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

2014-07-17 02:48韦雯馨
民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糍粑堂哥羊肉

韦雯馨

时光犹如流水,倏忽而逝。往事如白驹过隙,又有多少时光留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岁月的尘埃就像一双无形的黑手,慢慢地将我们的经历封存。久远的时光,让我们再也无法追逐。我的乡村,门前的那条河流依然潺潺,可成群的鱼虾已然消失,山歌成片的夜晚已被搓麻将的嚓嚓声所取代。那条深深长长的巷子,曾经留下我们年少时奔跑的足印,如今已被一栋栋高楼所代替。我的乡村,往事已矣。但是,偶尔地,一件红袍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它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悲伤,那“嘭喳喳”的声音就像女人的啜泣,如诉如泣。我仿佛看见年轻时候的爷爷身着一件红袍在“踩罡”,他的步伐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手中的锣鼓发出“嘭喳喳”的声音,和着嘴里唱出的曲目汇成一段哀婉的旋律,它直抵我的内心,让我的心犹如咯血般疼痛。我不明白,在残存的记忆里,为什么是它,仍然固执地在我的梦中萦绕?是祖辈的魂灵在我心中扎根?还是因为那件红袍在我手中化成一阵烟尘?

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但我依稀记得,那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纷纷穿过竹林,向生产队的大操场跑去。我站在学校门口,越过宽大的池溏,向生产队的大操场张望。我看见很多人在忙碌,还有很多人在围观。依照往时的经验,我猜那些正在操场上忙碌的人应该是在杀猪。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从记事的时候起,任何与杀鸡杀鸭杀猪的场面,我都不敢目睹。我用逃避的方式,尽量让双眼看不见动物垂死时的血腥场景。在所有的同学都跑去大操场围观的时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口池溏,与池溏里的鱼或虾说话。

“当、当、当”,上课的钟声响起,操场上,人群散去。就像一群鸟飞进竹林,又飞出竹林,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操场穿过竹林,飞进教室。在声音平息的那一瞬间,我的同桌一民向我伸出个鬼脸,悄悄对我说:“刚才我们去看生产队杀羊,那几头羊很肥很壮,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厌恶地推开一民的鬼脸,眼前却掠过血淋淋的场面……

“生产队要发羊肉啦”。那天放晚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激动人心的气息。同学们就像笼中鸟,争先恐后地飞出教室,穿过竹林,向生产队的操场飞去。

我也跑,跟在队伍的后面,怀里像揣着一只小鹿,砰砰跳着,暗藏的喜悦慢慢漾开。我不喜欢看杀生的场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吃肉。我喜欢吃肉,因为一年里头,能吃肉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就像过年的新衣,一年只有一次,稀少所以昂贵。当我双手捧着生产队分的羊肉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时,感觉一锅美味的羊肉正在散发出阵阵芳香。我一头冲进屋,大声呼唤爷爷:“爷爷,爷爷,生产队分羊肉了,今晚我们家有羊肉吃了!”

爷爷正弯着腰在厨房里摆弄着什么,听见我的话,直起了身子。他敏捷地向我转过身来,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手中的那包羊肉,手一扬,那包羊肉就甩出了窗外。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爷爷又一次扬起手,“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我的屁股上。我怯怯地看了爷爷一眼,只见他愤怒地咬紧牙关,两只眼睛就像两只火轮,随时都要把我吞噬似的。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

从此,我就再也没吃过羊肉。其实在这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机会吃过羊肉。那晚,母亲告诉我,我们家是不能吃羊肉的,不仅不能吃羊肉,也不能吃牛肉、狗肉、马肉。至于为什么不能吃,母亲没有明说。然而,我依然遵循母亲的教诲,把自己的嘴巴管理得严严实实的。

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养狗,我们家也不例外。我们家养的狗没有肉吃也没有骨头啃,每天只吃一些剩的玉米粥,但却长得比我还壮实。有一年,狗跟母亲上山打柴,掉到山下,后腿就瘸了,虽然母亲用心伺候着,给它敷了不少的草药,但也没见好起来。爷爷说:“这只狗已经养了八年了,俗话说,狗不养八,鸡不过六,杀了吧。”母亲没有反驳,顺从地去叫村里的人过来把狗牵走了。像往常一样,那晚,我们家吃的是玉米粥混南瓜叶。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我家的狗变成一盘盘菜肴后的味道。

