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座高山

2014-07-14 02:31
文学港 2014年3期
关键词:黑格尔哲学

酷热得直冒烟的天气终于消退了,舒适宜人的秋天仿佛真的悄然地轻拍着门窗,我推开窗户,一阵凉爽的晨风徐缓地吹了进去。就在这之前,好些个日子,我都是不敢开窗的,即便是大清早,暑气依然是咄咄逼人。无法想象,像宁波这样的海滨城市,在二○一三年的这个夏天,居然差不多七八天为全国最热的地方,最高那天气温高达摄氏四十三度。我是异常地不喜欢高温天气,高温总或多或少让我有些浑浑噩噩,不知所措,会躁动不安,内心的定力再大我也不敢保证不这样。我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那句“心静自然凉”的俗语,仿佛一枚自自由由落下的果子,还是坚韧地落在了我的心里。但其实只有我自己明白,这需要某种介质,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一次次活生生的经验告诉了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记得很清楚,七月一日那天,我开始看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这已是第二次阅读了。这天的气温一下子就蹿到摄氏三十七度,眼睛无法张开看望眼前及遥远处,水泥地面已经冒起了直直的仿佛凝固了般的烟柱。当目光无法寻觅外在世界的美时,我转向了内在世界。我需要某种营养,让我内心清幽淡然恬静。黑格尔这位哲圣让我做到了,虽然我了然于心的是,我无法完全读懂这个老人睿智的笑脸,也无法完全领略他幽深的心灵巷道,但我的确感觉到了内心的定力正一点一点在加大。其实,后来我看到罗素说,黑氏幽深的思想是西方圣哲中最难懂的,我一下子释然了,仿佛背负的某种重负被卸了下来,罗素应该是个大哲学家吧:圣贤如此,况我辈乎。

整整两个月,我看了所有我手上占有的黑格尔的著作,看了所有我能看到的后人对这位睿哲圣人的评述。我的内心不是窃喜我有了多少关于黑氏的知识,而是试图去理解这个人。他就谨严地告诉我们:只有当我们能够把握人们所处的全部关联之后,我们才能够具体地理解这个人。关联的总体是具体的和真实的。一个部分或一个方面给我们的,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局部正确的图景。我若有所思,仿佛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他说得对,把握了所有的关联,才能够具体准确地理解一个人。说实在的,在理解他的哲学思想时,我是自然而然地沿着他的生命轨迹走了一回,有时驻足在他生命的潺潺湲湲的河流上,蓦然回望或向前张望,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一种无限的崇敬心情油然而生。我曾记得周国平先生说不喜欢黑格尔,周先生好像说黑格尔过于刻板。每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灵感觉是不一样的,我恰恰觉出黑格尔其实是个严谨但温和而还有些趣味的人。这些其实只是一个人的皮毛,我们现在是站在历史的至高点上察看着。罗素说马克思在青年时代是个黑格尔的信徒,马克思在他自己的学说体系中保留下来若干重要的黑格尔派特色。罗素这里说的,大约是指黑格尔的辩证法。恩格斯也给了黑格尔极高的评价,那种高就俨然一座无法让后人攀越的高山:近代德国哲学在黑格尔的体系中达到了顶峰,在这个体系中,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巨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处于不断运动、变化、转化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

