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传俊 李 素[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022]
《心》是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1867—1916)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漱石最为引人入胜的作品。对于这部作品在日本的影响,岩波书店为纪念本书店创立90周年,曾在三万读者中进行了一项名为“我所喜爱的岩波图书”的问卷调查活动,结果《心》以绝对优势的得票率跃居首位(2004年9月12日《朝日新闻》)。许多出版社也发行了不同版本的《心》,并一版再版,需求量惊人。迄今为止,有关该作品的论文、评论、解说不胜枚举,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分析论证更是数不胜数。但大多评论都从作家论、小说的思想性和社会影响入手,往往忽略了小说的艺术性。因此,本文从文本细读的理论出发,希望通过对《心》中人物称谓这一艺术符号的探讨,来分析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
艺术符号是文学意义和价值的载体。就小说而言,小说文本的解读,核心应该是对小说人物的解读,而在一部不朽的名著中,人物称谓常常是人物解析的重要内容。在小说中,人物称谓往往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成为寻绎文本意义和价值的艺术符号。
在夏目漱石的小说《心》中,“先生”的称谓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始终。尽管夏目漱石对这一称谓通过“我”做了交代:“我经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这里也只以先生相称,隐去真实姓名。这并非出于我对世人的顾忌,而是因为对我来说,如此称呼才是自然的。”①显然,作者用避实击虚的手法,故意弱化了“先生”作为艺术符号的语里意义。而要挖掘这一艺术符号所隐含的丰富内涵和深刻意蕴,必须建立在对小说文本进行细读的基础上。古尔灵将细读法概括为词义分析、结构分析和语境分析三步。②其中词义分析是全面揭示作品意义和正确评价作品价值的基础和重要环节。对“先生”一词的词义分析必然为了解作品内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在《现代日汉大辞典》中,对“先生”一词的解释共有五项,《心》中“先生”的称谓是老师和年长者、长辈两项意义交织在一起的。但这种解释显然不是文本所要传达的终极信息。根据语境推断,“先生”自杀于明治天皇驾崩和乃木大将殉死之后,“我”毕业于大正元年,所以可以推断,“先生”是明治时期——日本向现代化过渡时期的见证人,而“我”是生长在大正时期——资本主义社会成熟期的年轻一代。这就为《心》这部小说间接提供了广阔的社会背景,也为“先生”因爱背叛友人k所导致的内心痛苦乃至自杀提供了历史舞台——在社会激变的动荡时期,东西方文明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作为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先生”既有东方文化深厚的根基、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这就为“年长者”一词赋予了新的内涵,成为辐射普遍精神意义的象征形式——夏目漱石笔下处于社会边缘地带的明治时期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所以,小说中的年轻人和年长者是具体社会语境中的存在,二者展开的是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实践经验与渴望得到人生指导的两代人之间的对话。
能够给予年轻人人生指导的人自然可以作为“老师”——符合这种身份的人必然是学识渊博的人,这一点小说中并没有做详尽的交代,但却指出了作为即将为高校学生的“我”的身份。明治中期(小说的创作时间)的日本,高等学校不过寥寥数所,能就读者二百五十人中不过一人而已。显而易见,在当时致力于欧化运动以赶超西方列强的日本政府,在教育上也全面西化,推行的是一种培养社会精英的教育体制。更何况是十年前大学出身的“先生”更是一种“超精英”③的存在。明治时期,日本只有东京和京都两所大学,而京都帝国大学成立于明治三十年,从“先生”的年龄来看,“大学出身”无疑指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出身。这样的一名“超精英”在“我”的眼中自然就是才能卓越的代名词了。
