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静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文学院 100000)
陆机的《文赋》是晋代文学批评的论文,它以赋体的形式,解释了文章创作中“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矛盾,提出重视创作准备、写作方法、修辞技巧等问题,体现了两晋时期,注重文学自身艺术特点的时代风潮。在首段中,陆机阐述了创作的发生过程: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中关于“伫中区以玄览”一句,历家解释纷纭。争论的焦点有两处,一为中区,一为玄鉴。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郭绍虞先生给出的注如下:“佇中区以玄览——佇,久立。中区,犹区中,谓宇宙之中。玄览,深刻地观察,此句言从观察万物,引起文思。”1
这里提出两条疑问:其一,“玄览”出处于何,作何解释?其二,陆机《文赋》为赋体,晋代辞赋特点是骈俪,讲求对仗,抒情气浓,故称之为骈赋,《文赋》的句式均是对仗精工的骈句,此处也不例外,“佇”对“颐”,皆为动词,“中区”若“情志”,“以”对“于”,“玄览”与“典坟”成对,词性也应相当,皆为名词,才能通顺成文,而郭注则将“览”解释为动词,观察,似与下文无法呼应。
本文即从这句话入手,结合历代名家解释,以“玄览”一词为中心,再释“伫中区以玄览”之义。
“伫中区以玄览”一句究竟何解,焦点在于“中区”和“玄览”两个词。先论“中区”,此词历来解释不同,主要观点有下:(1)(唐)张铣曰:“中区,中都也。”2(《六臣注文选》); (2)(唐)李善注《文选》曰:“中区,区中也”3(《文选》);(3)笼统而言,“中区”这个词在古代泛指事物的中心,(元)吴澄《易纂言外翼·变例第十》:“曰‘地之土有九区,正东、正南、正西、正北、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及中区是也’”4;(4)(现代)钱锺书曰:“区中即言屋内。盖前二句谓室中把书卷。”5(《管锥编》); (5)(现代)程千帆曰:“中区,谓宇宙之中也。”6(《文论十笺》),郭注亦采用这种说法;(6)现代,周汝昌认为“中区”是“心的位置之意”7(《〈文赋〉即“文心”论——兼评〈管锥编〉之解“玄览”》)。
再论“玄览”。关于“玄览”的争议不太多。一般认为,“玄览”即“玄鉴”,各家解释基本认同“玄览”出自《老子》。见李善注: “《老子》曰:‘涤除玄览。’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具体在《文赋》中,“览”多为观察之义,则指深刻地观察。
唐代的李善注是《文赋》这句话较早的解释,因其距离陆机生活的晋代较近,这里先从李善注入手,追溯这句话中一些术语的来源。
(梁)萧统《文选》李善注中,对《文赋》中的这句话的解释如下:“《汉书音义》张晏曰‘伫,乆俟待也。中区,区中也。’《字》书曰‘玄,幽远也。’《老子》曰‘滌除玄览。’河上公曰‘心居玄㝠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李善注的时间较早,从他的注中可能发现“佇中区以玄览”的真实含义,下面对这条李善注作逐条分析:
佇,有三个意思:(1)本义久立,《尔雅·释诂》:“伫,久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伫,久立也。”;(2)引申为等待;(3)又表示积聚之义。
中区,区中,“区中”之意,“区中”为何意,《文赋》的李善注并未解释清楚,但是《文选》还收录了谢朓《始出尚书省一首》,其中提到了“中区”,文曰:“中区咸已泰,轻生谅昭洒。”李善注则有这样一句话:“《文赋》曰‘伫中区以玄览’……”说明他认为此诗“中区”与《文赋》中“中区”应为同义。结合全诗的大意来看,谢眺诗歌中的“区中”指的应是人世之中,政治统治的中心。这应当是李善的原意。至于“中区”是否应该这样解释,还要看接下来对“玄览”的解释,结合全句进行分析。
玄览,根据李善所言,出自《老子·十章》,其原文为:“涤除玄览,能无疵乎?”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注释云:“玄览,帛书乙本作‘玄览’,喻心灵深处明澈如镜。玄,形容人心的深邃灵妙。高亨说,‘览,读为鉴,览、鉴古通用。……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又云:“高亨、池曦朝说‘览字当读为鉴,鉴与鉴同,即镜子。…乙本作监,监字即古鉴字。古人用盆装上水,当作镜子,以照面孔,称它为监,所以监字像人张目以临水盆之上。后人不懂监字本义,改作览字。’”8由此见,《老子》中的“玄览”其实是“玄鉴”,“览”为后人所改,玄为幽远之意,“玄鉴”即比喻人心如镜。但是根据李善所引用的河上公注,“玄览”为“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这里的“览”显然为动词,观看,阅之意。郭绍虞注亦言“深刻地观察”。那么陆机所指的“玄览”是否为老子所说“玄鉴”?还是另有其意?
