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秀子[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2 0世纪9 0年代,马华新生代作家群以反叛、革新的姿态出现于马华文坛,他们激烈地向马华现实主义传统“宣战”,试图建立一种与世界文学接轨的“现代”传统,标志着马华文学进入了世代更替和文学范式转移的新时期。他们的创作承续着拓展深化现实关怀面,也试图更自然地融合本土性、中国性和现代性,并在消解历史、颠覆传统、挖掘民族性中用多元的方式表达存在的焦虑,从而形成了一种具有文学革新意义的美学形式和人文传统。
如泰勒所说的:“为了保持自我感,我们必须拥有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的观念。”①那么,我们在研究9 0年代马华文学时有必要追问一下马来西亚华人的“过去”与“现在”。笔者将在下文中沿着历史溯源与存在的焦虑这条线索来展开对于马来西亚华人的塑型。
美国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在《论传统》一书中指出,对个人而言,“他的家庭的历史,居住地区的历史,他所在城市的历史,他所属宗教团体的历史,他的各族集团的历史,他的民族历史,他的国家历史,以及已将他同化更大文化的历史,都提供了他对自己过去的了解。”②“过去不仅是我们发言的位置,也是我们赖以说话的不可缺失的凭借。”③新生代想要建构属性,其起点必在历史溯源。于是,我们时常在小说中发现,他们不停地述说着祖辈父辈的开拓史、家世源流的可能走向,并试图从幽深曲折、断裂的历史中找寻真相。这其中关乎着地理、亲情和家族记忆。它一方面见证了老一辈人从安土重迁的老中国传统里出走海外而至漂泊南洋的辛酸;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华人对于土地的执念,以及人与土地相互依存,祖辈父辈选择以终老斯地、身葬于此来做最真诚的落地生根的情感实践:
他记得阿爹领他南来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站在甲板上看海鸥在低空掠过。
后来,他在这块陌生的土地建立了自己的家园。没有太浓的乡愁,仿佛挣扎着活下去只是一种本能。他的阿爹常说华人是最能吃苦的民族,多少年天灾人祸都能熬过去了,而今来到这异乡异地,更不能丢了华人的脸。
自从在这里扎下家业,死在这片土地上已成了一种家族命运,任谁也逃不掉。④
父亲种植的观念十分原始,以为种子埋入土地,会发芽就表示它被土地接受,也接受了这异乡的土地。
父亲一直不愿意离开这里,这是他退无可退的最后立足之地。⑤
如果说祖辈们的国家认同是中国,那么作为第二代、第三代马来西亚华人的新生代群体的政治认同则转向了马来西亚。以卑微身份存在的祖辈父辈对于故土中国的记忆在下一辈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对新生代而言,只有马来西亚这片热土上的村与镇、人与景,才构成唯一的故乡,以承载童年和亲情。正如辛金顺所说:“童年时走过的花草树木,猫头鹰的夜啼,萤火虫的灯照,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那么自然地化成了脉管中一道奔流不息的血液。”⑥廖宏强在《围墙的高度》⑦中就是这样于无意间流露出对于在地童年的深切怀念。童年在他自己说来是“令人难堪且不堪回首的”,但该小说的节奏是欢快而明朗的,充满了童真的趣味,其中也体现了作者对于马来西亚浓厚的本土关怀与认同。正如廖宏强在另外一篇小说《回家的路》⑧中所提到的,一个在台湾呆了十年然后回到马来西亚的留学生,当他被出租车司机误认为台湾人时,他义正词严地回应:“对不起,司机先生,我是马来西亚人。”这其实也是在明确宣告新生代的政治身份。
对于在马来西亚落地生根的华人来说,中国已经成为一个遥远、模糊的所在,再也难以承载他们厚重的“乡愁”记忆,他们的“乡”已从中国转变成为华人现实生存地马来西亚。浓稠的本土情结,构成马华人新的集体性记忆,他们乐于标榜与父祖辈宗教信仰般的原乡情感的疏离。然而,这一代人与中国的关系又是十分复杂的,中国作为根之所在的原乡,即使不再承担他们的乡愁,但文化上的牵系却依然是一种无形的存在。例如,廖宏强在《最后的旅程》⑨中讲述了一位祖籍广东梅县的老太太,她身处马来西亚至死都念念不忘故土中国。她命运坎坷,在马来西亚丧夫又丧子,孤身一人终老于疗养院,到老都不能回到故乡,只能在义工张的帮助下爬上三宝山远远地遥望故乡的方向。这其中涵盖了老一辈的马来西亚华人漂洋过海的离乱身世。而义工张象征着新一代的马华人,故土中国早已远去,他不需要承受那么重的文化包袱,在他的世界里原乡中国是缺席的。只有当他回到祖辈经验与历史的场域,他才能找回华人代代相传的血缘记忆,也正如文本中所说,他感受到了类似于“母亲呼唤回家的牵引”。
对于新一代的马华人而言,虽然他们的生活习惯已深深本土化,但中华文化作为他们精神的源头,文字、语言、习惯、节庆等共同象征的文化符码会不断地唤醒华人的集体无意识,并具体表现为对于自身文化的孺慕和传承。
