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别问我是谁
◆ 清 寒
阳光跃过短墙,农家小院顿时披上谷色。麻雀站在树枝上引吭高歌。母鸡嗅着空气里的麦香,在前院悠闲地漫步。黄狗没有麻雀和母鸡的好心情,起初,它贴着地皮咻咻地闻,之后,伸长脖子朝后院狂吠不止。
“找死啊。再吵吵客人都醒了。”老板娘边说边隔窗丢出一只鞋,黄狗一蹿,躲开了,貌似乖顺地趴在一旁,上身直挺,保持着警觉的姿态。
老板打着哈欠说:“你的嗓门比它还吵。赶紧吧,做饭。”
后院,五间客房中三间门窗紧闭。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乡间的自然清凉一时间还难以改变某些城市人的生活习惯。许多生活习惯像凿进城市骨缝儿的钢筋水泥牢牢地凿进了这些城市人的意识里,坚不可摧,哪怕是恶习。
老板娘关心的不是不良习惯是否危害人的健康,她关心的是支出成本。耐心点儿,晚间自有习习凉风关照,裹挟着草木的清甜,还有渐熟的麦子的温煦之气,正儿八经享受一把乡间趣味不好吗,有什么必要开空调?!
早饭在驾轻就熟的手艺中上了桌。后院有了动静,五个人先后走出房门。3号房的两个驴友(三天前来的,一贯早睡早起,这是他们来此地游玩的最后一天),2号房的年轻夫妇和他们五岁的儿子。母亲照顾儿子上厕所,三个男人围在小院中央的水管周围攀谈着洗漱。
5号房住的两名古怪房客从不按点起床吃饭。一个终日昏昏沉沉,一个永远蓬头垢面,一星期了,老板娘习惯了他们毫无规律可言的作息,不用顾及他们是否赶得上早饭,他们会自己解决。但对住在1号和4号客房的三名房客,老板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叫一叫。他们昨天到得很晚,两个女人看样子都感冒了,丝巾、帽子裹得严实,话都懒得说。他们要了吃的还喝了酒,没人嘱咐老板娘叫早,于情理讲他们是想睡到自然醒,可那样一来就意味着老板娘要二次准备早饭,这是老板娘极其不愿意面对的状况。
毛病只会越惯越多,老板娘决定不给1号、4号房客饭来张口的服务印象。虽然她经营的是农家小院,早饭时间还是要像酒店那样固定下来才好。旅游旺季,老板娘不必太担心因此导致客源流失。
黄狗保持着严阵以待的样子,因为那只鞋子的余威,不敢再吭声。
老板娘只好亲自出马,她先敲的是4号客房,心想最好在她叫女陪护的时候,1号客房的那对夫妇能听见,主动起床。
“谢谢!我不想吃早饭。”女陪护隔着房门喊,鼻音挺重。
“感冒成这样还不关了空调。”老板娘心里嘀咕,嘴上嘹亮地喊着,“过点儿可就没早饭了。”
“没关系。”
得到肯定的回答,老板娘放心了,女陪护的意思应该可以代表她主人的心愿。
“啊——”就在老板娘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1号客房传出慌乱的叫喊。
房门哐当一声开了,穿睡衣的男人摇着光头倒退出房间,在门框上一绊,摔了个腚墩儿。“不……不……”
一
清晨从手机的鸣叫声中开始。
“你就不能让我好好度个假吗?”左鼎走出“鲜味农家院”,抬眼望见几百米外停着的警车。那是一家与他落脚的“鲜味”格局相似的院落,随着西山旅游区的开发,这种在住家基础上扩建改造农家院方兴未艾。旅游为当地经济发展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契机,然而经济增长有个甩不掉的孪生兄弟——即环境污染。决策者忽视这一现实隐患,片面追求既得利益迟早会断送一个产业的未来。
“命案市局法医必须到场,你就近,省得让别人大老远赶过来了。你得这么想,这案子就是为你准备的,天意如此,赶紧过来吧。”手机里庄海的声音打断了左鼎的思绪。他的目光从一个巨大的生活垃圾坑收回,向出事地点疾步而去。
左鼎赶到的时候,县局技术队的警员正在进行现场勘查。
客房与左鼎住的地方大同小异,单间结构,内设双人床、壁橱、电视柜、圆形茶几和两只布艺沙发。茶几上,盘子里剩着几片肉。两瓶老白干一瓶空了,另一瓶也几乎见底。两只玻璃杯内有酒水残留。黑、红两只行李箱放在床边,箱盖开着。床单、地面被大片污血染成了暗红色。薄而锋利的剃须刀片几乎被血迹完全吞没。死者身着睡衣,仰躺在床,亚麻色短发,上了妆,神态安详。左腕部刀口醒目。
现场状况平静,看得出来,负责勘查的县局技术队的警员们都比较轻松。
左鼎检查了尸体,确认死因为桡动脉破裂。死亡时间在头天晚上11时左右。
庄海说:“死者的身份核实了,毛索拉,35岁,S市人,全职太太,昨晚乘高铁到我市,后转乘出租抵达西山旅游区,22点10分进驻这家‘乡香农家院’。死者老公祁春山及其私人陪护缪然同行。”
左鼎说:“私人陪护?”
