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明
1
萧宇轻轻抬起头来,天空中蒙蒙地下着雨。
建康的雨本不算稀奇,东南卑湿之地,阴气极重,素日里就算风和日丽也难免会下一阵,更不用说夏秋时节的梅雨了。但今天的雨在重重阴云中绕着狂风宛转,仿佛低声啜泣的思妇。浓重的乌云似乎以太极殿为核心,向整个建康城伸展开去。
王朝将倾么……萧宇轻轻地抿了抿嘴。她是相国萧道成的三女儿。才刚刚十四岁,完全是出于好奇才跟着王敬则一起来迎接宋帝的。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宋帝时,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站在朝堂上用稚嫩的声音向父亲封土十郡,颁赐九锡,向整个朝堂大声诵读父亲的功绩。尽管过程十分顺利,但是萧宇却从小皇帝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在静如止水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血泪交横的心。那一刻,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原来身为皇帝,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由王敬则带领的队伍,在皇宫中扑了个空之后,得闻小皇帝已经躲在了佛殿里,便又领兵前往。迎接圣驾,根本用不着许多兵士,父亲的用心,就连自己这个小女孩,也看得出。
是啊,六十年刘宋江山,今天怕是要亡了。
“属下骠骑大将军王敬则,特来迎接圣驾!”王敬则在佛殿前立马大叫道,几名中军兵士上前一把推开大门,气势汹汹地踏进佛殿。王敬则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横刀下马。
萧宇自小喜欢骑马,所以也灵巧地翻下马来。此时,风刮得正紧,在佛殿的正上方,似乎形成了一团巨大的旋风,犹如一只巨眼,冷冷地看着下界变幻,泪雨滂沱。
萧宇不喜欢这种感觉。
当小皇帝从佛像下爬出时,他精美的鹿皮裘早已蒙尘,头上的菱角巾也不知掉落在何处。平日里为皇帝带来隐逸高风的袍服此刻却成为了阻碍他行动的最大障碍。他每爬一步,都会被自己的袖子绊住。王敬则等人面露微笑,只是看着小皇帝的丑态,毫无出手相帮之意。
是啊,谁会帮一个亡国之君呢?
“属下王敬则,奉相国之命,请陛下移驾。”王敬则还是行了一礼,只不过没有下跪。
宋帝刘准虽小,但也不是傻子。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袍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王敬则的眼睛。
“我会死吗?”
刘准眼中露出的悲哀与痛苦,就连王敬则也倒吸一口气。如此情况,他本可以痛快地说声是,也不怕这个连玉如意都拿不住的小皇帝上前跟自己拼命。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这么说的勇气。
“怎么会呢……”王敬则笑道,“只是请陛下移驾别宫而已。官家的先祖继承晋室江山,也是这般的。”
刘准冷笑一声。
一时间气氛十分古怪,满殿的中军兵士,随便跳出来一个就能把这个小皇帝拉走,拖到太极殿上逼他退位。但如同着了魔般,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
刘准自己迈着步子走向佛殿外,高齿屐在地上落下一声又一声的脆响,一点一点地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当刘准迈出佛殿时,他终于忍不住,如同一滩水一样瘫倒在地上,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呼喝:
“惟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一个皇帝向老天发出的愤怒,只因为他是弱者。
没有人,可以阻挡滚滚而来的命运之蹄,就算他是皇帝,此刻面对的未来,也只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萧宇没有去擦拭眼中流下的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她怎么会知道。
2
建康的雨,永远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一如人心。
父亲已经登基,国号齐,年号建元。父亲深知宋亡于奢,甫一登基便严禁奢侈,不仅把金器全部换成铁器,就连玉器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父亲有极大的野心,在他的带领下,新生的大齐正在向着安稳迈进。
然而,那个从皇位上扯下来的孩子,已经被父亲封为汝阴王,迁居丹阳宫,日夜被人监视,继续走向沉重的黑暗。
萧宇静静地坐在房中,低着头,紧紧闭上双眼。
每个夜晚,她都是这么度过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在无穷的漩涡中忘却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但是到头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不敢入睡。
其实已经很有效了,她已经记不起许多事,那些记忆都已经被封印,被牢牢禁锢在内心深处。但是藕断丝连,她仍然惧怕。
和那个孩子一样。
萧宇睁开眼睛,说是孩子,其实也只比自己小两岁而已。况且从小在那样混乱的宫闱中长大,刘准的心智,绝对不会如他的年龄一般弱小。
