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
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
薛忆沩
She dwells with Beauty—Beauty that must die.
Ode on Melancholy
John Keats
黄营长接到命令,他的部队要在刚刚夺下的这座城市里休整三天。这道命令与最初的计划相冲突。最初的计划要求他尽快夺取地图上位于他的正北方,距离他现在的位置大约四十公里的那座小镇。那座小镇位于两个中部省份的交界处。小镇的南面有一条大约六十米宽的河流,河面上有一座大约五米宽的小桥。历史曾经多次光顾过那座小镇和那座小桥。而再过两天,那座小桥将再一次成为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最初的计划要求黄营长率领他的部队趁敌军阵脚大乱,一鼓作气,冲过那个转折点,去翻开历史新的一页。“决不要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团长在战前动员会上很坚决地说。可是现在,要部队休整的命令已经折叠在黄营长上衣左边的口袋里。黄营长刚刚向他的部队传达了这个命令,并布置了一系列相应的安排。这时候,只有那极少数想到了团长战前动员的下级军官提出了为什么要给敌人喘息之机的问题。黄营长没有理会他们的提问。他干脆地回答说:“这是命令!”而对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无疑是一道福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或者也不想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他们的目的地在哪里。他们现在只是想好好睡一觉,好好吃一顿,好好玩一通。他们对历史中的转折点没有任何兴趣,他们也没有兴趣在那座千年古镇里去翻开历史新的一页。
黄营长却以为自己知道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但是,他也并不完全知道部队的目的地在哪里。他不知道两天以后,在冲过了那个转折点,并且夺取了那座古镇之后,他的部队将怎样行动。他们是继续北上呢,还是转而东进?西征是不太可能的。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西部通常都只是退守避让之地。而他的部队,这支从广州开拔出来的部队,一直都是处于势不可挡的进攻状态之中的。他们要北上夺取政治的中心或者东进夺取经济的中心。黄营长知道,如果继续北上的话,他们所代表的观念将会遭遇棘手的政治局面,而如果转而东进,他们的军事实力又会遇到极其严峻的考验。这在他那一级官员的头脑里几乎是一种常识。而不管北上还是东进,都不是黄营长本人可以做出的选择。他只能够等待,等待又一道新的命令。但是,如果两天以后,他的部队无法冲过那个历史转折点的话,黄营长就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了。在开拔之前提到那种可能性的时候,他的团长态度非常坚决地说:“老子毙了你。”
黄营长同样也不知道他的部队为什么要在这座刚刚夺下的城市里休整。尽管他和他的士兵们都已经相当疲劳了,但是四十公里的急行军外加一场强攻战对于一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部队来说恐怕还不是太大的问题。黄营长从一开始就认为,他的部队应该打进那座小镇上之后再做休整。他盼望着早日冲过那座小桥,冲进那座小镇。他的这种盼望带有很强的个人目的,因为那座小桥和那座小镇珍藏着他的一段复杂的记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黄营长在那座小镇上住过一个星期。他的主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刚刚从北京大学毕业,深受新文化的影响。他们几乎每天傍晚都到小桥上去散步。他们伏在小桥的护栏上讨论西方的历史和东方的未来。当然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脚下的那座小桥五年以后又将被东方的历史光顾,成为历史中新的转折点。现在,黄营长距离那座小桥只有四十公里了。他不想停下来,不想人为地推后进攻的时间。已经五年了!黄营长不愿意自己与那座小桥相隔更长的时间。这五年来,黄营长一直将那座小镇想象为一面神奇的镜子。通过它,他可以看到还没有遭受人间烟火熏染的自己。可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那位大学同学了。他们在那个下着小雨的正午在小桥的正中分手。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保持着有规律的通信联系。但是,他的那位同学在信中流露出来的情绪越来越糟了。他不仅抱怨家庭的清规戒律,也抱怨自己的身心状况。读着那些来信,黄营长对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同学充满了担忧。那位感情极为细腻的年轻人出生在小镇上最富的人家。他独断专行的父亲是家庭里的主宰。家庭里的一切都要由他来决定。两年前,父亲突然告诉儿子,他已经安排他与小镇上那位盐商的女儿成婚。儿子的异议引起了父亲的盛怒和压制。结婚一年零四个月之后,黄营长的同学升格成了父亲。但是,这年轻的父亲在儿子满月的前一天就忧郁地离开了人世。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他死后才寄到黄营长手上的。