庄海说:“是。祁春山说毛索拉身体不好,一直有人照顾。祁春山在S市也算富甲一方的人物,为太太雇陪护的财力是有的。”
左鼎说:“身体不好指什么?”
“哮喘,还有抑郁症。”
左鼎的眼光落向屋外,出于保护现场的目的,光头男人还没换衣服,睡衣左袖沾满暗红色的血迹。人处在愤怒、忧虑的夹层中,情绪异常烦躁。
庄海说:“祁春山说毛索拉之前就曾吞服安眠药,有自杀倾向。昨晚,他喝了点酒,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发现妻子死在身边。死者……”庄海转回脸,看了看尸体说,“体表好像没有抵抗伤。”
“确实没有。”
“刀口有可疑吗?”
“从走向看没有。刀片跟黑色行李箱里的那盒刀片一样。”
庄海说:“我问过祁春山了,他说刀片是他带的,他喜欢用老式剃须刀。”
“给祁春山找身衣服换,我得查看他的睡衣。”
庄海点点头,招呼杜般去办,又说:“我去问问其他人,看看证词能不能相互印证。一起来吗?”
左鼎点头,摘掉手套、口罩和帽子,跟庄海走了出去。
警务人员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房客们都待在各自的客房,神情焦虑地向门外张望。
母鸡们似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齐聚墙根,喉咙里不安地咕咕。黄狗吐着舌头,气息急促,偶尔试探性地汪一声。
老板娘证实了毛索拉一行三人到达农家院的时间。“住下后,男的要了两瓶老白干,还有猪头肉。我送进房的。女的当时躺在床上,裹着毛巾被。”
左鼎问:“女的说什么了吗?”
“没有。不过肯定活着,翻身了。快十一点的时候还洗了个澡,跟那个陪护一块。”
庄海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比如……”
老板娘抢话说:“明白。比如吵架或打架。我敢说那个男的脾气不好,肝火旺盛,脸上写着呢。昨晚他喝多了,不过两个女的洗完澡,他好像已经睡着了。不然三更半夜,女陪护总不方便进去吧。”
左鼎说:“陪护进他们房间了?”
“是啊。我得锁洗澡间,看到两个女的一起进了1号房。”
庄海说:“院儿里没安灯,挺黑吧?”
老板娘撇嘴说:“模样看不清,人头还点得清。”
左鼎问:“待了多久?”
“二十分钟吧。大黄,就我们家的狗叫了一声。我出去瞧了瞧,那个女陪护从1号房出来,还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两个女的都感冒了,说起话来嗡嗡的。”
“大黄晚上又叫过吗?”
“没有。大黄特聪明,没事绝不会瞎叫唤。”
二
2号客房的小男孩无意中听到缪然离开1号客房时说的话。“那个阿姨说别多想了,早点睡吧。”其他房客没能进一步提供有价值的证词,同样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响。
血迹分布在睡衣左袖肘侧面及左背,沾染情况与祁春山躺卧位置相符。
庄海问:“看出什么?”
左鼎说:“除了左袖肘侧面及左背,睡衣其他部位都看不到血迹。毛索拉左腕桡动脉破裂,床单上未被片状血覆盖的地方还能找出部分喷溅血的痕迹。”
“祁春山要不是做了充分准备或善后,很难避免喷溅血迹出现在睡衣正面,现场没找到其他带血衣物。如果有人携带血衣出入,就算躲得开人,恐怕也躲不开大黄。县局技术队查了祁春山的甲缝,右手有血,而且不只甲缝,手背手掌都有。左手联苯胺呈阴性。要不要把右手擦拭物送到市局,让欧阳验验DNA?”
