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坚 杨 烨 (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410000)
苏珊·格拉斯佩尔和尤金·奥尼尔在美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前者是美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后者是将美国戏剧推向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作为同时代并曾同属一个剧团的剧作家,两人在思想上和创作上有着不少共同点,如在创作早期偏好独幕剧、善于安排主人公的“缺席”、喜欢探索婚姻家庭问题等。这些在他们的代表作《琐事》和《早餐之前》中均有所体现。
格拉斯佩尔的《琐事》为女主人公赖特太太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缺席的舞台。尽管她从未在舞台上露面,但是她的痕迹却无处不在。故事情节因她而起、由她展开,最后也以黑尔太太和彼得斯太太为她掩盖证据结尾。通过黑尔太太和彼得斯太太的对话,观众开始慢慢对莱特太太有所了解,知道她在婚前叫明妮,是一个“漂亮,还有点羞怯与腼腆”的女性。作为教堂合唱团的成员,明妮乐于参加各种活动,是大家心目中纯洁快乐的天使。然而婚姻的到来却改变了她的一切,她变得“拘谨寡言”“从不参加慈善活动”。按照黑尔太太的推测,“因为赖特太太知道自己没有体面的衣服,所以不想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在男性掌控经济大权的社会体制下,女性的物质要求必须依赖家中的男性。婚前可以依赖的对象自然是父亲,而婚后则由丈夫取而代之。如果女性不是因为自身的性格原因而远离各种社交活动的话,那么可以断言她在物质上或者精神上得不到保障和许可。明妮的丈夫对她的控制不仅表现在物质上,同时,他还拒绝在家里安装电话,以此断绝妻子和外界的联系,从精神上加以禁锢和压迫。随着黑尔太太和彼得斯太太对话的进一步展开,明妮·赖特温柔坚忍的家庭主妇形象一步步建构起来。如果说,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明妮将是多么幸福。可悲的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丈夫不仅不关心她呵护她,反而从物质和精神上虐待她。随着压迫一步步地加深,她越来越绝望,对丈夫的依恋渐渐转变为冷漠与仇恨。当得知丈夫杀死了她心爱的金丝雀之后,明妮积压多年的怨恨瞬间爆发,最终酿成了一桩杀夫血案。
如果说格拉斯佩尔因为其女性的身份和所处的时代而刻意安排了女主人公的“缺席”,那么奥尼尔在《早餐之前》的处理就显得更为有趣,因为这一次缺席的主人公并不是处于弱势群体的女性,而是男主人公阿尔弗雷德。该剧的出场人物只有罗兰太太一位女性。早秋的一天,在厨房里备餐的罗兰太太开始对丈夫阿尔弗雷德抱怨不休。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丈夫的无能和不忠,而她的丈夫却始终没有露面,一句台词也没有,只是在另一个房间里发出些许声响而已,直到舞台上传来物体重重摔在地板上的声音,罗兰太太才发现丈夫已经自杀身亡。和《琐事》中的明妮一样,阿尔弗雷德也“缺席”了。虽然他是男性,但很遗憾的是他在家庭中的地位无法与《琐事》中的赖特相比。在罗兰太太看来她自己“没有吃闲饭……每天出外替人做衣服,”而阿尔弗雷德却“……装成一个正人君子,跟那些从广场上来的饭桶艺术家在酒馆里鬼混……整天闲逛荡,写些无聊诗歌和小说,都是些没有人买的货色”。可为什么罗兰太太会选择嫁给这样的丈夫呢?从罗兰太太后来的抱怨中可以得知,丈夫阿尔弗雷德出身百万富翁家庭,是一名毕业于哈佛大学的诗人,年轻时她被阿尔弗雷德的才华所吸引与之结合。但是婚后生活的不如意使她将所有的不满缘由归结到丈夫身上,一味指责丈夫的无能。阿尔弗雷德虽然隐身在幕后,没有出现在舞台上,但是观众却可以通过罗兰太太的语言动作了解他的各种状况。面对这样一个喋喋不休、歇斯底里的妻子,他一直是沉默隐忍的,虽然不满妻子的种种行为,但又无力与妻子抗争。对比庸俗唠叨的妻子,隐忍的丈夫更容易得到观众的同情。然而家庭的经济危机还没有解决,又爆发了情感危机——妻子发现他有外遇并坚持不会离婚。当他既无法解决经济危机,又无法解除情感危机时,他选择了以死亡的方式来得到解脱。
明妮·赖特和阿尔弗雷德虽然都没有出现在舞台上,然而他们的人物形象并不空洞,反而十分真实,有血有肉,也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人物的“缺席”现象不仅出现在格拉斯佩尔和奥尼尔的剧作中,其他很多戏剧家也使用了这一手法。例如在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中,朱丽小姐父亲的“缺席”并没有使他丧失一家之主的权威,反而通过一些细节和男仆让对他的畏惧中表现地淋漓尽致。由此可见,主人公的“缺席”并没有弱化人物形象,反而通过其他人的描述和对话展现得惟妙惟肖。
