了两瓶,自己又端了一罐有名的德国艾尔黑啤酒。而且换成大啤酒杯,12扎!

“德国好汉,酒桶、肉罐”

这个“罐”可没儿化。哎呦,我们真不知我们怎么回市里。我怎么就忘了学生说过:

“德国人喝啤酒,牛车跟着走(啤酒桶是牛车拉的)。”

那天,我和教官真是四目相视,瞠目结舌。我第一次看到教官惊讶得嘴张着好久都没闭上。

毕特律看着我们说:

“中国人好。你们温和,真爱。

不像我们,今天像蛤蟆,两爪对两爪,大嘴‘呱呱地‘爱呀爱呀,明天就蹦了。

你们的眼睛会说话。”

是啊,那天,我们俩只能用眼睛说话:

教官说:“天啊!细脚麻踜的‘笔筒!这么多东西都哪去了?”

我说:“上帝保佑!这要爆炸,还不到处是红肠、啤酒汤、肉块! ”

可是毕特律还要添酒。

大概肉店老板也担心了,走过来,说:

“先生,请节制。不是我不想赚钱。我是怕我们的厕所受不了。”

“不!我有厕所。我要买房车!带厕所的房车。我要买蓝色的车……”

接着毕特律又向我们发誓:

“等着!我一定叫你们坐上我的新车。等着!新车!”

9

店老板想帮他站起来。毕特律的回答叫我们更为瞠目。他说:

“我不走。我是德国人,我要向拉脱维亚道歉。道歉。我要做点什么。我要工作。父亲欠的债,我还。我还债……”

苏联解体,国门开了。拉脱维亚的德国人大都回国了。毕特律却留下来。听说,毕特律的父亲二战时随军来过拉脱维亚……

原来真的。我们终于走出了雾霾。

毕特律醉得像个三节鞭,提拉达拉。

哎呦,我和教官都发愁了。

然而一上路,醉醉呼呼的毕特律,提拉达拉横在教官头上的头(毕特律很高)骤然挺起来。他迈着利落的步伐,说,还不够味,再来一扎生啤酒,还差不多。他告诉我们,德国人喝啤酒,那是举着大扎杯,边走边喝。

天啊!带着20多块(6串乘5块减去了我们吃的)烤肉,10根红肠,11大杯加两瓶啤酒(减去我们俩喝的一大杯)。这个细高的“笔筒”竟能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世上总有奇事。不但如上,还有如下:

我在德国看过他们造的汽车。烤漆真的像涂着一层琥珀。也有蓝色的。真诱人!

想起第一次到德国。我是乘轿车从拉脱维亚过立陶宛,过波兰,到德国柏林。一进德国,那田野就像巨大的沙盘一样,黄绿块地整齐地相间。收获的庄稼打着巨大的草卷。干净啊。绿荫里露出的红顶小屋……到处显示着人们的劳绩、富足。

毕特律却选择留在拉脱维亚。

10

他宁肯把他的梦小心折好,藏在衣襟里。尽管又忍不住,时不时拿出,翻看他的梦,但他仍在坚持,在困境。

回市里,分手。毕特律又像每次打拳时一样,脚后跟一磕,点头向我们表示谢意。

又高又瘦的毕特律走了。高高的毕特律走了。

什么叫刮目相看?何止刮目?我感动不已。须得仰视才行。

从来都是厌恶醉汉的我,想起他的苦闷、心愿、他的坚持,心中忽然觉得这个醉汉从未有过的可爱。

人的良知啊!高贵的良心……

毕特律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来又反身回来,凑到我们跟前礼貌地说:

“等着!等着!坐我的车。劳斯莱斯幻影——蓝色的,烤漆像琥珀。”

教官又用眼睛问我:

“会吗?”

我用眼睛回答:

“会。”

“对。”

我们俩的眼神是坚定的。

一稿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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