绵延几千年,有无数人穿越了历史幽深的隧道,有几人能获得恩格斯如此的青睐呢。我仿佛拎着一盏豁亮的明灯了,在整个人类智慧的道路上探寻时,这盏明亮的灯,照亮了它照亮的一切。我以为,在西方智慧史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是四座峰尖对望的高山,在黑格尔之后,已经再也没有这样让人仰视的高山了。我记得程孟辉先生说,西方悲剧艺术理论,两座巍峨的高山就是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我非常认同程先生说法。亚里士多德创造了悲剧学说的怜悯、净化、恐惧理论,此后一直到黑格尔之前,没有什么人发表了比之更有灼见的理论,黑格尔的出现才又让悲剧学说有了巨大的贡献。黑格尔认为,只有通过矛盾冲突,悲剧性格的行为和动作才能显示其严肃性。他将悲剧冲突分为三种:由单纯的物理的或自然的原因(如疾病、车祸、地震、洪涝等自然灾害)所产生的冲突;自然条件所产生的心灵冲突;由天生的性情所造成的主体情欲(如嫉妒、贪婪、野心乃至爱情等)而引起与合理原则的冲突。他进一步指出,第三种才是真正本质性的冲突,也是最理想的冲突。黑格尔的悲剧学说是极为丰富的,也最有启迪性。这位巨人在许多方面都带来了深刻影响。正如美国哲学家S·E·斯通普夫教授所言:黑格尔思想的影响力可以拿这样一个事实来衡量,大多数现代哲学家都代表了修正或者拒斥他的绝对唯心主义的某些方面的各种方式。

一八三一年,这位人类智慧史上的伟人,溘然长逝,作为肉身他已经消蚀成泥了。人的皮囊任谁也保存不了近二百年,黑格尔也一样。但黑格尔与别人不一样的是,他的智慧、思想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在岁月锋利的刀镰割刈下,依然屹立不倒。尊严不是依恃那些俗世中看似体面的物件来护卫。我冥思苦索着,拎着那盏明亮的灯,在几千年人类智慧的幽深的巷道中,巡睃着,我内心顿然翻涌着一阵阵激动,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光彩夺目的,它仿佛一柄巨烛,高擎在人类历史的最高点,前光耀着古人,后照耀着来者。他的哲学思想体系仿佛一座巍峨的宫殿,那种雄伟与恢弘是前所未有的,后人也仿佛惊惶于它的庞大,不敢再造次了。黑格尔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

德国古典哲学又被叫德国唯心主义。“古典”是被借喻过来的,它转用到文学上,然后又转用到其他艺术上,表示第一流的作品。在这些个哲学家阵营中,康德被称为先验唯心主义,费希特被称为主观唯心主义,黑格尔因为重视外部世界而被称为客观唯心主义,同时,黑格尔因主张用逻辑概念对现实性加以把握,又被称为思辨的唯心主义。德国古典哲学有两个特征:体系性,实践性。实践性表明哲学应该关注时代、社会和人生的诸种问题。关于体系性,这位哲人说:哲学若没有体系,就不能成为科学。没有体系的哲学理论,只能表示个人主观的特殊心情,它的内容必定是带偶然性的。哲学的内容,只有作为全体中的有机环节,才能得到正确的证明,否则便只能是无根据的假设或个人主观的确信而已。许多哲学著作大都不外是这种表示著者个人的意见与情绪的一些方式。

我们不得不惊叹黑氏的犀利目光。

现在,我们可以来端端正正地看下他的哲学体系: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这就是他的哲学体系。在黑格尔这儿,逻辑学是研究自在自为的理念;自然哲学是研究他在或外在化的理念;精神哲学是研究由他在返回到自身的理念。逻辑学是研究纯粹理念的科学,所谓纯粹理念就是作为思维的抽象要素的理念。在黑格尔这儿,自在与自为是指概念的两个阶段,自在阶段,潜藏在概念中的对立保持着原始的同一性;自为阶段,这些潜藏的对立开始区别、分化,对立也就显现出来。他的精神哲学又包括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他主张,理念是第一性的,它以纯概念的形式在逻辑学中不断发展,然后理念外化成为自然界,最后又在精神哲学的各门科学中回复到理念自身。这样,他建立了一个以理念为基础的、包括了一切科学的庞大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他在哲学史上的主要贡献是,把矛盾看作一切事物的真理与本质,论述了辩证法就是对立面的统一。他把整个的自然界、人类社会、人的思维都看作处于普遍联系与发展变化中。他在论述每一个概念、事物和整个体系的发展中自始至终都贯彻了这种辩证法的原则。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惊人的大胆思考之一。他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提出了有价值的辩证法思想,认为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是一个过程,是在不断地运动、变化和发展着的,而其内部矛盾乃是发展的源泉。