我曾经跟朋友说过,我是吃玉米粥混南瓜叶长大的。的确,小学毕业之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玉米粥混南瓜叶这道菜。这道菜的做法是先用手把南瓜叶洗净抓碎,然后放下锅煮烂,再把煮沸的玉米粥放在锅里跟南瓜叶混在一起煮。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非得把玉米粥跟南瓜叶一块煮,母亲说因为油少,南瓜叶又老又硬,放玉米粥一块煮,南瓜叶就变软了。记忆中,我们家几乎每天都吃那道菜。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无法容忍,把满满的一盘菜倒在饭桌上。爷爷手拿一把剪刀,把我逐出家门,爷爷从村头追到村尾,又从村尾追到村头,声称追上我的话就把我的小辫子剪掉。不仅如此,爷爷还一边追,一边向我甩剪刀,吓得我汗流浃背屁滚尿流,最后躲在同学家里一天不敢归家。

我隐隐觉得,爷爷不疼我。爷爷疼堂哥。爷爷一共生育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伯父英年早逝,或许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堂哥一直深得爷爷宠爱。堂哥是个聪明孩子,但他的聪明没有用在功课上,反倒用在偷鸡摸狗。今天去偷这家的黄皮果,明天去偷那家的三华李,再后来,发展到偷这家的鸡、偷那家的鸭。爷爷知道后非但不打不骂,相反,还拿一大沓的手抄本送给堂哥念。那是一个书籍匮乏的年代,堂哥能得到爷爷送的手抄本,让我非常羡慕。有一次,堂哥正在念手抄本,我好奇地凑上前去,跟堂哥说:“哥哥,让我跟你一块念吧?”堂哥说:“好啊,你来念,我听就是了,我懒得念。”

我接过堂哥递过来的手抄本,还没翻开,爷爷就走过来,把手抄本夺去了。爷爷向我吼叫:“去去去,小女孩来凑什么热闹,赶紧走开!”我委屈得哭了起来。

堂哥后来告诉我,那手抄本不是什么好书,是爷爷的经书。我问堂哥:“什么叫经书?”堂哥说:“就是道公念的书。”我吓了一跳,难道爷爷要堂哥做道公吗?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怪不得堂哥不愿意念那经书。

前面说过,我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不仅不敢看杀生的场面,更害怕村里有白事。每每村里有人过世,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我更是躲在家里不敢越门槛半步,并且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身边。特别是夜晚,当“嘭喳喳”的锣鼓声和道公颂经的曲目传来,我的眼前会闪现出几个身穿红袍的道公在棺材边做“法事”的画面,那些画面就像一种疹人的气息直达内心,让我胆怯,让我惊恐。直至今日,我仍然说不清自己为何对那“嘭喳喳”的锣鼓声和颂经的唱腔特别敏感,并且产生一种畏惧心理。总之,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事就是村里人家办丧事,那种死亡的气息从村头荡到村尾,又从村尾荡到村头,就像一块黑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四周,让我几近窒息和崩溃……endprint

第一次见识道公的“圆场”,是大伯去世那年。从我记事时候起,大伯就是一个病殃殃的人。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大伯病逝了。那天,家里请来几个道公为大伯颂经。那几个道公身着红袍,带着几个随从,在家里

“转”了三天三夜。道公不仅唱,还舞。他们的舞步跟着锣鼓的节奏整齐划一地舞动,站在旁边的那几个随从很卖力地敲锣打鼓。嘭喳喳的鼓声和着咿呀呀的唱腔此起彼伏,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给丧事增添了无尽的悲怆。

