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翔
一
隐隐听到晨礼呼唤声,由布娘受惊了似的,立马支棱起耳朵,再也睡不着了。睁眼四望,屋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脚下尺方大小的木格窗外,显出鱼肚白。漆黑的夜里,由布娘惊醒了多次,估摸着几点了,起身向窗外看看,咋还听不到阿訇诵经声,是否错过了封斋时间。由布娘七十多岁了,身子很瘦,头发全白了,被黑盖头一直遮掩着,若不这样,看到的人们,会以为是九十多岁的人呢。由布娘心里烦,晚上睡不着觉,身子翻来覆去,家里家外的事儿,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现,让人无法安宁。
要是再有只闹钟,那该多好啊。有了闹钟,可定好时间。到时闹铃一响,就动身起来了,该干啥干啥,用不着晚上多次惊醒,看着窗外的天色估摸。这个小小的愿望,总算有眉目了,那是昨晚邻居马奶家给阿訇开斋,诵读《古兰经》,给自己散了五元,给孙子哈三散了一元,加起来六元,估计能买一只闹钟了。
以前家里有一只闹钟,不锈钢身子,圆形表盘。到了定下的点数,顶上的小锤飞速敲击两边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响起来。这是由布结婚时买的,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了,一直用得好好的。就在斋月前几天,由布娘去地里拔草,家里丢下调皮的孙子,看到炕沿放着闹钟,嘀嗒嘀嗒响着,红色的指针不停地转动,觉得好奇好玩儿,就拿过来翻看。到了最后,用钳子和小刀拧这撬那,就不慎弄开了后盖,取下里面的转轮,拿出来查看。到了要安装时,不是丢了这个零件,就是弄错那个位置,指针不走了,闹钟坏了。由布娘从地里回来,发现闹钟散了架,到处是拆散的零件,本想狠揍一顿,给点儿教训,可转念一想,哈三一人在家,没爹没娘,孤孤单单,怪可怜的,就责骂了几句,不再去说啥。
借着窗外的亮光,披上衣服,悄悄坐起,从枕下摸出火柴,刺啦一声擦燃后,点着了墙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火苗跳闪了几下,亮光瞬间扩散开来,照破了房里的黑暗,周围慢慢亮堂起来。这房屋是稍大的一间,土炕占去了大半位置,墙角支着锅灶,旁边是水缸、煤箱、短把铁锨、笤帚之类的杂物。奶奶和孙子两人过日子,大半的时间,包括吃饭、休息、睡觉,都在这里。去年这里还亮着电灯,一根长长的细线吊着十五瓦灯泡,比煤油灯亮多了。只是后来家里没钱,缴不上电费,线被电工掐断了,只得用上以前的煤油灯,凑合着过日子。
用火钳捅开炉火,把水壶放在炉盘火苗上,转眼工夫,就呲呲响起来,似要滚沸的样子。走出门外,院里黑黑的,隐约看清大门跟前放着架子车,扣着背篓,墙根垒着草垛。南面矮小的杏树,枝叶交叉在一块,像团黑色的鬼影,静卧在那里,有些怕人。树跟前的围墙倒塌后,用树枝和荆条随便堵起来,防止小偷进来。由布娘看了一会儿,身上觉得有点儿冷,清真寺里的诵经声一次次传来,催促人们赶紧起床封斋,或到清真寺礼拜。
回到房间,炉上的壶水已经开了,咕噜咕噜滚沸着,壶嘴里冒出一缕白烟,腾起一阵热气。由布娘提起放在一旁,拿出案板下面的铁锅,把里面的剩饭热了吃上,凑合一顿。由布娘拿起水壶,倒进锅里的剩饭上,拿炒铲随意搅动一下,放在炉火上。炉面的茶杯里,还有昨晚的剩茶,浓浓酽酽的,一点儿都没有败,倒了怪可惜的,又倒进开水。家里哈三还小,由布娘一个人封斋,这剩饭不热了赶快吃掉,时间一长就会烂掉,这可不行,不能浪费粮食。由布娘坐在炉前小凳上,边吃着干馍和剩饭,边喝开水。
