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魏建亮
自媒体时代的知识分子如何言说
北京 魏建亮
我们正处于自媒体时代。这一时代造成了文化传播从传统媒体时代的“我写(说)你看(听)却无言”的单向专断模式,向当下“我写(说)你看(听)大家传”的多向互动模式的嬗变。这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信息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公开,扩大了公众知情权,从而提高了他们的社会事务参与度,加速了社会民主化进程;二是在信息最大程度公开化的过程中,利益纠缠造成了多方混战,使得本已清晰的事件越来越模糊,最终“黑白难辨”。而知识分子,尤其是公共知识分子,在这个过程中的挺身而出和仗义执言,使许多棘手的社会问题,如孙志刚案、许霆案等得到了关注和解决,使得他们一度成为镁光灯下的焦点,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然而,自“方韩混战”以来,公共知识分子成为一个极具贬义的称谓(公知/母知),有人写文章专门细数他们的“七宗罪”①,还有人说他们是美帝安插在中国的走狗。总之,他们的言说与此前的挂满光环有了很大不同,常常遭遇调侃与解构,这一行径也给一般知识分子的言说带来了极大的信誉危机(专家/砖家)。
那么,自媒体时代的知识分子还要不要对公众说话?如果要说,该怎么说?首先肯定的是必须要说,这是他们的处世底线。试想,若在“纷繁复杂”的事实面前,知识分子也三缄其口,那谁去揭露事实、阐释真理?真相没长腿,不会自动跳出,像“黑砖窑”“警察摔婴”等不都是通过知识分子之手/口才传出来的吗?所以若他们不说话,真相或许就永远尘封,真理就永远埋没,他们的满腹经纶也就与稻草无异;若打破一角说出来,即使不正确,也会让公众看到可能与希望,从而去探索全部。对一个健康的社会来说,没有什么比“万马齐喑”或“异口同声”更可悲的了,那才是社会走向衰亡的标志。只要说话,就有揭露事实的可能,社会肌体才会有生机和活力。因此,不要因“被污”而畏葸不前,要对得起“知识分子”这个称谓。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说不说,而是如何说,因为当下的(公共)知识分子太能说、太敢说了,表现在不管问题是什么,也不管懂不懂,总要站出来用车轱辘话抖达几下,或者不看接受对象,满口“之乎者也”;言说时常常感性膨胀理性后撤,说辞随情绪波荡且有时污言秽语;很多时候从自身利益而不是公共利益出发,虽然最后的言说效果是公众化的,但说辞偏激,往往非此即彼,非“左”即右,语不惊人死不休,等等。这些构成了他们当下“能说敢说”的症候,也是上述“七宗罪”的现实来源,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耗着“知识分子”的正能量。
所以,知识分子若想“挽回损失”,发挥他们在自媒体时代的社会效用,必须讲究言说策略,学会如何说话。首先要坚守门户,管住嘴和手,不越不跨。位属自己专业领域且有所研究的就说就写,逸出的就谨言谨行,像当下流行的法学家谈教育、文学研究者论政治、军事学家评经济等跨界言说,均应杜绝。这样的言说可能会因说者的名头暂时盖过内容的单薄粗糙,取得短期效果甚至轰动效应,但时间不长定会马脚毕现,遗人笑柄,如不久前中国人民大学某教授在央视二套对苹果Logo的解读,这样的言说虽说也有解决问题的良好动机,但很难想象文学研究者的政论、军事学家的经济评论能对相应社会问题的解决起多少针对性的推进作用,多是一些“妄谈”和场面话。要知道,今天已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时期,而是能上天入地、“抚四海于一瞬”的自媒体时代,民众也不再孤陋寡闻、盲从权威,而是有常识有见识的“网络觅食者”。我们提倡的是知识分子执于专业的言说。由于有相当的知识背景和理论资源,言说时他们就能切中问题要害,道人之所未道,发人之所未发,把事件真相和事件背后潜含的真理予以明示。比如,对“陈冠希艳照门”事件,赵勇看出其中更大的受害者是网民自己②;对“双十一光棍节”的网络抢购,周志强看出这是中国新穷人的焦虑③;对纪录片《中国街》,陶东风看出其中隐含的是中国坚定的现代化诉求与一定民间意识的倡扬④。
即使在执于专业的言说中,知识分子也要做到清醒理智、沉潜沉淀、不跟不随并注意言说技巧。没经过“三”思的话不说,经过“三”思但没沉潜的话也不说,热点沸点尽量少说,因为事件在热在沸时最易让人血脉贲张、大脑缺氧。但少说不是不说,如果要说,必须说得理智、文明。知识分子与常人的区别性特征之一就在这里。若满脸情绪、满口脏话必会让知识分子自己打败自己,社会信誉指数下滑。如“方韩大战”中的两派,面对气势汹汹的对方,往往不加分析地提笔上阵、一顿乱砍,什么“中国大学教授的影响力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韩寒”(张鸣),“韩寒的脸是一本装逼指南”(巷陌),“韩寒不过是资本家新一代走狗中的代表而已”(杜建国),等等,话语连着说者的唾沫星子一并喷涌而出,成为当时论战的一大文化景观。从理论和事实上来说,韩寒的出现对中国自由文化空间的建构不无意义,而且,这与“文革”期间的政治口号如“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又有何二致?这种知识分子之间充满暴力的话语互掐没有任何文化含量,只能沦为一种粗鄙奇观被他人笑看。此外,言说时还要讲究措辞技巧,避免“新闻联播”式和“掉书袋”式的表述,前者一本正经,让人厌烦;后者一板一眼,让人生畏,必须时刻牢记现在是自媒体时代,需要的是互动,是通俗易懂。不错,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公众的文化水平、政治觉悟是提高了,但大众毕竟是大众,政治和学术不是他们的日常所需,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为文简浅显”的论说,只有这样方能将言说效力最大化地予以普及。