人是靠思想站立起来的。这是黑格尔说的。而今,这句箴言仿佛为他作了最好的注脚。确实,人一旦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吃喝再丰盛,那也是一副慵倦相,不可能真正站立起来。现在,在俗世的泥潭中打滚的人们,之所以会感到心力交瘁,其本质上是心灵的灯盏中已没有思想的灯油。说实在的,在宁波这个让无数人心烦意乱的炎热夏天,我还能保持内心的安宁、从容与清幽,不能不说我受惠于黑格尔的许多箴言,他的箴言仿佛镇静剂或说清凉剂,能让我在躁动不安时立刻安静下来。比方他说:世界历史无非是自由意识的进展。又说,历史朝向一个有目的的终点即自由而运动。比如,他说,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和他对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比方他还说:目标有价值,生活才有价值。比方他又说:任性和偏见就是自己个人主观的意见和意向——是一种自由,但这种自由还停留在奴隶的处境之内。他的每一箴言都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

但是,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对人类思想史、智慧史最伟大的贡献,还是他的辩证法,他的这种辩证思维方式太了不起了。这位老人,睿智地揭示了世界发展的真理,他认为一切都在运动、发展、转化、变化中,对一切事物都要用发展的、一分为二的观点去看,而不宜用静止的、不变的目光去分析、思维一切。事物总是循着肯定到否定再到新的肯定的逻辑路径走,待新的肯定形成后又会朝着否定再到肯定走,事物就是这样朝向真理走。老实说,他的这一思想让我的目光,仿佛刹那间就从混沌走向澄澈,好多模模糊糊的东西一下子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一部烟波浩淼的中国几千年历史,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盛极即衰,说的也是这个理,只不过远没有黑格尔的哲学思维。

就在我动笔写作这篇东西之前的一个晚上,我看了纪录片《中国通史·炀帝功过》,其实,这之前我看了这个百集纪录片中所有能看到的,这是一部高质量的纪录片,对历史的审视、分析,作者用了辩证法思维,对历史人物及历史发展轨迹讲得深刻而透彻。隋炀帝在大业年间,应该说功劳显赫,在历史的时光轴上,我们应该高度肯定他一统江山、在洛阳速建东都、修通运河、西巡张掖开拓疆土畅通丝绸之路,但历史有着它本来发展的路径,在每一个时光轴上,在肯定时也在扬弃,隋炀帝不顾举国兵役劳役之灾,公正的历史老人终于举起那柄巨斧砍掉了这位帝王的脑袋,江山易主。就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思维,让我们厘清了历史的轨迹,厘清了每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的根据。

历史的雾霭总是遮蔽不了那些耸入蓝天的峰峦,它只是遮蔽那些它所能遮掩的。历史滚滚的浪涛,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了那些实则昙花一现式的人物,而黑格尔却一直屹立着。

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定格着这样一幅场景的描述: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向的思想家,这种眼光使人望而生畏,即使不把人吓退,人家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然而,他说话和气,为人友善,却很得人心,使人愿意同他亲近。黑格尔的微笑有一个特点,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微笑时,善意中同时夹着些锋利、尖刻、讽刺的味道,这个特征表明他有深邃的内心世界。

这是他的门生对他的描述。

我现在双肘支在桌上,双掌合托着腮,回味着黑格尔的神情。文学语言有时给了我们无限的咀嚼味。我想努力地探视这位哲圣的深邃的内心世界。我的耳边訇然地回响着他自己的话:把握人们所处的全部关联。

一七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黑格尔出生在德国西南部符腾堡省的斯图加特市,他的父亲是位税务局书记官。黑格尔的全名叫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他在这个作风严谨的家庭里成长着。黑格尔是这位税务局书记官的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在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军俄国的战争中阵亡,与黑格尔关系最好的妹妹终身未嫁,黑格尔去世后的第二年,妹妹自杀身亡。黑格尔七岁那年,进了当地的文科学校,一七八五年,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进了市立文科中学。他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但父亲为了让他多学习知识,仍然给他请了家庭教师。