“没必要。祁春山是左利手,左手找不到死者血迹,很难根据DNA指认他。何况他们是夫妻,有理由相互接触,即使从左手检测到死者的脱落细胞也不能当指认证据。右手血跟睡衣上的血一样,可以解释成床单血沾染。”
庄海说:“走吧,跟那个缪然谈谈。”
缪然,26岁,长发,斜刘海儿一九开,遮住了额头和小半张脸。留这种发型的女孩通常都会喜欢撩拨发帘,那是一种风情,妩媚轻扬,含而不露。缪然却基本不碰那条美丽的弧线。穿着也趋于保守,说话时腼腆地低着头。
左鼎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一时间又说不大清楚。
“听说你是最后跟毛索拉在一起的人?”庄海率先发问。
“我睡前是到他们房间坐了一会儿。她……毛索拉心情不好,让我陪她聊聊天。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聊什么?”
“没什么主题,无非是苦闷、茫然之类。她有抑郁症,听说抑郁症患者都有自杀倾向。她好像也……自杀过。”
“你觉得毛索拉昨晚想自杀?”
“说不好。反正她情绪很差。”
“祁春山当时在干吗?”
“他喝多了。睡着了。”
左鼎突然插话说:“毛索拉昨晚也喝了不少酒,可是你没喝。”
刘海后的眼睛闪了闪,缪然说:“是。”
左鼎问:“为什么?”
“我不会喝酒。”
左鼎不再说话。
庄海继续问:“他们夫妻的关系怎么样?”
“不清楚。这份工作我是两天前得到的。”
“祁春山雇佣的你?”
“不。是毛索拉。”
庄海点点头,他之前问过祁春山,缪然的说法跟祁春山一样。“听祁春山说之前的陪护不错,毛索拉却执意要换人,为什么?”
“这我不知道。我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招聘广告,去试了试,结果被选中了。”
“你之前干什么工作?”
缪然下意识地去摸后颈,又怕把头发弄乱似的,放下手,说:“公司打工。”
左鼎说:“你没有心理学方面的经验,毛索拉为什么会选中你?”
“也许……对脾气吧,她想找的是可以聊聊天的朋友,不是医生。”
缪然离开后,庄海问左鼎:“你怀疑缪然?”
左鼎反问:“你怎么想?”
庄海说:“这起案子从现场到人证支持毛索拉死于自杀。对于毛索拉的死,祁春山确实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悲伤,可他也没刻意伪装情绪。如果说存在疑点,就是陪护毫无理由地被换。我想过,缪然跟祁春山之间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就目前了解的情况看,缪然是毛索拉雇佣的,跟祁春山没有关系。”
“所以你倾向自杀的论断?”
“有什么不对?现场没有搏斗迹象,祁春山的睡衣你查过了。还有,毛索拉身上没有抵抗伤。就现场的封闭性来看,毛索拉如果不是死于自杀,怀疑对象只有祁春山和缪然,但证据并不支持。”
左鼎问:“县局办案人的意见呢?”
庄海笑笑说:“还用问,现场情况这样,当然考虑自杀。都等咱们下论断处理尸体呢。县委刚也来电话了,西山旅游开发如火如荼,希望能快完事快完事。”
“所以你预备草草结案?”
“滚!”
左鼎笑笑说:“尸体送殡仪馆吧,在那儿尸解。”
“需要叫欧阳他们过来吗?”
“该送的检材马上送。现场暂时保护起来。尸解有发现再通知他们复勘现场。”
“好。我来安排。还有,证据不足我不能阻止这些人离开。除了祁春山,谁都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一分钟。”
“祁春山也未必想,他是不得不呆在这儿。最好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庄海说:“行,你抓紧,我可以再取取证。有些情况得跟S市兄弟单位核实。”
“如果能找到毛索拉的既往病历,请他们传给我。”
三
时间紧迫,左鼎决定马上赶往殡仪馆。
“庄警官。”左鼎走到香乡农家院院门时,祁春山站在餐厅门口大声喊。左鼎回头看了看,庄海并没跟出来,显然是祁春山认错了人,他跟庄海在身高体态方面的确比较像。
祁春山疾走几步,来到左鼎身边,搓了搓鼻子问:“我……现在能走了吗?”
左鼎没想到祁春山这么赤裸裸,皱皱眉说:“你是死者的家人,案子没完……”
“庄警官,你别误会,我不是想逃跑,只是想住到市区去。出了这样的事,旅游是不可能了,住到市区比较方便……”
“没问题。我们再核实一些细节,核实完了,你可以去市区。”说话的是庄海,他是听到谈话赶出来替左鼎解围的。
祁春山的耳朵动了动,看了看左鼎,又上下打量打量庄海,尴尬地说:“我……是不是……认错人了?”
