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不同“家族”人物来解读现代中国革命
——评张炜的《家族》

2014-07-14 03:50陈爱强张清芳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烟台264000
名作欣赏 2014年33期
关键词:张炜革命者家族

⊙陈爱强张清芳[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烟台264000]

通过不同“家族”人物来解读现代中国革命
——评张炜的《家族》

⊙陈爱强张清芳[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烟台264000]

作为新世纪以来中国家族小说的代表作品,《家族》通过对殷弓和宁珂不同的性格描写,以及他们家族后人之间的恩怨纠葛,解读出中国现代革命蕴含的多元因素与复杂特征。

《家族》中国现代革命多元

以“齐文化”为背景的齐鲁作家作品

新时期以来,以张炜、尤凤伟等为代表的山东作家在文坛上耕耘不辍,形成了具有山东地域特色的齐鲁作家群,由此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中的一道亮丽风景。如果从文化传统的角度进一步细分,齐鲁文化可以分为以胶东沿海地区为主形成的齐文化传统,以及以曲阜内陆地区为主构成的鲁文化传统。其实二者之间各有其源头,它们既相辅相成又互为补充,使齐文化中的浪漫瑰丽、艺术创新与鲁文化中的厚重博大、深贴现实等特点融为一体,构成了既博大深邃又传奇写实的齐鲁文化特征之精髓。

以胶东籍的张炜、陈占敏等为代表的作家作品,更能够体现出齐文化传统的诸多特点。本专栏选择的四篇文章均以齐文化传统为背景,对这两位作家的小说进行解读,切入角度较为新颖,而且都得出了较为令人信服的结论。其中陈爱强、张清芳两位学者从不同家族人物性格的角度,对张炜“你在高原”系列长篇小说《家族》中的“黑暗者”家族和带有齐文化特征的“正义者”家族进行了分析,得出“中国现代革命具有多元特征”的结论;王丽玮则从贯穿“你在高原”系列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宁伽入手,较为细致地概括出这个人物“侠豪”的性格特点;隋晓敏指出张炜的中篇小说《小爱物》围绕着守园人、一个怪物和一群小孩展开,由此阐释出张炜的人文主义情怀;乔雨菲则从多个角度阐释出陈占敏长篇小说《沉钟》中的神话叙事特点,以及作者对乡土中国现代性的不同理解。(张清芳,文学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张炜的《家族》最早发表于1995年,不过作者在2004年又重新进行修订,尤其是对卷三《缀章:宁府与曲府》进行大规模的修改和重写,梳理出《家族》中主要人物的家族谱系和性格特点,可说是该小说不可或缺的章节,此时的《家族》才成为一部内容完整的家族小说,所以其出版日期应该以“你在高原”系列小说为准。从这个角度出发,出版于2010年的《家族》可作为新世纪以来中国家族小说的代表作品,它通过对无产阶级出身的革命家殷弓和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地主家庭出身的革命者宁珂——两人性格特点的描写,以及他们与他们后代族人之间在中国现代革命历史的不同阶段,分别包括北洋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初期、“文革”以及上世纪90年代,延续近百年的恩怨纠葛故事,不但折射出个人和家族之间、家族和中国革命历史之间复杂多样的纠结关系,而且把家族个体身上体现出的社会性、历史性和文化因素都纳入其中,多角度、多层面地解读出现代中国革命的多元特征。

