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个十分钟情于学术的人,我想你至少有一个领你走进学术殿堂的启蒙老师;如果你是一个在学术上有一定造诣的人,我想你至少有一位让你在学术上受益终身的导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拥有一个好的导师是你一生的荣幸,因为导师学术层次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将有可能决定你学术成就的大小,导师个人品格的好坏在一定程度上将有可能影响你人格品位的优劣。
我是一个极为幸运的人,在我的一生中,有众位引领我走进学术殿堂的启蒙老师,有一批教我学问和为人受益终身的导师。在这众多的老师中,最让我感激的是恩师刘守华先生,他是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故事学会副主席、中国“山花奖”民间文艺学术成就奖获得者。我作为刘先生研究生的开门弟子,无论在为学还是在为人方面,刘先生的引领和教导对我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给我的帮助甚大,是我一生学习的楷模。
一.对学术踏实严谨,勇于创新
刘先生时常告诫我们,做人要诚实、做事要踏实、说话要真实。在学术上一定要实事求是,来不得半点虚假;搞科研一定要踏实,切忌浮躁与功利心太重。严谨的学术作风,较高的科学素养、良好的科研习惯,是做好学问的重要基础。刘先生是一个为人极为诚实、做事极为严谨的人。在教学上,他认真对待每一门课,认真备课,仔细讲解,采取专题式讲授与学生研讨相结合的方法。对于一些难以下结论的问题,让大家进行充分的讨论,将问题辩清,辩明。在学习上,他提倡问题式、研究性的方法,鼓励学生踊跃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要迷信权威,要独立思考,勇于创新。我们民间文学教研室经常举行学术研讨会,在每一次学术讨论会上,刘先生总是聚精会神地听大家讨论,并针对大家提出的问题,发表自己建设性的意见,这种启发性的教学使学生受益匪浅。
刘先生虽然为人很低调、生活很简朴、思想很传统,但做学问却是一个接受新的学术思想很快、极富创新的人。他反复强调:“做学问应该高瞻远瞩,把视野放宽些,多学习吸收新的东西,在多个学科之间寻求创新的灵感。”他虽然强调学生应以学习为本,多读书,但从不主张死读书,读死书。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刘先生就率先在国内利用比较研究的方法研究民间文学,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芬兰历史地理学派分析民间故事流传路径和原型的方法,用俄罗斯普罗普结构主义理论分析民间故事的叙事结构及其规律,用弗洛伊德、荣格精神分析学派理论研究民间文学中的潜意识、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现象。那时他还邀请美籍华人、国际著名的民间文艺家、《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作者丁乃通先生,俄罗斯最著名的汉学家李福清院士,时任美国民俗学会会长邓迪斯教授、以及日本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部教授饭仓照平先生等一批国际著名学者来为学生开设学术讲座和作学术报告。这些大大开阔了我们学生的学术视野,深刻影响了学生的学术研究与发展。受其影响,我当时与人合作翻译出版了丁乃通先生的《民间文学民间办——一个新生事物在中国》《云中落绣鞋——中国及其邻国的AT301型故事群在世界》《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等论文,后来结集出版了丁乃通的翻译著作《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我还学习借鉴国外比较研究方法,在《外国文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了《“挪亚方舟”与“努哈方舟”——〈圣经〉与〈古兰经〉中洪水神话比较研究》《一个机智人物故事的原型与流传——AT1635A型故事的中国原型探寻》等系列论文。
为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和创新意识,提高创新研究能力,刘先生除了要求我们在各自的研究课题中积极主动、开拓创新、发挥各自的才能外,还鼓励我们参加他所承担的科研项目,在学生中营造出浓厚的创新氛围,培养创新能力。在研究生期间,我就参加了刘先生的国家教委“九五”规划重点研究项目“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与传承研究”。在刘先生的指导下,我学习到了开展课题研究的基本方法,懂得了学术创新的道理,为后来自己申报和开展各级各类科研课题奠定了基础。至今我已经申报和完成了国家级和省部级重大和重点项目10多项,获得10多项省部级以上学术奖励,这都得益于先生当年给我的学术指导和研究历练。
二.对事业坚持不懈、追求卓越