左鼎说:“恐怕是。我负责尸解,其他事情,你得问他。”
“尸解?”祁春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激动地说,“我不希望我老婆死后还要让人开膛破肚,这不成死无全尸了?”
左鼎说:“这不是你希望不希望的事。所有非正常死亡都必须进行尸解。”
“能不能……通融通融?条件你们尽管开,钱不是问题。”
庄海沉下脸。左鼎轻哼了一声,说:“更不是钱的事。”
祁春山烦躁地搔搔秃脑袋,问:“会……发现伤吗?”
祁春山的话让庄海吃了一惊。
左鼎则就势说:“当然。”
“那个……是吧……我是说我老婆有抑郁症。抑郁症都有自杀倾向,之前……庄警官,我跟你说过,她吞过安眠药,不只一次。我要想害她,能救她?”
左鼎提醒祁春山:“你说的是伤。”
“对……对啊。除了自杀,抑郁症还会自残,所以,可能有……有伤……我是怕你们误会。”
左鼎说:“有些位置自残不到吧?”
这次是左鼎让庄海吃惊,不过庄海明白,左鼎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祁春山胡乱摩挲几下秃头,焦躁地说:“是是。夫妻之间少不得有矛盾。我是说……居家过日子……是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吵个架啦,是吧……有时候火气上来,控制不住……动……动手也难免。可这跟她割腕没关系。”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左鼎抽身从“乡香”出来,坐上庄海安排的车,直接赶往殡仪馆。
重建的殡仪馆解剖室设施完善,未来的尸解工作将主要在这里完成。
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面部经过清理,露出白皙的皮肤。赤裸的胴体,因血色消褪增添了肌肤的瓷质感,甚至可以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左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死者的体表,确定与初步检查的结果一致。手术刀落下时,细腻白皙的皮肤发出轻微声响。
祁春山的古怪同样引起了庄海的注意。特别是祁春山说的那些话,明摆着心里有鬼。不过祁春山这么沉不住气也确实不像谋杀犯该有的表现。毛索拉的死亡现场十分平静,如果不是自杀,完成如此细致布局,凶手的心理准备应当非常充分。祁春山为人大大咧咧,举止冲动,性情急躁,与现场特点不符。
庄海与S市兄弟单位取得联系,半小时后收到第一次信息回馈,祁春山开办建筑劳务公司,主要从事建筑工程扩大劳务承包、劳务大清包及专业分包。业内对祁春山有“霸王商”的评价,一方面因为他行事独断,另一方面因为他暗中训练一支打手队,在项目竞标中屡次涉嫌违规。祁春山极其喜欢抛头露面,但从不带毛索拉出席聚会。祁春山频繁出入娱乐场所,没有固定的女伴,也无包养的迹象。毛索拉的生活基本游离在人们视线之外,这种情况究竟是出于祁春山的控制,还是出于毛索拉本人的意愿不得而知。已知的是毛索拉确有自杀史,而且不只一次,细节不详。祁春山要求院方提供相对封闭的救治环境,理由是避免毛索拉受到更多精神刺激。毛索拉住院期间病房一直有陪护在场,医护人员与毛索拉之间基本没有救治以外的言语交流。只是有一点,毛索拉确实在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精神病院提供资料说,住院期间毛索拉情绪比较稳定,二十天后被祁春山接回了家。陪护的情况不摸底,仿佛都是云烟,存在过,之后去向不明。
有限时间收集的信息量必定有限。无论如何,兄弟单位提供的资料表明了一点,那就是祁春山和毛索拉夫妇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协查不会就此结束,但庄海不能被动等待,假设祁春山真有问题,摸排线索重要,与嫌疑人当面交锋更重要。假设祁春山有问题,此刻的他应如惊弓之鸟,那些慌乱、急躁、口不择言完全有可能因为他自乱阵脚。左鼎提醒得对,虽然他没明说。在这起案件中,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案件性质为自杀。除了现场情况,毛索拉的个人状况也起了一定的导向作用。实事求是地讲,这样的现场、这样的背景,认同自杀一点儿不奇怪。按照规定,只要是命案,无论事故还是刑事案件,市局法医必须亲临现场,县局之所以通知市局,无非也是源于此项规定。事实上从县局刑警队到县局技术中队,人人都吃了定心丸,人人都认准市局法医的到场不过是在走必经的程序。但凡左鼎有一丝一毫的放松,结案是一眨眼的事。
四
房客们的情绪越来越糟。3号客房两个驴友最后一天的旅程安排紧,出行前即对时间、游资进行了精打细算,原有计划被打乱,闹心程度可想而知。2号客房那对夫妇的旅程安排比较轻松,起初还能配合,可孩子烦了,哭着闹着出去玩,夫妻俩也开始有抵触情绪。5号客房的两个房客不赶时间,被警察叫起来时还在梦里。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蓬头垢面的画家没怎么样,昏昏沉沉的长发男青年像破壳而出的小鸡,精神焕发,眼睛贼亮。两人都不赶时间,却成心添乱,一个要求去写生,一个表示要协助警方破案。
县局的警员被房客们吵毛了,找县局刑警队长诉苦,刑警队长只好找庄海。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我们没证据,扣着人算怎么回事?”
