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姐

◆ 胡 磅

董小姐

◆ 胡 磅

董小姐去世前后的那个月，我一直在她的空间里徜徉。

我想这应该是她希望的。

尽管她在病床上交给我这串密码的时候，曾明确无误地告诉我，美女，一定不要看我的空间。你保证。

从开通的第一天，到最后的停滞不动，董小姐的QQ空间整整跨越了12年，记录了她超过三分之一人生的喜怒哀乐，她的隐秘，她的渴望。

每次登录她的空间，如同推开蓝胡子国王的密室。

蓝胡子国王把一串钥匙交给王后，说，你可以去这座城堡的任何地方，但唯独这把金色小钥匙能打开的那间走廊尽头的房间，你绝对不能进，如果我发现你进去过，就会杀掉你！

王后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终于在某天用金色钥匙打开那扇神秘的门，她看见了满屋鲜血淋漓的人头和尸体，惊吓中钥匙掉进暗红的血泊里，而捡起后才发现，沾染上的血迹无论如何都擦不掉……

我从未想到，童话也可以如此血腥，一点不美。

阴暗的密室是蓝胡子国王的秘密。但，既然国王不让王后进小屋子，为什么却又偏偏给她钥匙给她暗示？莫非国王知道并希望王后会打开那个小屋？莫非，他有多害怕别人知道他的秘密，也就有多期待有人能分担他的秘密？

我好像读懂了蓝胡子国王的踌躇。他希望对方：或者信我，坚决不进；或者进去但不害怕，从容应对。

董小姐选择了我，在交出“钥匙”的那一刻，应该是死亡让她充满了勇气。

一

我在医院。

身体里长了东西。

来看我吧。

董小姐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让我一激灵，初春暖暖的阳光下浑身瞬间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寒意入骨，经久不散。

八年不见了。不到情非得已，董小姐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更不会要求我去看她。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年初，涛哥和我终于在这个高档小区里买下属于我们自己的独栋别墅，三百多平方米，外加地下室车库露台大花园，满足了我对于房子的所有期盼，同时也将我和涛哥这些年开公司挣来的钱基本归零。

我们和董小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和涛哥筹备创业，当时我们力邀董小姐合伙，但她坚决不肯，说，你们夫妻老婆档的，我才不做灯泡！涛哥不放弃，他亲自出马用力游说，还单独请董小姐吃了两回西餐，有好几次感觉她都动摇了，但最终还是没加入。她说，公司我就不来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缺少董小姐的加盟，涛哥很长一段时间都耿耿于怀，扼腕叹息。确实，这是我们公司的巨大损失，作为知根知底的同班同学，我们都承认董小姐在园林设计方面的天赋和能力比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都高出很多。我们也承认，但凡董小姐只要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在专业方面的前景将不可估量。

在董小姐的眼里，这世间多的是以貌取人的浅薄男性，以及凭相貌优势而轻易获取成功的女人，比如说我。董小姐把自己的孤傲不群和无人问津，归结于她相貌上的缺陷。蔑视的情绪积聚经年，就成了无端的仇视。她和我们同龄，三十有五却孑然一身，至今没有可以谈论婚嫁的男朋友，这令她无法和这个世界友好相处。

我甚至都不确定，究竟有没有男人认真牵过她的手。

我和董小姐之间没有正面讨论过这个话题。这是她的忌讳。

董小姐不让任何人走进她的内心，而我，总是最靠近她的窗棂，我能感觉到她面对我时的那种复杂，常常是敌意与温暖并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我在事业和感情上的一帆风顺，却每每成为她孤寂落泊的对照，落差鲜明。这给我们的友谊带来致命伤，让我们的友谊断断续续，最后无疾而终。

我要去医院看董小姐。我对涛哥说着，匆忙洗手换衣。

董小姐？涛哥诧异地看我，一双眼睛在金丝眼镜后眨动，显然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要努力消化。

这些年，随着公司业务的扩展，涛哥请客和被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才35岁的人肚腩已发福隆起，面部饱满光亮，一副油水过剩的样子。