他的眼神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萧宇苦笑一声,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经十五岁了,现在又是大齐的公主。听说父亲把姐妹三个的封号都想好了,兄弟们和堂兄弟们也人人有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皇家。父亲是兰陵萧氏,一直忙着东征西讨,还没有和众多望族结交,而女儿,正是最好的政治工具。
听说沈氏和王氏都十分热心结亲之事,已经有人开始与父亲商讨,其他的望族大概还在观望。刘宋偌大基业,一夕乃崩,就算颓势早已显露,恐怕也让不少人心有戚戚。
刘氏,还保得住吗……
萧宇理了理头发,她已经散开了高挺的飞天髻,任长发披散。从发丝传过来的阵阵寒意让她越发清醒。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推开门向外看了一眼。她伸手制止了婢女的搀扶,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到庭院中,仰首,第一次面对建康的满天繁星。
星光在建康的夜色中是如此耀眼,以至于让多时沉浸于黑暗中的萧宇有些不适应。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看星星,尽管那时的天空浑浊无比,空气也非常恼人,但是每当有一点星光越过深深的阴霾映入她的眼睛时,她都会由衷地欣喜,那时她坐在……
坐在……
等会……萧宇愣了片刻,突然失声尖叫一声,后退几步。
刚……刚才的是……
该死!
她连忙想把目光拉下来,但整个人似乎已经僵硬了。她大口喘息着,双眼绝望地望着天空,面色惊恐,似乎有一股大力压迫般,她跪在了地上,双手握紧了脖子。
所有的……所有的星星,不……整个夜空,都在她眼中燃烧!
当婢女们张皇失措地将她扶起时,她已经恢复正常,目光仍然透出一丝呆滞,但是总算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她的眼中,时不时出现一个孩子的身影。
她向婢女们露出微笑以证明自己无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星辰仍是天空的星辰,没有一点变化。
一
风沙漫天,迷住了视线。
尽管不是第一次在风沙中迷路,但是杨凯仍然十分恼火,他掏出一只小装置,在空中透出了一面荧幕,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风沙太大,连荧幕也十分模糊。
“该死……”杨凯愤愤地砸了砸装置,嘴里喃喃道,“这该死的便宜货……昨天还好好的……”
他只能关掉荧幕,极目四望,希望能看到一些有助于他回去的事物。但是刚一抬头,劈头盖脑的风沙就让他的眼前只剩一种颜色了,而且还是他最不喜欢的颜色。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不知为什么,被困于风沙,杨凯却丝毫不慌乱,看起来似乎只是很恼火而已,完全不为自己眼下的危险处境担心。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总会出去。
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透过风沙的屏障而来,尽管细微,但杨凯却很敏锐地接收到,并回过头,摆出一张干巴巴的笑脸。
因为……有这个人。
一个人影划过凌厉的风沙走来,他的身影在风沙中越来越清晰,面容也逐渐显露出来,这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冷峻青年,脸孔棱角分明,步调悠闲,似乎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尽管可能受职业病的影响,但杨凯始终觉得,那种超然物外的洒脱是装出来的。
“罗青……你这次好慢。”杨凯笑道。
罗青回过身边走边冷声丢下一句:“那还不是因为你比以前走偏了十多度……”
杨凯哑然,只能打了个呵呵,跟上罗青的脚步。
“为什么你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我呢?”杨凯问出了一个他问了很多次的问题。
罗青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用他回答了无数次的方法再次回答杨凯。
杨凯耸了耸肩,无可奈何。
很快,杨凯跟着比指南针还精准的罗青,来到了一条街道,这条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街道,已经完全破败不堪,唯一亮着灯的建筑,是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酒吧。酒吧上挂着一个闪光的牌子,上面用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黄粱酒吧”,在这四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很小的英文:“memories of earth”。
罗青推开酒吧的大门,室内的灯光很昏暗,但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却正坐在吧台前读书,她留着如瀑的长发,穿着印满了历史符号的奇怪衣服。
杨凯多看了女子一眼,她手中的书叫《论星际文明起源与原始社会的关系》。
杨凯不禁咋舌。
这个女子叫叶清泽,是从月球来的考古专家与历史学家,虽然是个妙龄美女但却一心扑在地球的考古工作上,读的书都是令杨凯敬畏不已的学术专著。她听到开门声便看了一眼,微笑一下,手指微抬打了个简洁的招呼。
杨凯回身把门关好,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每次外出的都是我,我也想待在酒吧里读书啊……”
叶清泽看了他一眼,把书籍的封面扬了扬,杨凯立即说不出话,只能苦笑一声,“先说声恭喜吧,罗青,你仓库里又要多九件藏品了。”
自从来到地球之后,杨凯一直住在酒吧里,罗青对客人也不怠慢,唯一的要求便是助其寻找旧时代留下的高科技遗物,收藏在酒吧地下的巨大仓库中。
罗青回过头,饶有兴致地问:“调查清楚了?”