八一支队的司令殷弓是意志坚定的革命者,但是他的性格却极为复杂:“一个专心残酷斗争的人,一个军人、地下工作者,一个钢铁做成的人、百折不摧的强者,一个冷如寒冰的人、忘恩负义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名留青史的功臣,一个被战友救下性命却最终对其袖手旁观的人,一个高官,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然而得到善终的人。”①他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绝对忠诚,但是其性格中又有残忍狠毒的黑暗一面:他始终嫉妒仇恨自己的救命恩人兼战友宁珂,对其他人也充满猜疑和不信任,并不择手段利用他人取得革命战争的胜利。引发殷弓深藏内心嫉恨情感的一个重要导火线是宁珂和美丽的曲府大小姐曲相恋并结合的行为,因为殷弓在曲府养伤时也遇到并爱上了曲。在宁珂和曲的新婚之夜,殷弓最终忍不住暴露出内心最真实的嫉恨:“殷弓呵气似的说:‘伙计,你的福分太大了。获得这么大的幸福,久后不会不受挫折……’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这张脸由于愤怒和沮丧已严重变形……”②从这个角度来说,把争夺同一个美丽女性的情爱当作革命者保持强烈革命斗志的主要原因,这种写法显然是对新历史主义小说手法的继承。但是《家族》对革命者参加“革命”动机的阐释并不满足于这种浅层次解读,而是深入到人物的性格外貌和文化教养等多重因素中去:殷弓嫉妒宁珂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在于两人外貌和教养上的巨大差距,即使殷弓的政治职位和革命功劳远远高于后者,却也无法改变这种差别。无产阶级出身的殷弓其貌不扬,作者借曲的眼睛写出他外貌形象的丑陋,“这个传奇人物如此瘦弱,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死死地看人”③,使仰慕这个传奇革命者的女孩觉得他太可怕,不敢接近他。而宁珂高大俊秀的外表、良好的家庭教养和优雅的谈吐具有明显的优越性,这些条件都是殷弓无法与之相比的,甚至这也是宁珂获得曲爱情的重要原因。这种外在差距又是与生俱来的,甚至可说是横亘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成员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一道鸿沟。另言之,资产阶级出身的共产党员革命者殷弓无论怎样努力投身革命事业,无论对革命如何忠诚,也无法改变在无产阶级出身的革命者眼中的“异类”家族成员形象。殷弓对宁周义和战聪等敌对势力的憎恨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同的政治立场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更真实的原因则在于他与地主阶级子女之间的教养、外貌等外表差异,“比如这个人的经历、出身、学养甚至是八面讨好的名声——种种难以令人忍耐的‘完美’,都促使和吸引他亲自动手去摧毁和打破”④。殷弓因为自卑、嫉妒而产生的变态心理才是他投身革命并在革命战争中浴血奋战的真正动力——他要报复、毁灭一切比他条件优越的人们,甚至还迁怒到去毁灭属于名门贵族的庙宇教堂、学校医院等建筑物。不仅如此,殷弓为了达到八一支队取得胜利的目的不惜利用、欺骗和践踏战友李胡子、许予明、宁珂等人的革命热情和友情,更是暴露出人性中的丑恶卑鄙。然而殷弓却在中国现代革命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成为赢家,他邪恶精神的继承者——裴济等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年内也是胜利者,能够主宰其他人的命运。从这个角度来说,以殷弓为代表的“黑暗者家族”显然象征着现代中国革命历史中血腥、阴暗、丑恶的一面。

宁珂同样具有坚定的革命意志和信念,不仅背叛了地主阶级家庭成为共产党员,坚决与成为反动政敌的叔伯爷爷宁周义划清界限,而且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时坚贞不屈,在解放港城之战中浴血奋战,在新中国成立后又夜以继日地为刚解放的港城操劳,可说为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奉献出全部的身心。如果说殷弓是革命所包含的冷酷、血腥、暴力和人性恶等负面因素的一种写照,那么宁珂由一个地主少爷成长为革命者的过程,则体现出革命涵盖的那些正面因素——乐观向上、光明美好和善良正义的精神,处处与殷弓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小就失去父母双亲的宁珂被叔伯爷爷家收养,不但使他继续过着地主少爷的舒适生活,而且在阿萍奶奶的精心照顾和爱护下长大成人。善良温柔的阿萍奶奶是一个对爱情忠贞又对朋友忠诚的美丽女性,宁珂继承了她性格中的这些优点。还有,革命对宁珂的吸引不仅在于共产党追求的乌托邦理想,更重要的在于他继承了喜欢骑着红马全国游荡的宁家先人的冒险精神。对宁珂来说,参加革命“这也许标志着他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他甚至想,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⑤。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不安分性格和对未知事物的向往也是齐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⑥可看作是他参加革命斗争的表层原因。但是当宁珂亲眼看到土匪血洗黑马镇的惨状之后,他的思想迅速成熟并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也由此认识到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活动是为了保护处于弱势地位的劳苦大众,他参加革命的动机由自发转为自觉,竭尽全力做好党组织交给他的各种艰巨任务,获得的评价是“纯洁、真挚,工作热情高涨,几乎没有耽误过重要的任务”⑦。此时的宁珂已经完全背叛了自己出身的资产阶级,叔伯爷爷宁周义在他眼中已变成敌人:“原来自己面对着的不仅是一个反动政客,而且还是一个懂得及时行乐的人、一个悲观主义者。”⑧但是当他被敌人抓住经受酷刑奄奄一息的时候,还是宁周义出于亲情救出了他,宁珂知道后百感交集,“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⑨。宁珂的这种感恩心理与殷弓的忘恩负义显然又是一种对比。