少年时的黑格尔读了许多书,他把所有的零花钱也都买了书,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乐趣。他喜欢读严肃的书,还喜欢把一些认为重要的东西摘录在一张张活页上,并且把它们放在贴好标签的文件夹里。这些摘录跟随了他一生。几年的中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在他的纪念册里,有他同学画的一幅漫画:黑格尔,驼着背,拄着两根拐。旁边的题词是:“愿上帝保佑这位老头儿。”黑格尔并没有为此而见怪,因为他跟人人都合得来,大家都把他当知心的伙伴。

文科中学毕业后,一七八八年十月,黑格尔在家乡符腾堡公办大学图宾根修道院的神学院学习。这所学院创立于十六世纪,它培养的是牧师和教员。神学院的学生不多,只有两三百名。在这里,黑格尔同样把大量时间花在书本上。大体说来,黑格尔是个严谨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个颇为有趣的人。他喜欢喝酒,吸鼻烟,也玩牌,有次还因迟到一小时而被关了禁闭。

千万别小觑了图宾根修道院,这所学院虽然不大,但却出了一些思想家。黑格尔在这里就结识了另一位哲学家谢林。谢林比他小五岁。谢林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是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谢林哲学发展过程主要有自然哲学、先验唯心主义、同一哲学、天启哲学等阶段。他的哲学是唯心主义的,但其中也含有辩证法因素,如把自然界看作一个辩证发展的过程等。重视艺术理论,认为在艺术作品中,精神与自然、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互相融合为一。对黑格尔与谢林的关联的洞悉,就会增加一层对黑格尔这位圣哲的敬意。黑格尔在他后来渐渐辉煌的人生轨迹中,许多时候,我们都可以看到小黑格尔五岁的谢林的身影,很多时候,谢林的身影仿佛一团巨大而浓密的阴翳投射在黑格尔前行的路上。黑格尔和谢林结交的基础,起初不是哲学,而是政治。但哲学观不一致,最后使他们分道扬镳。这是一个让我沉思且顿悟的细节,从他们的关联中,再次强烈地感觉到黑格尔的人格魅力:他只追求真理。

大学开学后,时光的钟摆很快就摇到了一七八九年的春天。这是个不寻常的春天,这年春天,法国革命受到了德国进步力量的欢呼。德国许多城市出现了政治俱乐部,图宾根也一样。黑格尔是俱乐部的积极分子,他常常在集会上发表演说。那时,在他的册子上写着这样的一些口号:“反对暴君”,“自由万岁”,“卢梭万岁”等。

黑格尔在神学院学习了五年。毕业时,院方在他的文凭上写的评语是:健康状况不佳,中等身材,不善辞令,沉默寡言,天赋高,判断力健全,记忆力强,语言知识丰富,哲学上十分努力。

大学毕业后,黑格尔没有从事宗教,没有去当牧师,这里的缘由一是黑格尔厌恶教会的情绪,二是他受到法国革命和卢梭著作影响,他有了激进观点。在这年即一七九三年的十月去瑞士伯尔尼做了家庭教师。他教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的主人是个贵族,主人有大量藏书,这倒恰好可供黑格尔阅读。

这是历史深处的一个丰盈的细节,抚捋着这绺细节的长须,一个真实的血肉丰满的黑格尔就凸现在我们面前。那场让今天的人们耳熟能详的法国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整整燃烧了三年。这几年的时光,对我们理解黑格尔,的确有许多值得注意的东西。我记得他在讲演哲学史时,曾不依不饶地对经验主义哲学家洛克的生活也扬起了鞭子:洛克的生活纯是一些私人事件,没有包含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是一句异常明亮的话,清清楚楚表明了自己对洛克的生活评判。其实,我们今天反观,足见黑格尔作为一位真理的探索者,对自己的生活要求是何其高,他要求生活与他求索真理的轨迹一致。