土炕的一边,哈三盖一床灰色旧被,头脑缩进厚被筒里,还在沉睡。这是由布的儿子,长得也瘦,脱光衣服,就能数清条条凸现的肋骨。哈三脖子长得长,细细的,似乎撑不起大大的脑袋,脸上常常犹犹豫豫的,很少出现笑容。由布娘起来时,把被角往上拉了拉,盖住哈三头脸,怕不慎惊醒了,打搅睡眠。孙子睡不好,影响身心发育,不利于成长,身子长不壮实,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汉。其实这几年里,孙子见不到爸爸,得不到足够的母爱,常常很少吃饭,过得也不开心,身材比同龄人矮小。这些由布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好好抚养,相依为命过着日子。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天色慢慢亮起来,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由布娘封上斋,做完了晨礼,就走出门去,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扫院。代养的一只羊,白天家里没人,就在院里转悠,奔跑,吃墙根的包谷草,丢在地上的碎馍渣。由布娘弯腰挥动扫帚,扫去地上的羊粪疍、碎杂草、废塑料袋。这习惯早就养成了,当媳妇时就这样,早早起来,擦擦扫扫,搞搞卫生,大多穆斯林家里,都是这样,天天如此。
奶奶,要迟到了嘛?你怎么不叫我呀?扫院声惊醒了孙子,使哈三睁开眼一看,穿上衣服,朝窗外大喊。
没有,我还准备叫你呢,现在正是时候,你穿上衣服起来吧!由布娘扫到门口,听到孙子叫声,就转身说。
扫了院子,回到房间,哈三已穿好衣服,洗了头脸,整理着书包。由布娘在自己喝剩的杯里,又倒进些开水,拿出碟里的干镆,让哈三去吃。哈三看了一眼,觉得天天都是这样,有点儿闷闷不乐,脸上没一丝笑容,拿一块干镆慢慢啃着。由布娘看到这些,心里过意不去,也想让哈三穿好点儿,吃好点儿,跟别的孩子一样,过得幸福快乐。但由布娘靠一把庄稼过活,弄不来钱财,电线都给人掐了,根本办不到。
送走了哈三,由布娘坐在炕上,拿起《古兰经》轻声诵读。儿时清真寺里念过几年经,学会了简单的阿文,能慢慢念出来,意思却不大懂,不知究竟说了些啥。进了斋月,由布娘想到的就是赶快殁,真主收了她,一个苦命的老太婆子,已经活够了,再活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要是斋月里殁了,真主会减轻犯下的罪恶,少一些打算,谁都这样盼望着。但是否真的能殁,真主收了去,自己说了不算,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太阳慢慢升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木格窗里射进一束阳光,明明亮亮的,照在灰色的被面。院里的杏树叶子黄了,在秋风刮动下,片片飘落。墙外传来人们的说话声,估计是去地里干活,或外出做生意。这几年外出的人越来越多,青壮年都走光了,剩下些老弱不堪的妇女儿童,守护村庄。不少耕地撂荒了,长满了杂草,无人问津。由布娘身子有病,只能在房后自留地里,种些常吃的蔬菜,量小,活轻,勉强能顾得过来。
由布娘记起来了,今天是逢集日,不少村民抽空儿赶集,买些必须的日用品。上了年岁的老人,无事可做,也去集镇转转,跟熟人随意说说话,散散心。由布娘也想去,家里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就是手头没钱,无法买来,孙子两人一直凑合。斋月里本该吃好点儿,其他家庭都是这样,但由布娘家里,没一分收入,根本不可能。
身下的土炕有点儿凉了,由布娘觉不到一点儿温热,就转身下了炕,填进些晒干的杂草。经过草垛跟前,发现一只母鸡从草垛走下来,咯哒咯哒使劲儿叫着,觉得有点儿异样。由布娘想,这声音分明是下了鸡蛋,才这样叫的。莫非这只母鸡,躲过家人的眼睛,悄悄来到草垛,早已盘了窝,下了蛋?
