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笔韵墨趣(四则)

2014-07-11 02:03聂鑫森
红豆 2014年6期
关键词:钦州芭蕉齐白石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作协名誉主席、湖南文史馆馆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余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等国文字,出版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说奖”等众多文学奖项。写作之余,专心研习大写意花鸟画,曾在多家报刊发表国画作品。

犹喜芭蕉绿上阶

广东的民乐合奏曲《雨打芭蕉》,早已蜚声中外,凡听过它的人,无不为之动情。

几年前的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我因公到湖南零陵的永州,顺道谒访绿天公园。园内是一片一片的芭蕉,传闻这是大书法家怀素昔日的种蕉作书之处。蕉林旁有一楼,名“绿天庵”,据说为怀素旧居。我们在绿天庵品茶听雨,正如宋人杨万里《芭蕉雨》诗中所言:“……细声巧作蝇触纸,大声铿若山落泉……”此中韵味,莫可言说。

芭蕉为常绿大型多年生草本,丛生,在温带地区高达七至十米,绿叶阔长,为长椭圆形;性耐阴,植于庇荫之处,最为适宜。《群芳谱》曰:“书窗左右,不可无此君。”清代著名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芭蕉最为称誉:“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

齐白石将芭蕉入画,早在1907年,他当时也就四十出头。自先年访广西钦州后,又应郭葆生之邀再访该地。“住不多久,随同葆生到了肇庆。游鼎湖山,观飞泉潭。又往高要县,游端溪,谒包公祠。钦州辖界,跟越南接壤,那年边疆不靖,兵备道是要派兵去巡逻的。我趁此机会,随军到达东兴。这东兴在北仑河北岸,对面是越南的芒街,过了铁桥,到了北仑河南岸,游览越南山水。野蕉数百株,映得满天都成碧色。我画了一张《绿天过客图》,收入借山图卷之中。”(《白石老人自述》)

历代诗人歌咏芭蕉的篇幅很多,如:“觉后始知身似梦,更兼寒雨滴芭蕉”(唐·徐凝《宿冽上人房》);“芭蕉花湿梦中香”(宋·杨万里《秋雨初霁》);“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宋·汪藻《即事》);“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宋·李清照《减字木兰花》);“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清·金农《芭蕉》)。

芭蕉可入诗,亦可入画。因它茎粗叶大,造型美观,可以充分体现画家的笔墨功夫。它可工可写,而在写意画中,又可分先钩后涂,或先涂后钩两类。齐白石多用后一种方法。在他六十岁以后,时常用大笔浓墨画芭蕉,有的四尺或五尺,有的八尺或一丈,笔酣墨饱,痛快淋漓。有一次在画完大幅芭蕉后,他的弟子问:“大幅芭蕉,任情挥洒,笔力放开了,尚觉得容易,若在小幅里又怎样布置,使小中能见大呢?”齐白石思索了一阵,找出一张一尺多大的小纸,用刚才画大幅还未洗刷的大笔,也不蘸墨,三笔淡墨画出大干,芭蕉叶子则“跑”到画外去了;再用另一支略小一点的大笔(也是画大幅时用过的),也不蘸墨,随手几笔画出一株小芭蕉来,以小衬大,神完气满。老人自赏不已,题曰:“客谓,以盈尺之纸画丈余之草木,能否?余曰能,即画此帧,客称之。”兴犹未尽,又题曰,“作画易,只得形似更易,欲得局格特别则难,此小帧有之。”

齐白石尤喜画雨中之蕉,既有气势,又具韵趣,很为人称道。同时,他往往配诗题款,升华画旨,书卷气十足。《蕉窗夜雨》云:“留得窗前破叶,风光已是残秋。潇潇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头。”又如《雨中芭蕉》:“名花凋尽因春去,犹喜芭蕉绿上阶。老子发衰无可白,不妨连夜雨声来。”从中可看出齐白石不服老、不畏老的心境,令人钦服。