一七八九年五月,由于财政困难,法国国王准备召集三级会议,路易十六企图向第三等级征收新税,但第三等级纷纷要求限制王权、实行改革。六月,他们决定将三级会议改为国民议会。路易十六准备用武力解散议会,巴黎人民在七月十四日这天,攻占了法国象征封建统治的巴士底狱,法国大革命爆发。不久,制宪会议通过了《人权与公民权宣言》,确立人权、法制、公民自由和私有财产权等资本主义的基本原则。它宣布人与人生来是而且始终自由的。

人权、法制、公民自由……这是多么光芒万丈的字眼,它们仿佛一簇簇圣火。

年轻的黑格尔被这种现实深深吸引。而他被这簇现实的火光吸引之前,他已经被卢梭的思想吸引,卢梭是对社会罪恶和封建奴役愤然提出控诉的人。

大学毕业后来到幽静的伯尔尼,黑格尔埋头读书写作。歌德曾称自己生逢其时,其实,黑格尔也一样。他读康德的书,尤其喜欢康德刚出版的著作《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吮吸了自古以来的一切智慧琼浆玉液,又拼命阅读了康德的书。我们放大一下这个历史时间点:一七九三年。如果把这一年作为时光河流的堤岸,站在堤岸上张望,就可看到:一七八一年五月,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出版;一七八八年,《纯粹理性批判》出版;一七九○年,《判断力批判》出版。黑格尔读了《纯粹理性批判》,他把他的越来越深刻的领会写信给大学时的校友谢林。此时的谢林声名鹊起,大学一毕业,就被耶拿大学聘为哲学教授。黑格尔令人感动地写道:人类终于登上了一切哲学的顶峰。他进而沉思道,为什么人们迟至今日才想到重视人类的尊严,才想到赏识人类可以同一切神灵平起平坐的能力呢?黑格尔说,哲学家们正在证明这一尊严,人们将学会感受这一尊严,将不再去乞讨被践踏的权利,而是由自己来恢复它。宗教与政治狼狈为奸,宗教所教诲的正是专制政治所要求的东西。

远离亲友,久居异邦,几年来都在一个贵族家庭做老师,黑格尔总是不那么自在。他请求他的大学校友荷尔德林和谢林帮助他,让他回到故乡,以便摆脱这种环境。一七九七年初,黑格尔离开伯尔尼,来到了法兰克福,与同学荷尔德林在一起。不过,荷尔德林很快就因个人的事情而离开了法兰克福。

一七九九年,黑格尔父亲辞世了,他分得了一些遗产。一年后,即一八○一年元月他来到了耶拿。就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来说,德国其他大学城都没有耶拿活跃。当时,席勒就在耶拿大学当历史学教授。席勒大黑格尔十一岁,是德国有名的诗人、美学家,著有《论悲剧艺术》。黑格尔在耶拿与谢林住在一块。

黑格尔对这位校友一向信服。在耶拿,黑格尔于这年七月脱稿了一篇论文,即《费希特哲学体系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客观地说,在这篇论文中,黑格尔没有对谢林任何批评,但也无献媚之词。用张慎先生的话说,黑格尔是个智慧的人,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在耶拿与谢林不可同日而语,他要借助评论他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后来,就是这篇文章在黑格尔进入耶拿大学这件事上功不可没。经过授课资格答辩后,黑格尔取得了上课资格。这天正是他的三十一岁生日。

黑格尔与谢林在一块办了一份《哲学评论杂志》。他在自己撰写的文章里阐述了自己的哲学思考,而后来恰恰就是这些思考使得黑格尔与谢林分道扬镳。就精神生活而言,谢林认为宗教是最高境界,而黑格尔认为是哲学;对国家的态度,他们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杂志出版了一年零几个月就停了。一八○三年五月,他们分手了。一个转身,从此不再相见,昔日学友顿时形同路人。

黑格尔在耶拿大学当他的编外讲师。他讲课并不是特别传神。他是个喜欢思考的人,思考时显得超脱而宁静。黑格尔的仪态也浸润着哲学的深邃味。黑格尔在耶拿大学并不自在,学校当局处处和他过不去。他后来找到歌德,在歌德的帮助下才当上教授。这年,黑格尔三十五岁。歌德年长黑格尔二十一岁,这位德国作家因《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而享誉德国,更主要的是,歌德是位官场大臣。

