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学者有关《孔子家语》伪书理论之演成

2014-07-11 16:36刘巍
社会科学研究 2014年2期

〔摘要〕唐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语》”是《孔子家语》伪书说的第二个理论来源。其实颜氏本意未必是质疑今传《孔子家语》文本的可靠性,宋代的王柏却将颜注发展为“古《家语》”|“今《家语》”文本两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肃托名于孔安国伪造《孔子家语》说。王柏此说的根源在于批驳朱子借证于《孔子家语》校正《中庸》,从而为他提出将《中庸》分为二篇的创说扫清道路。这是《孔子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二个学术公案。

〔关键词〕《孔子家语》;王肃;颜师古;王柏;王应麟

〔中图分类号〕K242;K2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2-0145-33

〔作者简介〕刘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100006。《孔子家语》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是一部记录孔子及门弟子言行的书。今传王肃注《孔子家语》一书,据王《序》称,得自孔子22世孙孔猛,为其家先人之书;所附《后序》则谓为孔安国所“撰集”。然王肃同时郑学之徒马昭指称该书为“肃所增加”,由此渐滋疑议,宋王柏以是书为王肃伪托于孔安国而作,至清儒范家相《家语证伪》、孙志祖《家语疏证》诸家书出,《孔子家语》王肃伪书说浸成定论,疑伪成风,乃至于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之辑撰,本为今本辩护的,也被误认为辨伪之作了。近人则承清人之说而加以推演,如屈万里等本崔述说以为《家语》为王肃弟子伪作。又有学者如丁晏据《家语·后序》,以为古文《尚书》经传、《论语孔注》、《孝经传》、《孔丛子》连《孔子家语》五书均为王肃“一手”所伪。于是,对王肃个人与《孔子家语》此书之疑伪程度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王肃是否伪造《孔子家语》,是中国学术史上牵连极为深广的著名公案。

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一批与《孔子家语》内容有关的战国西汉时代竹简木牍的面世、敦煌写本《孔子家语》的公布,为重审这一公案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带来了新的契机,形成了新的研究热潮,出现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归结为两种倾向性的意见:一派可谓今本《家语》可信说;另一派则可谓重证《家语》伪书说。两派都利用了新出土材料,基本上均运用将出土简帛古书与《家语》相关内容加以比勘等方法,但是大家对《家语》一书的时代和性质问题的认识仍存在尖锐的分歧,有的分歧深刻地关涉到对20世纪疑古思潮的认识与评价。

在这种疑者自疑信者自信的情况下,我们认为应该另辟蹊径,从公案学的角度,对学术史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解剖事实上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公案群,对王肃伪造《家语》说之来龙去脉作一个彻底的侦查与断案。

基于相关史实的梳理,我们认为,《家语》伪书案至少与中国学术史上的四个公案有难解难分的关系。其一,群经之疏中记载了马昭等的质疑初声,由于马昭为郑学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经学史上的“郑(玄)、王(肃)之争”,这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一个学术公案。其二,宋代的王柏远本唐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语》”之说,发展出“古《家语》”|“今《家语》”文本两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肃托名于孔安国伪造《家语》说。其根源在于,王氏批驳朱子借证于《家语》校正《中庸》,从而为他提出将《中庸》分为二篇的创说扫清道路。这《中庸》分篇案,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二个学术公案。其三,《家语》伪书案又由于伪《古文尚书》案而扩大与深化,愈演愈成为其中的一个子命题。学者对《家语》的研究,普遍存在一种锻炼成狱之心理趋向,产生了机械移植、推论过度、疏而不证、笼统混淆、牵强附会等等问题。其间所滋生的王肃伪造五书之说,又成为近代康有为刘歆遍伪群经说之造端,影响广远。这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三个学术公案。其四,在《家语》本身的真伪以及由此而涉及到的《家语》与诸公案的关联上,“《家语》三序”(包括王肃的 “《孔子家语解序》”、以孔安国口吻所写的“孔安国《后序》”、载有孔衍奏书之《后序》)的可靠与否,是一个关键。疑之者以为王肃遍伪群书的证据,信之者则可援以证成《家语》为孔安国“撰集”之说。所以,“《家语》三序”疑信之辨,可谓是《家语》案涉及到的第四个学术公案。