打电话给我。送我出门时，涛哥叮咛道。

董小姐不仅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曾暗恋过涛哥。这一点涛哥知道，我也知道。涛哥并不因此窃喜自得，我也从未感到威胁和嫉妒。作为一对恋人，觉察到来自第三方的情感信号我们却毫不在意，并非因为情比金坚，而是外来的侵犯实在微不足道。总之，董小姐的恋情被漠视和忽略了，我相信她像一只胡乱飞过的蜻蜓，水也没点到一下。

这么多年来，董小姐淡出我们的视线，实在是有着太充足的理由。

进入病房时，护士正背对着我给董小姐扎针。

董小姐抬起脸来看我，面色苍白，眼睛幽黑。护士帽的一角俏皮地扬起，遮住了她半张脸。从这个角度看，董小姐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完美。

董小姐不漂亮。她岂止不漂亮。

这年头，只要略懂装扮，满大街都是漂亮女人。董小姐的身材非常窈窕，一身皮肤洁白无瑕，五官其实也很精致耐看，她的不幸，在于那个差不多占据了半张脸颊的黑色胎记。这胎记长哪儿不好，偏偏就霸占了她用以示人的脸，如同一个才华横溢的坏脾气画家刚刚完成了一幅优秀的作品，却又冲动地毁了它，饱蘸墨汁的画笔重重地摁上去，触目惊心的败笔！

从小学开始，董小姐就一年四季留着偏分的发型，大半个脑袋的黑发都倾泻到左边，却仍然无法遮掩住这块丑陋的黑色。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悲剧。

自卑久了，便成了自傲；偏偏董小姐才华出众，才情成了催化剂，将自卑和自傲无情地向相反两端撕扯，发挥到极致。

在这种撕裂中，董小姐的痛苦无可名状。

二

请你替我去见三个人。

美女，我走不出这个医院了。董小姐重复道，所以，请你替我去见三个人。

美女，是从大学起董小姐送给我的称谓。一开始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称呼我，她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叫我的名字啊。涛哥答疑解惑说，你没听出董小姐说美女这两字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倔强吗？她直面你的美丽，如同直面她自己的不美丽啊。

涛哥是谨慎的，他用“不美丽”回避和替代了“丑陋”一词，他深知我对于董小姐的友情和悲悯。我听得心酸，涛哥便把我搂在怀中，仰面对着夜空长叹一气。

子宫癌，晚期。董小姐费力地笑，告诉我。

其实，从进入肿瘤医院，到病区，再到找到她的病房，这一路的指示牌已让我清楚了她的病。我还用手机百度过子宫癌的词条：35－45岁是子宫癌的好发年龄，早婚、早育、多产及性生活紊乱的妇女有较高的患病率……可董小姐还是个处女，这病对她来说，真是天方夜谭，太亏了。

随着她的笑容，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水做的啊，整天爱哭，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董小姐以她惯常的坚忍，继续笑给我看，别哭，我还没死呢，不过，也快了。

我发现她的胎记变了颜色，黑色中夹杂着暗红，边缘愈发浮肿僵硬，如同烤糊了生煎包的锅底。

以前我从来没有正视过她的胎记，现在更是小心翼翼。董小姐注意到我游移的目光，解释道，我去整容，结果胎记没去掉，还引发了炎症。几年前的事了。

上一次见到董小姐，距离今天有八年了，那时我和涛哥正筹备婚礼。

我约了董小姐喝茶顺便想把请柬给她。那天她整整迟到一个小时，身穿一件宽大的风衣，眼睛红肿，分明刚哭过的样子。我很诧异，董小姐从来就是异常坚强的人，不爱笑是真的，但要能把她弄哭我还真想象不出会是啥事啥人。

她拒绝服务员推荐的各种茶，要了一杯清水，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然后，用力告诉我说，她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理由很牵强，出差。

我当然不能同意，她是我最亲密的好朋友，怎么能缺席我的婚礼呢？对付她，我一直有杀手锏，一哭二跳三上吊，通常只要使出第一招就能让她全线溃败。

记得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从未离开父母的我在水龙头下平生第一次洗衣服。傍晚正值用水高峰，水很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流，我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才能过干净满盆的泡沫，这么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董小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抬起我的下巴，看一眼我满脸纵横的泪水，一句话不说，便拿走了我的洗衣盆。从那以后，她基本承包了我大学四年里的衣服清洗。董小姐讨厌漂亮女生，对我却是例外，并且还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保护神，就连后来我和涛哥谈恋爱时闹别扭，她都毫不犹豫地替我出头去找他理论。