虽然当了教授,但黑格尔的薪金很低,他不得不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

日子过得拮据,但他的精神生活却异常丰沛。他写完了影响世界的巨著《精神现象学》。《精神现象学》包括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的学说。《精神现象学》不仅是黑格尔全部著作最有独创性的著作,而且是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上最富于新颖独创的著作之一。这部著作就显示了他与康德的不同,同样写到“现象学”,康德认为现象学的主要任务是划分感性与理性的界限,规定感性原则的有效性和限度,是从不可知论出发,而黑格尔则与他大不相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从现象与本质的统一性出发,目的在于通过现象认识本质,最后达到绝对知识。“现象学”的意义在黑格尔看来,就是由现象去寻求本质。当人们观察事物时,总是由外以求知其内,由表现在外的现象以求把握其内在本质;这就是现象学的研究。而研究、描述、分析意识由现象达到本质的统一的过程,也即由现象到本质的过程的学问就是精神现象学。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研究的是从意识到意识的发展,展开说,就是从意识到自我意识,从自我意识到理性,从理性到精神,从精神到绝对精神的发展。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精神现象学提供的是普遍精神自己认识自己的自我发展史。

黑格尔这本巨著的出版却遇到困难,因为普法战争的阴霾笼罩在上空。原定全部稿子在一八○六年十月十八日寄达出版商手中。黑格尔拼命赶时,十三日早上法国军队的先头部队占领了耶拿大学。邮局停止营业,黑格尔揣着最后的一部分稿子迎着这场硝烟。士兵冲进了黑格尔的住所。黑格尔泰然自若,他叫一个佩戴荣誉勋章的士兵能尊重一个普通的德国学者。士兵一个一个进来。黑格尔把手稿塞进衣袋,找来一只篮子装了一些东西跟着房东一起离开房子走上街头。他躲了几天后回到家,家里被抢劫一空,连一件衬衣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白纸也找不到。一八○七年三月,这部著作出版。这部书的副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马克思称它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一八○七年初春,黑格尔离开了耶拿大学,去一个叫班堡的地方做报纸编辑。这是个令人诧异的行动,很让人费解,因为教哲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老板答应以报纸赢利的一半给黑格尔作为报酬,生活的压力太大,在报社的报酬可以减轻他的压力;此外左右舆论的权力也吸引着黑格尔;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做了父亲,而孩子的母亲是他曾经的房东的妻子。

因触犯了当局,《班堡报》很快就被查封了。黑格尔在那仅呆了二十一个月。一八○八年十二月,黑格尔被任命为一所叫做纽伦堡文科中学的校长。这所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很少。黑格尔对自己这一工作很满意,他满意学校的人文主义教育方针。他觉得学习古代语言和文学是人文主义教育的基础。黑格尔在这所文科中学做了八年的校长。

一八一一年九月十六日,黑格尔结婚了,爱妻比他小将近二十岁。婚姻使他感到生活的幸福。这位大哲学家说: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尘世宿愿。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婚姻生活似乎给了黑格尔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倾心于家庭生活,亲自把持柴米油盐生活,生活的快乐仿佛给了醉心于哲学的动力。婚后半年,黑格尔就写完了《逻辑学》第一卷。黑格尔认为:真理是概念和客观性的一致。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永远是具体的。进一步说,真理不仅要求概念同对象相一致,而且要求对象同概念相一致。当我们观察某一对象时,首先必须确定它是否与其概念相符合,是否就是它所应有的那个样子。

一八一六年十月,黑格尔告别纽伦堡,他到海得堡当起了大学哲学教授。他开了两个讲座:哲学和哲学史。到一八一七年夏季,黑格尔讲授逻辑学、形而上学、人类学和心理学。大家都很尊敬他。当时全校只有不到四百个学生,却有七十个人听他上的逻辑学。这年夏季他出版了《哲学全书》。这本书体现了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书的第一部分为逻辑学,扼要地阐述了观念;第二部分写自然哲学;第三部分写的是精神哲学。