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死神已经在朝他逼近,但是,他很消沉。他写道,如果社会不发生剧烈的变化,他的儿子肯定跟他有着同样的命运。他说他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人的这种同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令黄营长感觉天翻地覆的死讯是他从一个月以后收到的另一封信中获悉的。独断专行的父亲在信中告诉黄营长,极度的忧郁已经夺去了他心心相印的朋友的生命。父亲的文字充满了自责和懊悔。他说如果自己没有为儿子包办那样一场不幸的婚姻,他肯定不会这么早就失去自己心爱的儿子。接着,他告诉黄营长,儿子在临死之前一再表示要将年幼的孩子托付给黄营长,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黄营长会将那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独断专行的父亲在信的最后提到了黄营长在小镇上住过的那一段经历,他说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对黄营长有很好的印象。他希望黄营长今后就将他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经常“回”小镇上来看看。
黄营长比他的那位同学幸运多了,因为他没有那样一位独断专行的父亲。黄营长的家庭由他的母亲负责管理。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在一九二○年(也就是黄营长毕业回家的前一年)就受洗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她的丈夫从不料理家事。他整天都在他们大宅院东南角的那间小屋里跟他那群无所事事的朋友斗蛐蛐。在黄营长毕业回家以后,每遇到重大的事情,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总是会跟自己唯一的儿子商量。这其中包括黄营长自己的婚事。在结婚之前,黄营长已经多次见到过他未来的妻子了。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同样出自一个笃信的家庭。她苗条纯情,既符合黄营长从新文化运动之中吸收过来的关于美的标准,也激起了他本能的强烈反应。因此,他接受了母亲周到的安排,与他那位同学在同一年结了婚,也像他那位同学一样在同一年做了父亲。不同的是,黄营长现在还活着,而他的那位同学已经被埋在早已经选好的墓穴里了。五年前,当黄营长在小镇上度过他学生时代最后那个暑假的时候,他的那位同学曾经带他去看过他们家族的墓地。他还指着为自己留出的墓穴对黄营长说:“那就是我的长眠之地。”他告诉黄营长他的墓穴在他刚满四岁的时候就已经选定了。“从子宫到坟墓,人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黄营长感叹说。从小桥这边望去,位于小镇西南角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尽在眼中。每天傍晚,黄营长和他的那位同学站在那座小桥上谈论世界的时候,那些远处的墓碑就如同历史和未来的注脚。河水从桥底下流过,静无声息。
良好的家庭环境使黄营长得以保存自己的理想、善良以及他不愿承认的内心的脆弱。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学识渊博的白教士也是这样评价他的。那个懂得迦勒底历法的意大利人有一次去香港向他所属的米兰外方传教会汇报教务的时候,邀请黄营长一起前往。他当着主教大人的面就是这样评价黄营长的。也许正因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黄营长接受了白教士多年的教诲却始终没有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他总是能够发现上帝与他自己的理想之间的冲突。他经常对《圣经》中的故事和结论有许多的疑惑。白教士对黄营长的疑惑总是极为耐心地倾听,并且极为耐心地解答。但是白教士的回答很少能够令黄营长满意和信服。与白教士讨论《圣经》不是令黄营长感觉愉快的生活片断。他们相处的愉快得益于西方十六世纪以来科学的巨大成就。白教士对各种科学原理的独到见解令黄营长兴奋不已。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激动人心的学生时代,回到了激动人心的北京。源源不断的知识与深入浅出的探讨为黄营长的理想提供了极为丰富的营养。虽然黄营长从来也不是特别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他却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黄营长一家的乐善好施也远近有名。每年的盛夏和严冬,总有一群群固定的难民来到他们家的门口。他们向黄营长的母亲诉说与前一年几乎完全相同的灾情。黄营长的母亲会马上招呼佣人们拿出大米和衣服施舍给他们。佣人们知道这些难民中的绝大多数只是长年在外行乞的“职业”乞丐,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不让黄营长的母亲知道他们的到来。看到那些乞丐从远处的小山坡上走下来,佣人们就会将黄营长的母亲哄进宅院里最深的那几间库房,并且故意大声说话或者造出各种响声,想用室内的喧闹盖过那些乞丐一起用筷子敲击饭盆和茶缸的声音。佣人们的招数很难将黄营长的母亲哄住。她与那些乞丐好像有天然的默契。她从来都没有错过过他们的到来。她从来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难民们一遍一遍地重复同样的灾情时,她总是面带着微笑,认真倾听。而佣人们对那些乞丐的恶劣态度总是会受到她温和又幽默的指责。