杨凯点点头,“九台机器的位置都锁定了,加上咱们酒吧地下仓库的那台,地球仅剩的十台就全归你了。”
叶清泽惊讶地抬头道:“这么快?”
杨凯挽起袖子扬了扬右臂皮肤里的身份卡,“动用了一点情报局特有的资源……但是……”他忽然迟疑起来。
罗青露出疑惑的神色。
“有一台……比较特别……”杨凯的神色凝重起来,“你说过……想把十台机器全部收容,是吧?”
罗青点点头。
“但是……有一台……仍在工作……”杨凯轻声说。
“你确定?”叶清泽写好一纸批注夹在书页中,抬起头问道。
“当然。”
罗青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吧台前,从柜台上拿下一瓶朗姆酒,又拿出一只看起来脏兮兮的杯子。他慢慢地挑开酒瓶的瓶塞,倾斜瓶身向杯中倒酒。
他倒得很慢。
“是她吗……”
琥珀色的液体映出一只深邃的眼睛,随着液体流入酒杯,那只眼睛也越发亮了起来。
3
当萧宇再次见到刘准时,她看到的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孩童。
袍服早已经撤下,他现在穿的只是简单的麻服,头顶的巾冠也不知去向。原本一双精致白皙的手已经变得污浊,整个面部也已变形,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是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帝。
萧宇端详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无限悲凉。
距离那天已经有大半年了,尽管父亲没有向这个十三岁的孩童动手,但是刘氏宗亲却大受残杀,除了宋武帝刘裕的族弟刘遵考之子刘澄之与司空褚渊关系匪浅,估计可逃得过一劫外,其他久居深宫的刘氏子弟恐怕难逃毒手。
这真是个黑暗的时代啊……
就如建康的雨,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什么时候会停。
不幸中的万幸,建康至少还阴晴交加。
而自己呢?
还有晴天吗……
她走到门前,伸出右手,探了过去。
“公主!”身后卫队一片哗然,一名亲卫连忙下马跪在地上说道,“公主不可!此乃……”
萧宇回头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
领头的亲卫顿时不敢出声。
“本宫知道这里是哪儿,用不着你们提醒。”她冷笑一声,对着身后的卫士们道,“你们站在这里,休要妄动一步!”
亲卫们只能伏地称是,不敢再出一言。
萧宇收回目光,伸出手去,触手所及的是一道粗糙干燥的木门。
她定了定心神,手上用力。
门开了,“吱呀”的摩擦声让人听了汗毛倒竖。萧宇踏步走入,笏头履踏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十分不安。萧宇没有顾及身上宽大的两当衫,直接走向狭窄的室内。
听到声音的前代皇帝缓缓抬头,看着来客,眼神中一片茫然。
萧宇也看着他,看着他落魄的神情,无神的双眼,粗简的衣衫。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当初面对王敬则时的决绝与愤然,甚至没有了绝望,剩下的只有麻木。
萧宇目光闪动,连呼吸都静止了。
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将这个无助的孩子压垮,身为工具的事实与身为皇帝的自尊已经几乎将他逼疯。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萧宇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也可以见到。
在……在这里?
如微波荡漾般,空气中一阵颤动,波纹从空气中荡出,在萧宇的眼中成为一圈一圈的波纹。
萧宇生生愣了片刻,然后,看了看刘准。
“放心吧,你不会死的。”
萧宇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如同逃离一般。
众卫士看到她出来,皆松了一口气,当下纷纷抢先上马,只有为首的亲卫行动迟缓,慢慢地站起来。
萧宇向着他微微一瞥,突然再次愣住了。
亲卫缓缓地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将脸庞抬高,正迎着萧宇的目光,这是一个冷峻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萧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柔和,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有点僵硬的微笑。
瞬间,洪浪滔天,巨大的波涛将萧宇完全吞没,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在她的面前破碎。一厘,一寸,一分。她仿佛掉入了万丈深渊,手边没有任何可供支撑的物体,她只来得及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虚空,用最后的余力叫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
“罗青!”
