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马英
在城市的文学想象里,上海少不了张爱玲的“公馆”与王安忆的“弄堂”;北京多的是“胡同”和“四合院”;武汉的方方和池莉则书写了各式各样的“里份”。里份是武汉人对里弄的称呼,入口处都有标示名称的牌楼,一般由一条主巷贯穿,一侧连接若干支巷,巷子两边住宅大门相对;也有些里份是左右对称或交错布置的支巷。里份是汉口开埠之后西方低层联排式住宅和中国传统的四合院式建筑的结合体,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中西建筑文化交融的标本。在这些里份里,不同风格的建筑房屋,中式石库门、土库门,欧式小洋楼以及中西合璧的门楼应有尽有。然而,当历史的车轮毫不留情地往前奔跑的时候,里份逐渐显得破败起来。人口的增加使里份拥挤不堪,公用厕所水龙头使生活极为不便,墙体的风吹日晒使里份的外观破烂不堪,所以里份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个城市的历史记忆。随着旧城区的改造,武汉的里份越来越少,由兴盛时期的二百余条锐减为现在的几十条,在池莉和方方的汉味小说里,“里份”是一个重要的生活场景,作家对里份充满情感的叙述,唤起我们对老武汉的另一种文学想象。
方方、池莉对里份的书写,还原了里份的过去和现在,具有深切的历史感,展现了活色生香的武汉生活。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说:“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里份。”小说中的女主角水滴的童年记忆就与里份息息相关,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她的生活也从里份开始起步。于是小说中有了里份辉煌时代独特的俗世景观——“下河”:“各家的门板都稀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每天清早和黄昏,水滴的父亲负责把里份里的围桶收集起来,替人倒过围桶再就着汉江水刷洗干净。“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亮”,这说明曾经的里份是居住着不少富人的,“住里份,坐包车”曾几何时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社会上层才有可能住得起里份。“下河”展现了一幅江南水乡城镇独有的市民生活景观。与北方街道巷陌的方方正正不同,如今武汉的里份“幽深阴暗,狭窄杂乱。它们有混乱的线条,没有人能够缕清。只有对水敏感的汉口人,方能轻易从那里找到捷径,走到江边”。一方面写出了生长在水边的老武汉人以水为参照来辨别方向的习惯,另一方面不经意间也书写了现今里份的破败。
《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也住在里份,然而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置换了,里份的文化意蕴、社会地位也发生了改变。到了《出门寻死》,里份成为底层市民的聚居处,下岗工人、小商小贩集结于此,经济情况一般也颇为拮据。小说中的何汉晴就是一个生于里份、长于里份、最终也将老死里份的普通居民。小说通过何汉晴的日常活动展现了里份典型的日常生活图景:每天早上到里份口为一家人买早餐,“公公婆婆要吃面窝和豆浆,刘建桥喜欢吃热干面,小姑子建美交代过这个礼拜吃油条。何汉晴自己则只花一毛钱坐在摊子上喝一碗稀饭”,平日最大的娱乐就是和里份的婆婆嫂子聊天,用的是里份的公共厕所。在池莉《她的城》中也有关于里份公共厕所的细节:“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山大道水塔街这一带,每天早晨,就连前进五路路边的那座公厕,都比太阳重要,附近几个里份,有多少人起床就奔过来,盯着它,排队,拥挤,要解决早晨十万火急的排泄问题。这座公厕历史悠久到好几十年了,好几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阳就硬是没有这座厕所重要。”写出了现今里份底层百姓的一种生活状态。在这样的叙写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生命的局促、日常生活空间的逼仄。
