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渔的诗

2014-07-18 02:53
滇池 2014年6期
关键词:旅行箱谢谢

流亡者的旅行箱

一只破皮箱,铆钉锃亮

静静地立在鹅卵石地上

乌云消散了,大海被刮到了天上

一阵仓皇的飞行之后,空气中

仍有稀薄的纸片,像判决书

飘落在箱盖上。他有些茫然。

想着被祖国踢出来的一夜

仿佛又回到了流放地的村庄

劈上几片木柴,从井里打点水

在烛光下与那些西方的大师倾谈

雪片刮过椴树林,一首诗加深了

母腹的黑暗,再黑一点,也就

有了重生的希望,一旦拎起箱子

就像被春天开除的小学生

嘈杂的校园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你是自由的了,”旅行箱说

“我就是你终生的祖国和房子。”

他拎起满箱浓缩的黑,说不清

是什么样的期待在他的内心里

怎样的惊恐在未来的路途上,从此

自由的边界大不过一只旅行箱。

日常之欢

三月过后,捱过严冬的麻雀们

又开始在窗外的杏树上叽叽喳喳

我有时对它们的喧闹心存感激

感激它们为我演示一种日常之欢

新树叶好,菜青虫好,尾羽蓬松的

母麻雀好!撒在窗台上的谷粒

闪烁着无名的善。天啊,我这是怎么啦

我时常听到风刮过屋顶时像列阵的步兵

洒满阳光的床单下暗藏着铁器……

床头灯:致加缪

在旅馆的床上。我曾以为它是我们

可以依赖的某物,最终会接纳我们

但是没有。无论在空虚中升起的烟雾

汗水、泪水和精液,都没有被收容

那一晚我们在一家旅馆的床上,本想

演绎一场华丽的欢爱,但是我们搞砸了

你不停地要,我不停地给,你的空虚之处

正是我的满溢之地,我们都以为插入之后

一种希望就会重新升起,但是没有。

你的眼睛在黑暗中越睁越大,最终成为

一条黑暗的通道,我像在一片虚无的海上

独自漂浮的老渔夫,失败来得如此迅速

来不及收拾残局……你礼貌地送我下楼

我挥挥手,你在我身后打开了床头灯。

稀薄

自由,以及自由所允诺的东西,在将生命

腾空,如一只死鸟翅膀下夹带的风

宁静,又非内心的宁静。一个虚无的小人

一直在耳边叫喊,宁静拥有自己的长舌妇

一朵野花,从没要求过阳光雨露,它也开了

一只蜘蛛,守着一张尺蠖之网,也就是一生

我渐渐爱上了这反射着大海的闪光的一碗

稀粥,稀薄也是一种教育啊,它让我知足

自由在冒险中。爱在丰饶里。人生在稀薄中。

一种真实的喜悦,类似于在梦中痛哭。

论我们现在的状况

是这样:有人仅余残喘,有人输掉青春。

道理太多,我们常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

将词献祭给斧头,让它锻打成一排排钉子。

或在我们闪耀着耻辱的瞳孔里,黑暗繁殖。

末日,没有末日,因为压根儿就没有审判。

世界是一个矢量,时间驾着我们去远方。

自由,也没有自由,绳子兴奋地寻找着一颗颗

可以系牢的头,柏油路面耸起如一只兽的肩胛。

爱只是一个偶念,如谄媚者门牙上的闪光。

再没有故乡可埋人,多好,我们死在空气里。

善哉

那攀上高枝的蝉

将旧壳留在枝干上,这很有趣

仿佛它们不曾是一个人,对吧,这很有趣

到底是新生还是死亡?也许只是一次轮回

一个旧我被清空了,死亡徒有其表。

人生其实就生在这死里。并相信这是善的。

赞美

“幸福是一种谋得。”读完这一句

我来到阳台上,并假装思考片刻。

在我思考之际,一只蝴蝶翩然飞过

这些完美的事物并不为我而存在

我只是借浮生一刻享用它们的荣光

世间一切均是恩赐,你说声谢谢了吗?

要说谢谢,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垂泪的肩头和欢笑的刘海,在偶遇的

街头和遗世的塔尖,都要说声谢谢——

谢谢这种短暂的相处,谢谢这种共和

谢谢。但丁和他的导师归来后如是说。

谢谢。尼采在他最后的十年里如是说。

谢谢。一片银杏树叶如此感激那道光。

谢谢。你上扬的嘴角如此回应我的爱。

爱若干

我们以为这个男人打她、骂她,她再也不会

爱上他了。我们错了。她爱他的拳头,爱他的

伤害。他用她辛苦挣来的钱去抽,去赌,去嫖

她就去挣更多的钱给他。他半夜回来,将她

拉到身下,她便迎合着,像木柴迎向一团火。

他一边狠狠地操她,一边骂她不要脸,她说

她就是个不要脸的骚娘们儿,骂得好极了。

她为他堕胎,第二天接着去工作,因为

她爱他。她必须爱他,我们不知道,如果

不爱他,这个世上,她就再也没有可爱之人了

她爱他,所以绝不能失去他。我们这才明白

她为何会将他一劈两半,一半藏在冰箱里,

一半埋在床底下。

命中注定

他终于坐下来,抽了半支烟,打开

电脑,准备写一首诗。像一种祭神仪式

这首诗的模糊面貌已经了然,他有信心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将它写出来。

还看不清它的形状,确切说,只知道

它存在着,能感受得到它砰砰的心跳

但尚不知它置身何处。这有什么关系呢?