黄营长继承了母亲的善良。他从毕业后回到家乡的第一天起,就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连那些新来的佣人们也对他赞不绝口。比如说长工阿虎吧。在来到黄营长家之前,阿虎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或者感到过别人对他的尊重。可是在黄营长的身边,他时时刻刻都能清楚地感到来自自己主人的尊重。这种对人格的尊重更突出地表现在精神方面。有一次,阿虎说他想学习认字。黄营长很快就为他编出了一本识字课本,并且在每天下午午休起来之后,亲自教他认字和写字。还有一次,阿虎说他想知道天主是怎么一回事,黄营长马上就给他讲起了他自己还将信将疑的创世纪。看到阿虎听得出神,黄营长又决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为阿虎讲几个《圣经》里面的故事。听着听着,阿虎说他也有点想入教了。这个想法让黄营长稍稍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他还是很快就把阿虎带到了白教士那里,并且旁观了他的受洗……还有一次,那是更让黄营长吃惊的一次:他吃惊自己的人文教育会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取得那样神奇的效果。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刚刚从河边挑了一担沙子回来的阿虎放下扁担之后突然很认真地问黄营长,他经常说的美到底是什么意思。阿虎认真的表情让黄营长大吃一惊。他觉得那好像是这个刚刚认识了一百六十个汉字的年轻人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黄营长当然不可能直接说出他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些关于美的定义。他稍稍想了一下,指着自己心爱的妻子说:“你看我们家的少奶奶,她就是美。”阿虎当然不敢顺着黄营长手指的方向去看正坐在走廊的尽头捧读着《圣经》的少奶奶。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黄营长充满自豪的眼睛。他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是不懂美的意思。
黄营长完全不知道自己对美的迷恋正好是自己内心脆弱的标志。他在新文化运动的躁动中感受着美。他在妻子的恬静中感受着美。他还在理想的神圣中感受着美。他的理想使他终于决定要再一次离开家乡。他的母亲知道他的一切。她当然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她不想他去,但是却没有阻止他去。她只是恳求自己的儿子不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任何人。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憎恶一切形式的暴力。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战争是正义的,战争是暴力的极限。而精明的白教士虽然不知道这个理想主义者很快就要成为黄营长,却也毫不费力地就猜出了他感觉亲近的年轻人到底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不愿意让黄营长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了他的去向。他将准备送给黄营长的那本棕色封面的《圣经》交给了他的母亲。那是他从米兰的一位古董商那里买来的。白教士悄悄告诉黄营长的母亲,那本《圣经》经历过许多次战争,许多的磨难,“可它最后还是幸存下来了”。白教士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令黄营长的母亲泣不成声。黄营长温顺的妻子在与他分手的一刹那也流下了眼泪。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去做什么。但是她感觉得到,他这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而且会去得很久。她甚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他要去做的事情充满了诡异和危险。她看着黄营长越来越远的身影,内心深处又出现了那一阵暴烈的空虚,就像在刚刚过去的凌晨当黄营长用从没有过的疯狂亲吻她的乳头时一样。他们的孩子用右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将脸狠狠地埋在她的肩膀上。他已经开始会说话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爸爸,你回来。”他的声音那样低,就好像是他怕被离自己幼小的身体越来越远的父亲听到。
