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水而居

2014-08-04 02:15撰文嘎玛丹增
中华民居 2014年4期
关键词:澜沧江源头

撰文/嘎玛丹增

摄影/姜 曦 芈友康

唯水而居

撰文/嘎玛丹增

摄影/姜 曦 芈友康

在藏区,众生平等不是口号,爱护山川万物的意识,和大地一样古老,一直在血管里汨汨流淌。这种爱,源自先人对宇宙世界的理解。人与自然万物是共生关系,谁也不比谁更高贵。

精神图案MENTAL PATTERN

这是澜沧江上游的扎曲河畔翁达岗村。

村内有夯土墙梯形平顶单层建筑,除了门洞,开有几孔内大外小的斜向天窗,没有檐廊,属过去时代的建筑式样,于今已经很难见到。以前的奴隶主或部落头人的住房,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唯一的差异,无非土夯墙和原木墙的区别。

才让一家及其祖先,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了很多年。有炉灶和火塘的屋子是才让一家人日常起居活动的中心,吃喝睡均在其间完成。这个半农半牧的家庭,对物质生活的理解和需要,还停留在轻物轻身的传统里。文明世界对物质的贪婪和占有欲望,还没有侵入才让和家人的精神肌理。

才让把我们引入他家经堂最初那一刻,我彻底傻了:佛和神像居住的房子竟是如此富丽堂皇!木板墙壁,羊毛地毯,实木大门,整洁得一尘不染。一溜数十盏酥油灯全亮着。佛、护法神像、唐卡、银铜供器,在明亮的经堂熠熠生辉。跟才让家黑漆漆的居所天壤之别。在西藏,信仰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很多人活着来世,对今生的物质生活,不像我们那样贪得无厌。

翁达岗村制作铜像的历史非常久远,大概可以追溯到藏传佛教嘎玛嘎举派祖寺在乌冬山最为兴盛的时期,也就是公元15世纪前后。尼玛泽仁一家是翁达岗率先致富的家庭之一,2002年,在昌都买地盖了一栋四层楼房,并于2004年举家搬离了扎曲河谷。前不久,这个工匠村村民全都搬进了有玻窗檐廊的三层楼新居。

仁增部长安排我们采访扎曲河畔依靠传统手艺率先致富的巴桑家。兄弟三人只娶了卓嘎一个妻子。一妻多夫在扎曲的遗留,更多的涉及地域环境和民俗传统。人口相对密集的扎曲河流域,土地和牧场资源极为有限,为了实现家庭财产的积累和余足,兄弟共妻可以不分家立户,财产和资源因此得以完整传续。这样的传统和扎曲河一样久长。

巴桑家的三层楼房,独门小院,石木结构。根据功能使用划分明确。一层牲畜房,二层厨房和居所,三层经堂和客房,二、三层有走廊。玻璃窗的大量使用,使得用于一家人吃饭和接待的屋子,宽敞明亮。有靠背的长椅沿墙线安放,均有羊毛坐垫,上面的图案拙朴生动。茶几上摆满了风干牛肉、奶渣、卓马,康巴点心“卡赛”和各样水果,甚至还有维维豆奶、红牛等来自工厂的灌装饮料。我更习惯咸味的酥油茶,在蔬菜和水果无法生长的高海拔地区,酥油茶有替代作用,可以通便润肠。

卓嘎穿着鲜亮的袍子,梳着典型的康巴女子大户人家那种珠母发式,周身佩戴着祖传的金银饰品和珠宝。看上去既雍容华贵,又沉静安详。我知道,为了这身装扮,卓嘎没少花时间和心思。根据我的经验,仅头上无数小辫编成的珠母发式,就足以用去整夜的时间。卓嘎在厨房忙碌,对于我们的到来,一直没有停止手中的劳动。卓嘎除了承担一家人的日常饮食起居,照顾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40多亩土地的播种收割,畜牧牛羊、待人接物等都落在了这个女子的肩头。