①见《孔子家语疏证·序》所引陈士珂的看法。陈士珂辑:《孔子家语疏证》,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本文所讨论者,为整个《家语》真伪公案之第二个环节,即《家语》伪书说在唐宋之理论演化。

一、颜师古的“非今所有《家语》”说

及唐人之主流见解后世之持《家语》为伪书说者,一则远本马昭针对王肃所指控的云云之说,一则近据所谓唐颜师古对于今本《家语》之质疑,似亦有坚明之证据。举其要者,如南宋王柏《家语考》援引师古注以为立论之前提:

班固曰:“《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卷与篇不同),颜师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语》”。〔1〕

由此出发铺张其“古《家语》”|“后《家语》”|“今《家语》”截然三分,渐定型化为古今两分、以古非今的二元论,并推演其“今《家语》”为王肃伪托之说。

清代崔述亦据之推论今本《家语》之伪:

《汉书·艺文志》云:“《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则是孔氏先世之书已亡,而此书出于后人所撰,显然可见。〔2〕

范家相亦据此引申出《家语》文本“今”|“古”之辨,讥弹王肃道:

《汉志》:“《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也。”其所谓“今《家语》”者,即王肃所出之四十四篇,而“古《家语》”亦未详及,小司马作《史记索隐》引用亦是“今《家语》”,而文稍不同,诸如《六经》疏义、《六臣文选注》、《唐类函》、《艺文类聚》所用尽是“今《家语》”,则自王肃以前,“古《家语》”之亡可知。使其现存,肃亦难以作伪也。〔3〕

同样坚执王肃伪作说的孙志祖,亦袭“今”|“古”之分,而认为纵使颜氏亦未见“古《家语》”:

《汉书·艺文志》有“《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疑师古但以卷数不同,故知非今《家语》,亦未必见古《家语》也。〔4〕

有意思的是,对今本《家语》持维护立场的陈士珂,针锋相对,也就颜师古之说发难云:

夫事必两证而后是非明,小颜既未见安国旧本,即安知今本之非是乎?①

其实两造均多假设之辞,然《汉志》颜注为争议之焦点,则毫无疑义,如学者所说,自颜说出,“于是《家语》的真伪问题成为学术史上一大公案。”〔5〕

然则,颜注是否真于王肃伪造说有利,或者说颜师古是否真如陈氏所说以为“今本”“非是”?这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尽管已有学者从古籍传流篇卷分合不可能与古尽同的角度作种种猜测,但是似乎均对颜氏对其所见“今所有”之《家语》的完整见解未能有深切的了解,更枉论唐人对《家语》的一般看法了。陈士珂说得对,“夫事必两证而后是非明”!我们不应当对此条注文作孤立的理解,所幸颜注《汉书》本书就尚有两条注文涉及《家语》,值得引出来,作综合的考察。

首先必须说明,颜师古对《家语》之说确有深致怀疑的。《汉书·艺文志》儒家类:“谰言十一篇。(班固自注:不知作者,陈人君法度。)”如湻曰:“谰音粲烂。”师古曰:“说者引《孔子家语》云‘孔穿所造,非也。”清王先谦《汉书补注》:“周寿昌曰:今马国翰依《孔丛子》录出三篇,其说甚辨而未可据。颜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肃伪造之《家语》未足信也。先谦曰:官本作‘十篇。”〔6〕颜氏所引“说者引《孔子家语》云”,今在《后序》:

子直生子高,名穿,亦著儒家语十二篇,名曰《言蕳言》(范家相本作“《谰言》”〔7〕;孙志祖与范本同,校曰:“毛本讹言蕳”〔8〕),年五十七而卒。①

①参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孔子家语》卷10。

②其中“《汉纪》”,吴承仕以为当依颜注作“《汉记》”,疑为传写之讹,盖谓《东观汉记》。参见〔唐〕陆德明撰、吴承仕疏证、张力伟点校《经典释文序录疏证(附经籍旧音二种)》,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51页。