红白喜事都请道公来做“法事”,是村里与生俱来的俗成约定。我曾几次亲眼目睹道公给小孩做周岁仪式的场面。在村里,举办小孩周岁仪式是比较讲究的。首先,道公到场是必不可少的,糯米糍粑也是仪式必不可少的“道具”。前一晚,小孩的外婆要做糯米糍粑,这种糯米糍粑的做法与一般的糍粑不同,先用糯米稻草烧成灰,然后,用稻草灰跟泡过水的糯米混在一起碾成粉。加红糖后捏成一个个长形的糍粑,用巴蕉叶包好,然后上锅蒸熟,蒸熟后的糯米糍粑呈黑色,吃起来口感非常好。第二天,在小孩周岁仪式上,小孩的外婆负责将糯米糍粑剪成小块,放在小孩身边,以便备用。仪式开始时,先由外婆把小孩抱到一个簸箕上坐着,并在小孩面前分别摆放一本书、一支笔、一个鸡腿还有一把剪刀,这些道具每一件都有其不同的含义。书意味着孩子爱读书,笔意味着小孩字写得好;鸡腿意味着小孩不愁吃;剪刀意味着小孩不愁穿。在所有的仪式中,这个环节最热闹,来参加仪式的亲戚都过来围观。亲戚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小孩到底拿书、拿笔还是鸡腿或剪刀。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身披红袍的道公开始围着小孩转,一边转一边颂经。仪式开始,身披大红袍的道公,头戴八卦帽,扎腰带,着戏靴,执法器(牙笏和镇坛木),一边围着小孩转,一边念咒颂经。在念咒诵经的过程中,即兴歌舞。据说道公是按“福”、“禄”、“寿”字走队形,节奏从缓慢到急速,情绪由轻快转欢腾,舞步从稳步行进发展到转身跳跃,气氛热烈,形成高潮,名目“踩罡”。念咒颂经后,道公在小孩的头上洒几滴水,剪了一小把小孩的头发,然后,拿过小孩外婆递上来的糯米糍粑,先将几块糍粑晒在小孩的头上,之后,又开始颂经。最后,在道公的又唱又舞中,由小孩的外婆将一个个糍粑抛到空中,围观的亲戚便开始了争抢糍粑的环节。据说,谁争得糍粑越多,谁的福气越大。糍粑抛完后,小孩的周岁仪式结束。

小时候,村里每每有小孩过满岁酒,大人们都叫我们这些孩子去抢糍粑。我也喜欢去凑热闹。但是,我不喜欢看见道公,不喜欢看道公又唱又跳的场面。道公那件红袍,还有那说不出味道的旋律,以及嘭喳喳的锣鼓声,会在深夜里涌现,让我头皮发麻,内心恐惧。好在,这样的场面我见得不多。小学毕业后,我就随二伯去百里外的崇左县读书,之后在外读书就业成家,老家的红白喜事能省的也都忽略了。

虽然,省掉了老家的红白喜事,但家人规定的禁忌还是要遵从的,比如禁吃羊肉。曾经,我在一个叫马山的县城工作近十年,马山是盛产羊肉之地,生产的黑山羊闻名遐迩,因此,酒店的饭桌上也就少不了羊肉这道本地名菜。有一次随朋友赴宴,坐在饭桌前,发觉桌上摆着的全是羊肉,便称自己不吃羊肉。朋友指着一道菜说,这盘不是羊肉,是猪肉,你只管吃。于是,动筷。不曾想,刚咬了一口,便闻到一股腥味,随即肠胃蠕动,呕吐不止。

朋友常常取笑,说你白白在马山呆十年。言下之意,指的是我不吃羊肉,太亏了。有朋友问我为何不吃羊肉,我说吃不下。其实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我想我之所以吃不下羊肉,那是小时候母亲定下的禁忌造成。母亲叫我们不要吃牛肉、羊肉、狗肉、马肉,所以我就一直不吃,更没有尝试着去吃。但是,我姐姐却不同,姐姐什么肉都敢吃。有一次,谈到一些禁忌,姐姐说,你姐夫是一个比较讲究吃的人,他说牛、羊、马是食草动物,它们的肉是绿色食品,所以人类吃牛肉、羊肉、马肉是安全的。姐姐还说,牛肉羊肉马肉是我们家的家常菜,你不吃吃什么?