由布娘搬来梯子,搭在草垛上,小心翼翼踩着,一步步上走。到了垛顶,果然发现挨墙的草窝里,有三五只白鲜的鸡蛋,聚到一块儿,多么地诱人。由布娘非常高兴,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一只只拾起来,装进衣襟里,再慢慢下来。有了这一重大发现,由布娘想,自己也该赶赶集,卖掉这些鸡蛋,换回必须的日用品。顺便拿上凑下的六元钱,到钟表店看看,能否买来一只闹钟。
二
乡村公路上,逢集时人多,步行的,骑摩托车的,蹬自行车的,开小车的,前前后后,你追我赶,格外热闹。由布娘身穿青衣,戴白盖头,脚穿黑布鞋,提一只竹筐,沿路匆匆走着。由布娘家就在路边,离得一百米左右,在家时能听到路人的说话声,高一句,低一句,能辨别清楚。由布娘身后,是上庄的几个媳妇,多嘴,爱惹事生非,看见由布家陈旧的木门,就由此及彼地引发开来,说由布的事儿,说由布媳妇的事儿,怎么了怎么了,七长八短,都没什么依据,随便瞎说。尤其是说由布媳妇,男人还没回来,自己撇下一家老小,借口去县城开店,暗中寻找男人,真是狐狸精,受不了啦。由布娘看见,觉得十分厌恶,不想听到讽刺挖苦的话,就加快脚步,快点儿走着,想尽量离得远点儿。她们交头接耳的嘀咕,声音不大,还是不偏不倚地钻进由布娘耳朵里,难受极了。
上庄的这几个媳妇,男人挣了钱,穿着时兴,说话口气大,一点儿不顾忌什么。她们的风凉话,是给由布娘故意说的,还是偶然看到了由布家门,随意说的,也不清楚。由布娘听到这些,心里一凉一凉的,有点儿自卑,觉得活得窝囊,似乎做错了什么,没脸面见人。由布娘想到隔墙有耳这句话,古人们常说,意思是说话要堤防点儿,别伤害了别人,也别给自己带来麻烦。现在的人们怎么啦,是彻底忘掉了,还是财大气粗,对这千年古训,根本不当一码事儿。
儿行千里母担忧。由布三十多岁,早已娶妻成家,有了孩子,五年前出了家门,至今未归,母亲一直惦念着,究竟怎么样了?为何不回家?打个电话也行啊?五年前的那个晚上,由布跟新疆的亲戚,去他们那里的大沙漠淘金,村上同去的人们,先后都回来了,就是由布没回来,听不到任何音信。由布娘多次去问村上的人,他们说新疆沙漠大,不在同一伙,离得很远,彼此不了解。开始彼此还通电话,知道对方的情况。后来往沙漠深处走,信号就没有了,手机成了废物,派不上什么用场。
由布娘得不到儿子的消息,心里越发担忧,逢人就问,不管亲戚朋友,还是陌生的路人,想尽快知道儿子的下落。由布娘早年殁了男人,剩下由布一个独苗,想靠他度过晚年,现在儿子不回来,天就塌了下来,今后日子怎么过。
直至后来,有关由布的传言多起来,有被风沙卷走的,有不服水土病死的,有跟同伙打架打死的,有被金老板埋在坑里的,各种说法都有,不知是真是假。由布娘听到这些,心里刀割一般,精神彻底垮了,茶饭不思,夜不成眠,整天愁容满面,后悔当初不该让儿子,到那么远的地方挣钱。一家人待在一块儿,团团圆圆,穷日子穷过,那该多好啊。
这个集镇是小镇,长约两里左右,街道路面窄窄的,两边高低不平的店里,摆满各类销售的物品。南面山脚下,有不少国家的单位,如营业所、乡政府、邮政所、信用社等,散乱分布着。由布娘到了集镇,直接去卖蛋处,在空地上放下竹筐,跟人们搭讪起来,询问鸡蛋的价格。由布娘发现,来这里卖蛋的,家都在附近,不少还能认识,家境不富裕,过得较清苦,卖了带来的鸡蛋,换些零花钱。
卖了鸡蛋,还不到十元钱,由布娘揣进衣兜,转身走出人群。到了集镇西端的大桥,忽然看到孙子读书的学校,就几百米远,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由布娘心想,早上哈三不高兴,脸上没笑容,是因没有给零食吃,何不用这些卖蛋钱,买点儿零食送去,让孙子高兴一下。由布娘这样想着,就进了一家副食店,买了方便面、虾条、锅巴之类的,装进塑料袋,提着朝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大门,发现铁门锁着,不让人进去,怕影响教学秩序。透过校门铁条望进去,门旁的房间里,瘦个的门卫穿着警服,坐在椅子上喝茶,看电视。从门口通向校园的路,铺满颗颗鹅卵石,两边是高大的松树,哨兵般齐齐站立。里面看不见学生,也没有老师,偶尔传来学生朗诵课文的声音,还有老师讲解课文的声音。由布娘知道,在这上课的时刻,门卫不让进去,是学校的规定,不能违抗。