二
叶清泽从书中抬起脑袋,冲着罗青笑了笑。
“你看到了什么?”
罗青睁开眼睛,眉头紧蹙,沉吟了一会,没有回答。
而杨凯却对另一件事惊讶。
罗青竟能进入这台机器的程序之中。
他知道罗青是个神秘人物,浑身上下都透着数不清的疑点,就连自己的上层——星际联邦情报局都对此人忌惮不已,但是又责令杨凯来到黄粱酒吧工作,显然又对罗青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视和信任。
但这些还是解释不了罗青为什么可以进入程序内部。
“说不好……”罗青似乎在尽力整理思绪,“有很多,宫殿,囚房,卫士,贵族……”
“卫士的装束如何?”叶清泽问道。
“嗯……上身如鱼鳞,下摆很长……”罗青尽力回忆,“还有两条肩带,内衬很厚,好像还有皮革……”
“听起来像是两裆铠……”叶清泽思索着,“这种铠甲隋代让位于明光铠,大概是南北朝时期,嗯,贵族呢?”
“……女贵族梳着很高的头发,向上盘成环状,还穿着足尖部分高耸的鞋子,衣服不太好说……”
“飞天髻发饰……”叶清泽咬着右手拇指,“鞋子上是尖头还是平头?”
“有点圆……”
“笏头履!”叶清泽呼出一口气,“这下都清楚了,绝对是南北朝,而且依我估计,南朝的可能性更大。”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杨凯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请原谅我听不懂,你们讨论的不是历史问题吗?和这机器又有什么关系?”
罗青回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眼前的这个机器。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她已经冬眠了很久,至少也有两百年以上。”罗青面色复杂,“她的冬眠舱连接着这台机器,大脑早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用普通方法根本叫不醒的。如果要让她醒来,只有‘惊梦了……”
“惊梦……”杨凯喃喃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在梦里度过了两百年吗?”
罗青默然不语,他把手放在冬眠舱上,轻轻地抚摸,仔细地盯着冬眠舱里的面庞,目光移到了那些粗大的导线上,在导线的尽头处,一台更为巨大的机器与冬眠舱相连。
仅这两样装置,就让这个女孩度过了两百年的时光。
你……终究还是这样做了吗……
罗青抿紧了嘴唇,面色发紫。
“知道了她梦境的具体环境,然后呢?”叶清泽看上去很是激动。
罗青回过神来,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提取一下梦境存储资料,梦境机器有百年内的记录保存,希望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帮助。”
“解除冬眠舱的冷冻状态不行吗?”杨凯摸着下巴提出建议。
“我说过,她现在是叫不醒的,擅自行动可能会让她的大脑严重受损。”罗青冷着脸否决,“她设计得很严密,没让脑桥过度疲劳,每做一个梦总会休息很长时间,毕竟人类的一个梦只有几分钟。如果连续性太强过度损耗脑力,这样便没有自己因为大脑的受损而惊醒的危险了,她想睡多久都可以……”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舱,那双紧闭的眼睛完全没有任何生气。
“她睡得太久了。”
罗青喃喃道。
“太久了……”
X
洪水滔天。
整个河道已经被完全淹没,巨浪涌起一波又一波,仿佛巨兽的咆哮般响彻天际。山头上,姒文命①沉默地看着下方的洪涛,久久无言。
伯益站在他身后,在伯益身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是伯益的女儿嬴萧②。
“师尊,公在河北平原广开凿井之术,使百姓耕田不受洪涛肆虐。”大禹开口道,“但是这河域之中,公能否助我平定?”
