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海棠诗

2014-07-13 11:03山西张慧
名作欣赏 2014年13期
关键词:湘云男儿宝钗

山西 张慧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诗言志,小说中的人物写诗,必须表现出他们在书中所处语境下的心态。这对于有诗才而不以诗闻名的曹雪芹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然而他的处理真令人拍案叫绝。正如脂评所言:“一人是一人口气”,绝非他“最恨”的“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本文所引脂评,都出自己卯本)。现在就以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来说明。

宝玉得了贾芸的两盆白海棠花,探春、黛玉、宝钗等便以此为题,径自作起诗来。因为他们都认为诗“不过寄兴写情耳”,所以反对迎春先赏花后作诗的提议。花只是作诗的由头,要紧的是由花寄自己之兴,写自己之情。于是六首令人眼花缭乱的海棠诗便问世了。

先看探春的: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首诗表现的是她渴望与花为友的情感。首联写花所处的环境有些寂寞(斜阳、寒草、重门、雨后)却不失雅静(苔翠盈铺),因此颔联写出的花如玉似雪的精神、肌骨就显得高贵、可爱。颈联所写花娇无力的神态,值得怜惜,月下有痕的倩影更使人流连,暗示了这花有多情、引人的一面。于是尾联希望她能“伴我咏黄昏”,可谓顺理成章。探春作为贾府中庶出的女儿,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取得与嫡系子女平等的地位,称兄唤妹,成朋为友,甚至希望以我为中心,让他们来伴我。她借花来表现这种心境,极为本色。

再看宝钗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首联是写花的入手处,也是考察宝钗所寄情感的着眼点。表面看,写的是宝钗对这花的爱惜至极,不但自己亲手浇灌,还大白天就关门闭户,不许任何人接近;实际上脂评已一语道破:“全是自写身份!”哪怕把自己幽闭起来,宝钗也要维护住已取得的高贵的社会地位,这就是她最为珍重的芳姿。颔联细写花的品质、修养:既无红胭腻脂而极淡雅,又多冰晶雪莹而愈素洁。其实这就是宝钗的自我画像,一个干净极了也高雅极了的形象。颈、尾两联则是在此基础上的充分自我肯定。“淡极”句用衬托手法,说明越是干净就越高贵;“愁多”句,脂评认为是“讽刺林、宝二人”,我觉得较为牵强。这里表现的应该是宝钗的一种矛盾心理:因自我幽闭必多愁,就不十全十美,而非无痕之玉了,有点遗憾。然而宝钗处理这矛盾,却有着极强的原则性,宁可无人可语而不语,宁可不十全十美也要保持清洁,绝不纡尊降贵!所以她在这首诗中寄寓的感情就是珍重自己的华贵芳姿,将清洁进行到底。

该怎样评价这种清洁观呢?不错,维护自己的清洁,是每个女儿都应有的追求。黛玉在《葬花吟》中不也高吟“质本洁来还洁去”吗?可她俩对“洁”的理解却大相径庭。黛玉的洁是质,是天然的纯真。面对社会的风刀霜剑,她宁愿死,宁愿“一抔净土掩风流”,也要维护住这质的洁。可以说,保洁就是她的目的。宝钗则不然,她要保的洁是无人非议的品德。所以对她而言,保洁只是手段,是维护自己的芳姿即尊贵的社会地位的手段,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恪守封建道德,绝不越雷池半步。李纨同样恪守封建道德的立场,读懂了宝钗,深觉得这首诗“含蕴浑厚”,评为第一。从我们今天的认识角度,当然不会认同李纨的排名,不过也必须承认此诗所含蕴的宝钗之情意,的确相当浑厚。只是越浑厚就越为我们所不屑,因为说穿了,这无非是一种死心塌地为封建僵尸居孀乃至殉葬的情绪。曹雪芹代宝钗写的这首诗,不但寄寓了她如此浑厚的感情,而且暗示出了她的结局,真正显现了自己深邃、博大的诗才。

接触了深寄宝钗情意之作后,再读宝玉的诗就觉得乏味多了: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首联颔联只是赞花之美,虽用杨贵妃、西施作比,也乏善可陈。颈联“晓风”句,脂评道,“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句,脂评道,“妙在终不忘黛玉”。沾了点宝玉心态的边,却都很含糊。尾联又把花比作独守空闺、思念情人的女子,是想说宝玉对黛玉的思念,还是想说黛玉思念自己?颇难理清,若二者都有,就不免空泛。他的这首诗女儿腔很重,虽也符合他一贯的为人,然而含义模糊,李纨定他为压尾,他也只好承认“评的最公”。