由布娘转身走到校园墙角,发现矮墙处开了个豁口,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溜进溜出造成的。这豁口正对着学校厕所,不远处就是哈三的教室。站在豁口如果大喊,孙子就能听到,但这样不好,一个女人这样随便吼叫,怕人们笑话。何况是上课的时候,说不定孙子正在专心听讲,认真学习呢,还是再等等,下了课再说。
站在豁口墙下,靠在一棵树上,由布娘拿出一包锅巴,撕开包装袋,拿一片放进嘴里,细细一尝,觉得辣、脆、香,好吃,怪不得孙子跟在屁股后面,常常嚷着要买。过了几分钟,由布娘突然觉得自己封斋,怎么能吃东西呢?想到这里,就赶紧吐出嘴里的锅巴,后悔莫及。不过按照教规,是真的忘了,不是故意吃的,并马上停下来,斋也没有坏掉,真主是会饶恕的。
现在的农村家庭,条件好,孩子少,父母都给零花钱,让孩子买零食吃。自己手头没钱,从没给过哈三零钱,真是苦了孩子。由布娘这样想着,听到叮铃铃的响声,看到老师们拿着教本、粉笔盒,从教室里走出来。后面,是潮水般的学生,跟着涌出来,四处跑动,追逐嬉闹。不少上厕所的,一个跟一个,男男女女,朝厕所方向走去。由布娘伸长脖子,在豁口静静张望,看看来的这些人中,有没有哈三。如果来了,就叫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顺便交给他,给他一个惊喜。
过了四五分钟,还是不见孙子的踪影,由布娘有点儿忍不住,就小声叫来近处踢毽子的一位女生,说这位同学,麻烦你一下,去叫一下四二班的哈三,我有事儿找他。这女生答应后,转身走了。不久女生回来了,后面跟着孙子哈三。由布娘谢过这位同学,把孙子叫到跟前,将塑料袋里好吃的东西,轻轻塞过去,说这是奶奶卖鸡蛋买的,你拿去吃吧!哈三高兴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奶奶,就转身走了。由布娘看到孙子高兴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由布娘回到大街,要到钟表店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闹钟,买上一只。街上行人很多,来来去去,各自奔忙。由布娘转了几家,发现闹钟的样式,各种各样的都有,价格三五块的,十几块的,很吸引人。由布娘讨价还价,打磨了许久,最后花掉四元钱,买来了一只塑壳闹钟。
卖掉了鸡蛋,给孙子送去了零食,买回来闹钟,这样来回一折腾,时间将到中午了。大街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叫卖声,说话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由布娘脑子里乱哄哄的,有点儿受不了。到了卖蔬菜的地方,看到卖菜的人多,蔬菜绿绿嫩嫩的,很吸引人。由布娘花了一元钱,卖了二斤葱,装进竹筐,提着准备回家。中午哈三回来,还要吃饭,不能耽搁的。
往回走时,看到有人抱着鸡,有人自行车前框里装着鸡,由布娘忽然想到,这是给阿訇开斋宰的。自己跟孙子两人过活,尽管很穷,但也是个家啊,在尊贵的斋月,理应给阿訇开个斋,穆斯林都这样,由布娘也不例外,自己只是手头没钱,一直拖到了现在。家里有一只母鸡,正在下蛋,是全家唯一的财源,不能宰的,不能断了财路。掐指算算,斋月已过去二十多天,是斋月的末尾,马上要完了。看来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想办法欠一只,给阿訇开斋。