一八一七年底,柏林大学决定给予黑格尔在海得堡两倍收入的待遇力邀他加入柏林大学。柏林是德意志文明的中心,黑格尔当然欣然前往。一八一八年初黑格尔来到柏林。柏林扩大了这位哲学家的社交圈。在社交中,黑格尔依然保持着他独特的个性:一方面很友善,一方面又很严峻、果敢、倔强、执拗甚至暴戾。尤其在争论一些重要的论题时,黑格尔更是从不让步。黑格尔在政治上开始走向保守。他开始复杂起来。

这段时期,黑格尔开始写《法哲学》。这部著作共分三部分,即:抽象法、道德和伦理。黑格尔认为,道德与伦理各有不同的内容。道德特指个体的个人态度和意愿的主观性,而伦理却显示了人类共同体的有机形式——家庭、社会和国家。伦理是永恒的正义,任何人违抗它,都是极为冒险的。

黑格尔的名声增大了,但对手也越来越多。年轻的叔本华就责骂黑格尔是江湖骗子。叔本华与黑格尔叫板。

一八二二年,黑格尔开始作《世界历史哲学讲演》。他把他的辩证逻辑、对立统一的观念运用到他的讲演中去。历史哲学探讨和研究社会发展中合乎理性的和实质性的因素。这位大师对历史有自己的认识。在他看来,历史是当人类的理性化从可能变为现实时才开始的,它的决定性的标志就是国家。人类的原始状态不是历史研究的对象。对于历史伟人,黑格尔认为他们的长处在于他们认识他们那个时代和他们那个世界的真理。历史人物是最有见识的人。黑格尔认为,一个伟人是这样一种人,即他的个人目的和历史必然性相一致。

讲演中,黑格尔评点了中国。他评述,在东方个人没有什么价值。在中国,人们不是屈服于家庭的父权之下,就是屈服于君权之下。道德的东西不是作为臣民的情操、而是作为皇帝的虐政而存在。生活得毫无尊严。

一八二二年,黑格尔经过反复考虑,他选择了荷兰作为旅行目的地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旅游。这之前的三年,他每年都偕夫人去旅游一次。这次荷兰之行他依次来到马格德堡、不伦瑞克、马尔堡等地,他一路走一路欣赏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景。最后来到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在那儿,他的学生和朋友梵·格尔特在等他。荷兰人民生活的富裕与人民的安居乐业给这位大哲学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交游让黑格尔身心愉悦,他与许多人见了面。回到柏林时,因为身体的原因,他还是感到疲劳。

一八二四年九月初,黑格尔去了意大利维罗纳。所到之处,这位著名的柏林大学的教授、著名哲学家受到足够热烈的欢迎与尊重。他又见到了一些很重要的朋友。

此后的几年岁月,黑格尔都抽空出去走走,会会朋友。最让哲学家开心与激动的一次是一八二七年十月十八日与歌德的会面。歌德的秘书记述了这次会面:“黑格尔来了,受到歌德本人的隆重接待,尽管他的哲学的若干成果并不特别投合歌德的口味。为了对黑格尔表示敬意,歌德这天晚上举行了一次茶会。”三年之后,他的六十岁生日也过得风风光光。

一八三一年夏天,霍乱在柏林猖獗。黑格尔带着全家离开城市去外面躲避一下。霍乱基本平息后,他回到柏林。但在十一月十三日这天,黑格尔早上就感到不舒服,胃痛又呕吐。他折腾了一天,医生也没查出什么病。次日,疼痛和呕吐已停止。但在三点左右他气喘了一阵,不久两手变得冷青。五点十五分,黑格尔与世长辞。

两天后,举行了黑格尔的葬礼。大学生列队护送他的遗体到墓地。这位伟人身旁安息着另一位伟人,那位哲学家是费希特。

一本素净封面的《精神现象学》,正摆放在我的书桌上,淡淡的黄色给了我一种复杂的感觉,我仿佛嗅到了时光从历史岩层深处漫溢过来的芬芳。这是一种令我着迷的芬香,它持久地沁人心脾,沁人心智。自然界的一切物质所弥漫的芬香充其量是沁人心脾,而沁人心智恐怕还是徒劳的。