伯益嘿嘿一笑,“尽吾所能。”
嬴萧微微一笑,忽然拿出一块兽骨,坐在地上用石刀刻着什么。
“这……”禹微微一愣。
伯益爽朗地仰天长笑一声,“吾甚爱花草鸟兽之类,亦爱绘制地图,唯有手拙。吾女甚长此道,故多助我绘之。”
姒文命也笑道:“此女甚能。”
嬴萧微微一笑,没有抬头。
她不想抬头,她只想画下去。
因为她知道,她帮父亲画出的,写出的,正是《山海经》。
萧宇摊开一捆竹简,放在地上仔细研读。
她的父亲正坐在旁边,目光深邃。
门外是呜呜的风声,营帐外几百里,就是战场的所在地。
萧宇可以感觉到父亲紧张的心情,她看到父亲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略微一瞥,萧宇发现父亲比以前又多了几缕白发。
这么多年,父亲跟着刘季征战,为他出谋划策,也太过操劳。
但这次应该没有大碍了,项籍已经被围困垓下,虽然日前传来军报,言项籍率残军突围,诸侯军派轻骑追赶,不知结果如何。
父亲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一部书,但是萧宇看得出他根本没看进去。
忽然,帐门被猛地拉开,吓了萧宇一跳。
浑身是土、面容憔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夏侯婴站在帐门前,他的疲倦难以掩饰双眼中放出的激动。
“夏侯?”父亲站起来,“怎……怎样?……”
“成功了!”夏侯婴大叫起来,“我们成功了,项籍身首异处,我们赢了!”
一片混乱。
萧宇不太记得接下来的事情,她只记得狂喜,尖叫,激动。
她轻轻地笑了。
因为,和平终于到来。
她可以不用担心与亲人分离了。
她站在宫门前,身后便是久负盛名的未央宫。
她已经被封在石邑,即将赶往封地。
也许,离开这座奢靡的宫殿,是件好事吧。
母亲又能在这里,支撑多久呢③?
她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石邑公主刘霄,从今日起,淡出汉家,也许她不会在历史上留名,更不会牵涉进暗潮汹涌的宫内斗争。
是的,她一直喜欢逃避。
帐外听得见大雕的长鸣。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从座上站起来。
世人皆知自己名唤萧绰,却不知自己本唤萧宇,景宗选妃时,听得自己的名字似有“宇内萧条”之意,方才改了。
她还记得景宗皇帝爽朗的笑容,冷峻的眼神,以及他在每次发病时的喘息。
想来,已经二十二年了……
就在三个月前,辽军势如破竹地南攻北宋,终于逼迫中原皇帝在檀渊城与辽国签订盟约,向辽国每年进贡岁币三十万,在边境互市,双方结为兄弟之国。辽国的贸易和粮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她欣喜地笑了,她以一个女人之身,成功将大辽的处境逆转,让大辽的生命得以延续。
如果……她的能力再强一点,就好了……
大雕的长鸣已经远去,她深深地一叹。
三
这就是最有代表的四个梦。
罗青关掉了投影屏幕,皱起了眉头。
杨凯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一是茫然梦境的内容,一是茫然罗青高超的电子技术。
叶清泽倒是打开了她的个人终端,在投影屏幕上写写画画。
“伯益之女,萧何之女,石邑公主,辽朝承天皇太后……”
叶清泽咬着指甲,含糊地说:“我看看……真奇怪,这些梦境的内容都……都无比真实……她把语言、地理、文字、建筑、用具……甚至服饰全都做出来了,太逼真了……”
“这就是她想做的……”罗青忽然开口了,声音干涩。
“啊?”
“传承、和平、逃避、事业……”罗青捂住了脸,“这些……都是她想要的。她没办法在现实中得到……便用了所有的脑力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真实无比的梦境。她也是个造诣极深的历史学家,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她为自己编造了那么多理由,继续活在梦里,一次比一次陷得更深……”
叶清泽咬了咬嘴唇,默然了。
整个地下室的气氛变得十分阴沉,杨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放在冬眠舱舷窗透出的那张脸上。从这里看来,那张脸根本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在那个面孔上,却透露出一丝幸福。
这是当年地球末日时,没有逃离的原住民吗?杨凯是在火星上出生的,他只知道当初的末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逃了出来。如果自己的祖先没有逃出来,也会是她这样吗……还是说,比她更惨呢……
“等……等会……”
罗青皱着的眉头忽然一舒,如同想起什么了,他立即再次打开投影屏幕,“我刚才把四个最深刻的梦境转化成视频信号,但是……刚才的这个……”
罗青的眼前闪过无数的数据符号,速度快到几乎只能看到几道光柱,但是他却如有神助一般精确地找出了几行代码,将它们拖到另一个框里解析。
屏幕上出现了几张静止的画面,很模糊,带有一点朦胧的神秘气息。
叶清泽探过头如饥似渴地看着,嘴里不断快速念叨着:“两裆铠……菱角巾……飞天髻……双鬟髻……那个是……那个是全木结构的佛塔吗……”
罗青把一张图片拉了过来,“看看这个……”
叶清泽看去,那张画面很不清晰,但是可以看出是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孩,他周围都是士兵,还有一个高大的将领。这个小孩穿着皮衣,宽袍大袖,瘫倒在地上,在他身后是一座巨大的佛像。
“这难道是……”叶清泽沉吟着,“这与南朝历史中的一幕实在是太像了……没错,萧道成篡刘宋,这个小孩就是刘宋最后一个皇帝,刘准!”
