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的双重情感态度——论《班主任》的谢惠敏问题

2014-07-14 12:29夏正娟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1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刘心武作家小说

⊙夏正娟[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1]

⊙马群仁[江苏省盐城市教科院, 江苏 盐城 224001]

目前,文学史对《班主任》的定位已经形成基本共识。虽然《班主任》在文学性方面有所欠缺,但我们很难忽略《班主任》于“新时期文学”的意义。从《班主任》开始,“80年代的许多小说都是围绕着一个又一个‘问题’而精心构思、设计和创作的”①。确实,刘心武《班主任》之后的《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等小说基本都是围绕社会问题展开想象的。但是,《班主任》虽提出了谢惠敏“精神内伤”的问题,却不是围绕谢惠敏问题“而精心构思、设计和创作的”。从小说题目,我们便能发现,作家的创作动机是塑造班主任张俊石的形象,谢惠敏的问题只是在塑造张俊石形象的过程中“无意”呈现的。仔细分析刘心武的“无意”,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潜藏的丰富的历史信息,《班主任》之所以被“文革”后重返文坛的批评家普遍接受,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谢惠敏这个问题人物的塑造符合批评家们对红卫兵形象的心理期待。

一、作为“问题人物”的谢惠敏

《班主任》讲述了班主任张俊石老师在支部书记老曹的支持下,毅然决定接受“小流氓”宋宝琦。在做学生工作的过程中,张老师发现团支部书记谢惠敏与“小流氓”宋宝琦同将小说《牛虻》视为“黄色小说”。张老师的发现一石激起千层浪,冯牧、草明等名家都纷纷撰文声援《班主任》,认为《班主任》是“在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中,射出去了一枚重型炮弹”②。现在,我们重点分析这枚“重型炮弹”的隐秘构造。

《班主任》既是刘心武步入文坛的起点,也是其小说创作的“原点”。刘心武是一个理智型的作家,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情节设置,都闪烁着作家“真知灼见”的光芒。而《班主任》则潜藏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就情感结构而言,《班主任》的情感是分裂的。小说主人公张俊石对谢惠敏的态度是同情、悲悯、宽容,相信“凭着谢惠敏那正直的品格和朴实的感情,只要倾注全力加以治疗,那些‘四人帮’在她身上播下的病菌,是一定能够被杀灭的”③,作家却不以为然。与其说是刘心武揭示了谢惠敏的心灵创伤问题,不如说是描述了一个“问题人物”。

且看谢惠敏出场时的形象呈现:

她弹跳力很差,手臂手腕的关节也显得过分僵硬……

的确,谢惠敏除了随着大伙看看电影、唱唱每个阶段的推荐歌曲,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她功课中平,作业有时完不成……④

从刘心武的描述中,我们可以发现,谢惠敏出场时便被定位为一个“智”“体”都有缺陷的“问题学生”。

有意味的是,刘心武的这种描述方式疏于中间人物,近于反面人物。以刘心武“文革时期”公开发表的小说中的中间人物为参照,或许更能说明问题。

中篇小说《睁大你的眼睛》讲述了红小兵方旗在治保主任方大妈的帮助下,与资本家郑传善斗智斗勇,最终“中间人物”郑可意受到感化,顺利归队,与大家一起打倒郑传善,取得胜利的故事。其实,谢惠敏与郑可意身上存在着相似的问题,只是“资本家”被置换为了“四人帮”。同样受“恶势力”的蒙骗,刘心武对谢惠敏与郑可意的处理却出现了天壤之别。且看郑可意的出场:

郑可意跟方旗一个年级,身量可比方旗矮小。他脸上抹着几道灰,抱着个小足球,一见我俩就煞住脚问:“干吗玩去?”

我得意地告诉他:“看电影去!《艳阳天》!”

他一听看电影,咳,就跟牛皮糖似的粘上我俩了,死乞白赖地要我俩让他一张电影票。⑤

很明显,作家在郑可意出场时便将其定位为一个贪玩的小男孩,相比之下,刘心武对谢惠敏未免太“刻薄”了些。刘心武的“刻薄”甚至不止于此,如果说郑可意尚有小伙伴愿意听取他的建议,谢惠敏则始终“孤军奋战”;如果说郑可意是集体中失散的孩子,谢惠敏则始终是集体的异类。

方旗在街道办的支持下组建了一个大院图书馆,鼓励院里的小学生拿出自己的书本供大家共同阅读。郑可意则四处宣传,“个人的书,拿去集中,这不是变相没收吗?”在郑可意的鼓动下,部分孩子向方旗提出要取回自己的书。虽然郑可意的这一行为,被作家定性为是对革命路线的破坏,但郑可意能“煽动”大家,即意味着大伙对郑可意的认同。因此,刘心武最终安排郑可意幡然悔悟,一方面,是当时“阶级斗争”意识形态规训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与作家将郑可意预设为集体的一员有关。