在大学校园里，董小姐的才华和她的胎记同样有名气。她和我合作，参加各种层次的设计比赛，每次都能获得好成绩。领奖和发言的时候，董小姐总是把我推上台去。

明明是你的设计，为什么让我空担虚名？

小冤家啊，我愿意，我前世欠你的，你就受着吧。董小姐坏坏地笑，再说，因为你是美女，每次都提高了我们的奖项，你没觉得么？

董小姐认为，漂亮女人总是处处占便宜，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很贱。除了参赛拿奖，在其他小事上她也充分发挥我的优势，比如宿舍空调坏了，比如周末晚归，每次我出面都能轻松地搞定那些宿管大叔。董小姐是喜怒无常的，当我得意并得益于自己的美貌完成任务时，她却又突然不高兴了，眼睛冷冷地看我，有时，还轻轻撇嘴，丢出一个字，贱！我当然知道，她是说那些男人贱，她蔑视那些男人，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在她的潜意识里，丝丝缕缕的蔑视情绪中有没有一小撮是指向我的呢？

一次酒后，董小姐曾捏起我的下巴，半醉半醒地说，女人有意无意的美丽是诱发男人轻浮浅薄的根源，也是造成很多不公平境遇的恶因。

可是那天，任凭我使出浑身解数，董小姐就是不松口。我要哭了。

别哭！叫你别哭，听见没？董小姐皱着眉头。平时她根本见不得我哭。她会说，这脸白嫩得像剥光鸡蛋，可不能让咸渍的泪水给腌坏了，太心疼了。

我当然不会听她的。

你有完没完，真受够了！突然，她把水杯一拍，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吗？凭什么要全世界都围着你转？

可是，我们是朋友。我被吓住了，眼泪锁在眼眶里，轻声嘟哝道。

谁和你是朋友？不错，你当然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多好啊，我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做你的陪衬，我有多丑陋就衬托出你有多美丽！你哪里是和我做朋友，你分明是和它做朋友，它！董小姐撩起头发露出那个胎记，她凑近我，在我的瞳孔里欣赏着自己的暴戾狰狞，继续刻薄地说，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好吧，我这就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愿意呆在你身边的理由，因为你足够美丽，我需要你足够的美丽来磨砺我。呆在你身边，忍受你的美丽忍受男人的轻浮忍受那些大惊小怪的驻足和回头，忍受住这一切，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打倒我了！

不是的！你乱说！不是这样的！

显然，董小姐对我的眼泪已无动于衷，她撇下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扬长而去。她裹着大风衣的背影难看而笨拙，像一只刚刚发起了狂轰滥炸却又气急败坏的黑色大鸟。

我想，大概是我的幸福刺激了董小姐。

当时，我和涛哥的公司发展前景一片大好。在不久前市政改造的一个绿地大项目中，我们初次试水，涛哥的设计方案国际范儿十足，创新大气，击败众多大公司，以明显优势一举中标，跃然成为本市园林界的黑马。意外地拿下这个大项目，我们的婚礼可谓双喜临门。那些日子，涛哥春风满面，吹了个新发型，脑门上的头发像昂首挺胸的仪仗队员，根根冲天，连发梢都向外喷射着喜气。

与这厢的一片喜庆相比，董小姐那边冷清落寞，她形单影只，恋爱结婚这些事于她总是那么遥远。她所供职的公司不错，是世界500强，而且进去不久，她就以出色的设计为公司拿下好几笔大单，破格升为设计部副经理，但身处善玩心机的杜拉拉和白骨精们的包围中，董小姐每分钟都能感受到背后的奚落和嘲笑。

那天以后，董小姐便切断了和我的联络。

婚礼前两天，我不死心，电话打去她的公司，人事部说一个月前她已辞职。

三

董小姐让我去见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网友，他们在网上聊了差不多有五年。

男人姓石，是广东某民办医院的院长，离异，比董小姐大八岁。我拿了董小姐给我的资料，很快在百度上搜到了这人的一些信息：医院院长石××带队，组织全体员工参观了《党的好干部焦裕禄事迹图片展》；医院在全体医护人员中开展医德教育，院长石××要求大家……有图有真相，男人戴眼镜，儒雅，微胖，形象和涛哥同属一类。