黛玉之作则使人眼前一亮了 :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此句所写这花的位置,既有与探春、宝钗相同处,冰玉为伴,高贵,又有与她们大不同处:帘半卷,门半掩,不是全然封闭的空间,所以就显出了更多活力。接下来一句: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这句使得书中众人“都不禁叫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借梨、梅而美白海棠。梨蕊是实在的,这里明写了她的色,还暗写了她的香。梅魂则是想象中的,耐人细思。按我国传统的文化理念,梅盛开于冬季,无蜂蝶簇拥的热闹,依然不懈怒放、远送幽香,象征她敢于抗争严酷的环境;而且这抗争又如陆游所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抗争到底的:梅的魂就是这样的坚硬、顽强。这也正是黛玉其人。她的抗争意识一再现于诗作,以前的《葬花吟》(第二十七回),尤其是以后的《五美吟》(第六十四回),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就连与湘云联句咏月时,也不禁喊出了“冷月葬花魂”(第七十六回)!她这样写花,其实就是写自己,点出“梅魂”不是她一时兴之所至,而是一以贯之的黛玉情节。还值得注意的是“偷”“借”二字,这花是动态的,就比探春、宝玉单纯的形容、比喻生动了起来,比宝钗简单的“洗”“招”则多了几分俏皮与活泼。海棠集梨、梅之美,是有意为之,却了无痕迹,令人不觉,手法之高明世罕其匹。一个灵动鲜活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到此,应该说把花就写尽了,下边怎么办?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笔锋荡开,由花到了仙与人。花的色是仙赋予的,花的态则使人见其活力而增怨。然而仙在冷清月窟中,人是不断拭泪的愁闺怨女,面对着她们,白海棠也只能默默无诉了。这就是尾联: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联系首联所说的开放空间,这么活力充沛的花,在昏夜瑟瑟秋风里无奈地倦了。这无奈该是加倍沉重,只有黛玉自己知道它的分量,所以才会有后来“不知风雨几时休”(《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的慨叹,“泪干春尽花憔悴”(《柳絮词》,第七十回)的“太作悲”之调,等等。总之,从艺术技巧言,这首诗不像探春的花是花、人是人,与宝钗一样,花中有人,人花一体无间;从含蕴的思想价值说,梅魂则远非独自珍重的芳姿能望其项背,因此应把它置于宝钗之上。

《红楼梦》中主要的女孩儿,都有一种花与之相对应,对应湘云的就是海棠(详见第六十三回)。她的海棠诗虽为补交,却是两首,且分外与众不同。我认为第一首最能表现出其性情。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首联便气势摄人:花是神仙送来的精品,最佳的精品(玉)道出了她的豪爽之情。本来贾、王、薛、史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此时史家已不能与其他三家相提并论了,湘云却丝毫不因此低看自己,反而自视甚高,实非常情所能忖度,这就表明她不是一般的女儿。这里还想就“都门”一词多谈几句。这几首诗都是限韵的,诗中词语必因要与韵字相关而受到极大限制。以“门”字为例,前四首中两首的“重门”“掩门”都是一家一院的小门,不禁使人质疑曹雪芹选词还有多少余地。此处“都门”一现,既表现了湘云眼界之开阔,非其他人可比,又折射出曹雪芹诗思之丰厚,实在让人不能不佩服其诗才之巨。接下来一句: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借神话和传说,明白表示出不但不是一般女儿,简直就是男儿:花色虽也如素净的女儿——霜娥,却非但不怕冷,反是偏爱冷,这不是男儿吗?花姿虽也赏心悦目到令人魂不守舍,却与典型的女儿——倩女完全无关,必是另一种挺拔的男儿英姿。颈联则又进了一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这男儿阳刚的生气十足:在浓厚秋云的背景下,白海棠似一团丰满、耀眼的白雪,尽管无情的秋雨淋洒过,也无妨其奕奕神采。于是尾联高唱: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花璨人吟,从朝到昏,花欣欣人不倦,哪里有前面几首诗中孤独、沉寂的半点影子?这首诗洋溢着湘云男儿生气的豪情,既层次分明,又酣畅淋漓,难怪书中道:“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也难怪脂评道:“真可压卷。”

第二首情绪较为复杂: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首联可以说是湘云对生活的态度,任何环境都能适应。下面一贯到底,似乎暗伏了她的命运。白海棠也有苦恼与感伤,难寻偶(友)的苦恼是因洁,断魂的伤感则是感时(秋)。她的前途就像风中摇曳的白烛,不定何时就泪干而灭。又如将花置于月下(恐怕也不是晴朗的满月吧),隔帘望去,就模糊不真切,丧失生命力了。于是她渴望找洁净非凡的嫦娥这个偶像来诉问,却由于时间(昏夜)、地点(虚廊)都不对,找不到,问不成,她也无奈了。这无奈大不同于黛玉,黛玉的无奈沉重至极,湘云感到的无奈却是在“香梦沉酣”之中,所以她不全像黛玉那样宁玉碎不瓦全,而是“也宜墙角也宜盆”。这也就再次印证了她不是一般的多愁善感的女儿,而具有某种程度的男儿豁达。

这种情绪出现在虽有豪气却毕竟是女孩儿的湘云身上,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终究与第一首不甚谐调。我想这恐怕是曹雪芹自己心情的流露。写《红楼梦》时,他已沦落到了社会的底层,却仍执着于写作,所以他的朋友敦诚说他“奇” “狂”,敦敏说他有“磈礧”。既然如此,就该有诗佐证,可他又不轻易下笔。我们今天看到的署名曹雪芹的诗,只有他题敦诚《琵琶行传奇》中的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此外就是《红楼梦》中署黛、钗、湘等人名字的诗了,这些诗固然要道出黛、钗、湘各自的心态,可也不能完全排除有曹雪芹的“磈礧”。如《葬花吟》署名是黛玉,而“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难道不是曹雪芹的愿望吗?这两首海棠诗主题当然是湘云的情思,而曹雪芹借以抒发一点自己的不平与失落,也不足为怪。这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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