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完成”之后的“未完成”——重读翟永明《女人》组诗

2014-07-14 04:38陈江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名作欣赏 2014年12期
关键词:开端永明诗人

⊙陈江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2]

作 者:陈江茹,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化与文学研究。

重读翟永明《女人》组诗最后一首《结束》时,全诗分为四小节,并且每一节的最后一句都以“完成之后又怎样”作为结束语,循环往复地反问引起读者强烈的好奇和关注。诗人预感到《女人》会带给她诗歌创作的声誉,事实证明诗人发表《女人》以后,掀起中国诗歌界的自白诗风,成为女性诗歌的重镇和领头羊。《女人》向读者呈现了两种完成:从生命到死亡的完成和写作实验性的完成。但是《结束》中反复重沓地追问:完成之后又怎样?其实预示着完成之后的“未完成”,对诗人以及读者来说“,完成”从某种角度上只是一个开端,一个未完成的前奏。

一、作品的完成 《女人》组诗完成于1984年,发表于1985年,自问世以来,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内地掀起了一次“女性诗歌”热,翟永明也成为女性诗歌的重镇和领头羊。全诗分为四辑,第一辑以“预感、臆想、瞬间、荒屋、渴望”为标题,从我未被诞生之前的内心体验出发,展现女性与男性、生命与死亡的关系;第二辑以“世界、母亲、夜境、憧憬、噩梦”为标题,从生命诞生的角度去阐述母亲与“我”之间特殊的生命联系;第三辑以“独白、证明、边缘、七月、秋天”为标题,阐述“我”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思考者,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呈现出一种生命姿态;第四辑以“旋转、人生、沉默、生命、结束”为标题,这辑作为全诗的一个结尾段,像是生命的舞曲进入尾声做了一个关于生命的领悟式总结。

二、生命历程的完成 《女人》从生命的想象为开端,包括生命开始的预感与臆想、对生与死的瞬间领悟;再到从纷繁复杂的世界环境中“,我”被母亲诞生,面对奇异的夜境,有着对生命的憧憬,编织一场胆战心惊的噩梦;但我并不沉醉于这些似梦似幻的想象,勇敢剖析内心的独白,证明自己的存在,走在生命与死亡的边缘,承受并挑战来自死亡的威胁;最后“我”在人生中感悟生命的开端与结束,不断地探寻自我生命的内心真实。正如她在《黑夜的意识》中所说“: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①

《女人》刻画生命到死亡的形式,从生命的想象开端,生命被母亲诞生、生命的自我证明以及生命的结束,形成一个生命到死亡的完整过程。诗人借助女性自身特殊的生命体验和独特的思维方式探索生命与死亡的内在关系,譬如刻画分娩时的受苦受难与养儿育女过程中的不确定性隐喻女性的创造力,分娩的过程就是诞生生命的过程,意味着人与死亡的一次搏斗,一种从死神那里攫取生命的行动。女性这种特殊的群体,被赋予了人类特殊的使命:面临孕育生命、分娩以及养儿育女的苦难历程,但是正因为这样人类才永远地发展下去,世界才因此存在,诗人从某种意义上重构女性与世界的关系:女性诞生了世界。“海浪拍打我/好像产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这样/世界闯进了我的身体……从黄昏,呱呱坠地的世界性死亡之中/白羊星座仍在头顶闪烁/犹如人类的繁殖之门,母性贵重而可怕的光芒/在我诞生之前,就注定了/为那些原始的岩层种下黑色梦想的根。”②(《女人·世界》)

诗人不断引用中国和西方的创世神话来塑造生命诞生的过程。诗人并置两个核心原型意象:燃烧的“白燧石”和独裁者的“太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白燧石”的本体)就是女性的象征“,太阳”是男性的象征,诗人运用这两个意象重述中国的阴阳创世神话:“一世界的深奥面孔被风残留,一头白燧石/让时间燃烧成暧昧的幻影/太阳用独裁者的目光保持它愤怒的广度/并寻找我的头顶和脚底/虽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在梦中目空一切/轻轻地走来,受孕于天空”。在《女人·独白》中也提道:“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二为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诗人运用女娲造人的古老神话来阐述生命的诞生,同时在《女人·结束》里:“看呵,不要转过你们的脸/七天成为一个星期跟随我”,以西方七天创世神话隐喻生命诞生的过程。无论是中国的阴阳创世、女娲造人还是西方的七天创世神话的运用,诗人都在不断地强调生命的诞生、存在以及结束的意义,试图运用各种神话重述生命体验的意义。