芭蕉真是一位韵友,假若你的房前房后有空坪隙地,且学陆放翁“旋种芭蕉听雨声”吧。

纤手教侬剥荔枝

在齐白石的大写意花鸟中,荔枝是他喜爱的画材,一生中屡屡画之。墨叶红果,或累挂于枝叶间,或耀目于筐篮中,生机勃勃,喜气洋洋。同时他对荔枝赞美有加,以诗文咏叹,多题于画上,如:“丹砂点上溪藤纸,香满筠篮清露滋。果类自当推第一,世间尤有几人知。”他在另一幅画上,题曰:“东坡诗:‘不辞长作岭南人。吾亦有句云:‘再梦无由续广州。与东坡进一层。白石。”

宋代苏东坡因贬官惠州和儋州,得品荔枝之便,故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

荔枝产于广东、广西、海南岛,又因其鲜甜容易变质,不便长途贮运,在交通困难的往昔,外地人不易品其美味。齐白石当时栖居于湖南,自然不知荔枝为何物。

文艺创作来源于生活,齐白石之所以喜欢画荔枝,与他几次到广州、钦州远游的经历有关,睹其物,尝其味,又有许多温馨的人际交往杂陈其间,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1906年春节后,他先到桂林,经梧州、广州再至钦州,友人郭葆生时任钦廉兵备道;1907年春节后应郭葆生上年之约再到钦州,年底方返乡;1908年2月访广州,秋天方归;1909年2月应郭葆生之邀第三次驻留钦州,盘桓数月。

《白石老人自述》一书中,谈到齐白石1907年在钦州的许多趣事。在郭葆生陪同齐白石访肇庆、高要县、东兴和越南芒街后,“回到钦州,正值荔枝上市,沿途我看了田里的荔枝树,结着累累的荔枝,倒也非常好看。从此我把荔枝也入了我的画了。曾有人拿了许多荔枝来,换了我的画去,这倒可算是一桩风雅的事。还有一位歌女,我捧过她的场,她剥了荔枝肉给我吃。我做了一首纪事诗: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

在田冰、春寒所著的《齐白石轶事》中,也提到这件事:“她是他(齐白石)初到钦州时,有过一面之交的歌女。他看过她的精彩演唱,并和新结识的几个文人,一起为她捧过场。”书中还写道,“齐白石从未吃过荔枝。他见荔枝和红枣相似,捏起一颗,带皮就往嘴里送。歌女急忙用手一挡,落落大方地笑道:‘白石先生,看来您是第一次吃荔枝。我来教您。说着,拿起一颗荔枝,像雕琢一件微型工艺品,动作熟练地剥着。丹荔美,纤手剥荔枝的姿态更美。”

数年前,我出版过《一个作家的品画笔记》一书,此中的《南园珍果荔枝先》一文写到齐白石的荔枝画:“他画荔枝喜欢用长条幅,画一枝带叶挂果的荔枝,再配以竹筐、竹篮,显得生机饱满。他画果实,先用淡红画出果形,再以重红(有时再蘸墨)点出壳上的斑点,以浓破淡,体现出里面汁水盈盈的样子,然后以浓墨写果柄。因长条幅的布局需要,他往往题上长款,以平衡重量,或诗或文,皆有奇趣。”

在《齐白石诗集》中,关于荔枝的诗,就有多首,试录之。

荔枝

过岭全无远道愁,此行暂作快心游。

荔枝日食三千颗,好梦无由续广州。

题画荔枝与友人分韵,余得“安”字

论园买夏鹤头丹,风味虽殊痂嗜难。

人世几逢开口笑,红尘一骑到长安。

思食荔枝

此生无计作重游,五月垂丹胜鹤头。

为口不辞劳跋涉,愿风吹我到钦州。

齐白石画荔枝,多为小幅。在他八十八岁时,他以大幅画一树荔枝,主干壮硕,枝茎横斜穿插,繁茂的叶间荔枝密挂,极有气势。题款为:“画荔枝从来无此大幅。有大幅从此幅始。戊子八十八岁白石。”

