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叙事视阈中的《微物之神》解读

2014-07-14 12:29⊙陈
名作欣赏 2014年30期
关键词:洛伊记忆小说

⊙陈 婷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创伤叙事视阈中的《微物之神》解读

⊙陈 婷

[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微物之神》是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代表作,荣获英语小说界最高奖——布克奖。该小说是一部创伤叙事作品,它间接地指涉历史,创伤的历史和记忆在其中都有迹可循。铭记创伤、消解创伤对于个人和整个民族来说都至关重要。本文从创伤叙事理论视阈出发,旨在分析阿兰达蒂在小说中所运用的创伤叙事策略,进而寻求创伤疗救之道。

《微物之神》 阿兰达蒂·洛伊 创伤叙事

20 世纪 90 年代初期的美国,关于创伤的理论性研究开始萌芽。凯西·卡鲁斯主编的《创伤:记忆的探询》和朱迪·思赫尔曼的《创伤与恢复》被誉为创伤理论的经典。创伤研究的重点一开始在于探究个人心理创伤的动因以及防治,后来转移到了文化研究层面。在文学方面则表现为对作品中创伤叙事策略运用的研究。创伤叙事主要呈现出以下几点特征:第一,不遵循传统的叙事方法和技巧,主要是由于创伤主体受暴力以及难以言说的身体和精神苦痛折磨,不能用明晰的语言表述可怕的经历;第二,违反传统的情节设置模式,打破时间顺序,故事情节支离破碎;第三,叙事主体受创伤萦绕,陷入难以自拔的重复讲述状态;第四,叙事中充斥了幻觉、鬼魂、暗示性梦幻、与死者的见面等内容。

在小说《微物之神》中,阿兰达蒂·洛伊不仅向读者呈现了个人及家庭的种种“创伤”经历,而且将个人、家庭与族群的历史用记忆连接起来,谱写出一部历史与现实相交织的创伤交响曲。小说所讲述的核心故事是居于上层的叙利亚基督教离婚女人阿慕与贱民木匠维鲁沙跨越种姓、阶级的爱情悲剧,它取材于洛伊儿时母亲讲给她的乡间传闻。离了婚的阿慕带着双胞胎子女——艾斯沙和瑞海儿回到了阿耶门连的娘家,受到了众人的排挤。在这里,她遇见了心灵手巧的贱民木匠维鲁沙,在他身上找到了生命的价值所在,与他坠入爱河。后来,阿慕的侄女苏菲默尔意外溺亡成为了这场爱情悲剧的导火索,家人把所有罪责都归咎于维鲁沙,致其被捕并受到残害。善良单纯的双胞胎兄妹被骗取了口供,不知不觉间断送了他们最爱的两个人——阿慕和维鲁沙,他们也因此而分离。

凯西·卡鲁丝在《创伤:记忆的探询》中把“创伤的结构明确勾勒为历史或时间的中断”,并指出“:创伤事件在它发生的时刻没有被充分地体验和吸收,只能延迟地表现在它的持续和侵入式的返回上,因此按照通常途径不能记忆和解释创伤事件。”①创伤的受害者会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一直埋藏于早期的创伤经历中无法自拔,过去的创伤事件不断闪现,零散的记忆碎片反复萦绕。正是由于创伤经历令人无法自拔的这一显著特征,才使得创伤叙事具有不同于一般文学叙事的特点。小说家们已经创造出大量的叙述策略去呈现冲突性或不完整的记忆关系,这些策略包括非线性时间描述、原文的间隙、词语的重复、隐喻、文字碎片化等。

小说《微物之神》的叙事方式使得这个故事成为了不可取代的唯一。洛伊采用了极具后现代特点的叙述风格,时而断断续续,时而重复堆砌,多重的叙事方式使这个故事独具特色且引人入胜。创伤叙事策略的意图就在于让读者间接地去体会小说所展现出来的深刻创伤,给予读者巨大的思考空间。传统叙述比较注重故事事件的时间序列和因果联系,而《微物之神》则颠覆了传统叙事风格,促使读者自己去整合错综复杂的叙述层次以及小说中人物模糊的观点,使读者能够深刻体会到小说人物的那种难以名状的伤痛。