相形之下,谢惠敏与“集体”的关系则疏远了许多。班主任张老师组织学生下乡学农,回来的路上,谢惠敏发现一个男生带回一束麦穗,便要求男生立即将麦穗送回去。值得注意的是,张老师同意谢惠敏的请求时,多数同学颇为意外。可见,在平日里,不仅同学与谢惠敏意见不合,张老师与谢惠敏之间也常有分歧。我们不妨说,作家在塑造谢惠敏这个人物时,便将之预设为集体的“异类”。

二、“文革”创伤心理的宣泄

20世纪80年代初,刘心武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大眼猫》,小说中的钢华显然是谢惠敏系列人物中的一员。与谢惠敏相似,钢华也是团支部书记,钢华的“智”“体”也先天不足。

她身材比较粗,臀部特别大,所以进出那样的座位,很不灵便。

我们班再不能落后!然而钢华的跳高和跳远,怎么也达不到标准!⑥

“文革”后多年,钢华虽然悔悟自己曾经的极“左”行为,却并没有因此摆脱悲惨的命运。父亲、母亲、弟弟相继自杀,钢华拒绝回党委办公室工作,执意选择去图书馆,却无法适应图书馆的工作;内心强烈渴望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呵护,却没有一个男人向她投去目光。

她凄然地对大眼猫说:“这是当年我整你和高如松的报应!几乎没有一个男同志爱我!因为,多少年来,我简直也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中性的人,人们可以敬佩我、羡慕我、忌恨我、厌弃我……然而,却不会爱我,不想像占有一个女人那样地占有我!”⑦

从钢华的身上,我们不难看到谢惠敏的未来命运。表面上看,钢华悲惨命运的幕后推手是“左倾思想”,但与大眼猫的幸福生活相比,钢华孤独终老的设计难道果真没有作家的一点私心吗?钢华“左倾”的典型细节为,在大眼猫的高中毕业评语栏里填写了政治思想落后等论断,导致大眼猫高考落榜。有意味的是,作家回忆录中提到了相似的细节,刘心武高考之时亦曾遭遇政治差评,致使落榜。这个细节在作家小说中曾进行过多次描写,直到20世纪90年代,长篇小说《四牌楼》中的“我”高考之时亦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因此,我们不难猜测,钢华命运的设置与其曾经的行为有着直接的关联。

同样,这种经验叙事的方式主导了谢惠敏人物的细节塑造。通过谢惠敏的塑造,作家宣泄了“文革”时期遭受的心理创伤。刘心武多年后有关“文革”经历的一段回忆,恰能为我们提供刘心武通过“丑化”谢惠敏达到宣泄创伤心理的证据。

我确确实实给吓坏了——因为几天之内,“造反”的“小将”就在校园里打死了好几个人,有他们认为“该死”的“臭流氓”,也有从校外拉来打死的“反动资本家”,学校的党员干部和一些老教师在武斗中被极其粗暴地践踏了人格。⑧

因为“工宣队”的入住,对刘心武的批斗并没有实施。但是这一次的虚惊一场,却令刘心武铭记终身——字里行间我们都可以觉察到作者回忆之时的激动与愤怒。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作家“丑化”谢惠敏的行为了。从这个层面观照部分批评家对谢惠敏形象的异常热情,或许我们会发现一些隐秘的历史信息。

草明是较早支持《班主任》的一位资深评论家。在《致青年读者刘心武》一文中,草明的关注重心与作家的创作动机是一致的,热情赞扬了张俊石形象的塑造,同时肯定了张俊石对谢惠敏、宋宝琦问题的发现。值得注意的是,草明对谢惠敏问题的描述不同于张俊石,与作家颇为相似。

谢惠敏,由于幼稚,把“四人帮”的形左实右看作是正确的,因而弄得眼界狭窄,脑筋僵化,把好书当毒草。⑨

张炯、尤西林等人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

它控诉“四人帮”的罪恶,大胆地揭露宋宝琦和谢惠敏之类的不同性质的一代畸形儿的存在,唤起人们痛心地正视现实。⑩

谢惠敏身上的种种特点虽有鲜明的个性,但那种眼界狭隘(还带着排外情绪)、机械片面、把理论同实践对立、把政策和群众对立、盲目服从、绝少创造生气以及不仅自己如此,还强迫规范别人的专横劲儿……⑪

从草明等批评家的评论中,我们不难发现,形容谢惠敏的语词多为一些贬义的词汇。因此,我们不妨说,批评家在呼吁社会关注受“四人帮”毒害的孩子的同时,也宣泄了自己曾经遭“红卫兵”伤害的创伤心理。