③其间异文,参见〔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卷1,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24页黄氏校勘记:“《正字》云:‘脱一安国”,“忠”误“中”,“延年”误“延陵”。“今按:《正字》是,‘安国二字当重,一属下。今《史记·孔子世家》‘中作‘忠,‘延陵作‘延年。”巍按:“中”字不必校改,存异文可也,其余皆可从。

④《尚书正义》卷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115页上栏。本文凡所加下划线,表示引起读者注意之例;所加方框,尤重在提醒读者注意其表述方式。以下不再出注说明。颜师古不知为何未采《家语》之说,我们只知道他明斥此说之非,但是周寿昌说“颜云非穿所造,亦以王肃伪造之《家语》未足信也”,却是非常偏颇的,颜氏确以为此条“未足信也”,但是“王肃伪造之”却是周氏自加的。因为我们将看到颜氏在另一处颇有采取《家语》内容的。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书》类:“易曰:‘河出图,雒出书,圣人则之。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讫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师古曰:‘《家语》云孔腾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书》、《孝经》、《论语》于夫子旧堂壁中,而《汉记·尹敏传》云孔鲋所藏。二说不同,未知孰是。)”清王先谦《汉书补注》:“沈钦韩曰:《孔丛·独治篇》‘陈余谓子鱼曰:秦将灭先王之籍,而子为书籍之主,其危矣!子鱼曰:吾将先藏之。《家语·序》云‘孔腾子襄,子襄即子鱼弟,容得同计也。《隋志》与《释文》、《史通》并作‘孔惠。”〔9〕

表面看来,颜注将《家语》与《汉记》的说法并列,以为“二说不同,未知孰是。”亦在疑信之间,似比前者明斥《家语》的看法好不了多少,但自另一面视之,则看重《家语》此条文献价值过于《汉记》,故先述之,如果考虑到当时乃至前后之语境,则更可见颜师古对《家语》之特为尊重矣。

关于藏书之主人公为谁,除颜师古罗列的两说(一主“孔腾”,一主“孔鲋”)之外,尚有主“孔惠”一说的,其中沈钦韩注文提到的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远在颜师古注《汉书》之前,其言曰:

及秦禁学,孔子之末孙惠壁藏之。(《家语》云:“孔腾,字子襄,畏秦法峻急,藏《尚书》、《孝经》、《论语》于夫子旧堂壁中。”《汉纪·尹敏传》以为孔鲋藏之。)……

《古文尚书》者,孔惠之所藏也。〔10〕

陆德明的看法,颜师古不容不知,他之注引《家语》、《汉记》②或即本于陆氏所为,惟陆氏只当或说聊备一格,而另辟一主说。颜师古全不采纳,只取陆氏或说之两种,岂不可见对于《家语》、《汉记》之说的重视吗?

事实上,颜师古的取舍多少反映了唐人对《家语》有关内容特为尊重之一斑。作为唐代官方法定《五经正义》之一的《尚书正义》,疏解晚《书》伪孔序,就独用《家语》: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孔疏:“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者,《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生鲤,字伯鱼。鱼生伋,字子思。思生白,字子上。上生求,字子家。家生箕,字子京。京生穿,字子高。高生慎,慎为魏相。慎生鲋,鲋为陈涉博士。鲋弟子襄,为惠帝博士、长沙太守。襄生中(忠)。中(忠)生武。武生延陵【年】及安国,【安国】为武帝博士、临淮太守。③《家语·序》云:“子襄以秦法峻急,壁中藏其家《书》。”是安国祖藏之。)④

