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君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我抬起头,看见她躲在高大的课代表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她:圆脸,小酒窝,高鼻子,睫毛弯弯的,一片片雀斑肆无忌惮地布满了年轻的脸庞。她低着头,身子蜷缩着,羞涩得不敢看我。
她是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女生。那块地方,如同凌乱的简笔画,总有被抛弃的凄凉。一堆长长短短的扫帚斜躺在后门边,似慵懒女人披散着的头发。还有她,趴在课桌上。
高一大半学期的早自习,她似乎永远匍匐在课桌上。她歪斜着身子,默读看书写作业,而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有时,上课她也睡。有意地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总是不说话。也曾狠下心让她站着看书,但她好像站着也打瞌睡。对她,真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忘记了交小练笔。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了她一眼,只说:“怎么回事?你脸上的雀斑,这么大的一片?”
她低下头,嗫嚅着:“我也不知道,从去年开始长出来的。”
我摸摸她的脸:“让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买点维生素E吃或者抹在脸上,据说会淡化雀斑的。”
她有些惊讶:“老师,我……这个……这个……”上课铃声响了,她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今天讲课的内容是美国黑人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学生们使劲朗读着一组组排比句,恶狠狠的。平时,他们被“任务”和“目标”压抑得沧桑感十足,对“梦想”这个词自然有着超乎寻常的激情。我看看她,读得很卖力,脸颊红红的,雀斑在脸上欢快地舞蹈。
然后,我请大家起来说说自己的梦想。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官员、律师、白领、有500万的富人。教室里掀起了梦想的高潮。
我喊她的名字时,她吓了一跳,然后斜着身子站起来,不说一句话。有学生嘀咕着,她的梦想——睡觉。“哄”的一声,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哽咽着说:“是的,我的梦想是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美美睡一觉。”
班里忽然静了下来,她站在那里,眼泪肆意地在脸上漫延,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吧,同学们,大家把今天的话题写到练笔本上,交上来。”没有平日里的讨价还价,孩子们都静静地写着。中午,我找出她的随笔,她写道:
“我的梦想,就是找个地方睡觉。知道大家会笑话这也算是梦想,但是,真向往有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啊。
“为了生个弟弟,妈妈一口气生下了我们姐妹6个,我是老二。超生的罚款让家里一贫如洗。为了躲计划生育,父母卖光了家里的土地和房子,来到城里。外婆外公拿出他们的棺材钱,帮我们盘下一家洗车行。
“为了5万元彩礼,姐姐17岁就嫁了人。姐夫去打工了,她和婆家关系不好,于是带着6个月大的小外甥,来到洗车行给父母帮忙。我们一家9口人挤在40 多平方米的一间屋子里。每天都会这个哭,那个闹,一刻也不消停,在家我就没有安安静静地睡过一次好觉。
“在学校里天天睡觉,老师同学们都瞧不起我,我知道。晚上,当家里吵闹不堪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想:一定要读好书,要考上大学,要考得远远的,要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有张不拥挤的床,让我一觉睡到自然醒。
“我只有早自习睡一觉,其他课上才能勉强听进去。学习差,压力大,我也很茫然。尽管这样,我还是努力坚持,因为还不想过早放弃自己的梦想。
“老师,您今天说起维生素E,还说让妈妈带我去医院。可是,妈妈很忙。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她承担。她喂养着家里大小9个人,哪来的时间看看我的脸,顾及我脸上的雀斑呢?”
我默默地坐着。
晚自习,我拿了瓶维E给她,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装进口袋,坐直了身子,飞快地写着作业。
第二天语文课后,她给我一张纸条:
我会等到那么一天
已经睡足不再茫然
会有一个从没见过的我
带着一份自信和优秀
坚定地站在您的面前
——我的梦想
每天早自习,她会继续趴在桌上睡一觉。偶尔,被琅琅的读书声惊醒,倏然端坐,跟着读几声,一会儿又低下头打盹。大家谁也不说,谁也不笑。
冬天的阳光照进窗棂,照在她别起刘海的头发上,照在她满是雀斑的脸上,她小小的酒窝里,洋溢着微笑,满脸的恬静和满足。或许,她在做香甜的梦吧,在课堂上,在窄窄的课桌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