买鸡的地方就在卖鸡蛋的旁边。由布娘又来到卖鸡的人群中,这里瞧瞧,那边望望,看鸡的大小,价格多少。转来转去,由布娘发现,最小的鸡也要二十多元,或三十元,自己兜里的余钱,根本不够用。由布娘算了算,手头只有四元钱,这钱怎么买一只鸡呢?由布娘没钱,心里发虚,似乎低人半截,被人瞧不起,不敢问这问那。转了一圈儿,由布娘发现邻居尔力娘,也来这儿卖鸡,背篓里装着两三只,地面上窝着四五只。由布娘到了跟前,尔力娘早就发现了,问你在这儿干啥?要买鸡吗?由布娘没有回答,只是友好地笑笑,蹲在尔力娘身边,低声说起话来。
由布娘的家境,由布的近况,两人过活的艰难,尔力娘是知道的,抱有很大的同情,曾给过不少得帮助,还多次安慰,说要想开点儿,这是真主的定然,怨不得任何人,推一天算一天。由布娘很是感激,在自己遇上困难时,来热情地关心和照顾。尔力娘得知由布娘的想法,就痛快地说,这只鸡刚才别人给二十五元,我没出手,咱们是隔壁邻舍,我也知道你的情况,就给二十元卖给你,钱暂时不要,以后有了再给。由布娘听了这番话,眼泪差点儿出来了,抓住尔力娘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返回的路上,由布娘意外见了阿英社,准备去县城,正在路边等车。阿英社也看见了自己,就径直走过来,低头叫了声娘,再没有说什么。由布娘发现,阿英社身上穿的,仍是以前的旧衣服,人也消瘦多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个主麻日晚上,我给阿訇开斋,你有空儿的话,过来帮帮忙,哈三也很想念你。由布娘说。
嗯,我到时候过来。阿英社应着。
三
周五主麻日早上四点,新买的闹钟一响,由布娘起来了,正是封斋时候。这晚定上了时间,不用看夜色,也没去操心,总算睡了个囫囵觉。封了斋以后,做过晨礼,由布娘跪在拜毡上,求主能够保佑,让由布平安回来,自己需要儿子,阿英社需要丈夫,哈三需要爸爸,这个家需要顶梁柱。
天还没完全大亮,由布娘来到茅房,从架上抓住买来的鸡,扣在背篓下。给阿訇开斋的鸡,在宰之前,不能再给吃喝,身子要清爽,干净。由布娘来到院子树下,提来一汤瓶清水,轻轻浇在手上,均匀抹在鸡的身上,淋湿羽毛,洗净爪子,尖嘴。阳光照进院子时,由布娘抱着鸡来到清真寺,让阿訇宰了,并说晚上来我家开斋,诵读《古兰经》。斋月里给阿訇开斋的人多,家家都排着队,早点儿不定下来,是轮不到的。阿訇扳指头算了算,时间到了月末,这晚正好空着,没人定下来,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哈三照例上学去。由布娘拿着宰下的鸡,来到墙角的土坑,趁热拔了羽毛,开膛破腹,清洗干净,放在厨房案板上。有了鸡,由布娘心里踏实了许多,开心了许多。一年一个斋月,给阿訇开个斋,不能没有鸡,这是起码的要求。家里如果确实困难,无力办到时,用鸡蛋来代替,也是可以的。以往人们生活困难时,大多都这样。但是到了现在,人们条件都好了,还用鸡蛋代替,没人说不可以,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现在家境好的,还宰羊宰牛宰骆驼呢。由布娘孤儿寡母过日子,不能跟他们比,宰一只鸡就行了。
做了晌礼,掐完念珠,由布娘开始煎油香、蒸包子、做烩菜、洗红枣,开始忙活起来。由布娘知道,到晚上开斋时,不管是阿訇满拉,还是隔壁邻舍,都封了一整天斋,没吃没喝,肚里空空的,得急需吃喝,要早早准备好,不然到时手忙脚乱,顾不过来。做这些吃的时,由布娘一直盼着阿英社回来,打个下手,帮一下忙,会轻松些。由布娘知道,这些年儿子失踪后,家里更穷了,来串门的也少了,人们有点儿瞧不起。由布娘命苦,跟孙子过日子,节衣缩食,实在没有太大困难,是不去求别人的。
做完了吃的,由布娘觉得有点儿累,想上炕躺会儿,休息一阵。由布娘心里事儿多,乱七八糟的,在眼前一幕幕闪现,根本合不拢眼,睡不着觉。由布娘忽然记起,晚上开斋舍散的钱,还没准备好,手头的那几元钱,根本就不够用,这可怎么办?
