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励
很多年以后,面对汉朝使节,李陵回忆起爷爷带他去长安郊外,看苍鹰捕鼠,猎犬逐兔的那个下午。原野上麦浪滚滚,微风和着清香拂面而来,李陵陶醉了,他听见了爷爷的沉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李陵回过头,看见一滴浑浊的泪珠,划过爷爷依然棱角分明的脸庞,在空中一闪而过,爷爷面朝着遥远的北方,一动不动,任凭斜晖把他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那一年,李陵三岁。
后来,李广每次出征归来,小李陵都缠着爷爷,要听那些比故事精彩万倍的战斗经历——千里奔袭,直捣匈奴王庭;被围数匝,智用妙计解困;孤军深入,大破虏骑而还;掘地三尺,忽得泉水喷涌……或千钧一发而转危为安,或高歌猛进且横扫千军,李陵每每沉浸其中,向往不已。
李陵坚信:爷爷是不可战胜的!他盼望有一天,甘冒矢石,驰骋朔漠,直捣王庭,击杀单于,功名直向马上取,不枉陇西李家世代的威名,弥补爷爷未曾封侯的遗憾!
想到这里,他又看到了家里的蓬门荜户。几条街外,卫青大将军的宅邸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大抵是在夜宴宾客吧?
元狩四年,李广拜前将军,随卫青出击匈奴。
武帝本不愿让年老的爷爷再度征战,拗不过屡屡请求,武帝勉强松了口。谁知,一去竟是永诀。
迷失道路,贻误军机,伏剑自刎,一军同悲,纵横匈奴十余年的爷爷,化成了永久的传说。李陵见到,长安城外一位素不相识的卖瓜老妪,听说爷爷的死讯,当时便哭昏了过去。
武帝下旨,卫青出击匈奴有功,赏。
李陵的父亲和二叔去世得早,三叔李敢看着他从小长大。李敢人如其名,颇有李广的遗风,李广去世的第二年,三叔率军出征,遇到了匈奴左贤王,那一仗,风云变色,日月同悲,最终杀得左贤王丢下了战鼓和军旗落荒而逃,三叔因此受封关内侯,接任郎中令。
李敢并未因此而欣喜若狂,反而越发沉默。一日,满朝文武齐聚上林苑打猎。只见大将军卫青拈弓搭箭,百步外,一只野鹿如遭雷击,踉踉跄跄奔出数十步后颓然倒地,大将军纵马前顾,下马拾起猎物,却没注意到紧随其后的李敢。
卫青发现,李敢脸色阴沉地吓人,正欲询问,李敢一步上前,揪住了大将军的衣襟,二话不说,挥拳砸在了大将军的左脸颊上,大将军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结结实实地撞在树上,李敢上前又是劈头盖脸拳脚交加,随后赶到的众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拉开。比起李敢的反常,更让人玩味的是大将军的态度,御医上药后,大将军整理衣装,只是淡淡扫了李敢一眼。
没几天,三叔随皇帝去甘泉宫打猎时被云鹿撞死了。
李陵隐隐感觉事出有因,坊间流传一种说法:有人看到李敢背上中了一箭,箭柄上,依稀可见一个“霍”字。
当晚,李陵坐在先祖的牌位前,彻夜无眠。
三年后,在细柳营校场,只见一名白衣少年——
左揽繁若,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沙场,顾盼生姿,所至之处,士卒欢腾。
武帝赞叹不已,问左右,此是何人?
身边太监禀报:这是李广的孙子,李陵。
武帝即刻下令,李陵授建章监,监诸骑。
天汉二年秋,武帝的大舅子——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出征,去祁连山迎战匈奴右贤王。武帝命李陵率领步兵弓箭手五千人从居延北出击,李陵猜到了武帝的意图——牵制匈奴,以免贰师将军遭到围攻,损兵折将。
李陵叩头受命,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
出征前,李广利信誓旦旦保证把大宛马带回长安,等到一出河套平原,他就被八万匈奴骑兵包围。李陵来的正当其时,李广利趁机跑回酒泉郡,留下李陵的五千步卒独自面对如狼似虎的八万貔貅。
李陵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捍卫李家的荣耀。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汉军箭囊俱空,粮草无继,死伤大半。
匈奴抛尸万余,攻势不减,逼迫更甚。
最后,李陵身边只剩下几百人,匈奴骑兵挥着马刀,呐喊着冲了上来,刀背的反光晃得他面前一片雪白。
蓦地,他想起了爷爷,想起了三叔,想起了那些满面泪痕为爷爷抬榇归来的士兵。
李陵高举着的,挥刀冲锋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我没脸见武帝了,你们逃命去吧。”
李陵束手就擒。