刘先生常常教导我们:做学问首先要学会做人,做人与做学问同样重要。先生从教从研60多年所表现出的对学生的精心培养和严格要求,以及尊敬先师、尊重同行,对事业坚持不懈、追求卓越等高尚品格和学术精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们常常会对他那种淡泊名利、视学问为生命、毕生追求“真善美”的风范“高山仰止”。
刘先生认为,人生不会一帆风顺,难免有不如意事,但要把握住自己的正确方向,毋为一时得失所惑。在学术的道路上,应当怀有对学术的敬畏和热爱之心,要有耐心、恒心和自信心,不为名利所累、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前行。学术研究工作是非常辛苦和艰难的事情,一旦我们确定一个研究方向以后,尤其是对于进入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而言,其研究过程是一件非常艰难和困苦的事情,这就需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坚守的心态和坚强的毅力是进行学术研究并能获得成功的基础。为了学问,无论是面对三年自然灾害那样的生活窘境,还是直面文革那样的政治干预;无论是置身商品经济下的金钱的诱惑,还是处于当今行政权利和学术功利的吸引,任天边云卷云舒,任世间人情冷暖,刘先生始终不渝追求学术,追求真理。为做学问耐得住寂寞,忍得住清贫、坐得住冷凳,六十多年如一日痴心不改。刘先生的这种对学问情有独钟始终不渝的精神成为我学习的榜样。我无论是在基层做学生思想政治工作,还是在学校做行政管理工作,我的定位非常明确:学术研究是我毕生的追求,我不曾丝毫动摇;行政工作是我分内的职责,我必须恪尽职守。我从没有放弃过对学习的爱好与对学问的追求,利用所有可以被利用的时间看书学习,不断提高,坚持研究,力求有所创新。
刘先生认为,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我们更应当要严格要求,要有敢于付出、不畏挫折、勇于挑战、追求卓越、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勇气,因为机遇与挑战往往并存,成功与付出常常同在。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刘先生虽然平时和蔼可亲,但他对我们的学术研究要求却非常严格,他常说:“学术研究不能马虎,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墨守成规,而应该精益求精,在掌握大量现有理论的基础上,还应对其抱有怀疑的态度,要有向前人、向大师挑战的勇气。通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争取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取得突破。”如刘先生苦心经营8年完成的67万字学术巨著《中国民间故事史》,从材料发掘、体系建构到文本论析,都具有原创性与开拓性。出版后深受国内外学者好评。中国民间文学泰斗钟敬文先生撰文称赞此书为民间故事历史形态研究这一新的课题作“繁难的开创性工作”、“有重要的开创意义”。中国故事学会主席姜彬写道:“现在可以说我们有了一部可与世界名著相媲美的自己的学术著作。”
刘先生的言行时刻影响着我,让我深刻体会到踏实严谨、追求卓越的学术态度对一位科研工作者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这鞭策着我在学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力图取得一定的学术成果。我曾在拙著《文化传承与文化创新探析》自序中这样写道:“作为一个文学和文化研究者,我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特立独行的品格;作为一个高校行政人员,我也始终秉持现代管理者严笃务实的作风和开拓进取的精神。我取得的每一分成绩都源于对丰富人生富矿锲而不舍的钻探,对治学和工作精益求精的要求,以及对自我价值的不断思索、实现和超越,当然更得益于许许多多亲人、领导、师长和朋友们的关心、鼓励与帮助。”刘先生的鼓励与帮助更让我受益终身。从刘先生身上我想到,现在的知识分子物质待遇已经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各方面条件比他们的老师辈要好得多,可是就是有些人不安于现状,追名逐利,放弃学术追求、挑战师德底线,为人,说假话、办违心事,甚至是违法乱纪;为学,发文章抄袭剽窃、做科研急功近利、为师卑微低俗,这些学者在条件好的情况下反而自己放弃尊严,亵渎“教授”和“导师”这个神圣的荣誉,这种现象值得我们深思。
三.对于学生因材施教,关爱备至
人的全面发展是以人的个性发展为基础的,就教育的本质来说就是善于发现学生的个性化的才能和潜能,实施因材施教,促进学生个性发展。为了解学生的学术特长与个性,每届新生开学时,刘先生都会组织学生召开交流会。通过与学生的交流与沟通,充分了解新生各自的兴趣爱好,专业特长,发现了每个人身上所具有的特质,包括优点和有待进步的地方,并依此来指导学生选择合适的研究方向,力求做到各取所需,各驰所长。作为刘先生的学生,我们都能很好地得到刘先生因人而异的个性化教育。