除此而外,作家笔下的里份生活也不乏一份浓浓的亲情:《出门寻死》中何汉晴热心帮助刘太婆,刘太婆对她说的一段话让她“备感温暖”;文三花和丈夫吵架,何汉晴热情劝架。小说最后,出门寻死的何汉晴蓦然看到里份“温暖的灯光”,想起了无数琐碎却不乏温暖的日子,于是她回到了里份。《她的城》中逢春遇到难事,请同一个里份的蜜姐帮忙,为人处事更加老道的蜜姐在逢春困惑时期的帮助与指点,离不开里份浓浓的人情味。小时候的周源就是在两个里份混吃混喝长大的,也因此与里份的街坊都结下了很深的情谊。里份有红白喜事大家都会派“红包”,里份更像是一个大家庭。这就展示了里份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融洽、信任与紧密。如果说文学中的上海“弄堂”更多一份世俗和精明的话,武汉“里份”更多的则是一份亲情和温暖。
小说中的里份具有“家”的含义,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激荡,也无论自己的内心曾经经历过多少隐痛与伤痕,里份始终能够留给人一份安全感,它给人的不是一份光亮耀眼、万众瞩目的生活,而是一份家长里短、平实安稳的生活。当很多人渴望走出去、向往喧哗与骚动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喜欢停留、追求安稳与静谧。当何汉晴出门寻死未果而返回时,里份那些带着韵味和暧昧的灯光让她备感亲切,也让她对生活、对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念想和勇气。《她的城》中的蜜姐丈夫癌症去世后,她把自己的店铺就开在自己家里,因为在蜜姐看来,“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怕,只有亲。更不能离开,除非死”。在这里,方方和池莉都写出了“里份”对于女性的重要意义。里份是生养她们的地方,更是她们的精神家园,虽然空间狭小,却自有不可缺少的重要意义——这,正是无数市民在里份中生活的真切体验。
里份虽然日渐破败,可是依然顽强地存在,日夜与里份厮守的居民濡染了它的精神特质。在对里份的书写中,方方、池莉还表现了里份居民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包含了它的顽强、泼辣与精明,也蕴藏着它的仗义、率性与粗俗。
池莉的小说《她的城》中的蜜姐就具有典型的里份性格。逢春的丈夫懒惰好玩不回家,为了和他赌气,逢春决定做擦鞋女。当逢春向蜜姐请求帮助时,蜜姐爽快答应,那是她的仗义;“逢春如果是个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的容忍够长的了,这也就是给街坊邻居的面子”。看着逢春“顺眼”,才“允了下来”;发现逢春在擦鞋期间红杏出墙,蜜姐不去拆穿却处处暗示,等着逢春自己坦白,那是她的精明;见逢春避而不谈,蜜姐决定与逢春彻夜长谈,并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和逢春以心交心使得两人之间有了“无言的共同秘密”,那是她的率性;丈夫宋江涛罹患癌症,蜜姐没有被击垮,像往常一样照顾老人、带着儿子做生意,在最短的时间里让自己振作起来,那是她的顽强。方方也塑造了许多具有里份性格的人物:《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对朋友、邻居都非常热情,看到老人有难也是极力帮助,在出门寻死的过程中,看到别人寻死,她按捺不住前去劝说,那是她的热情与仗义,当然家人之间的玩笑也免不了一些粗鄙。2012年方方发表的《声音低回》中生活在东亭的阿东遇到了困难:母亲去世、弟弟弱智、父亲残废,而自己还要完成大学学业。在这种情况下,东亭的左邻右舍给予了他许多帮助:母亲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去帮忙张罗丧礼,罗爹爹帮助照顾弟弟阿里,罗四强帮助阿东的父亲进货,这都是底层百姓仗义、率性的表现。就连弱智的弟弟阿里也熏染了这种品格,所以他才会几乎是出自本能地要扶腿脚不灵便的罗爹爹。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武汉作家来说,“汉味”文化就是滋养她们的温床。正如方方所言:“当我开始写小说时,这座城市就天然地成为了我的作品中的背景。”①在池莉的眼中,老武汉是一个“远在江湖的城市”②,它具有灵性、冲动、火辣、自由、散漫等特点,而老武汉人生活的最根本的目的是愉悦生命。通过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具有里份性格的人们,方方、池莉写出了武汉文化对底层百姓的影响。他们的生存智慧,他们的生活哲学,都深深地浸润着武汉文化的精髓——既工于心计,又能屈能伸。