黄营长的部队正在刚刚夺下的这座城市里休整。他不知道为什么上司会突然命令他的部队在这里休整。他最开始猜测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推进过于顺利了。一路上,黄营长的部队没有遇到出发前设想过的任何困难。事实上,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两天进入了这座城市。如果不休整三天,他们反倒有可能打乱整个战役的进度。可是他的副官却并不这么看。他提醒黄营长,折叠在他上衣口袋里的是一道充满了私欲的命令。“有人嫉妒你了。”他提醒说,“他们不想让我们的部队抢了头功。”黄营长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完全不可能接受这种庸俗的解释。“在这场战争的后面还有一场战争。”他的副官继续说,“你看吧,那场战争迟早也要爆发的。”黄营长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预测。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沿着这种阴谋论的思路继续走下去。“你不知道这一休整会令我们下一次进攻的损失增加多少倍吗?”副官非常激动地说。这个现实的问题打动了黄营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傍晚,团部随主力开进了这座城市。团长立即召集战前会议,宣布明天中午按照团部制定的最新作战方案,由黄营长率领的先头部队配合主力部队向小镇发起进攻。黄营长感觉有点突然。“不是说要休整三天吗?”他问。团长不太耐烦地解释说他原来没有估计到大部队这么快就能够赶到。接着,他强调了争取时间的重要。“决不能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他很坚决地说。黄营长听到坐在一旁的副官发出了一声很夸张的冷笑。
在讨论完作战方案细节的时候,团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自己的副官做了一个手势。团长的副官马上给黄营长递过来了一个信封。 “很久没有收到家信了吧?” 团长微笑着说。黄营长礼貌地欠了欠身子,接过了让他感觉很亲切的信封。这时,团长又开始大谈旧的军事纪律以及新的赏罚条例。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骚动不安的情绪。
黄营长撕开信封,读起了他母亲写来的家信。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的脸色又很快变成了铁青。他的双手激烈地抖动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黄营长在极端紧张的情绪中读完了这封意想不到的家信。最后,他好像是想把信撕碎,但是他又没有那样做。他茫然地扫视了一眼乌烟瘴气的会议室,然后把信小心折好,小心放回信封,然后又将信封小心地塞进上衣右侧的口袋。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了出去。
黄营长的副官一直在旁边注意着黄营长表情的变化。他非常不安,但是他并没有跟黄营长一起出去。他知道黄营长需要自己安静一下。重新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黄营长的确显得平静多了。不过,他依然湿润的眼眶也很容易就被他的副官看出来了。他知道黄营长刚才在外面并不安静。他凑近黄营长,低声问:“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黄营长很冷漠地摆了摆手。
接下来,黄营长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夜晚。他没有脱去外衣就在床上躺下了。但是,他翻来覆去,无法安静。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脆弱。他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敢拍案而起,又为什么不敢当众撕碎令他分崩离析的家信。他生平第一次承认了自己内心的脆弱。他羞愧难当。他痛不欲生。他绝望地坐起来,蜷缩在油灯的阴影中。他全身发冷。他无法让自己的大脑安静下来。他忍不住又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了那封家信。他一遍又一遍地翻读着那封家信。眼泪浸湿了他冰凉的双颊,浸湿了他布满灰尘的军装。黄营长在这个最痛苦的夜晚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仍然(或者说更加)相信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五十二分。再过一小时零八分,部队就要开拔了。再经过五个小时的急行军,他率领的先头部队就将出现在历史转折点的面前。黄营长的决定使他自己完全平静下来。他开始祷告。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祷告。第一次发生在他得到他那位同学死讯的那天深夜。他为那饱受折磨的脆弱的灵魂祈祷。他的这第二次祷告同样为的是一个饱受折磨的脆弱的灵魂。那是他自己的灵魂。那曾经是一个幸福无比的灵魂,可是它被母亲绝望的叙述推进了绝望的深渊……与第一次祷告时一样,那座小桥始终都漂浮在黄营长的脑海之中。他现在距离那座小桥还有四十公里。他现在知道那座小桥在大约十个小时之后将成为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而在五年以前,他并不知道历史会走到这一步,他当然更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到这一步,或者说只会走到这一步。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他要用自己这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祷告将自己送进美的天堂,只有美的天堂。
