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欣+王娜
摘 要: 《橘颂》是屈原作品中唯一以“颂”体创作的作品,从作品中描绘的橘生长特点看,其所描绘的橘树应该是长满成熟的橘子,该篇的创作时间为秋冬之际,而不是屈原投江的五月,《橘颂》并非屈原的绝命辞;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看,屈原创作《橘颂》时应该是直面橘树,而不是眼前没有橘树地想象,《橘颂》是“物感说”的典范之作;从作品暗示的时代环境看,《橘颂》的创作期约在楚怀王三十年武关之会至顷襄王三年再放江南之间,也就是公元前299年至前297年之间。
关键词: 《橘颂》 绝命辞 创作时间
《橘颂》是屈原《九章》中的一篇,关于这一篇的创作时间,学术界有诸多看法,有主张是屈原青年时期行冠礼的作品,[1]P110也有学者主张作于左徒任上,[2]P28-34这些研究都从不同角度对《橘颂》的创作时间作了探索,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有学者主张《橘颂》是屈原晚年的绝命辞。[3]笔者近来研读《楚辞》,对这种观点进行了思考,认为这种观点不符合创作实际。下面就此问题作出辨析,并对《橘颂》的创作时间进行探讨。
一、从《橘颂》描述的橘子生长特征看,《橘颂》并非屈原的绝命辞。
学术界提出《橘颂》是屈原的绝命辞说法的是曹大中先生。他在《〈橘颂〉确是屈原绝笔》一文中提出这种看法。曹氏主要从两个方面论定《橘颂》非屈原青年时期的创作。其一,将《橘颂》的精神风貌与屈原青年时代的精神风貌相比较,认为创作风格有明显差异;其二,将《橘颂》与多数人认定为屈原绝笔辞的《怀沙》相比较,认为《怀沙》作于“滔滔孟夏”时,离五月尚有一段时间,这期间正是橘树开花将要结果的时候,进而确定了《橘颂》乃是后于《怀沙》所作。他说:“但在多次反复之后,他的思想终于安定下来,所以最后借颂橘以见志,即这至死不离楚国的决心与感情,以平静的笔调,高度凝练地表现在这篇短赋中。可以说,《橘颂》是屈原一生主要精神矛盾——去留矛盾的最终总结。”[3]由于此时屈原的去留矛盾早已解决,生死的决定,已由感情上的激愤进入成熟的平静,因触景生情,将一生思索的重大去留问题寄寓于橘树的形象之中。屈原写《橘颂》,用橘树的受命不迁和深固难徙表达决不离开宗国的思想感情,期望它能传于后世,这就是屈原写作《橘颂》的用意。[3]
曹氏的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屈原投江的日子是确定的,那就是农历的五月初五,这个时期,橘树开花结果与屈原在《橘颂》中所描述的并不相符。
《橘颂》说:“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从《橘颂》描述的情况看,诗人所看到的橘子已经是“圆果抟兮”,橘子已经结成扁圆形的果实了。“精色类白”,蒋骥曰:“内白,兼皮里瓤子三者言。”[4]P137说明里面的果肉已经成形。“青黄杂糅”,洪兴祖补注云:“橘实初青,既熟则黄。”柑橘的生长期从挂果到成熟时间非常长,而橘子成熟时会发生变色。洪兴祖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王夫之说:“青黄杂糅者、当橘熟时。或青或黄,相杂陆离。”[5]P92“青黄杂糅”的现象,说明橘子已经成熟了。橘子成熟就可以采收了。橘子的采收,“应在九成熟,果面有2/3转黄时采收”。[6]P243农业专家指出:“有些柑橘产区的某些柑橘种类和品种,即使果实已充分成熟,但果皮仍是青绿不转色。这是因为果实果皮转色需要一定的条件,既要果实充分长大,又要保持一定时间的20℃以下的气温条件。海南岛种植的温州蜜柑,因丰富的热量,8月下旬至9月就成熟,但因其温度高于20℃而不能转色。”[7]P18因此,橘子由青转黄是必须有温度持续低于20℃这个条件的,很显然一年当中只有10月份以后才适合。
据现代农业技术人员的研究,无论是橘类的哪一个品种,也无论是橘子的哪一个产地,橘子的成熟采收都要到每年10月以后,也就是农历九月以后。就古楚国地域的湖南来说,温州蜜橘10月上旬、椪柑11月下旬开始采收;江西南丰蜜橘10月下旬、新余蜜橘11月上中旬开始采收;四川红橘11月上中旬、广东的砂糖橘11月上旬开始采收。[6]P244农历五、六月份,也就是公历6、7月份的时候,南方的楚国的温度只可能是越来越高,橘子不可能转色。因此,说《橘颂》是绝命辞的说法与屈原投江的时间是农历五月初五相矛盾,因而是不成立的。《橘颂》的创作时间应该是某一年的秋冬季节,而不是屈原投江的春夏之交。
二、从文学创作的理论看,屈原写《橘颂》应当是即物感兴进行的创作。