巴桑家的院落在河谷草甸缓坡地带,贴近原始森林,嘎玛大草坝尽收眼底。河水自雪山脚下弯曲而来,一路滋养万物,一路随物赋形,一路随缘就度。一条河流过混沌洪荒的大地,必然滋养出森林、草场、人和动物的勃勃生机,原本灰暗贫瘠的荒芜大地,于是变得有声有色。文明就这样产生并前行,必然滔滔滚滚。水与生命和神灵有关,河流与文明的起源、发展或结束有关。一条河死了,文明必然结束,或迁徙产生新的文明;如果一种文明死了,河流依旧可能活着。这是水的宗教,还是河的哲学?一滴水留在原地,显然走不去生的壮阔。

有几个年轻姑娘身肩长长的木桶,穿行在细线般的亮白羊道。姑娘们应该是结伴到河边汲水。周身穿戴得花花绿绿,金银佩饰叮叮当当,蝴蝶样在阳光下飞舞。

如果说才让家的经堂,让我在人神居所的类比中,感触到藏区厚神灵,薄自身的存在状态,以及信仰的强大力量。参观过巴桑家三楼晒台后方的木作经堂后,其精美豪华程度,我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了。门窗、柱头、檐梁、顶棚、墙壁覆盖精致彩绘,凡是木头和金属材质的供器,均雕有精美的花纹图案。那是我在藏区,见过的最华美庄严的家庭经堂。也是藏区众生匍匐大地,敬仰佛和神灵的人间天启。

虽然,那可能不是佛所需要的仪式和排场。

神启猎人DIVINE HUNTER

你在藏区不能随便伤害动植物,人民群众的觉悟都很高,一旦被逮住,会很麻烦。

即将走出沼泽,一只白马鸡突然出现在前方林间草地。理论上,应该在枪的有效射程。经验告诉我,在这个呼吸困难的高海拔地区,要配合瞄准、预射、击发一系列匀速动作,然后击中目标,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一步步向白马鸡靠近。这种生长在高寒地带的飞禽,除头顶黑羽脸侧绯红,通体羽毛雪白。在地毯样松软的林地,有很多机会扣动扳机。白马鸡实在太漂亮了,没舍得下手。又不愿轻易放弃,乃至于跟着走了很久。它应该早就发现了危险,但一直没飞走,某种引领似的,始终在我的视线和射程内。我歇气,它也留足。几乎是无意识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跟随着。林地里充满腐殖质阴冷潮湿的气息,呼吸越发困难了。经过一小片针叶林之后,就将走出湿地和原始森林,实在是走不动了。白马鸡也就停下身,安闲地站在一小片空地上,优雅梳理起了羽毛。我慢慢举起枪,瞄准了它。目标、准星、眼睛三点即将连成一线,压在板机上的食指蠢蠢欲动。

突然,我看见山上的一座石头寺庙!我确定前一秒的视野里完全没有一丝它的影子,瞬间物象凭空漂移一般占满了整个眼球。高大石墙、鎏金宝顶、蓝色琉璃瓦,在荒芜贫瘠的山原,兀然挺立,一下子就撞倒了我。

我慢慢放下枪,石头样杵在那里。好像猎人的枪口刚刚抬起来,就撞见了微笑的观音。

然后,听见翅膀的煽动声。有松针落下,在风中飘舞。白马鸡飞走了,留下一座石头寺庙,被荒原覆盖。

幡然如悟,乌冬山的白马鸡,是在给一个猎人神启吗?!

就在那里。贫瘠嶙峋的冻土边缘,突然出现一座石头寺庙,让看见它的猎人呆若木鸡。无论颠沛何方,归途何处,我都记住了这个恍若隔世的远方,因为一座石头建筑,带给我的神圣联想,完全来自于荒原,神龛样端然于胸。

嘎玛寺建于1185年,在历史上很有名,曾经左右过西藏的政治和宗教。作为噶玛噶举教派的祖寺,创建者为智悲双运的堆松钦巴。大师首创活佛转世制度,为后弘期格鲁派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转世制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并逐渐被藏语佛教各派沿用至今。

嘎玛寺主殿门口,有一棵柳树。一个僧人指着它对我说,这棵柳树是噶玛巴希从内地带回的柳木手杖。据说大师从内地云游归来,顺手将手杖插在那里,次年它生根发芽长成了树。在嘎玛寺的后山,见到了一池被卵石围堵的山泉。旁边堆有刻满经文的嘛尼石。佛教传入西藏以前,关于宇宙万物的起源,人们普遍认同“卵生说”,万物起源于空。这个卵是神卵,形似石头。人们认知自然万物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首先来自于灵石崇拜。石头不仅身怀风、雨、雷、电、土,还以图腾的方式,在高原统领人心数千年。也是众山之神沿着一条河,走向东方心灵的古代背景。