《正义》所引“《家语·序》”之文,今在《后序》,非原文照搬,而是随机约取,以符合上下文语境。所以笔者将“书”字均加书名号,因此处单论《书》学史,不及《孝经》、《论语》,否则晚《书》伪孔序下文“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之“其”字就没有着落了。古书引文,正有其例。如果此文可据,则后人所称《家语》之“《后序》”,唐代称为“《家语·序》”。此似为见在文献中以《家语·序》名义称引《家语》之早出者也,颇值得注意。《五经正义》之修撰,经始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至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颁行天下,历岁十有六载。①颜师古于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受太子承乾之命为班固《汉书》作注,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书成上献,耗时四年。②虽历时有长短之别,但大体上为同时代的著述,而颜注《汉书》之完成尚早于《五经正义》若干年,两者对此段《家语》的相关内容的处理的不同,大概只是限于《正义》为法定官方教材(《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所谓“每年明经令依此考试”),所以不便或不容有异说存在,而颜师古《汉书注》毕竟为私家著述,故要自由一些,而对《家语》的重视,则似是一致的。

①参见张宝三撰《五经正义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7-23页;张岂之主编、刘学智副主编,刘学智著《中国学术思想编年·隋唐五代卷》,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95-199页。

②参见张岂之主编、刘学智副主编,刘学智著《中国学术思想编年·隋唐五代卷》,166-168、277页。从中我们体会到颜师古学术精神中,较为包容、较为客观的面向。由此而反观他所谓《汉志》所著录者“非今所有《家语》”这一句话,是一个描述文本差异的中性判断,他对“今所有《家语》”之记载有所取有所不取,恐怕无论如何都谈不到对该文本之可靠性加以整体性质疑、更不用说是辨伪的地步了。事实上,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他在涉及《家语》的文字里,尤其是关系到文本的传流问题上,并没有牵扯到“王肃”,这是比某些“先儒”要谨慎得多,还是制造了更大的谜团呢?

从他所承受的家学来看,其祖颜之推,为先代之闻人,所著《颜氏家训》有一处明引《家语》:

《家语》曰:“君子不博,为其兼行恶道故也。”《论语》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然则圣人不用博弈为教;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吴太子以为无益,命韦昭论之;王肃、葛洪、陶侃之徒,不许目观手执,此并勤笃之志也。能尔为佳。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煢,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煢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但令人耽愦,废丧实多,不可常也。〔11〕

这是颜之推教训子弟不要沉湎于博戏,想必颜师古当从小默念谨记于心头的。他引《家语》今在《五仪解》,并没有全文照录,而是约引,文字特见精审。他引《家语》置于《论语》之前,可见他认为其中的道理要比《论语》所述更为全面的当,《家语》文本可与《论语》相伦比。有意思的是,他举的名人轶事中竟有王肃一例。王肃是注《家语》的特出之士,他的修为,不知是否真的本于《家语》的熏陶,无论如何,颜之推是推崇他的“勤笃之志”的,如果王肃是造伪的妄人,颜氏似不便提出他来作为子弟的榜样的。当然,祖孙之间,见解可以不同,但在中国古代,家教的力量也不可小觑。颜注《汉志》那句话,完全不必只往不利于王肃的方向作专执的理解。

再来看稍晚于颜师古的刘知幾的例子。

《史通·古今正史》说:“《古文尚书》者,即孔惠之所藏,科斗之文字也。”〔12〕盖本于陆德明以“孔惠”为藏主之说,不取《家语》归之“孔腾”的记载,与颜师古不同。不过,该书有数处提到《家语》,可以了解刘氏对《家语》的面面观。近有学者综合讨论《史通》之“引书”,关于《孔子家语》者共检得六条。今亦迻录之如下:

1,《六家》:如君懋(王劭字。)《隋书》,虽欲祖述商、周,宪章虞、夏,观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语》、临川《世说》,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故其书受嗤当代,良有以焉。〔13〕

2,《摸拟》: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虽为让,非让道也。(巍按:见《家语·六本》,稍有异文)”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如向之诸子,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14〕

3,《杂述》: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皆】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行诸历代,以为格言。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15〕