庄海说:“谁让你扣着了?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细致取证。”
“还取证?”县局刑警队长苦着脸,压低声音说,“不是……就这案子还取什么呀?老大,你觉得这里头能有名堂?”
“可能。”
“真的假的?不是……老大,你是全市首屈一指的神探,我们跟着你办案都来劲着呢,可这个案子,怎么看怎么没搞头儿,你没跟我闹着玩儿吧?”
“绝对……”庄海咬着牙说,“有名堂。”
“那行!可真没什么可问了,你说怎么办?”
庄海想了想说:“大家都没吃早饭呢。”
“对啊。”县局刑警队长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就是说现在允许他们彼此接触,嫌疑人不在其中?”
“可能。”
“在?几个?不怕串供?”
“必要的时候,我们得让嫌疑人动起来,动起来才会有新漏洞。”
县局刑警队长点点头,走向后院。庄海也反身走回餐厅。由于1号客房被封,祁春山一直呆在前院餐厅。庄海大部分时间都跟他呆在一起,只有接听电话以及跟同事们交换意见时才走到院子里。即使是站在院子里,庄海也没让祁春山脱离他的视线。祁春山越来越焦虑、烦躁,秃脑袋成了他宣泄情绪的场地,头皮在无数摩挲的刺激下红得发亮。庄海的进出和低声交谈令祁春山如坐针毡。
“祁春山会因为精神崩溃而认罪吗?”庄海这样想着,点着一支烟,边吸边默默地盯着祁春山。
祁春山再次摩挲着秃脑袋,焦躁地说:“毛索拉真是自杀!自杀!”
很快,房客们来到前院餐厅。接触令房客们的情绪迅速提升,一方面人人都急于表达个人看法,另一方面祁春山的在场又妨碍了大家的畅所欲言。
缪然进门时,庄海密切观察着祁春山的一举一动。祁春山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缪然,瞥了瞥祁春山。
餐桌是长方形的,祁春山坐在餐桌一头。庄海原本不打算干预缪然的选择,嫌疑人比无辜者更敏感,事情发展到现在,罪犯应该觉察到案件不会按照预想草草了结,如果缪然跟祁春山之间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必定急于交流或彼此暗示。按照普遍心理,其他人应该主动躲开祁春山身边和对面的敏感位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长发男青年面带挑衅地走了过去。庄海从长发男青年脸上看到了自以为是。他太清楚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想干吗了。不等庄海采取行动,长发男青年已经急切地坐到了祁春山对面。缪然自然而然坐到了长发男青年身边。
“妻子这么死了,你肯定特别难过吧?”长发男青年的突兀之语一出口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目睽睽之下,祁春山不便发作,抓起一个馒头,大口咬下去。
长发男青年不甘心,眯缝起眼睛继续挑衅:“可你的脸上怎么看不出半点儿伤心啊?”