例如,柏一在小说《那时并不雨纷纷》⑩中谈到父亲希望“我”能够记住祖父的坟墓,希望“我”以后能坚持祭拜。这篇小说中的清明扫墓使人物身份暴露无遗,这其中也包含华人的文化身份,这不只是对个人身世的感怀,也是对自身文化的感叹。清明节象征着文化中国、华人的传统,父亲四十年来坚持扫墓,借由这种言传身教使下一代的“我”能延续这个传统,这也说明了中华文化传统通过血缘关系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另外,何国忠的小说《伤逝》[11]也谈到文化身份的问题,小说虽是在深情怀念母亲,但说到母亲的丧事时写道:“母亲生前唯一的要求便是让家人依华人礼俗安葬。”同样,林春美也在其小说《上街伤事》[12]谈到给父亲办理丧事时见证了华人传统中的很多礼节和忌讳,于是华人的风俗和迷信一并在丧礼中延续。
面对传统与历史,新生代作家也曾作深刻反思,如林金诚所说:“我总感到这个时代的我们,正处于其转折点上,并各自扮演走钢丝的角色。有人还没有开始就弃权了,有人却任意更改‘游戏’规则,有人则试着平衡自己,坚持走过去……时间是最好的故事叙述者。”[13]这其实是个提醒:面对传统与历史,华人不应该选择漠视与遗忘,否则就将面临失语失根的困境。这也体现了新生代作家对于自身文化的自觉和历史意识的觉醒。
而毅修在小说《穿越气候》中也提到文化失根、族群关系等沉重话题,作者在小说的结尾为那个被马来文化完全同化的娘惹设定了一个美好的结局,但现实却并不那么乐观。正如黄锦树曾在小说中提到的:“华人一旦进伊斯兰教,华人社会将会将你视同‘入番’,而马来社会仍不会毫无保留地接受你。”[14]选择抛弃自己的族群文化妄图彻底“巫化”,不但无法解决种族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求得种族的和谐,而且丢掉民族文化只能使族群陷入无根的漂泊状态,甚至将自己推入彻底孤绝的境地。
然而吊诡的是,新生代作家一方面为文化失根而忧虑,一方面又不停地解构文化乡愁。其背后暗含着深刻的政治和历史原因,首先是马来西亚国内的种族歧视政策和尖锐的族群矛盾冲突所导致的马华人内心潜在的恐惧、警惕和仇视等创伤性精神体验;其次是故土中国无论怎样徒然回望也是回不去的彼岸,也改变不了现实处境的虚妄,文化母体的碎片化、失落化是无法抗争的事实,这也注定了新生代作家无法治愈的“离散综合症”。因而他们不可避免地深感一种悬浮、无所依傍的漂泊感、无根感、危机感和孤绝感。
廖宏强的小说《回家的路》展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无所归依的流离状态。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成长于马来西亚然后在台湾呆了整整十年的马华人,在此期间马来西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回来时对于马来西亚已经相当的陌生。因着母亲的六十大寿被家里人催回来,可是他却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这种“离家——返家”的模式将漂泊的经历隐隐显露出来,恰似黄锦树小说中的归返模式,其中断裂的记忆、模糊的意识、跳跃的逻辑,最终都是找不着固定终点的回归,反指向永久性的放逐。小说中的“张”其实也象征着马华新生代群体,出生于2 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生代,大多有留学台湾的经历。他们在马来西亚时是流离于中心之外的弱势族裔,而回到华人构成的社会却依然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先验的离散命运因历史政治环境的变迁使他们无法获得单一的、稳定的身份。于是,我们时常在新生代的小说中发现这样的情景:回家的路是那样的模糊不定,而“我”永远是在路上漂泊的流浪者。其实“找不着回家的路”实际上是隐喻自我身份的不确定;同时也象征着很多新生代作家在马台双乡经验中不断往返的漂浮感,其中掺糅了越界的双重性、离散的流动性,甚至错位、离心、郁抑的凿痕书写。
接下来,笔者打算通过解析黄锦树的《乌暗瞑》来阐述一下马华人现实生存的边缘的隐痛,还有随之产生的不安、离乱、恐惧和危机感:
从父母开始住进胶园,一直到搬出来的三十多年间,没有自来水,也没电……政府不是没有为乡区提供水电,水管和电线直奔马来Kampung(村庄)而去,吾家就因为“不顺路”而被排除在外。
最近印度尼西亚非法移民打劫华人的新闻经常见于报端,抢劫、杀戮、强奸……已令乡间的住户日日活在紧张之中。报载,非法移民都是三五成群作案的,清一色男性,握着巴冷刀,即使是家门紧锁,也会被强行撬开。
走过几户邻家之后,他心里突然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狗的吠叫和灯火的紧张,无端地制造了恐怖气氛——仿佛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15]
