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在西安居住。1998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1年,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六部散文集。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醒酒器
我早年的朋友发达了,在北京有事业。一次我去,热情招待,点了一桌子菜,又吃又喝,吃高兴了,话也多了。席间,来了一位女士,估计是生意上的伙伴,抱歉着坐下。我们喝白酒,快喝掉一瓶了。女士来,没有空手,带来了一瓶红酒,说是法国原产的,一万多呢。女士就叫服务员拿醒酒器,回答说没有。我就问醒酒器是啥。说来惭愧,我之前虽然也偶尔喝红酒,但从未听说过喝红酒要用醒酒器。女士就要解释,刚说了一句,没有续下去,我的朋友说话了,说我家里我一个醒酒器,老婆一个,娃一个,三个醒酒器呢。我当时当真了,女士的脸色不好看,岔过话头,说起了别的。
我后来上网查,知道红酒在醒酒器里可以充分氧化,喝起来口感佳。我当时这么一问,也没啥丢人的,可是朋友好面子,就有意说大话,来提示女士别显摆。谁家里能一人一个醒酒器呢?不会的。女士也许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只是朋友有些敏感。不过,这都是我的一句话带来的,这倒让我觉得歉疚,让朋友不高兴了,让那位女士尴尬了。看来,以后在隆重的场合,还是少言语为妙啊。
我不是个讲究的人,没有这个环境,也缺少这个条件。我在大山里多年,酒量一般,我喝得最多的,是当地老百姓自酿的酒。陇东人的黄酒,加热了喝,好喝。加热时加上一勺红糖,更好喝。可我第一次喝,就喝醉了,在一个亲戚家的炕上,睡了一下午才醒过来。这种酒,拿碗喝,碗是粗碗。现在我练出来了,一个人喝一坛子,还能走着回去。后来,我去柞水,喝了老乡家的玉米酒,劲大。酒是黄颜色的,我以为酿制出来就这样。再后来,我去太白的黄柏镇,看到了和白酒一个颜色的玉米酒,就奇怪,才被告诉,为了喝着不涩口,加了蜂蜜,玉米酒才会变黄。要是有机会和那位女士说起玉米酒的颜色问题,她问我,我不会觉得她不该缺少这方面的知识,还要给她仔细讲解一番的。
还是说红酒吧。在陇东,我喝过的红酒,严格说,不是红酒,是葡萄酒,是甜的。那阵子,当地的人,似乎都没有红酒的概念。这种葡萄酒,又被叫做甜酒,婚丧嫁娶,上点档次的,会在桌子上摆一瓶。印象里,这种葡萄酒,不能喝白酒的男人才喝。酒席上的娃娃,也给倒一杯,当饮料喝呢。
我开始见识红酒,已经是新世纪了。也不怕笑话,红酒拿上来,我都会朝里头掺些雪碧,不然,喝着难喝。就是呀,红酒怎么不甜呢?味道还怪怪的,像是柿子没有熟透一样。我一起的伙伴,都这样,都是给红酒里掺上雪碧喝。慢慢的,这才知道,红酒有身价,就是使用工艺脱糖的缘故,我觉得难喝的那个味道,正是会喝红酒的人味蕾需要的享受呢。人家费工夫把葡萄的糖分去除了,我竟然又给添加进去了。我这不是喝红酒呢,是糟蹋好东西呢。
人都是长进的,我也不是土疙瘩不改正。现在我喝红酒,不添饮料了,我学会了往里头加冰块,加柠檬。这可是有品位的举动。不过,用醒酒器醒酒,我还没有养成这个习惯。
西葫芦
西葫芦,是平常的菜蔬,贵贱人家,都吃。我的家乡,叫瓠子,多是切片清炒。也切丁清炒,拌面吃。味道不能说寡淡,带一些汤汁,中性的香,略略的甜,嚼着既不绵软,也不清脆,也是可口的。童年,我出门逛回来,还没有进家门,鼻孔钻进一闻就能闻出来的气味,就知道我妈又炒了一盘瓠子片。
春天,应季上市的,就有瓠子。淡青色,花纹也是淡青色,尾部的细毛,能看清,扎手。个头还没有长大,皮薄,肉嫩,可以和内瓤一起下锅,内瓤的籽实,才成型,可以吃下去。这时节的瓠子,新鲜,稀罕,一般人家,难得吃一回。冬天储备的大白菜、萝卜、洋芋,都要省着吃,不然接续不上日子。吃连锅面,吃搅团,都是就着腌下的咸菜。一大缸咸菜,一天天吃着,不愿意吃也吃着,也吃光了。
瓠子大量出产,夏天就来了。说不上顿顿吃,隔三差五,餐桌上就有。瓠子还经放,洋芋长芽呢,白菜烂帮子呢,瓠子不长霉斑,不生虫。摸上去,表面滑滑的,凉凉的。
要说吃厌了,在我没有。也不是特别喜欢吃。只是觉得,吃瓠子,口舌能接受,肠胃也是舒服的。
瓠子的吃法,有很多,却少有和别的菜搭配。和肉炒,也不得当。也不能蒸,不能煮,不能烧汤。