“看见了吧,这就是澜沧江的源头”。尽管,只是澜沧江的源头之一,距离最新认定的吉富山那个源头距离差不多78公里,僧侣们把它当作源头供奉,那就是源头。

事实上,这个水源,已经泽被嘎玛丹萨寺600多年。虽然寺庙建筑数毁数建,水一滴滴地冒出来,从未中断。

这个源头,自然是澜沧江的另一个源头。也是我的白天黑夜,观想和记忆的精神高地。

一滴水的旅行A DROP OF WATER IN TRAVEL

其实,应该从一条河的身份说起。一条河的产生和结束,人类至今很难给予正确定义。它被文明命名,只是开始和结束之间的地理行程,也是人们容易看见和识别的部分。

澜沧江的源头在青海杂多县有多个,最新考察结果确定在海拔5224米吉富山冰融区。我们所知道的第一滴水,是从冰原上冒出来的。我在嘎玛沟和江源一步之遥,但我没有去看。同行者看到过扎纳日根山上的另一个源头,他说:“那源头……常年细细地渗着水,像一只腐烂的眼。”那么神圣的地方,他这样比喻,有悖于我的想见和敬仰。他在这个源头,跪了下去。“未来的大河就从石头下面泪水般冒出来。”如果我在那个地方,也会下跪。“这可是一个世界的源头啊!”一滴一滴的水从那里出生,慢慢汇集成流,顺着查加日玛峰南坡光溜溜的山体,流到群山深切的沟谷,形成了扎阿曲掌纹般的溪流。扎曲的藏语意思就是源头,它不是一个地理名称,在众水之源的青藏高原,有很多地方的河流叫扎曲。有多少源头,就有多少扎曲。

我在叙述这个源头的时候,其实在说澜沧江和湄公河的共同圣母,生养万物的大地母亲,养大了东亚第一大河的第一滴雪水。显然,仅靠最初的这滴水成不了河流,途中有了更多冰川雪原水群的加入,才有了我们称之为扎曲、澜沧江和湄公河的浩浩汤汤。

我没有去看最初那一滴水出生的冰原,只是见到看上去开始像河的部分——嘎玛沟的扎曲河。这里位于西藏东部与青海玉树的交汇地带,白西山麓的亚高山草甸,也是我迄今距离这条长河源头最初那滴水最近的位置。我们来到扎曲河畔。亚高山草甸的嵩草已经枯黄,沿着平缓的河谷伸向林缘。牛羊在其间埋头吃草,不怕生人,见到我们只是抬起脑袋,像天真的孩子样打量我们片刻,然后继续在草甸工作。

已是深秋,太阳虽然还在空中挂着,晃荡在河谷的雪风刀样扎人。河水更是冰凉寒骨。仁增和司机下到清浅的河床,牵网分立左右,沿着河岸上游拉网。扎曲河在阳光下,像一根松落的亮白腰带,蜿蜒在舒缓起伏的草甸上,周身都在弹射太阳刺眼的光斑。远方山顶有零星的积雪。冰原末端至林线之间的高山牧场,即将被白雪覆盖,自然没了牛和羊的行迹。原始丛林东一块西一块,鳞甲般散布在贫瘠的山体,用暗绿的苍凉图案,衬托出一条河的绝世空净。苍鹰在上,云飞蓝天。躯体庞大如狮子的藏獒毛发零乱,挂满眼屎,黑糊糊的一团,正趴在石头上小睡。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在土石路面飞奔,身后跟着一溜飞扬的尘烟;引擎的叫喊消失了很久,烟雾才渐渐散去。

秋天的原野

大地亘古荒寂,只有河水的声音。水边的蓝色梅朵、咿哑的磨坊,河道中的飘木、索桥和成堆的滚石;草甸上的经幡、白塔、桑烟和嘛尼堆,以及成群的牛羊;村庄上空自由飞翔的翅膀,不用担心飞弹的野鸽群。而最初那滴水成为河流,以扎曲河的名义走到昌都,正式使用澜沧江这个名字,一滴水就开始了它寻归故乡的漫长旅行。

澜沧江源头之一 吉富山

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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