小说《乌暗瞑》通过描写一名游子归乡途中的飘忽思绪和恐惧心理,将马华人的边缘险境与历史阴霾在断裂的叙述中交互呈现出来。“乌暗瞑”是闽南语,即“乌黑幽暗的夜晚”之意。“乌暗瞑”点出了文本的叙述时间,而乌黑、诡异的“胶林”则奠定了繁复骇人的叙述背景,呈现出个体对民族现实命运与未来的灰暗心境。小说中的家位于茂密的胶林之中,幽森、黑暗的自然环境与入侵的野生动物还不足为惧,最可怕的还是来自异族陌生人的潜在威胁。作者用文字编织的巨大夜幕却掩盖不住充斥其中的暴力与血腥,还有浓郁的悲凉:无法逃出的黑暗与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历史记忆和溯源想象是建构自我的起点,在黄锦树的离散语境里,“返乡”书写则意味着丰厚的历史和政治意涵,揭示了复杂的种族关系:
我们是被时代所阉割的一代。生在国家独立之后,最热闹、激越、富于可能性的时代已成过住,我们只能依着既有的协商的不平等结果“不满意,但不得不接受”地活下去,无二等公民之名,却有二等公民之实。[16]
在马来西亚,华人一直被视作外来族群,不被认可不被接受,始终处于被他者化的地位,无法获得公平的待遇,沦为被边缘化的族群,在国家政权与社会中处于“失语者”的位置。他们无法获得表达自我的权利,却不得不受困于这种现状。
黄锦树作为第三代马来西亚华人,对身份认同与文化属性的辩证、对原乡与故乡感情的纠葛、对所在国种族政治的困局而产生的边缘感,使他选择去台湾,再次离散:
就我这么一个在出生地时属于台湾宣传中的隐形族群——“华侨”,在台湾求学时是侨生、办证件时是外国人、打工时被逮到是非法外劳、假使入籍则变成“祖籍福建”的外省人第一代的“海外”留学生来说,后设是一种疲惫却又难以避免的存在样态,它不是蜗牛的壳,是寄居蟹的家。[17]
但黄锦树实则如王德威教授所言:“台湾既不是他真正的原乡,也不是替代的中国,但又难以找到文化上的安身立命的归宿。他是相当自觉于身为海外(马华)作家、评论者这一流动的位置。”[18]
或许,这也正印证了黄锦树所说:“不论写什么或怎么写,不论在台在马,反正都是外人。”[19]
①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0页。
② [美]E.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8页。
③ 李有成:《〈唐老亚〉中的记忆政治》,选自单德兴、何文敬主编《文化属性与华裔美国文学》,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1994年版,第121页。
④ 黎紫书:《炎场》,《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996年11月3日。
⑤ 黄锦树:《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152页。
⑥ 辛金顺:《江山有待》,选自钟怡雯等主编《马华当代散文选(1990—1995)》,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版,第96页。
⑦ 廖宏强:《围墙的高度》,《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8年11月28日。
⑧ 廖宏强:《回家的路》,《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9年4月20日。
⑨ 廖宏强:《最后的旅程》,《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9年6月18日。
⑩ 柏一:《那时并不雨纷纷》,《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1年4月13日。
[11] 何国忠:《伤逝》,《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2年3月5日。
[12] 林春美:《上街伤事》,《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7年8月8日。
[13] 林金诚:《赤溪手记》,《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1年7月20日。
[14] 黄锦树:《我的朋友鸭都拉》,选自黄锦树《火与土》,麦田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15] 黄锦树:《乌暗瞑》,《南洋商报·南洋文艺》1995年3月7日。
[16] 黄锦树:《非写不可的理由》,选自黄锦树《乌暗瞑》,九歌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17] 黄锦树:《再生产的恐怖主义》,选自黄锦树《梦与猪与黎明》,九歌出版社1994年版,第3—4页。
[18] 胡金伦:《异城的声音——与王德威教授谈马华文学》,《中外文学》2000年第4期,第13页。
[19] 黄锦树:《乌暗瞑》,九歌出版社1997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