我端坐着,凝视着放在我宽大书桌上的每一本黑格尔的书,它们延展了我的历史的心灵视野,它们使我原本太多停留在俗世的目光,高举于尘世之上,由混沌、迷离变得清澈而宁静起来,使我灵魂的鸾鸟飞离泥尘遨游在清澈的苍穹。在现实生活中,暴烈而阴鸷的目光并不可怕,其背后的几许东西早已被人察看得一清二楚,倒是那种宁静肃穆的目光让人百感交集,其背后的丰盈与深邃无几人能真正悟到。

现在,每当心灵的河床干涸见底时,一读到这位伟大哲人的话,仿佛上游的闸门启开,河流涛涛而来。黑格尔说,法律是普遍的规则。……法律的功能就是将理性带入行动之中。一个行动之所以是理性的,乃在于它同时既达到了个人的利益又达到了公共的利益。只有一个理性的行动者才能够获得自由,因为只有理性的行动在社会中才被允许,因为只有理性的行动才能避免社会危害。因此,国家的功能就不是通过颁布任意的,因而是非理性的命令来解决个人的伤害或痛苦,而是通过它的法律增加理性的总和。

这是何等睿智让人目光清丽的思想。试凝思,一个国家如果不走依法治国的路径,那么充满着理性光芒的坦途在哪儿呢?

仿佛一口洪钟悬挂于万仞的高峰,被撞击着,山野回响着浑厚的钟声,久久地回响着。撞击者就是这位已离开我们快二百年的哲人。“劳动创造了人”,这是黑格尔伟大的思想,思想内核中带有着黑格尔独有的辩证思维。劳动是怎样创造人的呢?黑格尔作了最有趣的回答。为了要有所发展,人与人之间必须建立一种积极的关系,那就是统治和服从的关系。凡是勇往直前而又不失尊严的人,就成了主人。而甘心伺候人,甘心汗流浃背地养活主人的人,则成了奴隶。可后来呢?主人便发号施令,奴隶便俯首贴耳;主人享受,奴隶创造东西供他享受。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奴隶创造了东西,同时也造就了自己。在劳动中,奴隶有了自我意识。劳动让奴隶意识开始超越他原来的低级阶段,他开始懂得,他活着不但是为了主人,也是为了自己。享受奴隶所创造的一切东西的主人,就完全依赖奴隶过日子,而创造出东西来的奴隶,则不但能够支配这些东西,而且还能支配他的主人。最后,他们的关系便颠倒过来了:主人成了奴隶,而奴隶却变成了主人。

这是令人久久沉思的。黑格尔这个有趣的阐述,其实蕴含着主奴关系的辩证法。在自我意识中,有两个正相反对的环节,一个是独立的意识,它的本质是自在存在,这就是主人;另一个表现为依赖的意识,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这就是奴隶。但是,主人通过独立存在间接地使自身与奴隶相关联,主人又通过奴隶间接地与物发生关系,于是,他的本质成为他所意愿的反面;同理,奴隶在完成主人命令的过程中也过渡到他直接地位的反面,迫使自己返回到自己的意识,使自己转化为具有真实的独立性存在。奴隶的转化是通过劳动而实现的,“劳动陶冶事物”。

就社会与个体而言,它都有现代启示。对个体存在来说,任何一种现象,任何一种行为,在发展过程中都有可能在某种自身内在条件的影响下而走向自己的对立面。就社会而言,社会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个整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同另一部分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哪儿有奴隶,哪儿就没有一个人会是自由的。

揣着黑氏的这些警言仿佛揣着一面镜子,去照一照眼下的实存现实,心里便立即像打了一个激灵,不知道现实中那些满脑子“主人”意识的人,能惊醒多少。

人们攀登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是因为希望看到更加辽远壮阔的乾坤。站在黑格尔这座人类智慧史上最后一座高山上,心灵的目光一定无限绵延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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