见了面，我怎么和他说？我带他来医院看你吗？我问。

不，没有我，只有你。董小姐解释说，这五年，我发给他的所有照片，全都是你的。他会以为你就是我。

见我诧异，董小姐说，不然呢？我这鬼脸别说五年了，五分钟就把人吓跑了。

你都好多年不理我了，哪来我照片？

美女，你QQ空间和微信相册，不是三天两头在晒美照吗？这时候的董小姐还挺有精气神。我不觉唏嘘，原来，她潜伏在我的好友群里，一直在旁观着我的生活，从没远离。

这是我QQ号码和密码，你可以登录用我的账号和他聊天，约见面地点。董小姐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便条，我刚要接，她却把手往回一缩，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只能登录和石院长聊天，不许进入我的空间翻看其他东西。你答应我。

好的，我不会翻你东西。

你保证。董小姐仍然紧紧握住那便条。

我保证！

石院长很快就飞来了上海。

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时候，我正在医院办公室。主任医生给我一张彩色的片子，指给我看董小姐腹腔里密密麻麻的血管、内脏和不知名的组织。癌细胞已扩散，从内部开始迅速向外席卷，吞噬着她的生命。

主任医生说，已没有再次开刀的必要。她的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

这时，石院长发来短信：我还是下榻华林宾馆。期待见面！

五年间，石院长曾两次出差途经上海，特地驻留约董小姐见面，但两次都被放了鸽子。

选择华林宾馆下榻，这令我对石院长的好感又加分不少。我喜欢华林宾馆别具一格的弧形外立面，三十年不变的深咖色经典造型摒弃了浮夸和急切，在如今越矗越高的建筑里显得格外稳重和从容。

石院长远远地向我微笑，轻轻招手示意，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觉得任务艰巨。

这是一个陪伴了董小姐漫长岁月的男人，在无数孤单的夜晚，他倾听着她的诉说，分享着她的喜怒哀乐，给她精神上的慰藉和支撑。他那么爱慕她，一直希冀可以和她共同构建未来的岁月……然而，董小姐布置给我的任务却是：通过今天的见面，让他对我（对她）见光死。

是彻底的见光死，而不是拖泥带水。她强调说，只有让石院长对我（对她）的印象一落千丈，无比失望，从此才会断了好感，绝了念想。

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聊的骗局。我躲在虚假的面具后面，一直想着如何说明真相，但是，随着时间的拖延，我越来越依赖和享受他对我的热情，我怕一旦揭开真相后，他就会离开我。我不舍得……连续的说话令董小姐神情疲惫，她的语速开始缓慢，现在，我就要死了，不能让他再继续幻想下去。美女，你去终结它。

我不知道如何终结。

涛哥替我设计了几个方案。

第一种见光死，比如我举手投足孟浪轻浮，其间还可以接打几个电话，貌似交际泛滥、人尽可夫的卖春女样子，让石院长大跌眼镜；

第二种见光死，比如我还算端庄贤淑，但涛哥作为我的未婚夫一起出席约会，或约会一半时现身，让石院长怅然若失；

第三种见光死，比如我杜撰一个可怕的生活环境：父母双双瘫痪在床，还有一个弱智的哥哥，家里欠了近百万元的债务，等等一切的担子都压在我的身上，我提出请石院长援手接济，救我出水深火热中。涛哥说，任何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吓跑的……

几个方案我都觉得不妥。无论如何我不想毁灭董小姐在石院长心目中的美好，但又要速战速决地让两个人的网恋见光死，难。

我们在华林宾馆的26楼观月台进餐，把盏品馔，临巅俯瞰，将这个城市热烈斑斓的夜景尽收眼底。我欣赏夜景，石院长则在身后欣赏我。清澈的玻璃窗上，我看见他眼里的欢喜和疼爱已经满溢，似乎终于觅得了此生的瑰宝。