“文学文本需要细读,需要在具体语境中重新确定词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文学语言语义传达的特殊性。”④“我”碰到了一位陪着与众不同的洋人又是大学出身的日本人,因此“我”尊称之为“先生(老师)”,恐怕上文的解释还远远不够。在《心》中“先生”是否给我以“教诲”呢?这正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主题——个人主义的张扬与传统的道德伦理之间的矛盾以及在这种矛盾中知识分子的孤独问题。有意思的是,“先生(老师)”本应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身份的存在,有着强烈的社会归属意识的词汇,但在夏目漱石的笔下却成了离群索居、靠遗产生存的社会绝缘体的代名词。就是这样内心陷于不安、徘徊、苦闷甚至绝望的人物,在“我”的眼中,却成了“较之学校的课,先生的谈话更有益处、较之教授的意见,先生的思想更为可贵”的存在,这真是对现代教育弊端的绝妙讽刺。夏目漱石用这样一个陈述的实际内涵与它表面意义相互矛盾的称呼,增强了整部小说的反讽效果。在“我”的眼里,没有社会职业的“先生”却比实际上的“老师”更具有吸引力和亲和力,这恰恰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日益成熟的大正时期,处于思想上的混沌状态的年轻人内心的焦虑和呐喊,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引路人来给他们拨云见日,实现自身的价值重建。而“先生”给“我”的遗书中充满了对利己行为的反省、对伦理道德的尊重等等,可以说已经给了年轻人所苦苦寻觅的答案。所以“先生”是“我”当之无愧的人生之“师”。
正如龙协涛所指出的,“文学符号消解了现实符号的确指意义,产生了生动丰富、意味无穷的泛指意义”⑤。对于明治时代的“先生”的精神面貌的描述,作者显然意犹未尽,又同时创造了k这一人物形象。按照文本细读中词义分析批判理论,对k的分析可以运用燕卜荪的确定关键词的方法来发掘这一人物称谓指称外在的事实信息。在“先生与遗书”这一全文的核心部分,作为大学生的k有着强烈的“求道”意识,为道与养父生父决裂,为道而安于贫困,苦修心志,认为“第一信条是应该为道而牺牲一切”;“节欲、禁欲自不消说,即使离开欲的爱本身也是道之障碍”,在这种虔心“求道”的过程中,伴随着一种来自于无法“得道”即人格达成的焦躁感,以至于喜欢上了阿静,为现实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而绝望自杀……可以说,k就是一个为道而生又因求道而死的存在,所以,甚至可以把k看作日语“求道”的发音“kiuudou”的第一个字母。
由于文学的象征功能是最典型的符号功能,要想对k的形象有进一步的鉴赏和把握,还必须要实现对该人物形象精神缔造的现实的普遍观照,从语境分析入手揭示出夏目漱石寄寓于这样一个求道者形象的本意。在明治二三十年代,日本国内存在着两种极端倾向,即言必称西方文明和完全排斥外来文化的国粹主义。在这种混乱的文化交汇时期中,真宗作为佛教的一个分支,高举“精神主义”的大旗,谋求以家族为中心向重视个人信仰的转变,深受当时知识分子和学生的推崇。因此,希望在佛教思想中“求道”的k的登场自然有了合理的社会环境。而“先生”与k的故乡新 笃信净土真宗,更为k的“求道”提供了地理环境和精神依据,更何况在小说中作者已极其简短地交代了k是真宗和尚之子这一渊源;而真宗的宗祖真鸾所宣教义中要求清算自省人的罪恶及贪念,提倡“洁净”的观念也在新 地方得到大力普及并世代相传;“先生”出生之地属于“本愿寺派”,是净土真宗派别之一,势力很强,其对人的罪恶意识及所犯罪恶的深恶痛绝自不待言。漱石“有意设置了一个这样扎根于北国的宗教之地”⑥,进一步凸显了“先生”与k的性格形成和价值观念。
显而易见,这种所谓的语境指的是没有在“文本”中出现的、但却决定着文本意义的某些事件——如上所述的真宗在日本近代化过程中的复兴等。代表了日本传统文化的新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漱石希望迷失于西方文化中的国民回归到这一浓缩了东洋文化情结的圣地吧。“情感性是艺术符号的根本特性,是艺术符号区别于其他符号的根本标志。”⑦漱石正是通过k这个象征传统东洋文化的现代人形象,寄托了自己浓郁的怀古情绪。但从k的悲剧来看,因过分苛求于自我的实现而整个精神状态呈现高度的神经衰弱,更象征了在追赶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陷入整体性神经衰弱的悲酸国民——包括漱石自身这位因急于用英国文学报效国家的文人。⑧
“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有其表层的意义,在表层意义之下,更深一层的意义是作品暗含的情感意义,即艺术家隐藏于言与象之中的情感……对于艺术作品的暗含情感的把握和准确理解,是为了深刻领悟艺术家对社会与人生的审美评价,从而正确地、创造性地估量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⑨如果说漱石借助于“先生”和k张扬了该小说的主旨,那么,处于“三角恋爱”中的阿静的称谓是否也包含着语里的不尽义、象征义呢?众所周知,《心》是以日本陆军大将乃木希典殉死事件为契机开始创作的。夏目漱石在《心》中通过阿静揶揄的口吻,对于“先生”发出落伍于时代的感叹时,“开玩笑”道:那么,殉死好了。