当然,知识分子在言说中最根本的,还是要承袭传统知识分子敢于为民代言、勇于批判之灵魂,换句话说,要注意言说的公共性、公正性和对抗性,不唯权唯利,也不被舆论所导引,信谣传谣。言说只有面向大众,关乎他们的利益,也只有公正客观,不偏不倚,才能揭示真相,被广泛接受,否则,就会被认为是在为个人谋私利而丧失公信力,如网民对微博上作家方方高铁事件以及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于建嵘母亲办理二代身份证事件的质疑。我们不能说网民的质疑没有道理,因为这两个当事人的微博言辞确实是从自身利益出发的。或者被认为是明星式的个人化表演,如“李某某轮奸案”中的某些律师。他们为了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博取更多筹码,顺便替当事人博取一定权益,充分利用各种手段在不同的时机、场合,选择特定的媒介——或现场发布会或微博来宣布所谓的新证据,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有些证据、有些言辞直到后来才拿出,而事实上这样的证据应该在一开始就公开,这样才会对当事人有利。所以,很明显这是律师自己的想象或者是他们的操作,想利用这样的手段来拖延时间博取眼球,犯罪嫌疑人之一魏某的辩护律师李某就公开宣称自己接这个案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和以后赚更多的钱。这样一来,本来十分简单清楚的一件事情就变得异常复杂。正义、良知、真理等正价值也“在这样的市场作秀闹剧中,变为虚张声势的图腾和得心应手的道具”⑤,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事件中根本没有正义与真理的显身之所,有的只是利益。
言说还必须具有对抗性,不断“吹毛求疵”,这样才利于发现问题症结并让公众时刻保持清醒,卡夫卡说过:“我们只该去读那些会咬啮、刺痛我们心灵的书。书如果不能让人有棒喝般的震撼,何必浪费时间去读它?”若丧失对抗性,木偶式地人云亦云或者紧抱官方大腿附会其说辞就不会有任何新发现,只会徒增垃圾语料。但对抗批判并不是为了对抗而对抗、为了批判而批判,对抗批判只是手段,毛泽东说“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所以批判背后的组合建构才是目的。但是,当下却有些知识分子不顾事实,“批判上瘾”,官方说东我就偏要说西,你说我“左”我就要表现得更“左”,你说我右就是对我的一种褒扬。标新立异,尽力将事情闹大,为自己博得粉丝同情,这也是需要格外注意的。然而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一定要认同官方的说辞,也不意味着是对正常的批判性言说打折扣。
不过,当大多数人迷失于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深陷于越来越浮躁的社会文化氛围,当只有“出格”才会被人注意,才会有相应的经济收益,只有附会和说车轱辘话才既经济又安全时,上述这些策略和技巧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而且即使一二知识分子如此做了也是杯水车薪,并不能形成气候。但这不应成为知识分子逃遁言说的借口,因为只要有星星之火,就有燎原的希望,关键是要有“点火者”的存在。而要让知识分子敢于去做点火者,光凭道德情义上的热诚和鼓动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给知识分子创造一个能说真话、敢说真话的物质前提和文化环境,让他们有力、有心去言说。进而言之,我们不仅要有清正廉洁的政府,还要有宽松自由的公共空间。这是老生常谈了,但恰恰是它制约着知识分子发声的模式、时机和效果,表演艺术家赵丹临终前说过“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⑥,对当下的言说环境应该有所启示。
①江小鱼:《公知七宗罪——兼说韩寒》,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37c37dc010126sr.html.
②赵勇:《抵抗遗忘》,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页。
③周志强:《中国新穷人的焦虑与网络消费的狂欢》,《社会观察》2012年第12期。
④陶东风:《中国的街怎么啦?》,《社会科学报》2012年9月13日。
⑤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
⑥赵丹:《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人民日报》1980年10月8日。
作 者:魏建亮,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