或许有学者会问,屈原在写《橘颂》时并不直接面对橘子,而是为满足抒情的需要,根据想象来写。因为橘子在楚国很常见,屈原对橘子各个时期的生长都很熟悉,他凭记忆也可完成《橘颂》,所以诗人创作本篇的时间、季节实际上无法判定。诚然,屈原作为一个诗人,其想象能力十分强,这在《离骚》等诗中是可以看出来的。这种疑问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规律看,具体到《橘颂》这一篇,这种怀疑就是不必要的。
《橘颂》在创作手法上属于比兴手法中的自比之作,王逸在“后皇嘉树,橘来服兮”后注:“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树,亦异于众也。”屈原以橘自比,这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故明代的汪瑗说:“篇内之语,皆形容橘之盛德,故屈子以《橘颂》题之。后世咏物之作,其昉于此乎?夫屈子之作《离骚》,其所取草木多矣,而独于橘焉颂之,何也?盖物之受命不迁,诚无有如橘者,故取以为喻,而自托也,非泛然感物而赋者比也。”[8]P227汪瑗指出,《橘颂》的创作是“感物而赋”,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角度看,属于“物感说”。
所谓“物感说”,陆机在《文赋》中有较为详细的论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乎斯文。”也就是说,作家在创作时,由于感受到自然万物的物候变迁而引发内心的感慨,于是拿起笔创作。自然万物是外在之“物”,由于外在之物的触发而引起内心的感受称作“感”。外物在先,感受在后,称作“物感说”。刘勰对“物感说”也有精辟的论述。《文心雕龙·物色》篇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一年四季的变化,连微小的虫子都能感受到,更何况人呢?“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作家在创作中,“情”是随着“物”而不断变化的。“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诗人在创作中,因“感物”而创作,作家的感情“随物宛转”,即“以物为主,以心服从于物。换言之,亦即以作为客体的自然对象为主,而以作为主体的作家思想活动服从于客体”。[9]P95endprint
物感,也可称作“兴”。《诗经》中常用的手法,与“比”合称“比兴”。朱熹解释“兴”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意思是由外物而内感。因此,物感也可以称作“感兴”,是诗歌创作中最普遍使用的创作手法。《文心雕龙》在评价《诗经》时说:“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诗经》是物感说的创作典范,不仅如此,刘勰指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这里的“《离骚》”应是屈原作品的代称,也是说屈原的作品用了“物感说”。
“在每一具体的文学创造发生阶段,创作动机的触发与外在机缘有密切关系。外在机缘即外在刺激物,它能使作家的内在蕴藉和奔突的热情找到倾泻的渠道,使原先焦躁不安的盲目驱力变为明确而坚定的意图,并把现实生活中获得的有用材料和艺术发现贯串起来,使文学创造由意图变为行动”。[10]P122具体就《橘颂》而言,“橘”就是“外在机缘”,“橘”是触发本篇的创作动机。从篇中描述的橘的叶、枝、果等外形来看,细腻逼真,如在眼前,屈原应是直接面对“橘树”这个“物”而创作的。由眼前之橘联想到橘之独立不迁,由此而感,创作本篇。这在理论上是解释得通的。
诗人面橘而作,还可以从诗人采用“颂”这种文体看出。研究《橘颂》的创作动机,不能离开文体。最早指出《橘颂》属于“颂”体的是南北朝时的文艺理论家刘勰。他在《文心雕龙·颂赞》中说:“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喻意,又覃及细物矣。”指出《橘颂》属于“颂”体。至于“颂”体的特点,《文心雕龙·颂赞》说:“四始之至,颂居其极。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雅容告神谓之颂。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颂”的功能在于“告神”,因此文体风格庄严肃穆,这由《诗经》中的“颂”可以看出。屈原作“橘”之“颂”,可见橘树在楚国的地位并不一般。有学者认为,“橘”是楚国的社树、神树。“在楚人的心目中橘树本是社稷的象征,这值得一说的。据《论语·八佾》载:‘哀公问社。