李善注讲“玄览”,亦提到了河上公。河上公,事迹多载于小说家言,姓名不详,大约为汉代时人,《太平御览·地部》“湄”下注释:“《神仙传》曰‘河上公,汉景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湄。常读老子书,帝不解老子数事,遣问公,不答。帝驾从之,即跃身空中矣。’”(唐)刘肃《唐新语·卷九》云:“河上公者,汉文帝时人,庵于河上,因以为号。以所注《老子》授文帝。因冲空上天,此乃不经之鄙言习俗之虚语案。《艺文志》注‘<老子>有三家,而无河上公注.”。《史记·乐毅列传》太史公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 河上丈人,即河上公。(明)陶宗仪《说郛·卷十下》所录尤袤《遂初堂书目》中亦录《河上公注道德经》。由此可见,河上公可能是一名道教人士,其身世有一定的神话色彩,他所注的《河上公章句》体现了道教人士对《老子》的解读。古代,《老子》有两种影响最大的注本,一为道教人士河上公注,另一为经学家王弼注。老子的“涤除玄览”一句,这两家的注释分别如下:
(1)河上公注:“当洗其心使洁净也。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事,故谓之玄览也。”9
(2)王弼注:“玄,物之极也,言能涤除邪饰。至于极览,能不以物介其明。”10王弼,三国时期儒家学者,经学家,魏晋玄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三国志·魏志·钟会传》裴注引何劭《王弼传》云:“弼幼而察慧,年十馀,好老氏,通辩能言。……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与河上公相比,其距陆机所生活的年代更近,他的老子注,体现了魏晋玄学的思想,对于当时文人的创作影响可能更大11。
这两种注虽然有差别,但是共同点在于,“览”似乎都不是“鉴”之本义。河上公认为,玄览即(心)居于玄冥而观察万事,玄即玄冥,览为动词;王弼则解玄为极,玄览即极览,极览就是不以物介其明,涤除一切邪物,这种解释有较强的玄学色彩,但并未表明“玄”和“览”的词性。
根据今人的综合研究,“玄览”在《老子》中的本义为“玄鉴”,这应当是老子想要传达的真实意思。但由于《道德经》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已经产生了变异,魏晋时期对“玄览”一词的解读不一定就是《老子》所称“玄览”的本义。由于陆机是晋人,理解晋人对于“玄览”一词的看法,才是理解《文赋》这句话的关键。
《全晋文》中“玄览”一词出现了15次12,除陆机《文赋》外,《长阿含经序》亦有“大秦天王涤除玄览,高韵独迈,恬智交养,道世既济,每惧微言翳于殊俗”提到老子的“涤除玄览”,《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有“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让征西大将军开府疏》有“伏愿陛下回神玄览,追收谬眷,则具瞻革望,臣知所免。”《述志赋》云“遂乃去玄览,应世宾,肇弱巾于东宫,并羽仪于英伦,践宣德之秘庭,翼明后于紫宸。”……等等。从意义来看,这里的“览”大多含有体悟、观察之意,而非老子之“鉴”(明镜);从词性分析来看,大部分以名词形式出现于文中(如前文所提“去玄览,应世宾”“乃悟幽人之玄览”)。由此可见,魏晋时期,“玄览”一词出现于文中,“览”基本没有指代镜子一义,而是引申为观察的新义,但不能解释成动词的观察,而是当成专有名词来使用,可以解释为观察、察觉、玄心、洞见之类,更符合魏晋人的理解。
因此,虽然今人研究出老子的“玄览”本义是“心灵深处明澈如镜”(见前文),但是在陆机生活的年代,“玄览”却是表达某种幽远的、极致的观察之意的,这种观察不为外物纷扰,不以物介其明,故称“玄”览。
关于陆机和文赋的创作,《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南北朝卷》介绍:“陆机(261-303),晋诗人、辞赋家、散文家。……太康元年(280),晋将王濬率水军自蜀东下,晏、景战死。次年,机扶柩归里,与云闭门读书,仿贾谊《过秦论》作《辨亡论》,又作《文赋》。……”13钟嵘曾在《诗品》中如下评价陆机:“晋平原相陆机,其源出於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於公干,文劣於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14