三、“超我”的理性叙述

作为“文革”施虐者的红卫兵,如谢惠敏这样的人,“文革”之后是否应该获得谅解,冯骥才用小说的方式,回答了徘徊在受难知识分子心间的问题。《铺花的歧路》讲述的是红卫兵白慧“文革”运动期间杀了一名女教师,而这名女教师恰是自己男朋友常鸣的母亲。知道这个事实后,白慧请求常鸣的谅解,被常鸣拒绝后,白慧主动选择去内蒙支援边疆建设。内蒙期间,白慧偶遇常鸣,再次恳求常鸣的原谅,却又一次遭到了常鸣的拒绝。“文革”结束后,白慧自觉无望取得常鸣的谅解,留书自杀,常鸣看到白慧留言后,痛悔没有及时告诉白慧自己早已原谅了她。常鸣在河边找到白慧,二人最终走到了一起。虽然冯骥才的想象卸下了一代人的心理重担,却没有除却“文革”期间受难者的心理阴影。常鸣之所以原谅白慧,并不是因为白慧的爱感动了常鸣,而是因为常鸣自觉地扮演了“张俊石”的角色。

对祖国、对党的事业,还是对每一个人……那就要张开温暖的怀抱,伸出有力的手,把白慧这样的青年人从那条走不通的、彷徨痛苦的歧路上拉回来。帮助她把过错化成教训,用以明辨、警戒、抵抗将来可能重来的邪恶;鼓舞她满怀信心地生活下去……就这样,常鸣踩着坚实的步子,一步步下了堤坡,朝白慧走去。⑫

其实,无论是常鸣对白慧的原谅,还是张俊石对谢惠敏的悲悯,其行为都遮蔽了作家的“本我”。“本我”遵循唯乐原则,只释放欲望。“文革”期间有过被红卫兵侮辱、打骂经历的知识分子,“本我”即使不会指示行为进行“以牙还牙”的反击,也会对红卫兵心存怨恨。这种愤怒的“本我”,我们在刘心武的回忆文字中便常可见到。但是“本我”并不能被社会现实所接纳,只能以理智的“自我”的方式呈现。“文革”刚结束不久,和谐是国家的首要任务。将红卫兵的暴力行为叙述为“四人帮”的蒙骗,是当时社会现实对作家文学想象的潜在规范。因此,将“文革”处理为“四人帮”操纵的结果,成为20世纪70年代末的普遍认知方式。可以说,畸形儿的谢惠敏是部分作家、批评家的“本我”,张俊石呼吁“救救孩子”则是“自我”。

到了20世纪80年代前期,这种“自我”的塑造逐渐升华为“超我”,且有摒弃“本我”的发展态势。刘心武《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等小说便是“超我”的化身。《爱情的位置》的主题是鼓励自由恋爱,但小说细节的设置显然违背了人物的性格逻辑。主人公孟小羽与陆玉春的恋爱开始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借阅;陆玉春乘公交车时,有座也站着;孟小羽放弃高考的原因是要为祖国的现代化建设服务,叙述者将陆玉春、孟小羽的生活细节提升为一种政治品质的检验,显然是作家“超我”规约的结果。《醒来吧,弟弟》中的卢书记虽然在“文革”期间长期受到迫害,但“文革”后立即投入生产建设的工作中。卢书记之所以无怨无悔,主要原因在于内心一直有一个念头,“我爱咱们中国。我要她繁荣富强。我相信咱们的党”⑬。

缺失了“自我”的小说犹如没有灵魂的舞者,即使动作再规范,也难引起观者的共鸣。《班主任》之后,刘心武没有释放“本我”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彰显“超我”、压抑“本我”的写作方式。因此,当时代热点难能吸引读者的目光之时,刘心武小说的影响力日渐式微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①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

② 草明:《致青年作者刘心武》,《十月》1978年第2期。

③④ 刘心武:《班主任》,《刘心武文集》(第四卷),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第4—5页。

⑤ 刘心武:《睁大你的眼睛》,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3页。

⑥⑦ 刘心武:《大眼猫》,《刘心武文集》(第三卷),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3页,第93页。

⑧ 刘心武:《我是刘心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⑨ 草明:《致青年作者刘心武》,《十月》1978年第2期,第172页。

⑩ 张炯:《一曲人民教师的动人赞歌——读小说〈班主任〉》《人民教育》1978年第3期,第55页。

⑪ 尤西林:《无产阶级启蒙的呼声——谈〈班主任〉中的谢惠敏形象》,《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第88页。

⑫ 冯骥才:《铺花的歧路》,《收获》,1979年第2期,第39页。

⑬ 刘心武:《醒来吧,弟弟》,《刘心武文集》(第四卷),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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