4,《疑古》:又孔门之著录也,《论语》专述言辞,《家语》兼陈事业。而自古学徒相授,唯称《论语》而已。由斯而谈,并古人轻事重言之明效也。〔16〕

5,《点烦》:《孔子家语》曰: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巍按:见《家语·好生》,“果如期而亡”作“过期而亡”,文意有出入。)〔17〕

6,《点烦》:《家语》曰:晋将伐宋,使觇之,宋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哭之哀。觇者反,言于晋侯曰:“宋阳门之介夫死,而司城子罕哭之哀。民咸悦矣,宋殆未可伐也。”(巍按:见《家语·曲礼子贡问》。)〔18〕

上述六条,可分三类。第2条犹如文士之用典,第5、6两条类似直引而衡之以史体,可不置论。余下三条则反映刘知幾对《家语》之观感,特别值得注意。论者曰:“刘知幾之前,马昭、颜师古皆有疑伪之论,然刘氏未从其说,惟时有轻蔑之辞,《六家》篇以其与《世说新语》并言,《杂述》篇以其为偏记小说。此书既为编录《论语》之残剩,如孔安国《后序》所云‘属文下辞,往往颇有浮说,烦而不要者,亦由七十二子各为首尾(巍按:《家语》原文作“各共叙述首尾”参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孔子家语》卷10。)加之润色,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则知幾之言亦非过,或正唐人主流之见也。”〔19〕愚以为所谓颜师古“有疑伪之论”,正在未定之天,刘知幾对马昭辈的“疑伪之论”确非亦步亦趋。他说:“《论语》专述言辞,《家语》兼陈事业。”分辨甚为精到,他的“轻蔑”之意,源于对《家语》浮辞太盛的不满,更是站在史体立场上立论的严肃,《家语》地位的滑落,正折射了魏晋南北朝以来史学的发达。不过他说:“《家语》载言,传诸孔氏。”颇具“疑古”、“惑经”精神的他却是相信《家语》渊源有自,“其所由来尚矣”的。有学者却说:“可能是受马昭‘《孔子家语》王肃所增加评论的影响”,疑古先驱刘知幾曾说:“《孔子家语》‘受嗤当代。”见杨朝明《代前言:〈孔子家语〉的成书与可靠性研究》,24页,收入杨朝明、宋立林主编《孔子家语通解》,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那是将王劭之《隋书》误会为《孔子家语》,失之远矣。

《隋书·经籍志》有云:“初,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20〕同是唐人著述,于藏《书》之人,亦主“孔惠”,与陆德明、刘知幾为同调,不取《家语》“孔腾”说,然亦以为“其《孔丛》、《家语》并孔氏所传仲尼之旨”。〔21〕作为正史的《经籍志》,其看法有很大的权威性,综合而观,于“唐人主流之见”,亦可以思过半矣!

二、王柏的王肃“托以安国之名”伪作说

事实上,真正敲定《孔子家语》为王肃伪作的,既非王肃同时稍后之马昭,亦非唐代颜师古,而是南宋王柏。然王氏之说,只能算是一种歧出之见,不足以代表有宋一代的看法,在当时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因此在讨论王氏的看法之前,略述宋人的主流看法,以了解王氏立论的背景是很有必要的。

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著录《论语》类:“《孔子家语》十卷,王肃注”。录《后序》中以孔安国的口气所写,自“《孔子家语》者,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谘访交相对问言语也”至“将来君子不可不鉴”一段;以及“博士孔衍”的上奏自“臣祖故临淮太守安国,逮仕于孝武皇帝之世,以经学为名,以儒雅为官,赞明道义,见称前朝”,至“奏上,天子许之,未即论定而遇帝崩,向又病亡,遂不果立”一段;随即综述宋儒之说云:

晁氏曰:序注凡四十四篇,刘向校录止二十七篇。后王肃得此于孔子二十四世孙猛家。

《朱子语录》曰:《家语》杂,记得不纯,却是当时书;《孔丛子》是后来自巍按:“自”《语类》原文作“白”,此处疑误。详下文。撰出。又《与吕伯恭书》曰:遗书愚意所删去者,亦须抄出,逐段略注删去之意,方不草草。若只暗地删却,久远易惑人。记《论语》者只为如此,留下《家语》,至今作病痛也。