《微物之神》的叙述沿着两条线索交叉展开,一条线索是双胞胎兄妹在故乡重逢的那一天,另一条线索是二十三年前他们的表姐从伦敦来阿耶门连度假却不幸溺死的那十三天,洛伊透过双胞胎的视角把琐碎的日常故事串联起来,增加了叙事时间的模糊性。小说的二十一章篇幅长短不一,各章的叙述在现在和过去之间不断交替着,前一章节讲的还是现在,后一章节顿时跳到了过去,而且在每一个单独的章节中也存在着“记忆的回闪”和“思维的跳跃”。比如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出现了循环式叙述,打乱了事件发生的自然顺序,一系列貌似无关的细节呈现在读者眼前:瑞海儿从美国回来与分别了二十三年的孪生哥哥艾斯沙相聚、双胞胎出生、苏菲默尔不幸遇难、阿慕离家、伊培家族的历史,以及警察在维鲁沙身上施暴等。除此之外,单个事件的叙述中也常常出现断裂,一个事件还未交代清楚的时候,另一个事件又插了进来。

诚如郭国旗所言:“故事的结尾则更是体现了对传统叙事语法的背弃,可以说它是一个没有结尾的‘结尾’:它只是中间发生的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的一个片段的再现。”②这种叙述安排让读者清晰地感觉到了作者的悲悯情怀和批判意识,同时也体会到了作者对爱的未来的美好憧憬,黑暗中的一丝曙光使读者沉重哀伤的情绪得到了些许慰藉。在整部小说中,洛伊的笔触如同意识流般挣脱了时间的束缚,顺着飘荡的情绪随时在每个人物的所有过去里跳来跳去,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遥遥相望的两段故事,而是一部细碎而宏大的家族史。

丁夏林认为,“依照精神分析的‘早期决定论’,每个人在童年时候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些失败和创伤,也都在潜意识中希望医治好它,于是长大后,一有机会就创造类似的情境——这种情况是一种创伤情境,表面上看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讨苦吃’甚至自虐——然后试图依靠自己现在的力量,把那些失败扭转过来。但是,因为结果多数是失败的,人们于是常常一次次重复来过,而且,因为这种疗伤的愿望是潜意识的,受伤情境的创造也是潜意识的,人们很可能对这种强迫式的重复毫无察觉”③。在创伤叙事中,“强迫性重复”与上述情况十分相似,叙述者经常情不自禁地重复某一段话、反复提及一个意象、一张图片或者反复做出一个动作,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化解创伤。“强迫性重复”式的讲述虽然无法最终抚平创伤,却是走向疗救的第一步。

“强迫性重复”使得创伤性记忆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旋缠绕,挥之不去。艾斯沙始终无法忘记在阿布希拉什戏院里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对他所做的事情,在天堂果菜腌渍厂里弄果酱的时候他也担心那个男人会来找他,他总是处于恐惧之中,所以他经常逃到维鲁沙那儿,寻求安全感。后来宝宝克·加玛诱骗他诬陷维鲁沙,最终导致了维鲁沙的死亡,这段抹不去的伤痛也以不能控制的记忆闪回的形式不断纠缠着艾斯沙,令艾斯沙痛苦不已,他甚至自己欺骗自己,认为警察打死的人不是维鲁沙。他仿佛得了强迫症,那些回忆的片段成了萦绕在他脑海中的梦魇。

饱经创伤的艾斯沙最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创伤经历再也难以言说。小说中这样描绘艾斯沙的沉默:“这是一种渐渐封闭的过程,一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渐渐安静的过程,就仿佛他只是把话说完了,再也没有话可说了。”④痛苦的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害死了维鲁沙,他沉默了,不想再开口说话,他说的那两个字“是的”直接害死了维鲁沙,间接害死了阿慕,这两个他爱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他,他的心里存在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尽管他只是被宝宝克·加玛欺骗的,但是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原谅自己。艾斯沙收留了一条残疾的狗,“他经常沉浸于即将凋萎的玫瑰气味中,且思忖着关于一个受伤男人的记忆。因此对他而言,一个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东西竟能存活下来,且竟被允许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在艾斯沙心中,他觉得这一切真是讽刺,动物都能活下来,可是维鲁沙却被残暴地害死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恨,充满了对种姓制度的强烈抗议和控诉。对记忆的散乱叙事本身就表现出了主人公受控于创伤性的记忆,情不自禁地回到过去的过程。

阿慕和维鲁沙的死亡对瑞海儿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瑞海儿在学校遭到了歧视和不公正的对待,遭到了老师的非难。她在没人引导的情况下长大了,长到阿慕死去时候的年龄,“31 岁,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这样一句话,在小说第一章开头不久便已出现,然后又在小说后面的内容中不断重复,似一个强迫症患者的反复絮叨,悲伤意味浓重。苏菲默尔的死亡也是瑞海儿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在瑞海儿的心中,她是讨厌苏菲默尔的,一切的悲伤皆是因苏菲默尔的死亡而起,如若不是这件事,她爱的两个人也不会被害死。