此处用了“开玩笑”一词传达出阿静对乃木殉死的反应显然是一种批判的态度——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殉死行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令人匪夷所思。那么,“阿静”这一称谓究竟又有何暗示呢?正如李卫华在分析文本细读的方法时,对古尔灵的细读法中有关语境的归纳一样:“分析文本离不开语境”⑩,对于阿静的称谓分析仍然需要从它所产生的客观环境入手:既然乃木殉死事件是夏目漱石创作《心》的诱因,对于乃木殉死事件始末的了解自然也应纳入理解文本意义的视野。不容忽视的是乃木夫人的名字叫“静子”,松下芳男在《乃木希典》中曾指出:乃木是一家之主,夫人处于家庭的从属地位,对丈夫的绝对服从是静子夫人的道德。⑪这正是夏目漱石将“先生”之妻命名为“阿静”的良苦用心——尽管在小说中没有明确的指向。文中出现的仅仅是以下内容:“我当然没有勇气携妻同行……这种野蛮行为,一想都让我惊恐……简直是惨不忍睹的极端。”此处用了有对比意义的“当然”一词,但很明显,在整部小说中该词的对比项缺省;“当然”的语里意思在此表示的是对彼方的否定,找出彼方就很容易还原出作者在语里所包含的潜在的语言信息。这就为与乃木强迫妻子殉死一事相联系提供了合理性和必然性,从而为“野蛮”“惨不忍睹”等激烈的措辞的情感色彩给出了诠释。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阿静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丝毫没有因女主人公处于微妙的三角关系而影响到主题的传达。井上百合子认为:“这种三角恋爱的套路,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中并不多见,这是在分析人物心理的过程中,所必然涉及到的内容,而不是作者的写作意图。”⑫漱石借“先生”、k和阿静的“三角关系”的外衣,通过详尽描述滑向利己深渊的“先生”的心理演变来展现和挖掘日本近代知识分子在西方个人主义面前所呈现出来的迷惘、无助、不安和孤独的心理状态,从而完成了自己对利己主义的批判。文明批判是夏目漱石的创作主题,是夏目漱石作品群中的显像,但对文明的批判往往伴随着对传统文化的反思。这一点,通过“阿静”这一称谓得到了充分的补充和体现:夏目漱石通过“阿静”这一称谓符号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对殉死的态度,其实也是自己对武士道的批判态度。
文学符号是艺术符号,在许多名著中,作为艺术符号的人物称谓已打破了语言的逻辑推论规则,显示出非逻辑推理性的特征。“作家、诗人苦心经营语言,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表达内心真情实感的需要”⑬,显然,夏目漱石在“先生”、k和阿静这三个称谓上寄托了自己对生存于社会过渡时期的人物命运的强烈关注,对道德失势、混乱无序状态的深沉忧思。人物称谓艺术符号的这种语里意义,必然要求超越日常生活的常规逻辑,遵循情感自然流动的规律,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细读,开掘作品的象征意蕴,真正准确、深刻地对文本的艺术价值、社会意义、审美价值等做出分析和判断,从而达到与作者进行深层语言交换的目的,实现对文本解读的批判性阅读。
① 夏目漱石著:《心》,林少华译,青岛出版社2005年版,第1章第4页。(以下译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② 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等著:《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③ 石原千秋:《心·没有长大的“先生”》,三菱书房2007年版,第127页。
④ 王耀辉:《文学文本解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⑤⑦⑬ 龙协涛:《文学阅读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第213页,第57页。
⑥ 水川隆夫:《重读夏目漱石的〈心〉》,平凡社2005年版,第127页。
⑧ 中岛隆之编:《文艺读本·夏目漱石》,河出书房新社1975年版,第77页。
⑨ 周文柏:《文艺心理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8页。
⑩ 李卫华:《价值评判与文本细读——“新批评”之文学批评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页。
⑪ 关立丹:《武士道与日本近现代文学——以乃木希典和宫本武藏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⑫ 井上百合子:《夏目漱石试论》,河出书房出版社1990年版,第1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