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刘汀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如何面对已有的大师,永远是后学者最恐惧的“影响的焦虑”。影响永远都在,但焦虑却未必,因为有些先贤我们确实只能高山仰止,而无法迫近他们的背影。想明白这一点,那些大师就成了群山,我们则是背着他们的著作行走的旅人。在我的视野里,群山中最高的那一座,是托尔斯泰,而且不是之一。
然而我对他和他作品的认知,却有一个漫长而循序渐进的过程。初读大学时,看了老师们列的必读书目,我曾尝试进入他的作品,但自我的浅薄和书中拗口的外国人名让我难以读完,它们便搁浅在图书馆,成了我欠下的“读债”。我深知自己早晚要好好地重走这条路,只是没想到会在十年后。彼时我已工作、结婚,也算尝过了生活的种种滋味,更看过了许多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品,对隐喻、象征等修辞手法有了基本的免疫力。我开始向往一种厚实博大的文学,它曾被称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因为人而写,又是为了人而写。托尔斯泰,当然是我的第一选择。我开始重读他,这阅读如同在一片浩大的海里去饮水,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但总要在水里不停地游,你才能学会浮在水上。不得不承认,它给我的慰藉超过了所有当代的作品,那真是一个大西洋般温暖的水域,我感到自己是被光所笼罩的,是被伟大的眼睛所注视的。托尔斯泰,以及所有那些伟大的讲述者,我每一次都用全部精神力量来想象着他们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感受,即便是隔着时空和语言的鸿沟,还是经常激动不已。我想写下的,是对托尔斯泰最重要的三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的认识。对这样的作品,评论是苍白的。
一提到《安娜·卡列尼娜》,人们多津津乐道于开篇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仿佛终于从一位伟人那里获得了某个真理,终于窥破了生活的某些真相,而常常忘记作者所辛苦塑造的那些人物——安娜、列文、伏伦斯基,等等。这部书对我的意义,却正是在人物上。它让我认识到,写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同样可以抵达伟大。主人公安娜和她所经历的生活,放在哪一个时代,也算不得多么特殊,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俄罗斯女人,托尔斯泰却写出了超越时空的人类共通的情感。在小说开始不久,安娜刚刚抵达彼得堡车站,就遇到了看路工被火车轧死的事件,哥哥看见安娜嘴唇哆嗦,就问她怎么了。安娜说:“这可是个凶兆。”安娜并未想到,自己的命运会一语成谶,提前预演了结局。在生命的最后,在经过了疯狂的爱情和流浪般的生活之后,还是在这个火车站,安娜想起了她同伏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车轧死的人,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办。她扑在铁轨上:“就在一刹那,她对自己的行动大吃一惊……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可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的脑袋上,从她背上轧过。”安娜死了,死亡这个结果,并没什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从看路工的死到安娜的死,这死与死之间所发生的故事。托尔斯泰,写尽了一个普通人在追求幸福过程中所可能遭遇的一切,激动、欢乐、疯狂、绝望,甚至平静。“那支她曾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这一段堪称文学史上写死亡的经典,托尔斯泰写到了“蜡烛”,但却不是一种修辞,我以为这就是一个人的灵魂的具象。
然而这部书,却又不只是安娜灿烂和短暂的一生,作者还写有一个列文的角色。也就是说,写一个安娜已经足够,但列文的存在,使得这部书不单单是一个人的命运的故事,还多了一种“人类”的味道。安娜在追求一种个人的幸福生活,而列文却在个人之外追求一种整体性的“有道德的”生活。有意思的是,安娜追求个人幸福,却以死结束,而列文试图承担自己的阶级责任,最后却在日常生活里找到了信仰。两个人的命运,从不同处来,向不同处去,相交叉的这一个点,也就成了整部书的核心。托尔斯泰写出了人的真正复杂,那是一种永难解决的矛盾。在许多年之后,妄谈所谓的托尔斯泰的阶级局限,绝对是求全责备的无聊之举,我们应该看到的是,托尔斯泰在他的时代和语境中,用他的笔,抵达了当时人类的极限,甚至用他的笔尖和他的人生一起戳破了这层膜。
再说他的鸿篇巨制《战争与和平》,这几乎是没有办法来从整体上概括或解读的一部书,因为它太过浩大了。在这本书的附录中,他曾说:“它不是传奇,更不是长诗,尤其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借以表达和能够在其中表达他所要表达的内容的那种形式。”那么,作者要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我想,是人与他的时代。人,始终是托尔斯泰最关心的核心问题。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因为人,而且为了人。在《战争与和平》里,皮埃尔、安德烈、娜塔莎,每一个人都和所处的时代发生着深刻联系,他们在战争、和平的交错中,完成着自己的生命。比如皮埃尔,一个私生子,一个获得了巨额遗产的“贵族”,他需要经历战争、信仰的变换、做俘虏,最后才能获得真正的生活;比如安德烈公爵,曾经那么勇敢地在战场上冲锋,但在得病要死的时候,他却“有一种超脱尘世、轻松愉悦的奇异感觉”。“他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事。他一生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威严、永恒、遥远而不可知的东西,如今已近在咫尺,并且从那奇怪的轻松感上几乎已能理解和接触到。”