毫无疑问,明妮·赖特是“缺席”的,然而她的“缺席”是因为她话语权的缺失。在邻居黑尔先生去劝说赖特先生装电话时,他拒绝原因是“乡里们闲聊得已经够多的了,他只想清静一点。”这样的决定显然没有考虑明妮的感受,而且这已经是一种具有惯性的思维方式。在赖特先生的思想中,家里没有经济权的女性是没有资格与丈夫讨价还价的。于是,明妮在物质上遭受虐待之后,再次在精神上流离失所。无论同意与否,丈夫已经将她置身于一个“失语”的环境中,让她习惯于长久的沉默。然而这种沉默并不代表着明妮的听天由命,而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具体表现为她在明知丈夫会反对的情形下秘密地饲养金丝雀,把心爱的金丝雀当作唯一的慰藉。然而,当她唯一的精神寄托被残忍地扼杀后,她的反抗上升到了一个极致——在睡梦中将丈夫勒死。很可惜的是,因为在一个“失声”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明妮已经十分麻木,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取权利,就像邻居黑尔描述的那样:“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啥似的”。
至于《早餐之前》中的阿尔弗雷德,我们从剧中得知他和妻子罗兰太太之间有着巨大的身份背景差异。即使没有经济能力,阿尔弗雷德仍对自己的艺术才华引以为傲,而罗兰太太在他眼里自然被视作缺乏艺术理解力的庸众。所以,即便他是“缺席”的沉默者,他在家庭中还是占据一个不可替代的分量,这从罗兰太太的某些态度和行为中可以看出来。例如她在拿酒喝时是 “偷偷”的,“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这足矣说明她其实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强势,对丈夫还是有所顾忌。然而这种顾忌随着她酒后精神亢奋且发现丈夫与情人的书信后慢慢消散,最终导致她与丈夫的冲突渐渐升级,酿成了悲剧。在此期间,丈夫阿尔弗雷德一直是“缺席”并且沉默的,“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压抑,甚至不屑的复杂情绪。他的沉默当然不会像女性那样,来自丧失话语权的自卑,相反却是基于特权阶级的一种优越感。”他的“缺席”是一种对罗兰太太的厌恶和回避,最后他沉默地选择自杀更是对罗兰太太的嘲笑和报复。
如果说赖特太太的沉默是因为男性霸权对女性话语权的剥夺,那么阿尔弗雷德的沉默则可以归因于他基于特权阶级的一种优越感。虽然一个属于广义上的弱势群体,一个属于广义上的强势群体,明妮和阿尔弗雷德却都因为没有经济地位而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经济权的缺失导致了话语权的缺失,而话语权的缺失最终导致了人物“缺席”这一现象。苏珊·格拉斯佩尔和尤金·奥尼尔分别以女性和男性的角度来刻画了这两个既那么相同又那么不同的主人公形象,这与剧作家自身的性格、人生经历有关。格拉斯佩尔是一个性情比较温和的人,这点从她与丈夫的关系上可以体现出来,即便她在作品中表现的主题思想比较激进,但在作品中很少以激进的行为表现出来。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奥尼尔是移民的后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过着漂泊的生活,所以他的性格有沉重压抑的一面,这从《早餐之前》和《雾》中,男主人公都选择以死亡为结局有所体现。
格拉斯佩尔和奥尼尔同属普林斯顿剧社(Princetown Players)。当时格拉斯佩尔与奥尼尔的戏剧成就及影响力比肩,两人经常被相提并论,他们的思想和创作上有相似之处。在早期的创造过程中,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幕剧这种创作形式,而且有趣的是又都运用了主人公“缺席”的艺术创作手法。其实,仔细品读《琐事》和《早餐之前》两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缺席”蕴含着深刻的意义。
独幕剧通常被看作是一种不分幕的小型戏剧,全剧事件在独立的一幕内完成,情节比较紧凑。独幕剧一词在英文里是“One-act play”,意思是“一次动作的戏剧”。因为演出时间的限制,它对于剧作的严密性、集中性要求甚高,所以具有其独特性。正是因为独幕剧本身的这些特征,它不像多幕剧一样可以描绘一个完整的生活故事,剧作家只能反映生活的一部分、一方面,所以“缺席” 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独幕剧的有限容纳空间所致。