祁春山顾及庄海在场,用手指头警告长发男青年闭嘴。
画家在一边开口了。“伤心不一定写在脸上吧,很可能在眼睛里、心口上。”这话听起来是解围,神态却是唯恐天下不乱。
小男孩突然说:“叔叔一点都不伤心。老师说,伤心的人眼睛是湖水,这个叔叔的眼睛是火焰山。”
“嘟嘟!不许乱说话。老师不是说过吗,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母亲看到祁春山凶猛的眼神,本能地抱紧了孩子。
父亲打圆场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您别介意。”
长发男青年得意地说:“皇帝的新装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孩子从不撒谎……”
话音未落,祁春山一拳揍过来,干脆地打在长发男青年的面门上。男青年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血从鼻孔蹿了出来。祁春山借椅子,登上桌子,饿虎似的扑向男青年。缪然尖叫着躲向一边,带翻了粥碗。
两个驴友边喊“别动手”边凑过去,貌似拉架,各自暗中给了祁春山一脚。尽管如此,长发男青年仍旧不是祁春山的对手。
场面已经非常混乱。只有画家原封不动坐在原处,轻蔑地看着猩猩似的丑态百出的男人打架,两个假装拉架的男人添乱。
“你们随便打,打坏多少给我赔多少。老娘的店算是倒大霉了。哎,小姐,你没事吧?”老板娘处变不惊地大喊,拿起桌上的面巾纸盒,递给狼狈不堪的缪然。
“没关系。”缪然咳了两声,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面巾纸,擦着身上的污渍说:“没关系。”
老板娘拽过缪然的胳膊说:“哎呦,烫到了吧?快快,把袖子挽起来。”
缪然挡开了老板娘的手,说:“真没事。”
“看看,还有头发,粥都弄上去了。”
缪然再次不耐烦地躲开了老板娘,整理整理头发,提高声音说:“真没事。”
老板娘撇撇嘴。“小姐,有没有事你可想清楚再说,别回头吃后悔药。现在……”老板娘朝地上看看说,“责任人都在这儿呢,有什么不妥,需要不需要看医生,赶紧说。完事他们撒丫子跑了,你可别赖上我的店。”
“不会。我……洗个澡就行了。”
老板娘正要开口,老板趿拉着拖鞋冲到餐厅门口,大嚷:“都他妈给老子住手,把我这儿当擂台了?”
没人理会老板的暴跳如雷,打的打,闹的闹,混乱场面愈演愈烈。
老板无可奈何地求助庄海:“警官,这这这,你不能不管啊。”
“住手!”庄海断喝一声,嘈杂与混乱戛然而止。有那么几秒,时间定格了似的,所有人都静止在瞬间。这个瞬间,庄海捕捉到了长发男青年的死而复生、祁春山的不解恨、两个驴友的心虚胆怯、父亲的警惕猜测、母亲的厌烦懊恼、孩子的惊疑恐惧、画家的冷漠旁观、缪然的尴尬谨慎、老板娘的身经百战以及老板秋后算账的决心。
五
“韩枫,再快点。”
“楠姐,再快恐怕真得提前转世投胎了。左哥有把握?”
欧阳楠看看手表说:“他的把握建立在咱们的速率上。少废话,快!”
汽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西山的苍翠景致闯入车窗,又飞快地甩向车后。险峰的高拔,幽谷的静微,清溪的回转,山泉的回响,绿植和岩石的竞丽错绮,风一般掠过欧阳楠的眼帘,无踪无影,不落痕迹。
那个坐落在西山脚下的农家小院是欧阳楠脑海中的浮标,那是锚定的指定位置,标示航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抵达。
“乡香”农家小院的一场闹剧降下帷幕。房客们各自坐回到餐桌旁,像一帮犯错的小孩,谁都不敢与庄海直视。长发男青年的屁股没落定,就被祁春山杀气腾腾的目光吓了个趔趄。他摸着椅子,挪到了缪然之前坐的位置。缪然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此刻,庄海没有发现缪然和祁春山有过任何交流,哪怕是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自己判断错了?
“坐这儿吃。”庄海拽了拽祁春山对面的椅子,对缪然说。
缪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不用了,我想去洗一洗。”
老板娘说:“对了。刚乱作一团,忘了告诉你,上午停电,线路中午才能修好。”
“那……麻烦你帮我烧点水吧,打开洗澡间,我用盆洗。”
“行。”正给大家拿碗筷的老板娘说,“我一会儿就去。”
“现在。”
老板娘撂下脸,不高兴地把碗筷甩在桌子上。
缪然急忙解释:“抱歉。我这……实在是不舒服。这样吧,你把壶给我,我自己烧。”
老板娘不抬眼皮地说:“门后边。”
“哎,”庄海拦住缪然说,“老板娘,顾客至上,你这服务态度真得改进改进。”
老板娘哪肯吃庄海这套,正欲发作,被老板肘了一下。出于对庄海的感激,老板打圆场说:“庄警官说得对。我去,我去烧。”
缪然极不情愿地坐下,始终不看祁春山。祁春山也没看缪然,他好像从来没在意过缪然,用一种几近陌生人的态度对待她。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祁春山再次提出要求,这正是所有人想知道的。
画家拱火说:“警官,你不能无缘无故扣留我们。”
庄海早就心急火燎了,即使嫌疑人就在餐桌前的这些人中,没有证据,他也无权限制任何一个的行动自由。
“这不是扣留……”
“那是什么?”画家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在他的带动下,大家都开始抱怨了。
“揭示真相!你们不希望了解这个案子的真相吗?”欧阳楠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庄海身后,她的话让庄海吃了定心丸。
“案子破了?”长发男青年两眼放光。
欧阳楠说:“如果你肯积极配合的话。”
“配合,绝对配合。你说,怎么配合?”