宰我对曰:社,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集解》引孔氏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楚地所宜之木为橘,橘树即楚社之木,故《橘颂》誉为‘后皇嘉树。可以想见,在当时的楚国宗庙社稷中一定遍植橘树,且为楚人歌颂的对象”。[11]“《橘颂》所颂的‘受命不迁的‘后皇嘉树,即楚人社树”。[12]既然“橘”在楚国人民心目中有这么高的地位,那么,屈原在创作《橘颂》时就不可能是一般性的创作,而是在诸如某种“颂”“社树”的仪式下进行的。如果这种说法不错,那么诗人创作时就不能不面对橘树。如《橘颂》篇所说,“绿叶素荣”、“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精色内白”等应当都是现场看到的景象。从艺术创作的心理动机看,屈原作《橘颂》应该就是面对橘树,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三、屈原写作《橘颂》的年代。
上文已云,《橘颂》的创作时间是某一年的秋冬之际,但具体在哪一年,还要进一步考定。
《橘颂》的创作时间事实上是可以从文中找到蛛丝马迹的。文中说:“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关于伯夷,“决非尧时名臣伯夷”,[13]P18据《史记·伯夷列传》中记载,伯夷、叔齐,乃孤竹君之二子。其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后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遂饿死于首阳山。伯夷乃是隐士守节的典型,屈原以伯夷为典范,实际上也说出了屈原的身份与此类似。
屈原有隐居守节的心态,《橘颂》应该写在《离骚》之后。因为在《离骚》中,诗人说“回朕车以复路兮”,又说“退将服修吾初服”,表示出退出朝政的意愿。退出之后,诗人表白“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这与《橘颂》说的“苏世独立”相似。又说“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与伯夷隐居守节相映成趣。不难看出,《橘颂》是写于《离骚》之后的作品。对于《离骚》的创作时间,学术界也有不同意见,但金开诚先生作出的在楚怀王二十四至二十六年(前305-前303年)这三年之中的判断,[14]大致是不错的。
楚怀王二十六年之后,秦、楚两国连连交战,但郢都相对比较平静。楚怀王三十年屈原尚谏武关之会,彼时屈原尚未离开郢都,生活比较平静,这与《橘颂》中的情绪平缓相一致。到了顷襄王三年,子兰为令尹,“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列传》)。此后,屈原作品里的情感一直颇为激烈。《橘颂》的作期应该不会晚于顷襄王三年。这样,《橘颂》的作期范围就可大致确定,即楚怀王二十六至顷襄王三年之间。
至于具体在哪一年,有一件事应该值得注意,那就是楚怀王三十年的武关之会。《史记·楚世家》载楚怀王三十年,秦昭王约楚怀王会于武关。怀王对此犹豫不决,“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反复权衡之下,怀王决定赴武关之会。《屈原列传》载:“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但是“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怀王遂行。结果,“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楚怀王上当,屈原是尽了责的,所以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过错的。《橘颂》篇说“不终失过”,或许指的就是这件事。这样看来,《橘颂》当作于怀王三十年之后。
综合起来判断,《橘颂》的创作时间应该在怀王三十年至顷襄王三年之间,即公元前299年至前297年之间。彼时,屈原已知得罪令尹子兰,心中流露出隐居的意向,同时坚持独立不迁的个性,故而准备效仿伯夷,隐居而守节。这应是《橘颂》创作的时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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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老师:许富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