陆机擅长辞赋,注重形式华美,《文赋》是一片文学批评,却通篇以骈赋形式写作,那么它在表达思想的同时,也要在形式上符合骈赋的对偶声律。文章第一段讲述的是创作的发生过程,在陆机看来,客体世界是创作灵感的源泉,“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首句表明,在创作之前,作者,即创作主体需要将自己置身于“中区”之间,达到一种玄心洞见或深刻的观察体悟,并在历代 “典坟”(按郭注,即三坟五典,指先祖的典籍)之中,培养和熏陶自己的情志。前半句强调的是空间之“广”,后半句强调的则是历史之“深”。这讲的都是创作发生之前的准备过程。紧接着,后文列举了因自然万物变化而感发意志,从而产生了创作动机,“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讲的是客体世界和主观情志的互动过程,是创作灵感产生的过程。其中,“悲落叶”和“喜柔条”是创作主体对自然界深刻观察体悟后,相应地产生了心境变化,是观察的结果;“心凛凛”和“志渺渺”则属于情志的范畴,心境的变化同样可以与自然界产生共鸣。在陆机看来,“玄览”和“情志”一样,都是创作前必不可少的要素,一个是对客观万物的观察和洞见,一个是主观人心的各种情绪志向。只有创作主体具备了在“中区”中生发出来的“玄览”,和在“典坟”中培养出来的“情志”,才能生发灵感,创作出好的文艺作品。“玄览”的范围是“中区”,我认为,程千帆先生解释为“宇宙之中”比其他五条解释(见前文)都更加合理,即观察或洞见的范围是宇宙天地万物;而颐养“情志”的土壤则是“典坟”,即先祖的各种优秀典籍。这样才能更加符合陆机表达的文意。
综上所述,佇,在此句中的意思应取其本义,久立;中区,当为宇宙、天地之意;玄览,名词,可以解释为深妙的观察,幽远的洞见。“佇中区以玄览”即“伫于宇宙天地之中,以达到一种玄心洞见或深刻的观察体悟”。
注释:
1.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P17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梁箫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十七,《四部丛刊》影南宋刊建州本.
3.梁箫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北图藏南宋淳熙八年尤袤刻本,1974.
4.元吴澄.《易纂言 易纂言外翼》(四库易学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P1181,中华书局,1979.
6.程千帆.《文论十笺》,P159,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
7.详见《〈文赋〉即“文心”论——兼评〈管锥编〉之解“玄览”》,P17-18,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
8.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P110,商务印书馆,2006年.
9.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P35,中华书局,1993年8月.
10.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P23,中华书局,1980.
11.关于魏晋时期,玄学对文学的渗透和影响,可见卢盛江《魏晋玄学对中国文学影响的几点理论思考》,指出“老庄玄学给予文学的影响 ,主要是把文学引向自身 ,引向心灵 ,引向审美 ,促使人们自觉去认识文学自身的特点规律 ,促进了文学理论思维的提升。”(摘要部分),《南开学报》,2002年01期。而陆机本人也了解并受到玄学思想的冲击,相关论文见复旦大学博士李秀花《论<文赋>所受玄学影响》(摘要),山东大学张丰君的硕士学位论文《魏晋玄学与陆机<文赋>》.
12.见(清)严可均辑、何宛屏等校《全晋文》,其下引文出处同,商务印书馆,1999.
13.曹道衡,沈玉成编纂.《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南北朝卷》,P250,中华书局,1996.
14.(梁)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中华书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