“保持安静。”欧阳楠说完,扭身出了餐厅。
庄海说:“好了。警方要再次勘查现场。现在,如果有谁想离开,”庄海闪身示意,“门就在这儿。”
没人动,猎奇源于人类的本性,避免嫌疑源于现实的捆绑。
六
现场勘查的情况跟左鼎在电话里说的相差无几,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门窗完好,排除破坏性入侵。鉴于几个人都有合理进入现场的理由,痕检方面等于一无所获。
“楠姐,咱们多半得竹篮子打水。”韩枫皱着眉头说。
欧阳楠说:“不是多半,是肯定。”
“难道你早有思想准备?那……”
欧阳楠说:“走,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哪儿啊?左哥到底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七
等待复勘结果时,庄海收到S市反馈的新情况,震惊之余,他不得不重新调整思路。S市法医物证鉴定中心已将毛索拉的既往病历传给了左鼎。欧阳楠的及时出现肯定与左鼎有关,尸解结果肯定关系到案件性质。
左鼎赶到“香乡农家院”时,技术队的复勘恰好结束。左鼎、欧阳楠一照面,便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确定答案。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餐厅里的人不约而同挺直了脊背。
左鼎直截了当地问:“祁春山,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担心的外伤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祁春山脑门上青筋暴突,攥紧两只拳头,沉默不语。
庄海上前一步,说:“是虐打所致,因为你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毛索拉和你结婚七年,一直在遭受家暴。由于外伤,她多次入院,而你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对外一直谎称毛索拉患有抑郁症,外伤是自虐所致。不错,毛索拉确实自杀过。任何一个人长期处于殴打、捆绑、禁闭等摧残之下,精神都会出现问题。她宁愿住进精神病院逃脱家暴,可你很快就把她接回了家。她还曾经试图以死亡的方式摆脱痛苦,可对于她来讲,死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几次三番救她,不是出于爱,只是为了给自己保留一个虐待目标,满足你的虐待欲望。所以你害怕尸解,你担心毛索拉尸体上的那些新伤旧痕,那些虽然愈合却永远无法抹去的骨折修复给你带来麻烦。”
震惊、厌恶、恐惧……各种情绪在房客们脸上显现,他们似乎看到了庄海描述的那些可怕场面。长发男青年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缪然则捂着胸口,浑身发抖。
祁春山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垂头丧气地说:“我……我他妈的也不想……伤害她。我想对她好一些。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控制不住……”
“可是……”左鼎用低沉而又缓慢的声音说,“在对死者进行尸表检查及尸解的过程中,除了左腕桡动脉断裂,并未发现其他外伤痕迹。”
大家惊异地互相对望,之后,所有的目光再度集中到祁春山脸上。
祁春山脸上的茫然瞬间被激动取代,大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伤害她。我是打她了,他妈的,有几个男人不打老婆?可我打得没那么厉害,根本不像这个庄警官刚才说的那么惨嘛。现在你们该相信了,死人是不会骗人的。”
左鼎说:“非但如此,尸体也没有哮喘病患者应有的病理特征。”
此话一出口,其他人如坠五里雾中,庄海脑袋里都嗡嗡乱响。
祁春山摩挲一把秃脑袋,问:“什……什么意思?”
左鼎没有回答祁春山,竟自说:“哮喘患者的病理特点是肺体积膨大,支气管壁增厚,管腔狭窄等等,死者却完全没有这些特征。毛索拉确实有哮喘病,对吗?”
“操!我他妈的不懂这些,医生说有。”
长发男青年插嘴问:“我彻底糊涂了,怎么回事?”