餐后，我们来到三楼爵士吧，久负盛名的和平老年爵士乐队正隆重登场，萨克斯悠扬地吹响了浪漫的号角，我急得猛掐自己一下，见光死，快点，快啊！

四

两个星期后，董小姐让我替她去见第二个人。

也许，董小姐是想自己见他的，在精神尚可的时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给他，电话有时候被接通，对方很忙的样子，匆匆说几句便挂了，再后来，就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美女，知道吗？他是唯一一个说过要和我结婚的男人。董小姐打开手机扩音器，一遍遍听里面的女声播报，上瘾一般，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就是这样性格的人，即便有一把刀子在割她的肉，她也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血从皮肤里渗出，滴落。每每受伤的时刻，人们看不到她的疼痛和委屈，相反看到的，是她的坚硬和冷静，满不在乎。

石院长也想和你结婚的。我提醒她。

石院长不一样啊，毕竟是虚拟的。董小姐的目光投向远处，话题一转，悠悠地沉吟道，其实美女，像我现在站在生死之间吧，突然发现人真的不能用好坏来简单区分。比如说我吧，或许哪天你会发觉我非常非常坏，还会对我恨之入骨。

护士端着托盘过来，取出董小姐腋下的体温表，40度。她在发烧。

从地铁站出来，我和涛哥很快找到了那个新开的楼盘。大理石外立面，精装修的小高层，地暖中央空调一应俱全。

两年来，口口声声要和董小姐结婚的男人是动感单车的教练。健身房的课程有规律，即便高烧不退，董小姐还是熟练地背出了他每一天的课表，清清楚楚写在纸上。

男人果然在家，楼道里依稀可辨屋内电视声。

涛哥打电话，自称物业。门很快开了，房间簇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睡衣窝在沙发里，见我们进去，眼皮抬了抬继续嗑瓜子看电视。

想到病床上的董小姐，我气不打一处来，便直奔主题声讨单车教练，你这男人好没良心啊，那边人都快要死了，一个个电话打你，你把她拉黑名单。你去看看她不行吗？你等她咽气了再寻欢作乐不行吗？这屋子是她出钱买的，你占着不怕做恶梦吗？

教练把我们拉到阳台上，给涛哥让烟，涛哥摆手拒绝。教练便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徐徐吐出，一口东北口音，哥，姐，你俩是她朋友吧，这两个人之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啊。我和她确实处过朋友，也确实打算结婚过日子，可这事都过去了，我和她早没关系了。我是暂时住这儿，等找着地方就搬出去。

得了吧，像她这样的大龄剩女，你随口许个愿说结婚，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看中的是她钱，而不是她的人。现在人躺医院了，癌症晚期，没油水可榨了，你就玩蒸发？

她真生癌了？教练惊愕了，我还以为她骗我。

董小姐喜欢夜跑，每天晚上9点雷打不动出去跑两小时。夜跑时认识了单车教练。也许有了夜色的遮掩，董小姐暂时忘记了丑陋的胎记，空气中满是桂花的甜蜜香味，汗水和气息又加快了心脏的律动荷尔蒙的分泌，他们奔跑着，相谈甚欢，并相约以后一起夜跑。

也许是夜色中的相处带来了缓冲，当单车教练在白天第一次看清董小姐和她脸上的胎记时，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震惊，而他的健美俊朗则令董小姐怦然心动。

健康才是最美。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教练居然根本不在乎那个胎记，甚至还反对董小姐去做整容手术。他有力地把董小姐拥在怀里，亲吻她白皙的脖子，说，反正胎记又不会遗传，怕啥！

三十多年来被视为灾害和祸根的胎记，到了单车教练这里竟被视若无睹，难道，这就是她的真命天子？董小姐激动了。

但是，他们的恋情很快招来猛烈的反对。董小姐的妈妈有太多理由提出反对：教练小董小姐六岁，而上海人很忌讳六冲，大凶；教练是外地人，在董妈妈眼里外地人代表着落后不卫生七大姑八大姨，后患无穷；教练三十而立却没房子没车子没劳保没户口，全靠出卖力气吃饭，没出息……一向着急女儿婚事的董妈妈对女儿说，反正你都剩到现在了，何必着急，随便捞进篮里就当菜呢！

董小姐从来不会对父母惟命是从，她当然不听这些，并在外面租了房和单车教练同居。

那不挺好的么。我说。

可她这人的性格啊，真吃不消。教练按灭手里的烟蒂，想了想，搜罗着合适的措词，说，霸道、多疑、嫉妒，还很暴虐。

爱情来之不易，董小姐比任何人都格外珍惜。健身房多的是美女，练习动感单车时更是工字背心、束胸衣、短裤，汗如雨下，火辣指数爆棚。董小姐受不了，她严格控制教练的上下班时间。