“这就怪了。”罗青笑了笑,“她以前的梦境都是开心,幸福,闲逸,十分有成就感的,但是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个亲眼见到如此悲惨一幕的梦呢……呵呵,只怕,多年的梦境,已经让她产生了怀疑,她毕竟不可能忘却一切,现在只要加上一点助力,她就惊梦了……”
“助力?”
罗青神秘地点点头,向杨凯看去,杨凯仅仅愣了几秒就明白了,“你是要我……把咱们酒吧的那台搬来?”
罗青微微一笑,笑容中带有一丝戏谑,“你有四十分钟。”
4
建康的雨,原本是暖湿宜人的,这两天却十分阴寒,仿佛针入肌体,让萧宇失去了在室外游玩的乐趣。
而且周围的婢女都不愿萧宇再出门,她们都说自己很久以前在夜晚的出行中昏迷不醒,神情呆滞,就像中了邪一样。父皇也三番五次地警告,不要贸然出门。
骑不成马,让萧宇十分痛苦。她的心情也逐渐阴郁起来,上次父皇来告诉自己驸马的名字,她竟然无端恼怒,和父皇吵了两嘴。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驸马”,萧宇心中就有无穷的不安。
父皇给自己选的驸马叫王彬,是名士王僧虔的儿子,也和他父亲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尽管没有见过面,但据说也是一个风流名士,容貌俊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似乎都是一个完美的夫婿,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皇提到他,萧宇脑海中总会想到那个在阴暗的房间中关押着的,无助的小孩。
她每次都讪笑自己,他是个废帝,还比自己小两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他会死的。
他会……死吗。
萧宇嘴角的冷笑忽然僵住。
现在刘氏完全被屠戮殆尽,一年前刘准被拉下皇位后,对刘氏皇家的屠杀就开始了。父皇留了刘准一命,但刘准活着一日,父皇的宝座恐怕就坐不安稳,虽说只是一个对自己完全没有威胁的小孩子,但杀了,总比不杀的好。因为世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孩子是曾经的皇帝。人的记忆,也是不准确的。
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心。
这个决心也许会让平时的自己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竟然觉得可以完全把这件事摆平,没有任何失败的可能,似乎她是整个天下的君主一般。
她缓缓踏出了脚步。
丹阳宫外人喊马嘶。
萧宇傲然立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乱成一团的宫道,自己带来的禁卫军已经和丹阳宫的守军战在了一起,她信马由缰,马蹄所及之处,所有人无不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传皇上旨意,招前帝刘准入宫,拦者,杀无赦!”
身边的禁卫军纷纷叫道,而面对这漏洞百出的借口,对方竟然没有丝毫反驳,只是进行着顽勇的拼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方的防线逐渐崩溃。
萧宇本能地觉得似乎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她却无法说明。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合逻辑。
只有一件事她很确定,那就是她终于可以救出那个男孩了。那个命运无比黑暗的男孩,终于可以被自己拯救。
那道木门,也快到了吧。
她欣慰地笑了。
笑着的她,根本没有想到,片刻之后她所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血已经流了一地,污浊的地板已经完全被染成了紫色,萧宇站稳了身体,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紧紧握住双手,用最大的力道呼吸着,似乎这座禁锢了刘准的房间也禁锢了空气。
刘准那粗简的衣服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这个伤口贯通了衣服下那稚嫩的肉体,血正汩汩流出,还在加深着房间的颜色。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跪在了刘准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捧起那张精致的脸庞。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皇帝的脸,他的脸是那么秀气,那么苍白,那么……惹人怜爱。
这一刻,她竟然感到了无比的心痛。
就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王,命运,还是无法扭转吗?