无论是独幕剧还是多幕剧,剧作家的目标总在于吸引观众。无论剧作家们怎样去创作,他们都不会忘了观众。《琐事》中,明妮·赖特是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是杀夫的嫌疑犯,然而她却并没有出现在舞台上。这种“缺席”现象使观众不禁好奇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激起观众强烈探求人物命运和发掘真相的欲望。《早餐之前》中,男主人公罗兰先生是隐身在幕后的,他的反应在舞台上是看不到的。这里缺席主人公的动作呈现是通过在场唯一一位主人公罗兰太太的语言动作表现出来的。所以说虽然这部戏剧是在受到某些限制的情况下展开的,但整部戏剧依然人物鲜明,戏剧冲突流畅,引人入胜。
“缺席”手法除了起到吸引观众的作用外,还增加了故事情节的神秘性。与死亡有关的情节总是引起人的好奇心的。死者、嫌疑人、死亡原因、杀人动机……这一系列的问题总会让人去思考去猜测。在《琐事》中,一开始观众就知道死者和嫌疑人是谁,但是却不知道杀人动机,为此故事以寻找其证据为线索展开情节,而嫌疑犯也就是主人公明妮·赖特的“缺席”为故事情节增添了更多的神秘色彩。而在《早餐之前》中,死亡是最后出现的情节,也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主人公罗兰先生是自杀身亡的,而刺激他走向自杀这条道路的“凶手”就是他的妻子罗兰太太。虽然故事发展到他自杀身亡就戛然而止,可是观众们仔细回想下,就能在罗兰太太喋喋不休的抱怨中了解到家庭经济的原因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导致男主人公自杀的重要原因其实是他们夫妻间的情感危机。由于没有男主人公的申辩,观众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当他们急切寻觅答案的时候,男主人公的自杀将他们的希望化为乌有,成为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由此可见,“缺席”是增加情节神秘、离奇的需要,它为情节的展开起了绝佳的铺垫作用。
除此之外,“缺席”还是主题的需要。在《琐事》和《早餐之前》中,女主人公明妮·赖特和男主人公阿尔弗雷德都是沉默者,他们没有一句台词,也从未出现在舞台上。在专制霸道的赖特先生和喋喋不休的罗兰太太面前,他们的表现一直是弱势的,直到最后的爆发。然而,“缺席”的沉默者并不代表弱者,拥有话语权的也不一定就是强者。赖特先生拒绝在家里安装电话,断绝了赖特太太和外界的联系,这是他专制霸道的体现,更是他害怕缺乏自信心的表现,他害怕赖特太太和外界取得联系交流后会反抗他的霸权。罗兰太太一再贬低阿尔弗雷德,再三强调自己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其实也是一种缺乏自信心的表现,她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家庭背景等都不如丈夫,所以只能喋喋不休的抱怨贬低丈夫来重申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独幕剧虽然短小,却能反映重大、尖锐的主题,让人深醒,发人反思。在《琐事》中,黑尔太太与彼得斯太太结成同盟,一起隐瞒赖特太太的罪证想要为她脱罪,即使赖特太太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但是这种女性的结盟表现了她们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预示了反抗的可能性,避免赖特太太的悲剧重演。《早餐之前》写的是普通的夫妻矛盾,表现了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奥尼尔在展现这些丑态的同时,也暗示人们不要重蹈覆辙。
《琐事》的故事情节以死亡开始,《早餐之前》以死亡结束。虽然它们的故事情节不同,但他们创作戏剧的技巧却堪称一流。缺席就像中国画里的留白,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尽管那些主人公从未真正出现在舞台上,但我们可以根据其他人物的描述、对话等等侧面来推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且印象更加深刻。主人公的缺席突出了其人物的重要性,而达到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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