像姐姐一样,我的侄儿侄女们个个都吃牛肉羊肉马肉。但是,由于我母亲不吃,所以,牛肉羊肉马肉是一律不能进家门的。要吃,只能去外头吃。有一次,母亲生病,我带她去看老中医,老中医说,你母亲没什么病,只是气血两虚,手脚冰凉,多买些羊肉回来炖汤喝就好啦。听了老中医的话,母亲霎时面色惨白,连连摇头,直呼自己不吃羊肉。回来后,我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为什么我们家的人不能吃羊肉?母亲这才告诉我真相,说因为你爷爷年轻时是个道公,做道公的家人是有一些禁忌的,不能吃牛肉羊肉马肉。我这才恍然大悟。我怪母亲这么多年一直捂着这个秘密。母亲说,我是害怕呀,那时讲“破四旧”破迷信,我们家就被抄过家,你爷爷的很多书都被焚烧了。

我很难把爷爷和道公的形象联系在一起。我更没想到爷爷年轻时是个道公。听了母亲的话,我这才想起了当年堂哥被爷爷强制念“经书”的情景。母亲说,你堂哥是被爷爷指定的“道公”接班人,但堂哥强烈抗议,坚决不从。初中毕业后,堂哥选择了逃离家乡的方式,以抗议爷爷的安排。在我的记忆中,堂哥在外面曾经混得不错,80年代初,他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那时,全村只有堂哥家有电视机,所以,乡亲们每晚都集中到他家看电视,把他家的客厅挤得满满的,不得已,最后堂哥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为了方便乡亲们到家里看电视,堂哥还特意去县城买了几个长沙发,那时的堂哥是村里最风光的人。

然而,堂哥的好光景并没有持续多久。我读初三那年,堂哥因盗窃罪入狱了。不久,爷爷一病不起,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顾,但三个月后,爷爷命归黄泉。爷爷的离世让母亲时时感叹,母亲说,爷爷在世时最疼的是堂哥,可偏偏堂哥不领情。母亲还说,当年如果堂哥做道公就好了,老老实实地在家做道公,就不会去坐牢,也不会让爷爷死不瞑目啊!

我不置可否。堂哥去坐牢跟做不做道公,或许没有直接联系吧?小时候,堂哥就爱小偷小摸。爷爷也没有逼他在道公或小偷之间做抉择,堂哥走上那条不归路完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爷爷。母亲见我沉默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爷爷去世前曾经交代过,要我看看我们族里哪个孩子能接过他的班,他留下了一件红袍,说是谁愿意接班就交给谁,可是,你爷爷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我们这个家族也没个人站出来接班,唉!”我拍拍母亲的肩膀,说:“没人接就没人呗,做道公有什么好,这年头,谁愿意做道公?以后别再提这事啦!”endprint

从此,母亲再也不提及那些过往。那件红袍就像一件陈年旧事,被时光封存了。我知道我的话伤了母亲的心,但是,我能以这样的方式断了母亲的念头,对母亲来说兴许也是件好事吧。我父亲这一辈一共有四个男丁,身弱多病的大伯和三伯英年早逝,二伯和我父亲常年在外教书,所以爷爷的几个儿子都没人接班,爷爷只好把希望寄托到堂哥身上,可偏偏堂哥辜负了爷爷的一片苦心。进入80年代,我们族里一共生有四个男孩子,这四个孩子中,有一个读了大学进了机关工作,有三个虽然没受过高等教育,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离开土地,进城打拼。家乡变成了他们一年只回一次或两次的老家。这些孩子把未来和梦想安放在城市里,他们根本不想也无暇顾及爷爷留下的红袍。对他们来说,重要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可是,有一年春节,年已古稀的母亲突然心血来潮,执意要开一次家族会,她要把爷爷的遗愿亲自告诉孙子们。母亲当然希望四个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勇敢地站出来,接过爷爷的衣钵。但是,那次家族会,开得并不成功。尽管母亲声色凝重,脸色悲怆,但我最小的侄儿还是忍不住用笑声打断了母亲的叙述。侄儿甚至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旁,用两只长长的手臂抱住了母亲的肩膀。侄儿笑着,说奶奶,您真是太好笑啦,您看看我们哥几个,做什么不行非得做道公?您就别再说啦!