她紧紧地抱着那个与自己几乎素不相识的稚嫩生命,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尖叫声让整个丹阳宫都安静了下来,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接着,身后的士兵忽然让开了一条路,萧宇听得一声惊呼:“驸马!”
是王彬?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是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萧宇回过头,看向从未见过面的未来夫婿。紧接着,她呆住了。
那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两裆铠,手里还握着一把仪剑,俨然一副武将打扮。
但是他的脸,却无比熟悉。
萧宇双眼发直,不知看了多久,才喃喃地从嘴里道出两个字:“罗青……”
紧接着,风暴将一切吞噬,把这二人拖入深渊。
0
当萧宇再次醒转时,她面对的是一个地狱。
酷热的狂风肆虐着大地,风沙将一切掩埋,整个天空仿佛在燃烧,周围没有任何人迹。
只有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无比熟悉的面孔,嘴角露出苦笑。
“罗青……”
罗青冷峻的眼神少见地柔和起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萧宇,说:
“好久不见……”
这一声彻底击垮了萧宇的心理防线,她抽噎一声,双手紧紧抓住脸庞。
从她指间的缝隙中流下一滴眼泪,“这还是梦,对吗?你肯定早已经死了,你们肯定都已经死了。”
“你错了。”罗青摇摇头,“这里是我的梦,不是你的。你已经睡了两百年,够多了。”
萧宇缓缓抬高视角,她看着周围的一切,一丝一毫地打量,记忆不断狂涌进她的脑海。
这两百年的时光已经很漫长,但更恐怖的是对她来说,这两百年如同千年一般。无数的人生填充进她的生命,无数的世界拼成一团,她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罗青……”她看着这个故人,“让我继续睡吧。”
罗青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这个梦境无比真实,但是正因为真实,才让萧宇感到恐惧和不安。她叫道:“我求你了……我不想知道。”
罗青轻轻把手拍在了她的肩上,用温柔的语调慢慢地说:
“外面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人类还没有灭绝,他们已经开展了星际殖民。
“你所钟爱的一切都在复苏,文化、历史、文学……
“不管你做了多久的美梦……不管你的梦有多么真实,你的意识都会把你引向那个最残酷但也最合理的结局。
“你骗不了自己的,你总会醒来……”
萧宇看着罗青的脸,那张脸在离她远去。她想追上去,但脸却越发遥远。
“就像……”
萧宇看到,罗青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就像我一样……”
萧宇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再次模糊,她这次不是下坠,而是上升。
一道光,在她眼前彻底打开。
当杨凯好奇地凑上前去查看自动打开舱盖的冬眠舱时,冬眠舱里的女子突然猛地挺直了身子,杨凯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迎面一泡异物打湿了衣服。
叶清泽愣了一下,然后放声大笑。
女子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冬眠之前灌入肠道的药物,”忽然一个男声不冷不热地解释道,“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
杨凯看向那人,表情十分混乱。
“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差啊……”罗青扶着从舱中站起来的女子,强力忍住笑容。
尾 声
无论地球的环境多么恶劣,无论风暴的轰鸣多么震耳欲聋,似乎这座小小的酒吧还是会继续屹立下去。它在风中摇曳着,仿佛一面飘荡在空中的旗帜。
萧宇远远地回望了一眼,那间酒吧已经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背好罗青赠予的一包装备,迈开自己的脚步。
她忘了很多,甚至连自己是不是叫萧宇都记不清了,在梦里自己的名字还有很多,有刘姓的,宇文姓的。她知道罗青一定知道自己的本名,但她没有问。
人类做梦的理由,就是忘掉它。
临行时罗青说的这句话,回响在她的心头。
过往的一切梦境,都会遗忘,因为她已经醒了。忘记的东西会有很多,但她知道她还有更广阔的未来。
似乎是心有感应般,在酒吧中把玩酒杯的罗青露出一丝微笑。
旁边的杨凯说:“我一直忘了问,萧宇是两百年前末日时代的人,你怎么认识她的?”
罗青如若罔闻,继续把玩着。
杨凯无奈地一笑。
“又是不能说吗……”
远处,一个人在风沙中行走着,狂风和沙砾在她面前分开一条道,她在这条道路上行走,寻找着一切人类历史可能留下的遗迹,追寻着她曾经梦中的美丽。
她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甚至不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但是她会走下去。
因为她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