这画可视作是齐白石个体生命的生动写照:扎根厚土,老而弥坚;饱经风雨,硕果流香。

“齐美人”

自古及今,女性一直是诗人、画家关注的对象。她们容貌娇好,美丽动人,“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西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唐·周濆《逢邻女》)。她们渴望真挚的爱情,对心上人忠贞如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唐·李商隐《无题》);“泪中为写相思字,写到相思泪转多”(清·蒲松龄《闺情》)。她们勤劳苦顿,却地位低下,“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唐·王维《洛阳女儿行》);“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唐·王建《织锦曲》);“夜冷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宋·茜桃《呈寇公二首》)。

而以女性为主角的仕女画,在我国传统悠久,最早的要算在长沙楚墓中出土的《人物夔凤帛画》。此后,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唐张萱的《游春图》《捣练图》,周昉的《调琴啜茗图》《簪花仕女图》,明唐寅的《秋风纨扇图》《孟蜀宫妓图》《蕉叶美人图》。到了清代,仕女画风行一时,代表画家,一个是改琦,有《红楼人物图》行世;一个是费丹旭,著名作品有《纨扇倚秋图》等。

齐白石说:“我三十岁以后,画像画了几年……那时我并不专搞画像,山水人物,花鸟虫草,人家叫我画的很多,送我的钱,也不比画像少。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白石老人自述》)

齐白石八岁就临摹绣像画,以后拜师学画人像,练就了过硬的“描容”功夫,同时对《芥子园画传》中的人物范画及技法亦很熟谙,又师承明、清人物画的传统,所以他在人物画的创作上,无论工笔和写意,都能得心应手。他青年时代的仕女画,主要是工笔画,头、脸及眉目,刻画得很细腻传神;衣饰勾得很精致,用色亦雅致。

在荣宝斋出版的《人物部分·齐白石绘》画册中,收有他工笔和写意仕女画多幅。青年时代所作的就有《黛玉葬花》《薛涛》《纺织女》《木兰从军》等。

《黛玉葬花》是一条幅,中部画娇弱不堪的黛玉,细眉星眼,樱桃小口,面带愁容;白长外衫,胸部露出浅绿内衣,腰间两条细长的带子,垂下并被风拂动,显出她不胜风寒的姿仪;肩扛一把小巧的锄,锄柄后端挂一只盛满菊花的小篮。

《薛涛》,画的是唐代成都的美女、才女薛涛,脸圆,体量显得丰盈,表现的是唐代对女性的审美特征。衣、裙上的花纹,画得雅致、繁复,尤其是抬起的右袖前端,精细地画出了花、蝶和并栖的双鸟,曲折地表现了薛涛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题款是一首诗:“十里香风小洞天,尘情不断薛涛笺。锦茵无复乌龙妬,珠箔空劳玉兔圆。两个命乖比翼鸟,一双苦心并蒂莲。相思莫共花先尽,早有秋风上鬓边。”

齐白石在《纺织女》一画中,题曰:“金陵先生正。此乃白石三十岁时所画,八十七岁重见补题。”

齐白石1915年在《罗汉》画上,题曰:“余自四十以后不喜画人物。”但是,现今所见他人物画中,不乏四十岁以后的作品。梅墨生在《修来清静华严佛,尚有尘寰未了因——读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人物画》一文中说:“齐白石绘画,直接取法以明、清为多。八大、石涛、沈周、黄慎、罗聘、金农、钱慧安、改琦、费丹旭等人对他的影响最大,再就是《芥子园画传》和民间绘画的影响。”他的仕女画也是如此,四十岁后也有工笔的,更多的是写意或兼工带写的。他的《郑家婢》,画的是文人家的一个小婢女,娇好的面目及鬓发是工笔画法,衣饰却只寥寥数笔。坐着的婢女前为一书案,上有砚池、笔搁和一本摊开的白纸本子,婢女手持一笔,作沉思状。题款是一首诗:“曲栏干外有吟声,风过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萨本介以“图话”解说:“文人家里的佣人也有三分文气。”