由布娘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得赶紧想办法。叫阿訇诵读《古兰经》,给大家开斋,吃的好坏不说,宰鸡或用鸡蛋代替也罢,不散钱就说不过去,根本不行。尤其是调皮捣蛋的小孩,大多是冲着领钱来的,三毛五毛也好,不满足是不行的。
走出房门,太阳已经西斜。亮亮的光斑照在院里的树上,墙头架着的包谷草上。由布娘坐在门槛,翻出兜里剩下的余钱,仔细数了数,才六元一角,连阿訇满拉散的都不够,这可怎么办?若要去借,到谁家去呢?由布娘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眼看太阳落山了,远处传来唤醒阁上洪亮的诵经声,悠悠扬扬的,知道该做昏礼了。由布娘突然想起,在一个月以前,哈三伯伯曾雇自己拔麦子,说要每天给十元,一共拔了五天,工钱五十元,当初手头不便没有给,至今也没偿还呢。由布娘老了,记性差,你看连这差钱的事儿,也给忘了。现在偶然想起来,也正是时候,给阿訇满拉舍散,偿还尔力娘的鸡钱。这样想着,由布娘拍拍裤脚的尘土,吃力地站起来,慢慢朝门外走去。
秋收时节,村里就是忙。田地里,土路上,麦场边,人们拉土豆、运包谷、犁土地、堆秸秆,三三两两的,都在忙乎。庄户间的路上,有碾了的麦草、掉下的土豆、遗失的玉米棒子。由布娘出了门,朝哈三伯伯家方向,慢慢走去。由布娘年老体弱,患有疾病,走不快,只得慢慢往前挪。
转过丁字路口,绕过枝叶浓密的核桃树,就是哈三伯伯家了。到了跟前,发现大门上锁,里面没人,都到田间劳动去了。由布娘想,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何时回来,站这儿等候,也不是办法,还是暂时回去,过一阵再来。正要转身时,突然看见尔力娘拿着一只背篓,出门去捞饲草。由布娘说,晚上我给阿訇开斋,你也过来吧,到我们家一块儿开斋。
不了不了,你给阿訇开斋就行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要做饭的,抽不出时间,你的心意我领了。尔力娘说。
我做下的吃食很多,你还是来吧,你家里让你儿媳妇去做,还不放心啊!
不是不放心,你的情况我知道,都是熟人嘛,还客气啥呀。
听到这里,由布娘不吭声了,打了声招呼,转身慢慢走了。由布娘没有执意去叫,也是考虑家里多来一人,就得多舍散些钱,增加困难,能不来就不来,省一点是一点。
回到家里,发现关着的门开了,由布娘估计是哈三来了,或是阿英社来了。进了家门,走进厨房,发现哈三坐在厨房半截木墩上,正拿着一只包子狼吞虎咽。
这是给阿訇开斋吃的,你怎么一个人悄悄吃呢?阿訇没吃,其他人吃了,主会降罪的,你知道不?由布娘气呼呼的,对孙子大声吼起来。
奶奶,奶奶——,我肚子饿,实在受不了了,才这样吃的,你饶恕我吧!听到哈三这样告饶,由布娘心就软了,不再怪罪什么,轻轻摸摸哈三的头,说我的好孙子,你肚子饿了,应该去吃,应该去吃,奶奶不怪你,奶奶不怪你的!
正这样说时,大门咯吱一声响了。由布娘走出厨房一看,原来是阿英社来了,穿着以前的那身衣服,背着黄色肩包。娘,我来了,哈三放学回来了吗?回来了,在厨房里呢,你去看吧。由布娘说罢大喊,哈三,你妈回来了,快出来呀。
阿英社看见跑出厨房的哈三,就一下子迎过去,紧紧抱在怀里,眼里涌满了泪水。由布娘看到这些,心里酸酸的,安慰阿英社说,才离开几天啊,像多年没见过似的,哭什么呀!阿英社听到这里,就放开了哈三,背过身去擦泪水,并慢慢到自己房里去了。
等阿英社回来,掏出兜里的三十元钱,递过去说,娘,这是开斋给阿訇散的,你拿上吧!由布娘有点儿难为情,又觉得还没要来哈三伯伯的钱,正等着急用呢。想到这里,就伸手接过来,说那好吧,过会儿我给大家舍散。这次举念请阿訇开斋,也是祈祷由布平安回来,是一家人嘛。
阿英社说是的,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娘,开斋吃的饭菜做好了吗?还有啥准备的,我去做吧?由布娘说,现在基本做好了,就剩下烩菜,我已拣好洗净了,到时烩上就行。时间还来得及,你去缓一会儿,顺便跟儿子说说话,看看学习怎么样。阿英社答应着,就跟顽皮的哈三,一同朝自己房间走去。
由布娘走进厨房,坐在小木凳上,掏出兜里的钱,连同儿媳给的和在一块,数了一遍,计划给阿訇散多少,满拉散多少,邻居散多少。就这么些钱,都要散够,多了多散,少了少散,人人有份儿,不能落下一人。总算安顿好了,心里踏实了,这不仅是举念为阿訇开斋,更是为由布祈祷,两全其美。加上阿英社来了,觉得这个家才像个家,哈三有了妈妈,自己有了儿媳,一家说说笑笑的,温馨多了。