它已然生成,在他的体内,只需要一个

合适的契机,将它生下来。他将剩下的

半支烟点上,坐在电脑前,敲下第一行——

但这就是它吗?他有些惶然,不敢贸然

继续写下去。也许会把它写坏呢?或者

写成了另外一首诗?他起身来到室外

转了一圈,天空的云越积越厚,雨点

开始变大。诗啊,没那么复杂,它通常

很简单,但要让这简单之物完美现身

依然是难的。再次返身,坐下,在电脑上

敲下最后几行。现在,一首诗已经诞生

但还不是最初的那一首,他确信,那首

命中注定的诗,依然没有被写下。

囚禁

——给德安

一排牢房一样的红砖建筑,一扇

很小的窗,开在房子的高处

只能看见风,房檐下的鸟,和

床单一样的云。我的朋友住在

三角铁搭起的简陋空间里,一张床

一把椅,一台连接世界的电脑

栏杆上挂着他的雨衣。

必须为自己建造一所朝向内心的

牢房了,他一边泡茶,一边感叹

外部的世界早已溃不成军

是啊,为自己的身体寻找一所

牢房,这很不错,适合孤单的劳作

顺便发呆、绝望,并在绝望中

悄悄自我修复。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一张老旧的

沙发上,沉默着,烟灰里腾起一缕

白雾,一种难言的安详,一扇门

朝向夏天的草地,青草被阳光

依次点亮,多么动人的绿啊

朋友将它涂在画布上。

爱过的,就不会再爱了

有多少旧巢被弃于风中,有多少新巢

被重新搭建。重复,重复同样的错误

如此轻易地就爱了,又如此轻易地散去

那点旧爱,像舌尖上一小块易融的蜜

我曾请大雪为你搭好舞台,你却邀来厄运

同台演出,恶和它的披风于是都有了形状

爱过的,就不会再爱了,爱有它的半衰期

如今只剩下恨了,只剩下恨和一点点余烬

当我老了,不需要将青春再重演一遍

我抬头,一个木基督在瞪视我的灵魂

听你嗓音中那咝咝的提琴声,谢谢

梦中的小提琴终又回到大雪的手中。

人是怎么回事

一条蚕,吃饱了,吐丝将自己

裹起来,等待着化蛹,蝶变

一棵树,开花,结实,然后死去

但它留下了种子、根,生命继续

但人是怎么回事?从出生到入死

生命像一支箭矢,射进微茫里。

老诗人

他已须发皆白,老态龙钟

瘦弱,易激动,在家里像个霸王

但他又谦逊,大度,曾写过几首

好诗,江湖上有他一把交椅

不知不觉间,他的风格已经落伍

现在已是后生们的世界,他默默

呆在书房,还写诗,但不再发表

还发言,但只是针对狗和老伴儿

老伴儿也早已拿他没办法

他承认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谁又

不会过时呢?过时的意思无非是

时过,境迁,人未变,而已

他的确没什么变化,依然爱诗,爱酒,

爱女人,说到激动时,会突然伸出手去

往空气里抓一把,像枯瘦的龙爪

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清白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树

他在人群里像半个隐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着,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诗却越来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头顶

在灯光下泛着清白的光晕。

我们曾坐在河边的酒吧闲聊

聊一个人的死被全世界纪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难

不断升起的烟雾制造着话题

没有话题的时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运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轮像条大鱼一闪而过。

他们把你带走了……再一次

你求仁得仁。我将台灯扭暗

双手环抱,一种衣不蔽体的冷

窗外的灯火依然灿烂,幸福

在每家的厨房里任意烹调

这又是何苦呢,他们不需要

你的爱,有时这爱还会被他们

调制成一道深夜的开胃餐。

但谁不曾在黑暗中谛听走失者

的足音,谁就不会在黎明归来。

写作,也是如此吧,躲开一切

荣誉,甚至躲开你命定的读者

向一个人孤绝的幽暗处开挖

要知道黑暗中不只有恨,有时爱

也委身在低微晦暗之中

那弱小的闪光,构成黑暗的心

以使黑更黑。

老夫妻

一对儿老夫妻,互相不搭理

沿着河边溜来溜去

得有多少年的厮磨

才能造就那样的若即若离。

那就是爱

细雨中,小区窗户的灯光渐次亮起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在她无休止的责备声中

享用他的晚餐

并不知道

那就是爱。

小姐弟

胡同口,遇到一对儿小姐弟

小姐姐漂亮,小弟弟顽皮

弟弟正手持竹竿追着姐姐打

姐姐吓得尖叫着四处躲避

我大喊一声,喝止了弟弟

小姐姐却向我投来恨恨的

目光,然后转身对弟弟说

你接着打吧,然后他们继续

追逐着,尖叫着,跑进胡同里。

银子

都散了吧,屋檐下的海已结冰

空气中到处是废墟的味道

阿克梅的早晨不会再来临

都散了吧,银器被送进当铺里

“流浪狗”的顾客们正在筹备死期

无名的死者踏响了后楼梯

都散了吧,地理课在加深流亡的边界

鸟儿们在政治的季候里四处迁徙

邻居们的闲话如鸽粪在堆积

都散了吧,回去的道路像死者的围巾

政治之美是我们唯一的教育。必须在死亡中

重新学习活了,真好,死亡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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