《战争与和平》让我读到高山仰止的高山到底有多高,而且这部作品没有任何的故弄玄虚。在我们的年代,谈论人性会显得过于轻巧,因为所有明言自己深刻的东西,都要冠以“反映了人性的复杂”。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人性绝非轻易就能挖掘和反映的。在我看来,只有那些伟大的古典作家,才是真正写人性的高手,尤其是俄罗斯作家,如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笔下的人物,聚集了全人类最为典型和最丰富的人的因素。我很难想象还有其他一部小说,可以如此深刻而全面地描写一个时代,同时又写出了时代中的众多人的精神嬗变,在我的阅读中,即使巴尔扎克卷帙浩繁的《人间喜剧》加起来,也难以在文学的天平上和这一部书相平衡。个体在时代之中的命运,以及个体对命运的抵抗,构筑了它永恒的魅力。
《复活》是托尔斯泰的最后一部长篇,也是他后期思想的集大成之作,这部书作者写了十年。小说取材于一个真实的事件,那是他的朋友法官柯尼对他讲的一个案件。托尔斯泰以他不朽的笔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或者是我们所有人的内心,《复活》其实是忏悔和赎罪,并在忏悔和赎罪中回到原点,以获得新生。但仅仅把聂赫留朵夫的忏悔和赎罪看作是一种宗教性的行为,显然是狭隘的,更是对托尔斯泰的误解。他的宗教观念,他那著名的人道主义思想,固然是最直接的思想来源,但你放开眼光,却可发现聂赫留朵夫所承担的却是一整个阶级,甚至是整个人类的罪责。他由一次意外的庭审而反观自己的荒唐岁月,随着他试图为玛丝洛娃赎罪而经历的种种事件的发生,一步步地反思,一点点地深入,他最终退回到人类文明的一些基本道德支点上。聂赫留朵夫甚至向玛丝洛娃求婚,但玛丝洛娃选择了西蒙松,这可以看作是她对聂赫留朵夫赎罪行为的谅解。
面对托尔斯泰和他的作品,我很难写下一篇评论式的文章,而只能带着崇敬的激动和迷狂来述说感受;冷静下来,又能看到他与后世作家的不同。自现代主义以来,几乎所有的小说作品都会用到象征、隐喻、寓言、暗示等手法,那是因为人与神分开了、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分开了、意义和事物本身分开了,现代人要想理解和认识世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用不同的哈哈镜来反衬出自身生活的世界。而对古典主义作家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直接抵达自己要写作的事物——人。这些古典主义作家,有着深厚的内功,因此他们即便是练少林长拳,也一样打得虎虎生风。托尔斯泰般的大师,就是无招胜有招,你无法去分析他的写作手法和技巧,在他那里,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人与作品合一的。
在托尔斯泰的绝笔《生活之路》的前言中,他说:“人要想好好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他必须懂得,他应当做什么和不应当做什么。要想懂得这一点,他必须明白,他自己是什么,他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什么。”这似乎可以作为理解他的一个密码。托尔斯泰的一生,是永不停息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否定。安娜对爱情的追求,列文试图改革社会的愿望,聂赫留朵夫对罪恶的忏悔,皮埃尔对现实生活的认同,这所有人物所经历的心路,在托尔斯泰那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划痕。他明白自己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是什么,也知道什么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并且,他确实在做着。但现实不是乌托邦,他的努力总会遭遇碰壁,然后他就会换一个方向,换一种方式继续。因而,几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主人公们都有一种共通性,那就是对自身所在阶级的认识和反思,以及从这种认识和反思生发出来的忏悔、赎罪和其他社会行为。这些主人公,常常让人想起老托尔斯泰自身,这个大庄园主,他也曾把自己的土地分给农奴,过一种极为简朴的生活。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消除内心的负罪感,在耄耋之年离家出走,最终病逝在冰冷偏远的小站。
托尔斯泰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所有思想,都在实践中实施过。他写过《论政权、统治者和暴力》《没有政权的社会生活是可能的吗》《不可杀人》《为斯德哥尔摩和平大会准备的报告》《停止服从政府,不参加暴力》等文章,强烈批判世俗权力及其所造成的社会不公,甚至令沙皇大怒。看到底层百姓的疾苦,托尔斯泰为自己所过的庄园主生活而感到羞耻,他主张废除私有制,并且自己参加体力劳动,甚至要将所有的财产捐给穷人。托尔斯泰之所以被纪念和记住,是因为他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有着人所共有的自私与负罪、清醒与迷惘、奋斗与彷徨、呼喊与苦闷,甚至是最后的无可奈何与绝望。对人类而言,一种完成的托尔斯泰主义才是最珍贵的遗产。这个有着优渥现实生活的大作家,他把自己流放在人道的西伯利亚,一生都在承受精神的苦役。
托尔斯泰和他的作品在提醒人们,一个人,普通人,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我们缺少他的宗教情怀和人道主义,更没有他伟大的才华,但至少应该有不断的自我认知和反思。他让我了解到,一个作家应该有的良心和道德。虽然他的种种做法也曾不断遭人诟病,可谁又能否认他在他的时代为人类所经历的内心挣扎?他的精神苦役岂止是托尔斯泰自身,更是人类全部历史的虚无和现实沉重。如此言论,作为一个读者的评价,有把托尔斯泰过度阐释的可能,但在曾有过的无数人之中,之前和以后,也只能有一个托尔斯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