这次阿英社回来,真是没有想到。那天街上见了,顺便叫了一声,没想到果然来了,还带来舍散的钱,必定是一家人,有感情的。得知由布失踪那阵子,阿英社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怪可怜的。
后来,阿英社不顾婆婆反对,在县城开了裁缝店,白天黑夜忙乎,不回家了。至于人们背地里说三道四,说什么跟别的男人有染,存在不正当关系,自己没亲眼看见,不去理睬。
天黑下来时,阿訇满拉来了,清真寺里做了礼拜的老人也来了,大概有十多人,安排在炕上,地上的座椅沙发上,正好两桌。大家坐定后,先高声诵读颂辞,接着念《古兰经》。由布娘散了钱,最后提茶倒水,端来鸡肉、油香、包子、烩菜等,大家吃喝好,顺利送出门去。
今晚别回去了,跟哈三睡一晚,孩子挺想你的,明天封了斋后再去。由布娘送走客人,走到院子时,对阿英社说。阿英社也思念儿子,去县城也没有车,只得听了婆婆的话,今晚住下来。
四
阿英社洗完锅灶用具,哈三写完作业,由布娘叫他们到炕上来,坐在桌旁,一块儿吃喝。由布娘把一只鸡翅夹给哈三,把一条鸡腿递给阿英社,自己拿一只鸡脖啃起来。一家人好长时间没这样坐了,觉得很是温馨温暖,有了家的氛围。阿英社若果听了婆婆的话,不去裁缝店,仍在家中种田,也能凑合着过,不会分开了。但阿英社不这样考虑,执意要去赚钱,在为生存着想。
哈三去你房间睡了,这里就咱两人,我心里有些话,憋着好长时间了,现在跟你说说,你看行吗?阿英社拿走了炕桌,由布娘以商量的口吻,对阿英社说。
娘,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就直接说嘛,还客气啥呀!阿英社比刚来时随意多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咱们今晚给阿訇开斋,向主祈祷,渴望由布顺利回来。我想你别在县城开店了,人们说三道四的,败坏了名声,对谁都不好。你有儿子,还有我这老不死的,希望你回来,咱们种庄稼,等由布回来,你看行吗?
庄稼是体力活,你也过了下苦力的年龄,哈三年纪小,正在读书,我身子单薄,干不了重活。再说了,现在种庄稼根本划不来,干脆撂荒算了。至于哈三他爸,跟我生活多年,我不能不管,我一直在四处打问,搜寻下落,根本没有人们说的那样,你放心吧。阿英社屁股搁在炕沿上,拿一只茶杯,边喝边说。
不种庄稼也行。你去县城开店,人们这样那样乱说,败坏名声,传到我耳朵里不好受。你是由布媳妇,我是他娘,在由布失踪的节骨眼上,你去县城开店,人们会怎么说,你考虑过嘛。再说了,你还有哈三,是你的亲生骨肉,他天天喊着要娘,家里吃不好穿不好,学校里低人一等,遭人欺负,难道你不心疼?
人们怎么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挡不住。我身正不怕影子歪,走自己的路,管那么多干啥。至于哈三,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我最近开店借了钱,手头不宽裕,过一阵会好的。
那就好,我为你考虑,也为这个家着想。面子上的事儿,也要顾一顾的,不能坏了家人名声。若果以后由布真不回来,确实无常了,不在这世上,我也不拦你的,会高高兴兴放你走。带上哈三也行,留下来我抚养也好,都可以的。我命太苦了,孤孤单单的,盼着早点殁了,真主收走我,不想拖累你们。
阿英社听到这里,向炕中间移了移,挪到婆婆跟前,抓住婆婆的手,泪水涟涟地说,娘,你别那样说,就是由布真殁了,我也不能不管你,这点儿良心我是有的。由布娘听到这里,也紧紧握住儿媳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沉默时,突然传来一阵响声,窗外墙上似有黑影闪了一下,又不见踪迹。由布娘拿起煤油灯,从木格窗口看去,院里黑黑的,什么也没有。
盗贼是否发现了那只羊,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来偷呢?由布娘给阿英社说着,慢慢下了炕,拿起柺棍,阿英社举着煤油灯,搀着婆婆出了门。到了院里,发现许多人家熄了灯,先后睡下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气温下降了许多,身上凉凉的。月亮已经升起来,在夜空的云间游走。