母亲有些恼怒,但面对几个嘻嘻哈哈的孙子,母亲无能为力。自此,母亲再也不提爷爷的那件红袍。

2005年元月,父亲与我们阴阳相隔。在为父亲“烧衣”的那个晚上,母亲拿出一件衣服,对我说:“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道公红袍,家里也没个人愿意穿,那就烧给你爸爸吧,叫你爸爸转交给爷爷,如果他愿意,在那边他可以做个道公。”

我接过了母亲手上的红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双手触摸道公的红袍。凛冽的晚风中,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件大红的大袍安静地躺在我的双手上,那一条条粗粗细细的纹路,似乎在诉说着陈年旧事。曾经,我是那么那么地害怕道公的红袍,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场瘟疫,抑或是一场恶梦,我永远都不想触及。然而,此刻,它就躺在我的掌心里,并且,与我相互取暖。恍惚中,我仿佛触摸到了爷爷的心脏,听到爷爷心跳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接着,一阵嘭喳喳的声音传来,我看见年轻时候的爷爷身披漂亮的红袍,在我眼前边歌边舞。那遒劲的舞步和婉转的旋律让我沉迷。我叫了一声“爷爷”,禁不住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件珍藏了百年的红袍,经历了火的焚烧,最终变成了一阵轻烟。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如母亲所愿,上了天堂,飞到爷爷的身边。我也不知道,天堂里的爷爷,是不是重操旧业,做了一名身穿红袍的道公。我只知道,那些久远的时光将被岁月的尘埃覆盖,还有谁愿意去回忆一件红袍?又有谁愿意去关心一件红袍的来历,以及它的消失?

然而,不久,就在我工作的武鸣县,我遭遇了身穿红袍的道公,这是我从未想过的。那是2006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我随朋友去锣圩镇赶两英庙会。两英庙会是英圩村、英江村两个村子共有的传统节日,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乡亲们在先祖诞辰的这一天,缅怀先祖、祈福欢庆。庙会内容很丰富,有先祖圣像巡游、歌舞表演、龙狮表演、罩鸡、舂糍粑、山歌、斗鸟等节目。也就在那天,我再一次目睹了几个道公边歌边舞的场景。他们身穿的大袍和起跳的舞步、哼的曲调与我老家大同小异,如出一辙。回来后,我好奇地请教县文化馆的黄老师,黄老师告诉我,道公跳的舞叫师公。“师公舞”历史悠久,舞蹈语汇比较丰富,它是民间一种古老的祭祀,是人们为祈求平安或为亲人超度亡灵时的一种表演形式。武鸣县的“师公舞”形式古朴原始,种类和内容繁多,师公随曲而舞,曲调活泼,节奏鲜明,舞蹈动作朴实粗犷。师公舞的舞蹈动作十分丰富,每一首音乐都有一套动作,这些动作节奏明快粗犷、刚健有力,每一套动作都有一定的含义,一上场都是群舞,人数不限,少至五六个人,多则几十人。武鸣师公的舞蹈动作,也是因地区不同而异,中部城厢师公群舞常用于庆丰收(即打斋)祭祀,一跳起师公舞往往是三天三夜至七天,少的也要跳一天一夜。西部锣圩、玉泉师公是小型而别具一格的舞蹈,高亢,舞步古朴,动作灵活、粗犷,常用抬腿、弯腰、脚蹲、踢腿、前跳,场面活跃,富有民族特色,舞蹈人数多。西部板新的师公舞是以群众为主,是武鸣比较有代表性和有影响的师公舞,规模较大,常驻是十几人以上,还常与僧、道艺人相配合一起闹场,一跳就是七天七夜,场面十分壮观。西部宁武师公除了群舞外,还有单人舞和双人舞,如点鸡舞(点即杀的意思)杀一只公鸡供祭死者,以顶替死者下阴间受罚。舞者头戴三元帽,身穿红袍,右手拿鸡、左手拿红布舞动,边舞边发出“呗……”的震唇音,跳起来显得庄重古朴。东部太平师公则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祭祀仪式,舞蹈者手捧各种祭品,请神查看灾情,消灾迎福,而且伴以打击乐,边唱边舞,极有特色。南部双桥的师公别具一格,除舞棍上系有红绸外,另用六条棍舞,每条上有三个铁环,互相有节奏地碰击,以棍驱邪。目前,在县内流行的师公音乐至少有一百多首。这些师公音乐,曲调优美动听,健康高亢。就像武鸣山歌一样,无不洋溢着民族特色。