另一幅《抱儿妇》,画一背面抱着小儿的女性,是大写意。女人的头发、衣饰,画得很粗犷、简洁,可看出是乡下人家的年轻母亲。题款为:“画抱儿妇,难得田家风度、美人风度。人之心境中,应有反寻常也。白石并记。”齐白石画的仕女,不是有贵族气的妇女,也不是能写字作诗的文弱妇女,而是底层的健美妇女,在题材和画法上有突破,故称为“反寻常”!

别开生面的《发财图》

古往今来,真正将算盘作为一个独立的画材,进入大写意画,齐白石要算第一人。

所谓“算”,即是“箅”,也就是筹码,或名之曰筹、策(或作“筴”),古时候用它来演算,故老子说:“善计不用筹策。”

筹码为竹制,其长度或为周尺(约等于市尺的六寸六分),或为一尺二寸。因用“算”来计数,所以计数也叫做算。装筹码的器皿叫做“中”,又叫“闾中”、“算器”。算盘可能就是由于“算器”的启发而发明的。算盘之名,最初见之于元代陶宗仪《辍耕录·井珠》,里面有“擂算珠”、“算盘珠”之说。据一些专家研究,认为算盘在汉代已经开始使用了。汉代徐岳所著的《数术记遗》里,曾提到“珠算”一词。但那时的算盘与今天的算盘是有所不同的,按北周甄鸾的《数术记遗》注,汉代的算盘是刻板为三份,上下二份分别放置两种不同颜色的“游珠”,上面的每颗作五,下面的每颗作一,中间分刻若干槽以定算位,每槽可放五珠;算时根据数目多少,放珠于槽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算盘变得完善,到宋代已经普遍使用起来,基本形状与今日的大致相同。珠算由我国先传入日本、朝鲜、越南和泰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由日本传往其他国家。

算盘为长方形,分上下两栏。里面嵌着一根根的算柱,贯穿上下两栏,一柱上栏二珠下栏五珠,有十三柱、十五柱、十七柱等规格。古今画谱中,将算盘独立入画,确实罕见,毕竟它的形状过于呆板,但齐白石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他在一个长条幅中,画一算盘(直放)于下右部,墨线勾出木框、隔栏、算柱,淡墨轻染后,以浓墨点出算珠,错错落落。为打破构图的板滞,他在左上部题出长款:“发财图”。丁卯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余画发财图。余曰:发财门路太多,如何是好?曰:烦君姑妄言著。余曰:欲画赵公元帅否?曰:非也。余又曰:欲画印玺衣冠之类邪?曰:非也。余又曰:刀枪绳索之类邪?曰:非也。算盘何如?余曰:善哉!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余即一挥而就,并记之。时客去后,余再画此幅藏之箧底。三百石印富翁又题原记。为平衡画面,他又在右下纸边题一行字:“三百石印富翁制于燕。”

算盘无论怎样画,总难画出新意,也不可能表现出多么高的笔墨技巧,但齐白石却以幽默风趣且寓意深刻的“文”来弥补之。发财,不能靠神明佐助,赵公元帅也是无济于事的;也不能靠博取高官,榨取民脂民膏来致富;更不能去杀人越货、绑票获赎,以人性命来敛聚财产。而要靠“仁具”算盘来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走上富裕之路。民谚云: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齐白石要表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能不使人警醒么?

齐白石一生,不但注重画内的功夫,而且极为重视画外的修养,书法、印章、诗文,都卓然成一格。他的题款,千变万化,有很强的“文学性”,而且能用自己的“语体”予以畅快的表述。

当今的许多画家,以强调绘画的独立性为由,排斥款识的重要作用,其实是因为他们缺少必要的文学功底,不得不掩其“短”,这是很让人担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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