还没走到南面圈房,听到腾的一声响,似有重重的东西,在墙外掉下去。由布娘赶紧走到圈房,推开圈门,发现那只羊还在,木槽边铁环上拴着,心里踏实多了。阿英社说,好在咱们一直说话,还没睡下,要不这羊早被贼偷走了。由布娘应着,说我俩去墙外看看,究竟是啥东西掉下去了。说罢二人拿着煤油灯,出了家门。
庄窠墙周围有许多树,蓊蓊郁郁的,遮住了天上的星月,路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偶尔有轿车或农用拖拉机,响着清脆的引擎声,在远处公路上飞驰。到了圈房位置,发现墙根有个窟窿,是偷羊贼挖的通道,洞口不大,没来及偷走。据此断定,偷羊贼两人以上,一人挖洞,一人墙头看人。被发现后,挖洞的匆匆跑了,看人的从墙头跳下,也赶紧逃走了。
返回家中,由布娘再也放心不下,怕一旦睡着了,不明不白时,羊被偷走了。这羊不是自己的,是山上一位远房亲戚的。两月前由布娘赶集,碰上亲戚要卖,最后没有卖掉,准备赶回时,才商定让由布娘代养,头胎归养家,二胎归原家,依此类推。代养的羊丢了,就得照价赔偿,自己手头没一分钱,若一旦偷走了,那能赔得起。
阿英社看出婆婆脸上的愁容,就关心地说,要不拉到我的房间,凑合一晚,明天卖掉,图个省事儿。由布娘听了,没有出声,觉得儿媳去县上开店,不了解家里的情况,就连这羊的来龙去脉,为何代养,都不清楚。
再次到了羊圈跟前,由布娘说,这是代养的,不属于自己,也不能卖掉。代养的目的,是想生个羊羔,卖掉了换来油盐酱醋,哈三的吃穿学费。我虽然跟你儿子过,家里只有两人,也是个家呀,人情世事都要行通,少一样不行。
听了婆婆这番话,阿英社觉出活着的艰难,尤其没了男人的家庭,以后究竟怎么过?出路在哪里?撂下这个家行吗?哈三还上学不?这一连串的问题,使阿英社感到了身上的压力。
娘,这我知道,真对不起。阿英社说着,就把煤油灯交给婆婆,自己走进羊圈,解开缰绳,拉着羊,朝自己睡房走去。由布娘看到这样,说,阿英社,你拉到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大,我没瞌睡,正好操心,拉进来吧。说着举着煤油灯,在前面引路,让阿英社跟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阿英社进了房间,把羊拴在柱子上,然后拿来木槽,放在柱子跟前,里面倒进杂草,让羊吃着。由布娘觉得时间晚了,还得早起封斋,就对阿英社说,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去睡吧,我明早做好了饭,叫你起来封斋,今天你也够累的。
由布娘还没说罢,羊在地上拉屎,黑珠般的颗颗羊粪蛋子,洒了满地,发出一阵臭味。阿英社拿起笤帚,扫进小铁锨,端出去倒了。由布娘说,这个死屁眼羊,早不拉迟不拉,偏偏这时候拉,真是太欺负人了。阿英社说,畜生就是畜生,能懂个啥吗!
阿英社回到自己房间,从手机屏幕的亮光,发现哈三盖一床旧被,呼呼睡着了。这不大的房间里,那些茶几沙发,炕柜被褥,穿戴用品,是跟由布结婚时置办的,一直伴随着,已过了许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婚后不久有了哈三,后来由布去新疆没回来,自己去县城开店。自从没了由布,阿英社心里凉凉的,这房间显得更加空荡。除了哈三而外,这家似是自己的,又像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土炕很热,是婆婆塞进了许多树叶,专门烧热的。娘知道儿媳回来,看看孩子,留下住一晚,早计划好了。阿英社钻进被窝,躺在哈三身旁,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心里踏实多了。若不是因为生计,阿英社长期呆在家里,跟儿子呆在一起。现在由布没来,不知道结果咋样?以后日子如何过?想起这些,阿英社心里乱乱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由布娘捂好炉火,定了闹钟,上炕熄灯睡了。柱子上拴着的羊,不时地窸窣走动。由布娘想,这个没心没肺的贼娃子,看我家人少,孤儿寡母,就来偷盗,真是欺软怕硬。圈里挖开的窟窿,虽用石板堵上了,但贼以后还会来,这该怎么办,养还是不养,何时才下羊羔,换回零花钱,总不能天天拴在房间里吧?好在今晚有阿英社,两人说话睡得迟,要不早就偷走了。
夜已很深了。木格窗外高远的空中,布满无数星星,冷冷地闪烁。惨白的一勾弯月挂在空中,陷入团团浓云中,一会儿遮住了,一会儿又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