帕默尔说:“使用一种语言就意味着一种文化承诺,获得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接受一套概念和价值。”③一般而言,街头巷尾的随意闲聊是最为自由的,小说选择了这种遍布于街头巷尾的语言言说方式,实际上就是选择了一套概念和价值,而这种概念和价值是有别于冠冕堂皇的标准语的言说内涵的,笔端包含了作者对底层百姓的生存态度、生命价值、文化心理的书写和某种潜在的认同或赞许。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是,诸多用方言写成的小说大多数是表现底层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言写作表现了一个具有特别意味的民间。武汉方言,属于汉语北方方言(北方官话)的西南次方言(西南官话),跟湖北其他大部分地区以及川、云、黔三省和湘、桂两省西北角等地的方言同属一支,所以外地人听武汉话并不难懂。
与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相比,里份蕴藏了更多土生土长的事物,比如别具一格的汉味语言。作为一个在武汉生活了几十年的作家,泼辣、粗鲁、夸张、幽默的武汉方言已经成为方方小说中的独特风景。在《黑洞》《落日》《水在时间之下》等小说中,“蛮累”“晓得”“邪货篓子”“老干巴”“扯皮”等方言土语使小说充满了生活气息。《出门寻死》中的中年妇女何汉晴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下岗失业,生活拮据。好朋友文三花关于“活得蛮累人”“心里烦”这样的话语像影子一样跟随了何汉晴,让她也产生了寻死的念头。有了寻死的念头之后,何汉晴选择和丈夫倾诉,然而丈夫认为“天下人都死绝了”,何汉晴都“还剩在屋里”。何汉晴从心底深处生发出来的对人生的感悟没有引起对方的任何共鸣,面对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这位全家日常生活的调理者知道自己即使要死,也要把饭菜做了再去死,当她把饭菜做好没有食欲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公婆小姑子和丈夫却一起取笑她。丈夫没有任何劝慰之词,听后劈头一句便是“莫耳她”,对于何汉晴的寻死,他“一个字都不信”,认为“她这种喜欢到处岔的人最舍不得死”,“就是小鬼把她捉到了阎王爷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这一方面表现了武汉方言乃至武汉人的幽默、油滑的文化性格,同时也表现了武汉市民的粗犷、粗糙、敷衍乃至刻薄等负面性格。此外,在《出门寻死》中,“搞皮绊”“杂八事”“么事”等生动鲜活的武汉方言,将何汉晴的直爽、热情、果断的性格特点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而小姑子和婆婆的一席话,也是充满了地域特点和文化趣味,武汉市民喜欢斗狠、油滑且不乏幽默的性格也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诚如张新颖所言:“用底层语言来表现底层,底层世界才通过它自己的语言,真正获得了主体性;底层语言也通过自由、独立、完整的运用,而自己展现了自己……”④由此观之,小说所书写的蕴藏于里份的方言土语至少具有如下几层意蕴:首先是地域文化特点的充分彰显。作为地域文化重要载体的方言,它凝结积淀着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内涵,无论是描绘自然,还是勾画人物,抑或描摹风情,方言所到之处均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具体生动,可闻可感,为我们展现了生动活泼的汉味文化。此外,日常方言的入驻小说还表达了作者对民间智慧、民间精神的某种体认与赞同,以及对民间立场的确立。普通话这种虚拟的共同体是与民族国家想象联系在一起的,作为与普通话或其他公共话语相对立的“他者”,方言土语与日常生活、乡土民间有着血脉关联。从某个角度来说,方言是远离庙堂而紧贴民间的,它从经验、生活和生命的角度与世界对话,强调的是生活的本真、自在和生命的独特。来自民间的方言与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未经打磨的粗鄙泼辣,展示了在艰苦条件下,底层民众的生存智慧。乐于在小说中使用方言土语,更表达了作者对这种民间智慧的认同。
①方方:《阅读武汉》,南方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
②池莉:《天生的江湖城市》,《作家》1999年第9期。
③〔英〕帕默尔:《语言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6页。
④转引自王春林:《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方言小说》,《文艺研究》200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