瓠子似乎就适合单独清炒。
进入秋天,瓠子更多了,体型也变大了。只是老了,清炒,得削皮。是否需要削皮,用指甲掐,就试验出来了。老皮厚而结实,掐不动。
进入秋天,许多人家,都在晾瓠子干。把瓠子切成细条,晾在铁丝上,或者就散落在筛子里,在太阳底下晒,被风吹,十天八天,就能收了。萝卜可以切成短长条晾,也能切成细长条晾;豆角得煮熟了晾,都是在冬天暖和肠胃的上佳食材。有的人手巧,一个瓠子切出一根瓠子条,长长的,晾晒时在空里绾出好多个半圆。瓠子晒干了,收缩了,有些发黑,搐巴巴的,还有些柔韧,几乎不含水分了,能保存很长时间。
瓠子干可以往汤里放一点,可以做炒肉的配菜,如果炖肉,多放些,更好吃。瓠子干吃着有嚼劲,瓠子的味道没有散失,由于吸收了汤汁,还丰富出了别一种风味。
对了,瓠子的子,好吃。加工瓠子干,瓠子用量大,瓠子的子掏出来,在窗台上晾一层,干透了炒熟,是美好的零食。过节待客,盛一盘,里头混合一些水果糖,噙着糖,嗑着瓜子,油香油香的,甜香甜香的。家乡出产的名小吃白瓜子,就是瓠子的子。
瓠子包子我印象深。似乎也只是在秋天才做,才合乎时令。多是清闲下来了,打算变换一下口味,也为了提醒一下食欲,就做瓠子包子。不经常做,一个秋天,也就做一回两回。似乎只有老了的瓠子,才能做。也削皮,切成黄豆大的小块,而不是剁碎,小块三角形的最入味。调料也简单,就是搁盐,搁红辣子面,搁酱油和少许醋,再配些葱末,就齐全了。
刚出笼吃,放凉了吃,都好。
吃着瓠子包子,喝着拌汤,秋天的日子,没有那么漫长了。头顶,天空的颜色,或者深,或者浅,都是蓝的,也一定分布了浮云。
在外面馆子里,快餐店里,只要卖包子,茄子馅的,土豆馅的,都有,甚至南瓜馅的,也有,我还没有遇到过卖瓠子馅的,遇到了,我得尝尝味道。
我想我妈了。小时候,我妈包的瓠子包子,我爱吃。我妈过世了,我再也吃不上那么好吃的瓠子包子了。
拔 筋
朋友奋斗几年,终于不再开二手车,买回来了一辆新车。一天对我说,新车到手,他专门在车少的高速路上,开到180迈以上,说这叫把车拔一下,测试车子在极限状态下的性能,以后车子上路,就听话了,不容易出现麻烦,而且加速时,也不会损坏车子的部件。对此说法,我是个外行,也抱有怀疑态度,更为朋友冒险超速而后怕。
不过,拔筋的说法,我可是早就知道的。这是针对人的。小时候,人不安生,玩耍起来,肢体动作猛,磕磕碰碰难免,所幸都没有留下后遗症。我也学过武术,按照一本拳法书,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学,还跟着一个半吊子师傅练了一年。说这个师傅半吊子,不是因为他没有给我教会一套拳路,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厉害,而是他总是让我拔筋,重要是拔腿筋,我感到特别难受。师傅说,腿筋拔开了,做动作能做到家,也不易受伤。我把腿上提,靠在墙上,绷直,用两只手按住,身子往后一下,又努力往前,和直立的腿保持平行,这样反复着,一条腿拔十分钟,换下来,换上另一条腿,继续拔。那个疼哦,是持续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又被外力加强的疼。我受不了,又不敢拒绝,就在师傅不注意时,弯曲一下腿,难受当即就缓解了。
后来,我看到练习舞蹈的女孩子,也拔筋,有把腿直立的,也有把腿搁在半腰高的单杠上,上半身向下靠拢的,跟我学武时差不多。更过分的是练劈叉,两只腿向下,向外劈开,呈一条线,直到贴在地面上,还要身子下压,再坐实一些。有的女孩子劈腿没有完全劈开,老师上去拿手按,用脚踩,太狠了,女孩子的眼泪刷刷的,我看着都不忍心。
人拔筋会带来痛苦,可是,拔筋的人,都是经常做出超出一般人不能做到的动作的人,幅度大,用力重,必须过这一关。这样做,就是把身体的耐受程度扩展开,避免在以后做这些动作时减少痛苦或者没有痛苦。武术,舞蹈,都是用肢体语言说话,拔筋只是一个基本的练习科目。做到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就能练好拳脚,精彩动作,有出色的表演。我当年缺少毅力,不愿吃苦,没有学下,还抱怨我的师傅,如今年岁大了,我的腿筋再要拔开,已经不可能了。
进而我想,不论哪一行,要想有些出息,少不了都要经过拔筋这个过程的,这还是最初级的,自然也是必须完成的。有了这个基础,才谈得上进行程式化的训练,就这,离创造的阶段,升华的阶段,还远着呢。由此,我这个练武失败的人,对那些拔过筋的人,都很敬重,更不要说跨过这个阶段,在拳场,在舞台,自由地操控着自我形体的人了。