我每天神经都绷着，掐着点下课，回家路上，下了公车就一路小跑，如果晚点她就会疑心我和女学员怎么怎么了。她这人特拧，生气了就不理你，十天半个月的不和你说一句话。要不就半夜一个人悄没声息地杵在窗边，这里可是16层啊，她就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

你们知道她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吗？见我们面面相觑，教练又点上一支烟，她全方位地管束我，恨不得可以控制我的呼吸，为了这，我们没少吵。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很可怕，整个人变成了魔鬼，完全失控，她要和我同归于尽。教练撩起袖子和上衣，我看见几道触目惊心的刀痕，深深地镌刻在他精壮褐色的躯体上。

教练告诉我们，董小姐在她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痕不比他少。

她真狠，真下得了手。等事情过去后，她又痛哭流涕后悔极了，抱着我不放，她说，因为自己太爱，太怕失去，所以才会如此病态。她求我不要离开她，还说一定会改。可安静的日子没多久，她就又发作了。呃，真能把人逼疯！

后来，她逼我从健身房辞职，离开那个环境后，我们的生活总算太平了几个月。她让我做生意，可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啊，也没本钱，她借钱给我，然后我把钱赔了，她也不怪我，继续再借给我；我知道她真心喜欢我，但我压力大啊，她妈和她哥就骂我吃软饭的，我一大老爷们被人指着鼻子骂我啥心情啊，但他们说的也事实，我啥也没有还欠她的钱，我凭啥和她结婚呢？她不在乎，还说我一定能成功。她说我不嫌弃她，她也不嫌弃我……其实，我还是宁愿回去继续做我的教练，上课拿工资，就平平常常的日子，多好！教练摊开双手，一脸苦恼。

董小姐一心想着结婚，她买下靠地铁的这个单元房，付了首付，为让男人安心，她还坚持在房产证上加上了教练的名字。

在这个爱巢里，董小姐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浓烈的爱情片段。有幸福，有痛苦。这种幸福不同于石院长的精神支撑，它看得见摸得着，朝夕相处点点滴滴。而痛苦源自于爱，便也淋漓酣畅，深刻饱满。自卑压抑的日子渐行渐远，董小姐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浓烈下去。

半年前，投资又失败，我没和她商量就回健身房重操旧业，她发疯似的和我闹，还割腕自杀，120和110都来了。再后来，我去找她，她避而不见，就让她妈对付我。教练说。

涛哥没好气地打断他，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病了，不想给你看到她病怏怏的样子。她本想等病治好了，再回到你身边！

行了。我叹口气，从包里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这是她给你的。

信没封口，涛哥在地铁上看过。董小姐告诉教练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能继续还房贷，他如果没有能力供房贷，可以根据市场加价把这套房子卖掉。她在一份文件上签名放弃对这房子的所有权，并无偿转移给教练。信里还夹杂着三张手写的借条，总金额是20万元。

涛哥悻悻地说，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便宜了这小子！

谢谢你给我人生中最后的快乐。你已不欠我任何东西，借条你自己撕掉就好。在信的结尾董小姐说，我爱过你，也伤过你。爱有多深，伤就有多深。我35岁了，但却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对不起。

看完信，教练整个儿都呆了。

喂，怎么回事啊你。阳台的门被推开，是看电视的女子。她看看教练又看看我，没好气地问，哥，你胆子好肥啊，是不是在外面泡妞，人家找上门来了？

教练心事重重地送我们到楼下。

道别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那，她儿子怎么办？

五

又过了两个星期，董小姐的情况急转直下，医生发出了病危通知单，她被转去重症病房，床头有呼吸机，还有很多红红绿绿的电线和按钮。

接连两次我去医院，她都陷入昏睡中。

我挨着床边坐下，静静地打量她。

董小姐打吊针的手腕上有一道紫红色的割腕切口，伤口如深耕的田垅向外翻出。我知道她还有很多伤口，身上，心里，深深浅浅，有的永远无法愈合。

癌症吞噬下的董小姐一定是疼的，即使在昏睡中她也微微蹙着眉头。这一次，我的心中已不再滔天悲悯，因为我清晰地知道，这辈子，董小姐的眉头一定是有过舒展的时刻的。无论是石院长，还是单车教练，董小姐爱过，也被人爱过，虽然没有结果，虽然不为旁人所知，虽然寂寥大于快乐，但有过爱情的董小姐，终究如同绽放过的花朵，即便悲惨地凋谢，真也不那么可怜了。