左鼎说:“死者根本就不是毛索拉!死者的骨龄与毛索拉相差近十岁。你们大家都没见过死者,如果你们见过,就会发现死者跟一个人长得有点像。老板娘,你应该见过死者。”
“我?”开口鱼似的老板娘如梦初醒,摆手说,“哎呦,她来的时候说感冒了,戴着帽子和墨镜,活像蒙面大侠。难道……”大家跟着老板娘调转目光,看到的是缪然的颤栗。老板娘盯着缪然说,“她……当时也戴着帽子和墨镜……难道……不对不对,她们俩头发不一样,那个女的是短发,她是长的,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庄海脑袋透亮了,他大步走到缪然面前,指着缪然的头发说:“脏成这样,你还不打算摘掉它吗?摘掉更好洗一些。还有这身保守的衣服,很好地掩盖了旧伤。”
缪然起身后退,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欧阳楠开口了。“不懂?看看这个。”欧阳楠说着,举起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睡衣。“认识吗?这是从你房间,准确的说是4号客房找到的。请你告诉我们,睡衣上的血是哪儿来的?”
“我……流的鼻血。”
欧阳楠说:“这些可不是滴落血,而是喷溅血,是你将死者灌醉后割断死者桡动脉时喷溅上去的。你很聪明,预先设计了一次大胆而又巧妙的掉包。祁春山原本就嗜酒如命,加上安眠药的药力,很快就睡了。你跟缪然一起洗澡,目的是对换睡衣。你必须这么做,这是确保不必二次进入现场的关键。在这个你准备利用的农家院内,有太多眼睛、耳朵外加一条狗,是你无力掌控的,要使风险降到最低,必须一次完成全部计划。睡衣换好后,你趁祁春山沉睡之际,骗缪然跟你进入1号客房,哄她喝下放了安眠药的酒,扶她上床,然后从祁春山的行李箱内取出刀片,杀害了睡梦中的缪然。你不需要担心警方从缪然的血中查到安眠药成分,因为毛索拉一直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没错,你思虑周全,做事谨慎,唯独没料到动脉血有这么强的喷溅力,弄脏了睡衣。农家院的客房内没有洗手池,没机会处理血迹,你也不可能去院子里清洗,那样做势必引起老板娘的注意,而且那个时候洗澡间也上了锁。你只能按照原计划尽快回到4号客房,为了遮挡睡衣上的血,你不得已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衣,搭在胳膊上。”
左鼎举起另一件装在塑料袋里的衣服,问祁春山:“这是毛索拉的衣服吗?”
祁春山神情迷茫,机械地点头。
欧阳楠说:“那件衣服也是在4号客房找到的,内侧面沾了血。你不必急于分辩,DNA会帮助我们进行科学判定,找出这些血迹的所属者。”
庄海内心的困惑已全部解开,接着欧阳楠的话说:“离开1号客房时,你故意朝房间内大声说话,制造一切如常的假象。然后,你忐忑地回到4号客房。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你想寻机处理血衣,可门一动,大黄就狂吠不止。不得已,你只能等。难怪我觉得刚才的场面有点别扭,那碗粥是你故意带翻的。你急于为自己制造一个离开的机会,销毁所有证据。”
“可……死的怎么是缪然?”画家实在忍不住了,看着祁春山说,“他不是喜欢虐待他老婆吗?”
长发男青年不无得意地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毛索拉发现了他和缪然之间的私情,被迫妥协……”
傻愣着的祁春山突然大叫:“放屁!”
男孩的父亲说:“他这样怎么可能受制于他老婆呢?”
左鼎说:“如果是联手,她就不必这么费劲了。”
画家说:“不联手,他会认不出死者是不是他老婆?”
左鼎说:“这正是此案的关键,他确实认不出,因为他患有盲脸症,对人脸没有辨认能力。只能通过衣服、发型、声音等区分不同的人。”
最后的疑惑解开了,庄海说:“所以他错认了我和左法医,毛索拉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通过改变发型,穿缪然的衣服,完成整个计划。当事人认定死者是自己的老婆,谁还会怀疑?死者面貌完整,不需要进行DNA亲缘认定。只要没有太大差异,为死者画个浓妆,就能应付身份证核查。”
老板娘说:“声音,所以感冒是假的。那个缪然神经啊?什么都听她的?”
不等别人开口,毛索拉说:“她就是精神病,我在精神病院住院时遇到的。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对她好,她信任我,什么都听我的。我以为,死在县城比较好过关。”
欧阳楠说:“即使她是一个病人,你也无权剥夺她的生命。”
祁春山冲过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问:“你……你真的是……”
“别问我是谁……”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