刘先生认为浓厚的兴趣爱好和好奇心是进行创新的原动力。他十分看重学生的学术兴趣和好奇心,鼓励学生发展个性,勇于创新。我出生在农村,从小对民间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进入大学后,我听了刘先生的“民间文学概论”课,这更加引起了我对民间文学问题的强烈好奇心。当我把自己的兴趣和希望进一步探究民间文学问题的想法给刘先生谈了后,他积极鼓励我要保持这难得的兴趣,支持我学习和研究民间文学,希望我好好学习相关理论打好基础,从小处入手开始研究。是恩师的授课风范,以及对我的期望引领我这个无知小子开始学习钟敬文等民间文学大家的论著,激发我学习和研究民间文学的兴趣。1982年秋,我在选自己的学士论文选题时,选了刘守华先生指导的民间故事研究方面的选题。在研究具体选题上,他尊重我个人的意愿并加以正确引导。我综合有关资料写了开题报告向他请教,很快刘先生就其中的选题、目的、意义、创新,以及内容、结构和方法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意见,还为我提供了大量参考资料。还有几次还专门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耐心细致地讲授如何研究和写作等具体问题,不厌其烦地悉心指导我修改论文,后来还将这篇论文推荐到有关学术刊物上发表。1985年我考取民间文学研究生,有幸成为刘先生带的第一届研究生。由于我对民间故事有着特别的兴趣,对中国古典小说有着特别的爱好,刘先生根据我学术兴趣特点和发展潜质为我量身定制了一份学习和研究民间叙事与作家叙事关系的研究生计划,我后来的学术道路就是沿着这一规划延续和发展的。在其后我出版并获得国家大奖的《郑振铎与民间文艺》《中国民间文化与新时期小说》《中西通俗小说叙事:比较与阐释》等著作,都是按照这一研究计划进行的,即便是后来我根据时代社会发展需要研究文化产业,但其研究功底和主体内容也还是基于民间文化的。可以说当初刘先生为我定制的这份学术规划,不仅完全符合我学术个性与发展实际,而且也成就了今天我的学术梦想。
从刘先生身上,我不仅学到了民间学方面的专业知识,而且在治学态度、方法、写作乃至为人处世等方面也受益匪浅。在培养学生方面,给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他积极支持研究生参与涉及专业的各种学术活动,鼓励研究生撰写论文,争取在会上发言宣读,或在学术刊物上发表。1985年全国机智人物故事学术研讨会在湖北咸宁举行,那时我刚上研究生,对民间文学的研究才刚刚入门,但刘先生仍鼓励我积极写论文参加会议。在刘先生的悉心指导下,我撰写了《笑与机智》一文在会议上进行交流,受到与会代表的好评;1986年全国孟姜女学术讨论会在上海举行,在刘先生的鼓励和指导下,我撰写了《孟姜女传说在湖北》的论文在会上交流,得到与会专家的充分肯定,经刘先生的推荐这篇文章还在《江汉论坛》1986年第10期上发表。拙作能在全国重要会议上交流和在重要刊物上公开发表,这对于我一个刚入门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钻研民间文学的劲头更加高涨。从那时起,我坚定了学习和研究民间文学的志向和信心,决心追随刘先生,在学术上不断攀登。
在学术上,刘先生是我的引路人和榜样,给了我受益终身的教诲,开启了我的学术智慧;在生活中,刘先生对我像长辈对孩子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让我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让我难忘的是,我大学毕业留校不久,一次突然生病了,恩师主动帮我找医生、送我上医院,还多次与师母一起到医院安慰我,给我送好吃的。令我终身难忘的还有,有几次我春节不能回家,先生将我叫到他们家里去团年,让我不再孤独,感受到家庭般的温暖。
刘先生是个好导师,是最好的导师,我为能成为他的学生而感到庆幸和自豪。刘先生以自己的人生境界及对学术的执着追求激励着我们,以正直诚实、淡泊名利、追求卓越的人格魅力感染着我们,通过学问的传习、精神的传递、品格的传承实现了“育人”目的。目前中国研究生中有一种称导师为“老板”的倾向,这样的称呼似乎一下子使研究生与导师之间变成了主与仆、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我感觉这是现在师生之间感情淡化的一种反映。我认为,老师和学生之间,从来就不应该仅仅只是简单的知识传授关系,还应包括老师的人格魅力,好老师可以从各方面影响一个学生的一生。在我当了研究生导师后,我以刘先生的学术修养和人格魅力为楷模,对学问心怀敬畏之心,追求卓越;对学生心怀关爱之情,尽力帮助。因为我想,老师的恩情我无法报答,只有把这种对学问的执著追求和对学生的无私关爱传递下去,才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黄永林,本刊顾问,华中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责任编校:晓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