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张万康,四十四岁方正式出版第一部作品《道济群生录》,一举斩获岛内文学金典奖百万首奖。其小说跳脱台湾数十年来的创作系谱,野蛮生长的剽悍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戏谑想象,堪比《堂吉诃德》和《巨人传》。
《道济群生录》以古典章回小说的形式,自述父子联手抵抗病魔、和医疗体制斗智斗勇,如何引发一场阴阳大战的惊险历程。“为何父亲要如此受苦”这样沉重的命题,到了作者笔下竟化为一场包含无限可能的庆生嘉年华,传统的狂想志怪小说皆为之逊色。种种匪夷所思的生死拔河背后,实隐含着深沉的人性思考。
《道济群生录》是一本奇书。话说公元二○一○年初夏,九十岁的老荣民张济跌伤送医,未料胃出血引发肺炎。医师不察,努力欢送出院,等到再度急诊时病象已经极度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检查发现张济已经是胰脏癌末期。
张济一九四九年随军来台,娶了个罗东姑娘,生儿育女,官拜士官退伍。他乐天知命,老来以省水节电为能事,半杯水就能冲马桶,打牌作小弊,喂狗吃大肉,行有余力就看叩应节目清凉影片。这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兵,生命力特强,即使到了加护病房依然不甘就范:“这万爸没啥了不起的生死观,你如果问他为什么要活?他可能反问你为什么要死?”
有其父必有其子,张万康舞文弄墨为业,放言无忌、痞味十足,骨子里却不失天真,颇有滞留青春期过久的嫌疑。但万康对老爸的关心实在令人动容。眼看老爸在病房受苦,他日夜手缚《心经》以示感同身受;医院人情硗薄,诊断结果每况愈下,却不能摇撼他救父的决心。与此同时,他调动各种文学资源,以异想天开的形式救赎现实绝境于万一,故事也由这里起飞。
张济、万康父子抗病的故事以章回小说呈现,叙事背景大有来头。原来万康孝心触动地府判官、药师如来,引发一场抢人大战。现实生命的后面竟有如此庞大(而且官僚)的神魔体系左右,陡然让故事的纵深加宽。张万康的灵感包括民间宗教,以及神魔小说(像是《西游记》、《封神榜》)、鬼怪小说(像是《三遂平妖传》)等。这类小说演义另一个世界的神奇冒险,却不乏世俗人间情怀,更重要的,它从不避讳一种惫赖的喜剧精神。
张万康运用这些情节人物来探讨病的本质和医疗伦理。当父亲的病已经山穷水尽,人子要如何面对必然的死生关口?而当病人和家属在绝望中找希望的时候,医护单位、健保机构又如何提供诊治和安慰?张万康对张爸入住的医院不无微词,因为误诊在先,又继之以连串治疗瑕疵。
《道济群生录》也是张万康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说。之前只有一部短篇小说集《W.C. Zhang:张万康小说》。大抵而言,这些作品的叙事主体是一个蛰伏在城市里的文艺中年,他或者观察无聊的生活律动,或者陷入某种荒谬的邂逅。他的小说往往这样开场:“我开始幻想,在我发呆很久之后。” “起先,我以为我走在蛇的肚子里,后来我发现是在鲸鱼的肚子里。”这些字句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现代主义修辞,孤独、白日梦、晃荡,徒劳的突围表演。这期间张万康又热衷写性,跳过谈情说爱,都是肢体语言,却总给人虚张声势的感觉,他的人物作老鸟状,其实都是孤鸟。
一直要到得奖的作品《大陶岛》,张万康才将他这些执念整合起来。二○○四年“总统大选”发生三一九枪击案,小说的主人翁走上街头,在抗议人群中与“大陈义胞”老陶结识。这一老一小在各种场子里冲锋陷阵,说不尽的壮怀激烈。不作战的时候他们以同样的热血精神消耗A片;老陶曰:“管他枪击案,A片本来就是要看的啊!”一场神秘的大洪水淹至,两人坐在桌上漂出光棍宿舍,同时不忘盯着电视检验新到A片。电视长出鱼鳍,老陶变成斑花海豚,泅泳了几遭后,朝电视一望:“还没射啊!”
《大陶岛》写“神经病”的狂想、写漂泊,写没有名目的欲望、自渎式的痛/快,都是张万康小说常见的题材。三一九枪击案将他狂乱的叙事线索政治化也合理化了。主义、运动、抗争高潮迭起,不就是春梦,不,春宫一场?
让我们再回到《道济群生录》。这本小说不妨看做《大陶岛》的温馨家庭版。张济比老陶幸运,他结了婚,有了家,成了温驯的老芋仔;有一回淹大水,他也爬上书桌避难兼看电视,但看的不是A片,是港剧。
但张万康明白老陶和老张本是同根生,他们过早历经离散,都有不能言说的创伤,也都有不愿就此罢休的韧性。老陶看A片看到鞠躬尽瘁,老张大战炎魔死而后已。人生有多荒谬,他们就有多固执。他们是最令人意外的西西弗斯。
外省父亲之死是近年台湾小说界的主题之一。张大春的《聆听父亲》、朱天心的《漫游者》、骆以军的《远方》、郝誉翔的《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等作,都曾处理这一主题。这些父亲少小离家,渡海来台,他们是一个时代政权裂变最直接的见证,也同时体现了生命中太多莫可奈何的境况。岁岁年年,反攻大陆的号角迎来了陆客自由行,他们的信仰和肉身已经垂垂老去,以至消亡。
在这样的谱系里,《道济群生录》有的是挪用民间信仰、神魔小说,创造“伪史诗”的勇气。《道济群生录》的最后四回写神魔大战。这场战事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药师如来手下头号大将宫毘罗壮烈牺牲,吕洞宾施展美男计,恶水娘娘临阵叛变,连关公也阵亡了。炎魔大王恶贯满盈,佛军落得惨胜。饶是这般,张济还是不愿归天。最后劳驾阿弥陀佛、药师如来甚至观音菩萨出马温情喊话,软硬兼施,才好勉强上路。
张济走了,九十年浮生倥偬不过留下个臭皮囊。他肉身的消弭却助成张万康小说功力大进,写出《道济群生录》。出生入死皆是梦幻泡影,喝佛骂祖无非方便法门。有子如万康,张爸可以无憾。愿他老人家在极乐世界每天继续嗑活包蛋,外加一杯卡布喽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