投降匈奴的汉将不少,塞外都尉李绪就是其中之一,他投降后格外卖力,把汉朝练兵的方法搬过来,训练匈奴士兵,颇有成效。
陇西李氏的鼎鼎大名,不止在大汉无人不知,漠北王庭也早有耳闻,单于没有为难他,武帝也没有忘记李陵,第二年,公孙敖受命北上,解救李陵。
公孙敖的履历并不光鲜,总共四次为将,三次犯了死罪。前两次花钱赎命,最后一次诈死逃亡。人生唯一的亮点是曾经从大长公主手里解救过卫青。
解救卫青,公孙敖组织数名壮士翻墙撬锁;解救李陵,公孙敖率领千军万马深入大漠。鸭子上不了架,还会适得其反。
公孙敖途中被匈奴袭击,吃了大亏。这批匈奴军对汉军的底细了如指掌,招招直奔要害,公孙敖心生疑窦,审问俘虏得知,一位汉朝的“李将军”教习他们汉军战法,颇有成效。
公孙敖立即撤军,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完美的借口——“李陵叛汉”,如此一来,既可以推掉艰巨棘手的任务,还能开脱自己损兵折将的罪责。至于李陵的身家名誉?让他自求多福吧。
果不其然,皇上雷霆震怒,下诏族灭李陵全家。陇西的李氏故宅,被愤怒的人们捣毁,曾经麇集李家的门客,也都以之为耻。
数年后,公孙敖妻子卷入“巫蛊之祸”,亦被族灭全家。
单于同情李陵的遭遇,把女儿许配给了他。李陵没有拒绝。婚后,李陵婉言谢绝了单于为他安排的住处,迁往远离王庭的漠北,遇到单于召集权贵商议大事时便出席,无事则不再出现。
征和三年,草黄马肥,单于命李陵随匈奴大将围攻汉军。
马蹄声起,烟尘飞扬,黑云蔽日鸟飞远,夐不见人兽亡群,初秋的大漠中,弥漫着缕缕的血腥味,李陵嗅到了一丝绝望的气息,竟感到十分熟悉。手里的缰绳越发沉重,无力感笼罩了他。
这里便是浚稽山,让他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地方。
物是人非的极致,莫过于世殊时易的大逆转。
“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汉兵陷阵却敌,杀伤虏甚重,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
凯歌四起,汉朝重演了胜利的辉煌。
风疾雪寒,李陵延续着命运的苍凉。
四年后,儿时的玩伴任立政出使匈奴。
宴席间,任立政取下身上的佩刀,抚摸着刀上的佩环,似有似无瞥了李陵一眼。李陵佯装不知,酒酣耳热,众人纷纷离席,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此时无声胜有声。
“霍光、上官桀如今掌权,他们托我来看你。”任立政道。
李陵沉默不语。
“少卿若是随我回汉,荣华富贵不必担忧。人生苦短,叶落归根,终老田园不失上策,何必委身夷狄,徒留恶名?”
话音未落,李陵猛扬剑眉,眼底散出两道犀利的寒光,四目一对,任立政便感觉有利剑掠过头顶,微微一颤,浑身发僵,只一瞬,李陵的眼神又变得淡然缥缈。
任立政自觉失言,闭口不语,二人沉默良久。
“我已经熟悉了这身胡服。”李陵起身离去。
单于召见李陵,要他劝降苏武。
昔日二人同为侍中,交往甚密,苏武被拘禁的十七年里,父亲苏建、哥哥苏嘉都因罪自杀,老母亲也因病去世,苏武伶仃一人,李陵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老友更多了几分同情。
卷开帐篷,李陵看到昔日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苏武,如今瘦弱单薄,双鬓斑白,额头上的道道沟壑,如同刀砍斧凿,身上披着的旧毛毡上已是道道裂口,露出里面灰白的单衣。
“子卿……”李陵刚开口便停住了。四目相对的一刻,李陵觉得苏武的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力量,有不可动摇的信仰和不容抗拒的温情。
他原想叙叙旧,却看到苏武手中紧握的掉毛的旌节。
不如开门见山吧,李陵想了想,“……单于让我来劝你。”
数日后,李陵听说云中郡自太守以下,皆着缟素。
得知汉武帝驾崩,苏武当即大哭不止,乃至吐血。看着斑斑血迹,李陵回想起之前失败的劝降,之前卫律劝降遭苏武痛骂,面对老朋友,苏武言辞虽然柔和,态度依然如故。言语间,似有淡淡的费解。李陵感觉到了,却不想解释,甚至不想再见面,他托人送给苏武几十头牛羊,算是老朋友的最后情意。
知交半零落,似此星辰非昨夜。
当初的飒爽少年已然远去,留下的,又是什么呢?
苏武归汉之际,正是秋风乍起之时,在马粪涂满草籽的荒野中,李陵缓缓登上了祁连山,目送苏武最后一程,大漠夕照,落日是那么的圆满,微风中,他仿佛看到,从渭北到江东,帝国金色的庄稼都在被辛苦的收割,从疏勒河到鄢支山,部落肥硕的牛羊低头专注于眼前的牧草,可李陵仍旧感到了生命的沉沦,它沉向远方不可挽回的命运。
这沉沦,在秋天长的像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