母亲形象与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是诗人个体生命历程书写的一个重要方面。站在一个女性的立场上,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言说女性自我的命运,不再是以父亲、子女命名寻求自身的价值,质疑与颠覆“母亲”习以为常的伦理文化规范。在诗人的笔下,母亲的形象具有个人化与世俗化,拒绝集体化与崇高化,勇于剥落母亲神性的光环以及冲破强加在母亲身上的道德文化枷锁,把母亲抽象还原成一个女人,而直抵女性存在的本真。“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女人·母亲》)。站在诞生与死亡的角度上,以一个饱含痛苦、焦虑、压抑与叛逆激情的青春女性控诉母亲,构成紧张复杂的母女关系,不再是如冰心、舒婷描写的和谐神圣的母女关系。同一种血脉相传,同一种性别角色,又似乎受制于同一种命运之网,诗人被赋予生命,诗人是“母亲”的另一个自己,将精神化和崇高化的母亲生育体验还原成痛苦与不幸的个体体验,颠覆传统的神圣的母亲形象,使得母女关系既统一又矛盾。在这种关系中,母亲赠与生命的爱与母亲冷酷遗弃的恨交织在一起,承认母亲本质上的意义,却以怀疑的态度去审视这层关系,从而完成了独立个体生命的内在体验。

三、主体自我身份与读者接受的未完成

翟永明对这种“完成”呈现自己的观点:从《女人》开始“,我”才真正进入写作,尽管它一直都不是“我”最喜欢的诗,但却是对“我”最有意义的一首诗,不是如一些评论家所认为的重大意义,而仅仅是因为它意味着“我”写作中变化和分裂的内心,在这一组诗中,找到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开端,因此“我”在这组诗的最后一句写道“,完成之后又怎样?”③“自我写作中变化和分裂的心”就是“未完成”的一个警醒,促使诗人不断去寻找新的开端。“完成之后又怎样”把问题抛向了作者和读者:诗人往后采取怎样的言说方式和主体自我身份的不确定,读者的接受是否符合诗人本身的预想。

无论是从西方女权主义的性别意识角度,还是从揭示女性生存经验的题材角度,《女人》都非常鲜明地确定性别身份的建构,重新定义女性的生存立场与塑造女性的生命角色。所以,《女人》的问世明显带上了女性性别意识的烙印,“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女人·预感》),似乎世界诞生的最开端都是从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人秘密的一瞥开始的,对世界、人类乃至历史的整个发展都呈现出了鲜明的女性视角。但是诗人并没有落入西方女权主义争夺女性话语权的窠臼,在完成《女人》组诗之后的一句自我反问:完成之后又怎样?虽然作品形式和作品所呈现的女性诞生生命的历程已经完成,但是主体自我的不确定引发了一种焦虑,焦虑的思绪激励着诗人的思考,诗歌永远都是其不断奋斗的目标。诗人将写诗与生育进行类比:两者都耗费时间和精力,带来疼痛、感伤与喜悦,同样经历生与死,诗歌的创造经历形成精神上无数次的死亡与诞生,所以创造的过程就是生与死不断交替的过程,也变成一个身份建构的过程。

诗人创作“首先针对自身,其次才是针对他人”④,她的诗歌是献给少数人的,体现了贵族化的诗歌倾向。这种隐秘的私心体验的表述,由于某些外部压力而导致诗人有意或被迫在写作中失语,留下许多言语的空白,这样给读者与文本造成审美体验上的疏离感。所以,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上来讲,“文学作品和阅读者不可分离,文学作品始终是在阅读过程中动态地构成的,文学作品的两端分别连接着作为艺术一极的文本和作为审美一极的读者。伊瑟尔在《召唤结构》中指出了文本始终潜藏着隐含读者,并需要读者的阅读来填补空白,连接空缺和建立新视界”⑤。那么,如果依照伊瑟尔需要读者来填补文本的空白来建立新视界的观点来理解翟永明的“完成之后又怎样”,翟永明完成《女人》不仅仅是对自我的一种警醒,同时也饱含了对于这少数人的期待,读者接受使诗人与读者精神上的交流成为了可能,诗人敏感地预见只有少部分人能够填充其中的空白,所以《女人》体现诗人内心矛盾的重重焦虑以及其深刻睿哲的哲学思想,而《女人》的完成不是一个结束,应该只是一个开端。

①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磁场与魔方》,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40页。

② 翟永明:《翟永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页。

③ 翟永明:《纸上建筑》,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29页。

④ 翟永明:《正如你多看到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⑤ 阎嘉:《文学理论基础》,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298页。

[1] 陆正兰.二十世纪诗歌中母亲形象及其文化含义变迁[D] .重庆: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02.

[2] 艾云.翟永明:完成之后又怎样[J] .南方文坛,2003.

[3] 陈超.翟永明论[J] .文艺争鸣,2008(6).

[4] 高媛.论戴望舒诗歌创作中的死亡意识[D] .南京师范大学,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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