但是颇有意味的是,宁珂的性格形象尽管象征着中国现代革命积极因素的一面,但是以他为代表的“正义者家族”成员,以及与他的性格相近的人,包括战友许予明、李胡子在内,在革命走向胜利的过程中却逐渐在革命阵营中被边缘化,最后的结局是被清除和抛弃,是失败的悲剧英雄。与此相反,“黑暗者家族”中的殷弓与他的传人却始终是胜利者,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通过各种手段陷害和迫害那些正义者,并且阴谋总是得逞。如此戏剧化的结局充满了象征和寓言意味,从这个角度再来思考宁周义对宁珂革命者之路的预言:“你跟上的那些人与你是不同的,他们最后不会要你的……”⑩此话显然就具有了多重指涉意义:宁珂和那些出身无产阶级的革命者之间不仅外表上存在差异,精神、性格和心理上的也存在种种差异,而后者才是他们之间最重要的差别。进而言之,《家族》实际上是通过这两类家族人物近百年来的遭遇,重新反思现代中国革命曲折复杂的近百年历史进程:革命的残酷不仅仅在于战争杀戮导致的生命死亡悲剧;更可怕的是,当革命过分强调国家利益、忽略个人时,邪恶就会趁机打着革命的旗号肆意践踏属于个人小我的爱和感情,“恶”由此成为革命的主导因素,随之“人性恶”就异化了革命,压倒其“善”的一面。而这种革命必然会导致世道人心的堕落和道德的沦丧。更可怕的还在于,人性恶还可以成为人类历史的一种遗传基因,世世代代遗传下去,不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存活,而且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革命历史进程中依然存留,并以各种伪装面目出现在社会生活中,继续对善良正直的人们进行打击和迫害。这也是现代中国革命某种程度上给人民造成深重苦难的一个历史原因。《家族》中对现代中国革命的这种独特理解,也与张炜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倡导的人文精神观点一脉相承。

再从其他角度来说,从《家族》对革命多元内涵的解读也可看出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中国革命具有未完成的历史特点:由于现代中国革命的主体是现代中国人,国人人性中的善、恶成分往往都会被革命吸纳,因此革命不仅代表着光明新生和前进向上的力量,更在发展中容纳了残酷、狡诈等消极因素。而且人性恶因素经常占据上风,成为推动现代中国革命向前发展的一个主要动力。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中国革命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当下国人需要不断重新回到近百年的革命历史场景中去重写、审视和反思这段历史,亦需不断从个体中国人和整个人类的文明发展历程,以及人类的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等多重视角进行考察,而且要经过几代中国人持续努力才有可能得以最终完成的大业。这是《家族》以深厚思想性和思辨性见长,从而在思想深度上超越同时期其他家族小说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①②③④⑤⑦⑧⑨⑩张炜:《家族》,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56页,第190页,第87页,第316页,第43页,第118页,第139页,第206页,第456页。

⑥可参考张炜的《芳心似火》中第三章对齐文化中人性格的描述,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作者:陈爱强,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鲁东大学胶东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张清芳,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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