美国学者、当代创伤研究的先驱朱迪丝·刘易斯·赫曼 认为 ,“理 解心 理 创伤 始 于重新 发 现历 史”⑤。因 此无论是承受创伤的个人还是共同体,都需要先理解过去,这样才能面对现在和未来。理解过去,发现创伤是创伤疗救的前提。

生命中的创伤需要治疗,在创伤治疗中,文学艺术能够起到“重演”和“消解”的功能。创伤叙事是文学艺术发挥治疗功能的重要途径,荣军和李岩认为,“在对创伤的叙述中,创伤记忆由潜意识上升到意识,由内在记忆转化为外在现实,减弱了那些坏经验的通达性,减少了内外刺激激活它们的可能性”⑥。所以通过创伤叙事的策略,文学作品能够让创伤记忆显现出来,从而达到明确创伤、消解创伤的目的。

在小说中,自从艾斯沙将“历史的收据”保存,他的生活就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无望。他的一句话成为了指认维鲁沙的证据,这个无法弥补的既成事实导致了他日后言语的终结,表面风平浪静的他,内心却暗潮涌动。他的孪生妹妹瑞海儿了解这一切, 她怜惜哥哥,就如同怜惜她自己一样,如此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悲哀痛彻心扉。艾斯沙,三十一岁,一个独行者、别人眼里的可怜的疯子;瑞海儿,三十一岁,一个离了婚、没有地位的不祥女人。当艾斯沙和瑞海儿再次重逢的时候,他们没有言语,只有生命交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艾斯沙和瑞海儿的兄妹乱伦是对这样一个束缚繁多的压抑社会的无声反抗,这种情况暗示着打破“爱的律法”的可能性。

兄妹俩承受了太多,他们对彼此的依赖是一种相互安慰、相互治疗创伤的方式。如果想要在这个充满巨大漩涡的世界中找到相对稳固的立足之处,他们的选择只能是爱自己,爱对方。双胞胎最终打破禁忌的结合,源自他们本为一体的力量与欲望,这是一种更加彻底的越界。撇开绝望的哀痛,他们的相融亦是为了找寻他们隐藏在悲伤之中的那一丝希望。

在《微物之神》这部小说中,维鲁沙和阿慕之间的越界公然挑战了印度的传统模式及社会阶级。另外,瑞海儿和艾斯沙的越界行为也隐含了混杂、性别压抑、社会禁忌和乱伦等深受议论的话题。姑婆玛玛奇、姑婆宝宝克·加玛和舅舅恰克也遭遇了创伤。整个家族的伤痛回忆,同样也在提醒人们印度所受过的殖民创伤。(历史之屋),既是充满着琐碎事件与伤痛回忆的地方,也是(她们的故事)所萦绕的地方。通过描绘此家族的种种创伤经历,洛伊质疑了帝国的建制、殖民主义的遗风及不断变动中的全球秩序。洛伊的小说揭示了透过文学瓦解西方的典律和实行后殖民颠覆的可能性。

伊·安·卡普兰教授坚信,“创伤的痛楚如果呈开放式,那么苦痛可以通过艺术转化而愈合”⑦。文学叙事是转化并愈合创伤的有效途径,《微物之神》正是以文学叙事的形式再现了印度个体和群体的创伤记忆。在叙事的回旋铺展过程中,历史露出轮廓,记忆从遗忘和冰冻中苏醒,死者在祈祷声中得以超度。《微物之神》这本小说并不是一个孤零零的虚构叙事,它与历史相契合,与其他印度作家的心灵传记和历史拷问交织成一个关于印度种姓文化和历史的语言世界。

① Caruth 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 and the Possibility of History[J].Yale French Studies,79(1991)1:185.

② 郭国 旗 :《诗 性 叙 事 及其 审 美 功 能— —— 读 阿 兰达 蒂·洛 伊的〈微物之神〉》,《长春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版)2010 年第 2 期(29),第 105—109 页。

③ 丁夏林:《以历史的长镜头思考:〈特别响,非常近〉与“9·11”叙事》,《外国文学评论》2012 年第 3 期,第 196—205 页。

④ [印度 ]阿兰 达 蒂·洛 伊:《微 物之 神》,吴 美 真 译 ,人 民文 学出版社 2009 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⑤ Herman,J.L.Trauma and Recovery [M].New York: Basic Books,1992.

⑥ 荣军、李岩:《文学表征创伤,叙事参与疗伤— ——读德里 罗〈坠落的人〉》,《名作欣赏》2012 年第 6 期,第 38—42 页。

⑦ Kaplan,E.A.Trauma Culture:The Politics of Terror and Loss in Media and Literature[M].New Brunswick: Rutgers UP,2005.

作 者:陈 婷,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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