第二天黎明时分部队朝那座小镇开拔。忧心忡忡的副官看着表情变得非常神圣的黄营长更加忧心忡忡。但是,他没有多想,他也不想多问。先头部队一路顺利。在离那座小桥大约一公里远处的一个山坡上,黄营长指挥他的士兵们为团长搭起一个临时指挥部。团部和主力在三个小时之后也赶到了。团长按新的作战方案将主力分成三个梯队。第一梯队与黄营长的队伍一起作为进攻的先锋和主力。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负责增援和保护团部的安全。在进攻开始之前,团长再一次强调了这次战役的重要性:这是一次只能胜不能败的战役,它是一场旨在统一全国的伟大战争中的关键部分,是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如果败下阵来,”团长用枪口指着黄营长的鼻子说,“老子就毙了你。”
战斗结束之后,黄营长的副官在小桥上找到了黄营长的尸体。击中黄营长太阳穴的子弹从弹孔的形状判断,很容易知道是从近距离射出的。副官没有将黄营长中弹的这一细节写在他关于这次战役的报告之中。他在庆功会之前已经被正式任命接替了黄营长的职务。他指挥他的士兵们将黄营长的尸体埋在小镇西南角朝向河面(也就是朝向黄营长故乡方向)的山坡上。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墓区。黄营长的副官觉得自己迷恋美好事物的上司能够在那样的地方安息对他们两人都是一种安慰。黄营长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副官提起过他曾经在这座小镇上住过一个星期的经历。他一直想把这种与死亡和忧郁纠缠在一起的记忆全部留给他自己。因此,黄营长的副官完全不知道在离黄营长简陋的坟墓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埋葬着他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当然也不会知道黄营长这位朋友的儿子在去给他毫无记忆的父亲扫墓的路上很可能要从黄营长的坟墓前经过。他当然更不会知道黄营长的这位朋友在临死之前表达了想请黄营长充当那个孩子监护人的遗愿。经过这一场恶战,这风景秀丽的墓区里突然出现了太多的新坟。这些新坟既是历史的排泄物,又是丰富历史的养分。如今,历史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新营长站在黄营长的坟墓旁对新的副官说:“太可惜了!他没有能够走进过这座注定要进入历史的小镇,实在是太可惜了!”
为黄营长清点遗物的时候,黄营长的副官在他上衣右侧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封令他非常好奇的家信。他小心地将信从已经被血染红的信封里取出来。他吃惊地发现,信已经被撕成了两半。他想起了黄营长在战前会议上的那个想做却没有做出的动作。他突然意识到黄营长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天里显得非常神圣的精神状态事实上是一个极度痛苦的不眠之夜的结果。他突然意识到就是在极度痛苦地将信撕成了两半之后或者之前,黄营长做出了那个神圣又致命的决定。
黄营长的副官将信拼接起来,透过信纸上不均匀的血迹,他读到了如下的内容:
……她走了,她说她没有脸再……他看到了……可怜的孩子,他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你父亲也快不行了。你知道他以前从不管家事,但是这一次他就好像……他说他要亲手杀了“那个畜生”(主原谅我引用他的话)。他已经派人四处去寻……“那个畜生”居然是趁她在做祷告的时候冲进了你们的房间,犯下了这暴行的……他还是受了洗的人啊。……我其实早已经看出了他的魔鬼嘴脸,但是……都怪我太善良。善良是一种罪啊……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真希望你能够早点回来……
从这些断裂的文字,黄营长的副官大概知道了将黄营长推进深渊的“暴行”的性质,尽管他并不清楚“那个畜生”是谁以及他与黄营长本人有过什么样的关系。毫无疑问,自从他们北上之后,黄营长家乡的生活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这是黄营长没有料到也无法接受的变化。这也是黄营长和他的家庭无法抗拒的变化。那“暴行”只是这变化的一种典型表现。它摧毁的不仅仅是黄营长心中的美,它也摧毁了黄营长的理想和他对生活的信念。
新营长将黄营长的遗物(连同这封血迹斑斑的信)包在一起,托他自己的副官送到小镇上的邮政代理所去邮寄给黄营长的母亲。副官回来以后告诉自己的上司,他感觉邮政代理所的那个人好像有点熟悉黄营长家的地址,也有点好奇收件人为什么是黄营长“之母”而不是黄营长本人。黄营长的副官并没有在意这个不可思议的发现。他刚刚接到一道紧急命令,部队马上又要开拔了。他要指挥这支在这次战役中损失了五分之二的兵力的部队朝长江方向挺进。
当新副官在交寄那件包裹的时候,他填下的收件人的住址正在被一场大火吞没。这是当地日益高涨的仇教活动的最高潮。因为与仇教活动的领导者结下了深仇,大宅院的女主人已经接受白教士的建议,带着她因为目睹了那“暴行”而失语的孙子避居到香港去了。而病入膏肓的男主人仍然在病床上绝望地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回来。他带着报仇雪恨的怒火与留守大宅院的三位老佣人一起葬身于由“那个畜生”亲手点燃的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