再说远一些,就像画画要素描,唱歌得识谱,做饭要掌握火候……各行各业,都有起码的要求,都得具备基本功,不经过学习、训练,不反复实践,要想成就一点事业,取得一些收获,是很难的。现代社会在进步,一些学习可以简化,一些环节能够省略,就说开车,操作简单,普通人开车也没有过去那么难学了。可是,对于许多专业领域的要求,还是和过去没有多少区别的,得下苦功夫甚至笨功夫,没有捷径可走,省略不了的时间,刻苦,单调,而且,走弯路的可能倒还是有的,坚持不下来,半途而废的也是有的。一次次的失败,才能换取常规要领的熟知。可是,有的人,总以为自己有天赋,可以跳跃式的到达一个层次,可以以最少的付出,获取那些一路颠簸的人达到的高度,这只能闹笑话,也只会自取其辱。这个世上,天才稀少,就是天才,睡下不动弹,也是个凡人。
结实的窨井盖
我居住的楼下,是一条小区的道路,路中间,有一个窨井盖,我开始不知道,或者没有留意,一天晚上我失眠了,就知道了。那天晚上,隔上一段时间,一辆车子过来,就有哐啷一声,砸进我的耳朵。是什么声音,这么巨大又沉闷?在夜里,四下安静,这么间歇性地折腾,我更加睡不着了。
咋知道的?第二天,我专门到路上去看,就看到了一个窨井盖。平常的,普通的,镶嵌在道路中间,表面还有花纹,还有文字。小区也有供水系统,排污系统,又都开挖在地下,在地下连通,地面出现窨井盖,太正常了,我没有理由责怪,要责怪,就是车子,为什么要碾压窨井盖呢?我这么一想,也觉得自己没有道理,路是给车走的,窨井盖在路中间,又有没有规定不能碾压,又不是故意的,车子通行,躲不开,制造出声响,这难免。
看来,我只能怪自己了。谁叫你神经脆弱,晚上睡不着呢?看来,我得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下功夫。
别说,城市里的道路上,分布窨井盖,是普遍的,就是在车辆通行最繁忙的路段,也常常看见窨井盖,在车辆一次次的碾压中,不断发出哐啷声。每一次,每一天,窨井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呀!这一下,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窨井盖的结实程度上了。
一般的,窨井盖是生铁铸成的,也就锅盔那么厚,按说,这么被汽车、大车、小车,都山重,被压上几次,应该早就碎裂了。可我看到的窨井盖,都完好,完整,没有任何损伤。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没有研究,也没有查出权威资料,我不能随意解读。不过,我对窨井盖能达到如此高的抗压力,也不由发出惊叹。要是把这样的技术工艺运用到咱们国家的桥梁建设,大坝建设上,那要挽回多少损失呀。
窨井盖再神奇,也有一怕:怕偷。经常的,早上起来,路上走,一路全是窟窿。有高人晚上把窨井盖撬起来,抱上跑了。要找,得到废品收购站去找,找见,也成了碎片。车子压不碎,贼娃子用石头,用榔头一砸,就砸碎了,砸碎了,就成了一堆废铁。这也真气人,要是为了什么高科技,给窨井盖下手,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只是换一包烟钱,就毁掉一个窨井盖,这也太缺德了。有的人走夜路不留意,从缺失了窨井盖的位置踩上去,踩空,掉下去,摔成骨折,都发生过。有的好心人看到窨井盖不见了,拿块纸板挡住,竖根树枝,来提示行人。为了防止被偷,我发现,有的路段,已经换上了水泥的窨井盖,里头只有几根钢筋,拿出来费时费力,贼娃子看不上。
我现在晚上睡觉,也能听见车子碾压窨井盖的声音,通常,我都睡了一觉,醒来一下,转个身,我又睡着了。城市里各种声音交织,都是人造的,得适应,得接受。远的不说,就跟前,早上,老太太、老大爷锣鼓喧天,扭秧歌,唱大戏,这是在锻炼身体,我得夸赞他们身子骨结实;有时大中午的,突然鞭炮齐鸣,那是谁家过婚嫁喜事,这得祝福;近来,小区旁开工一个住宅项目,天天轰鸣不已,震得桌子上的茶杯跳,震得我心口子疼,我也还不一天一天过着。我连窨井盖发出的声音都受不了,哪还怎么在城市生活?我权当窨井盖在唱歌,我听音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