我为她释然。

美女，真的，很对不起。这是董小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就没再醒过。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静静地回答。

董小姐肯定听到了我的回答，有一缕泪水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流下。

涛哥去了安徽乡下。他找到董小姐的儿子，从微信上发过来几张照片。那孩子8岁，虎头虎脑的很可爱，眉眼和神情分明就是涛哥的儿童版。

我想，涛哥一定不知道这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否则他不会那么大胆地晒和孩子的合影。但转念一想，就算董小姐瞒着他，就算他以前真的不知道，但事到如今还仍然不明就里吗？勘破这个秘密无需太高的智商，而我现在才读懂，涛哥的木讷从来就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高明。

婚后，我一直没怀孕。电视里放男科不孕不育广告时，我对涛哥说你去查查。涛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可能有问题。又说，我们丁克也不错啊。

有的人，嘴上一句带过、心里却一直重复。涛哥就是这种人。

想当年，董小姐的称呼还是涛哥叫出来的。涛哥是北方人，他曾经很欣赏董小姐，认为她的气质忧郁高傲，颇有刚开埠时旧上海大小姐的风韵。我们三个同年，她的月份最大，一来二去，董小姐就叫出来了。而她显然也很喜欢。

董小姐淡出我们的视线后，经常还会成为我俩的话题。每次想到她我总不免连连叹息，为她的离群索居担忧。有一回涛哥说了句，其实你根本不了解董小姐，不用担心，她这人，躁得很！

涛哥一直倾羡董小姐的才华。他曾半开玩笑对我说，如果把董小姐的才华和你的美貌结合起来，会是一个完美体！即便现在细想这句话，我还是分辨不出，如果涛哥是想表达一种遗憾，那他是遗憾我不够才华呢，还是遗憾董小姐的不够美貌？

涛哥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做人行事说话都能拿捏到刚刚好，是智慧，也是圆滑。

从恋爱到结婚，涛哥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也深得我父母的欢心。

涛哥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她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单纯到谁也不忍心欺负她的！我的父母确实很放心，他们把所有的积蓄和人脉关系统统交给了这个女婿，有了这样的强大支助，再加上起点高，左右逢源，涛哥的事业越来越红火。

六

董小姐的葬礼上，石院长和单车教练都来了。

那天在华林宾馆，最终我选择了说出真相。虽然真相常常比谎言难以表述，难以被人采信，但在回忆和比对了与董小姐交往过程中一些蹊跷的情境后，石院长才终于艰难地相信，我并非董小姐。

其实，她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在最初QQ只能手聊的那几年，吸引我的是她的思想和情感，很纯粹很美好，与相貌并无关联；上传照片和网络视频，是这些年才开发出来的新功能，我要求她发照片，她不得已，才……呃，这些先进的功能看似把人拉近，实则却是疏离了……石院长眼眶有点发红，说。

面对欺骗，非但没有气恨，反而萌生体恤，他也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单车教练拿走了一套黑色的夜跑运动服作为纪念，那是他们第一次邂逅时董小姐的穿着。他把三张借条和房产证交给董小姐的妈妈，说，所有的钱我都会如数归还，可能时间要久一些。

我无法描述，在董小姐空间上下沉浮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情。

在这之前的董小姐，我对她的认识是：一个因为长相缺陷而脾气古怪、寂寞孤独的大龄剩女，生活单调乏味，日复一日；但显然，穷尽我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料及她万分之一的浩瀚和繁复啊。

董小姐的空间比蓝胡子国王的小屋更离奇，深不见底。

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漩涡，我身不由己地跌落其中，任由飞速旋转的力量把我拽下更深更隐秘的深渊。