我像听天书一样,听完了黄老师的教导。我之所以洗耳恭听,不是因为我对所谓的师公舞多么感兴趣,而是因为曾经的熟悉。然而,一种难言的复杂心理瞬间占据我的身心。我盯住了窗外随风起舞的树叶,屏气凝神,仿佛看见爷爷留下的那件红袍在火焰中跳舞。我完全没有料到,就在异乡,在一个初春的凛冽午后,爷爷的红袍再次与我相逢,这一次,我没有哭泣,我的灵魂被它摄住了。

后来,在与黄老师多次接触中,我了解到武鸣县曾将改编后的师公舞多次搬上舞台,并获好评。1964年春,壮族舞蹈《丰收乐》曾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节目反响很好,获得了优秀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横鼓舞为基础的武鸣壮族歌舞节目,依然在舞台上延续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师公歌舞剧《你不爱我爱》屡屡获奖;壮族舞蹈《壮鼓声欢》参加了1995年的“广西国际民歌节”演出,并在央视的《艺苑风景线》录制了节目;壮族师公舞《古岳铿锵》、《丰收四季乐》曾分别荣获第七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民间鼓舞鼓乐展演入围奖和表演奖。endprint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师公舞的认识有了进一步了解。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原来,一直被我视为瘟疫一般的师公舞,却是传统民间艺术的一枝奇葩和瑰宝。它们就像一颗颗璀璨的珍珠,散落在偏僻的乡村,需要更多的人捡拾起来,串联起来,才能让它们在阳光下发出夺目光彩。

农历大年初二的中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旅途劳顿,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一脚刚踏进前门,后门就涌进来了一大群大婶大姨们。为首的是我七十多岁的姑姑。姑姑嗓门很大,一开嘴就把我给吓住了:这些天一直盼着你回家呢,今晚咱村举办迎新春晚会,我们要上台唱山歌,你给我们编几首现成好听的山歌,让我们今晚露一手!

我目瞪口呆,急忙推辞:姑姑,我哪会编什么山歌,听都不会听,您别吓我!

一位大婶马上接过我的话茬儿:你怎么可能不会编,我们就看好你了,当年你父亲可是远近出了大名的歌师,你怎么可能不会编呢?!

一位大姐接着说:就是,你爸爸当年编的山歌可好听了,听说那时他有好几本手抄的山歌本,他没留下来给你吗?

一位大姨接着说:你不是作家吗?作家编几首山歌都不会,谁信呀?!

大婶大姨们的连珠炮让我羞愧难当。我急忙拱手作辑:我真的不会,我也没见过什么手抄的山歌本,更没学过编山歌,对不起啦!

姑姑把我扯进房间去,用一双狠狠的眼睛刨我:真不会?

我说:真不会。

姑姑很失望。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也真是的,你爸爸当年出口成歌,现在要你编几句山歌都不会,真是!

姑姑带着大婶大姨们走后,我有些慌乱。在家中兜了几圈后,我盯住了后门的门板,忆起了很多年以前,坐在门背后面的父亲的身影。那些年,每每乡亲们对歌,我家就是一个热闹的场所。那时,父亲就坐在一张靠背的椅子上,给乡亲们编现成的歌词。父亲的脸被晕暗的灯光罩住了,但是,他念歌词的声音抑扬顿挫,使得他的坐姿充满了活力。印象中,那时,村村寨寨都有过村节的习俗,这种村节本地方言称为“龙洞”。每到“龙洞”,村里便聚集了从方圆百里外赶来过节的群众,“龙洞”期间,家家户户除了摆桌大吃大喝之外,最重头的大戏就是男女对歌,有时一对就是几天几夜,通宵达旦。山坡上,地头里,房屋内,到处传来悠扬的山歌。这个时候,父亲总少不了被乡亲们抓来当歌师。在乡亲们眼里,父亲是一个出口成歌的“名师”。

而那时的我,对山歌没什么兴趣。在同辈的伙伴们跃跃欲试学唱山歌时,我专心致志想考学,一门心思地想跳出农门,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最终,我如愿了。我成了乡亲们眼中的“秀才”,并且还是一个“女作家”。但是,我不会唱山歌,也不会编歌词,这让乡亲们失望。为此,我很羞愧。我的羞愧被侄儿看在眼里。他笑着说:姑姑,没事,谁规定作家一定得会编歌词?您不会山歌,诗歌肯定会的吧?干脆,今晚您上台朗诵一首诗歌?!

我连连摆手。侄儿说,你不上就算,今晚我可是有节目的,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吓了一跳。我实在不敢相信侄儿会上台表演。生于“80后”的侄儿高中毕业后就去广东打拼,将近十几年了,一年也就回一次家,平日里,跟我聊得最多的是车子票子房子的话题。侄儿跟我开过玩笑,说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你们谈理想,而我们谈现实。他说,你们是一叠面额有限的现钞,而我们是即将上市的股票。我曾在他面前感叹,我们之间横亘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如果能有同样的价值观消费观人生观,那就是奇迹。侄儿赞同我的判断。而当我不解地问他,为何要上台表演,演什么的时候,侄儿卖起了关子。他说这是我们村第一次举办迎春晚会,他不上台谁上?侄儿还告诉我一个有趣的事,他说姑婆(我的姑姑)抢着上节目呢,之前导演没有安排她表演节目,但她非要上台不可,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她带几个老太太跑到村长家大吵大闹,说如果不让她们上台,她们就上台捣乱。不得已,村长才应承让她和几个老太太上台唱山歌。

因为不会编歌词,对姑姑和大婶大姨们深怀愧疚,但这并不影响我看晚会的心情。那晚,我和母亲自带小板凳,早早就来到了操场。当年,操场就是生产队的仓库,是乡亲们的粮仓,这里晒稻谷晒玉米晒花生,也分粮食分猪肉分羊肉。这里还是我们看电影的“电影院”,如今,它成了乡亲们娱乐的场所。听说这里的夜晚是亮堂的,是热闹的,乡亲们在这里唱山歌,跳广场舞,当年的操场成了乡亲们的乐园。

坐在操场上,在舞台的下面,我饶有兴致地观看乡亲们自编自导自演的迎春晚会。晚会有独唱,小品,戏曲,舞蹈,说唱以及唱山歌,气氛非常活跃。有一个节目是二十多个年轻人跳街舞,侄儿就在其中,这个节目让全场热血沸腾。随后,主持人报了一个舞蹈的节目,表演者又是侄儿和几个年轻人。帷幕缓缓拉开,几个身穿红色大袍的小伙子移步到舞台上,一声悠扬的“嗨哟嗨”的颤音从幕后响起后,小伙子们开始起舞,抬腿、弯腰、脚蹲、踢腿、起跳,动作刚柔相济,整齐划一。我愣住了,这不是师公舞吗?这就是我小时候如此熟悉的师公舞啊!今夜,竟被几个80后的年轻人将它们搬上了舞台!今夜,红袍就像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简陋的舞台,照亮了乡亲们的笑脸,照亮了乡村的夜空。节目一结束,全场观众都站起身来,掌声雷动。此时我却发现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我侧过脸去,看见母亲的脸上挂满了泪花。我蹲下身去,抚住了母亲的肩膀。在敛声静气中,我仿佛从母亲的泪眼中,看见身穿红袍的爷爷逶迤而来……

那是我在家乡度过的最特别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因了一场迎春晚会,因了侄儿身穿红袍跳了一场师公舞,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一件红袍与我的蛛丝马迹。那个夜晚,就像雨后山岚,尘埃落定。我终于明白,一个人不管走多远,故乡的烙印就像身上的胎记,抹是抹不掉的。否则,夜深人静的时候,爷爷的红袍,爷爷的舞步以及爷爷的唱词,怎么会盘旋在我的夜空?并且,久久地不愿离去?我终于明白,它们就像家乡的魂灵,其实早就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在我孤独的时候,它们会顺着我的血脉,蜿蜒而来,蹁跹舞蹈,与我的身体紧紧相融。我不知道,我朗朗的笑靥里,掩蔽的那一丝丝忧郁,是不是因了它们的始终相伴?我只知道,它们就是我的先人,与我血脉相承,永远!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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