知道自己将粉身碎骨，但我已停不下来，这就是金钥匙可怕的魔力。残忍的血腥注定将沾染上金色的钥匙，永远无法抹去。蓝胡子和王后的宿命几千年前早已写好。

我惊恐地看见了太多的秘密。友情和背叛，忏悔和救赎，憧憬和破碎，矛盾和虚假，等等等等搅在一起，构成了董小姐短暂的一生——

董小姐对涛哥的迷恋，早就贯穿了整个大学时代，原来，她和我形影不离的另一层目的，果然是最大可能地靠近涛哥；

在大三的一次外出聚会上，涛哥喝得很兴奋，回校途中，董小姐设法和我们落单。她扶着涛哥，第一次和男性的近距离触发了深藏已久的爱恋，在公园的绿化丛中，她主动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我的友情和信任令董小姐时刻感觉自己的罪恶，并且，经过那次献身后，她再也无法淡定地旁观我和涛哥的卿卿我我，于是，趁着大学毕业，她远离我们，当我们组建公司邀请她参加时，她咬牙一口回绝；

董小姐一直关注着我和涛哥，八年前，由她设计的那个市政绿化项目华丽地改写了涛哥的命运。中标通知下来的那个晚上，他们相约庆功，一醉至天明。两个曾经肌肤相亲过的人，加上酒精的推波助澜，再次鱼水交欢是情理之中；

我和涛哥结婚前，怀孕三个月的董小姐从500强公司辞职，遁形山村；

董小姐坚持生下儿子。她悲观地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爱情，不会有婚姻，而儿子可以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和很多单身女人一样，董小姐在网络上寻找精神寄托，在筛选了无数个网友之后，儒雅的石院长如父如师如兄，他们成了隔空知己；

董小姐曾经空虚低迷，自暴自弃，她频繁和网友约见、开房，不断在酒精和性事中麻醉自己。她还是一个社交网站的活跃分子，他们在线下以化装舞会的方式群聚狂欢，无论男女一律戴着诡异的面具；

单车教练的出现，给董小姐的生活注入了青春和活力，让她忘记了自卑和丑陋，收拾放纵，重回平静。但一直缺爱的她，却因为不懂得如何面对真爱而变得狂躁多疑、暴戾极端；

几个月前，董小姐被诊断患有严重的躁郁症，同时，一张癌症晚期的医学报告也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年来，一些重大项目名义上是涛哥的设计，其实无一不出自董小姐之手，公司发达兴旺的背后竟然是她在撑起半壁江山。涛哥每每按点数付给的报酬，她都以儿子的名字存入银行；

现实中，董小姐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网络上，她却潜水在我身边，无时无处不关注着我。她说，我对不起美女。此生我无颜面对她，唯有赎罪……

在完成了收养手续后，董小姐的儿子正式成为我和涛哥的养子。

只要你高兴就好，我都不反对。男孩到家的那个傍晚，涛哥正在看一本专业书，他抬起头来，表情平常，如同我买了一瓶香水回家而已；他以为我看不见他藏在镜片后的狂喜。他是另一个蓝胡子。

儿子，是董小姐要求我替她去见的第三个人。

她要求我去见石院长，见光死，终结网恋。

她要求我去见单车教练，把书信和借据交给他。

唯独关于儿子，至死，她都没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她最强烈的遗愿。

当秘密太过巨大时，语言便无力承载。

董小姐和蓝胡子国王一样，给了我打开她QQ空间的那把金色钥匙，同时，也把毕生的秘密全盘托出。

接男孩回家的那个晚上，我最后一次进入董小姐的空间。

我用一串随机字母数字的复杂组合，更改了她的QQ登录密码，然后把新密码放进了碎纸机。金钥匙没了，董小姐的空间将无人打扰，她的生活将以网络碎片的形式永远沉浮于虚无的宇宙之间，如砂砾如尘埃，伴随着她的灵魂，无声无息，却永恒不灭。

退出空间前，我满含泪水，在主页的留言板上最后敲下一段歌词：

董小姐，从没忘记你的微笑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渴望着美丽

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真的很美

就像安和桥下清澈的水

董小姐，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爱上一匹野马，可他的家里没有草原

你的热情无处放逐，董小姐

董小姐，你低下了头，说起从前

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还有明天

董小姐，你可知道我说够了再见

在五月的早晨，终于丢失了睡眠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这让我感到绝望

所以那些可能都会是真的，董小姐

我想和你一样，不顾一切就离开

所以再见了，董小姐

躁起来吧，董小姐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