陈氏曰:孔子二十二世孙猛所传。魏王肃为之注。肃辟郑学,猛尝受学于肃,肃从猛得此书,与肃所论多合,从而证之,遂行于世。云博士安国所得壁中书也,亦未必然。其间所载,多已见《左氏传》、《大戴礼》诸书。〔22〕

马氏所录《后序》文字,扼要交代《家语》之来历,为见在较早之文献,故为今日校勘《后序》之学者所看重。所载晁公武、朱子、陈振孙三家之说,各不相同,而均无如王氏之极端者,如果马氏得悉之,当无缘遗漏。晁说颇有错误,如学者所指出:把《汉志》著录的“二十七卷”说成“二十七篇”,此“篇”当“卷”之误;把“二十二世孙”讹为“二十四世孙”;更严重的是:“师古所云今之《家语》即王肃《家语》,为肃伪托。公武以之与《汉志》《家语》相比,误矣。”参见〔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40页。岂止“相比”而已,简直就是认为:流传至今的“魏王肃序注”之“《孔子家语》十卷”本渊源,即《汉志》所著录之本。这是与颜师古不同的记载,让人觉得对类似著录家的记载不可太过认真。陈振孙之说已大起疑云,怀疑的方式,所谓“其间所载,多已见《左氏传》、《大戴礼》诸书”, 颇有类于王柏,而结论则止于疑其“未必”“博士安国所得壁中书也”,仍相信《家语》为“孔子二十二世孙猛所传”。

①关于《中庸》分章、分篇之学术史的回顾,可参见程元敏撰《王柏之生平与学术》,第3编“理学与《四书》学”之“第三章:《中庸》说”部分。氏著:《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关于朱子方面的材料及系年,本文主要参考束景南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另外,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五章“从命到性——《中庸》的性命思想”;郭沂著《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三篇“郭店竹简与子思学派及其文献”;梁涛著《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五章“思孟学派的形成:子思学派研究(下)”之第二节“郭店竹简与《中庸》”,均有涉及此公案者,可以参阅。顾名思义,本文集中围绕《家语》展开论述。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最重要,且与王柏关系最密的,是朱子的见解。马端临所选朱子这两条看法,尚不足以充分反映其见解的重要性。朱子毕生精力所萃的《四书章句集注》中之《中庸章句》,取证于《家语》,分定《中庸》之第20章,引起并世及后世学者的争议,不仅关乎《中庸》之分章乃至分篇,也牵扯到《家语》之真伪,徐复观生动地称它为《中庸》“第二十章的问题”,〔23〕是与《家语》公案密不可分的大公案,不可不述。①

(一)朱子《中庸章句》取证于《家语》的努力

为方便讨论起见,先录《家语》有关内容,再录《中庸章句》相涉及紧要者如下(加记号者,为比较所得差异处)。

《家语·哀公问政》17.1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者,犹(巍按: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本无‘犹字〔24〕)蒲卢也(蒲卢,蜾螺也【《魏晋全书》校勘记:据备要本‘螺作‘羸〔25〕】。谓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以生也。礼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达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达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孔子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能成天下国家者矣。”公曰:“政其尽此而已乎?”孔子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夫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公曰:“为之奈何?”孔子曰:“齐(巍按:或作‘斋,字通)洁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财【货】而贵德,所以尊贤也;爵其能,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笃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忠信者与之重禄也);时使薄敛,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廪称事,所以来百工也(既廪食之多寡称其事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绥【缓】远人也;继绝世,举废邦【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治天下国家有九经,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跲,踬),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顺于【乎】亲,不信于【乎】友矣;顺于【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于【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诚于身矣。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定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公曰:“子之教寡人备矣,敢问行之所始。”孔子曰:“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长始,教民顺也;教之慈睦,而民贵有亲;教(之)以敬,而民贵用命。民既孝于亲,又顺以听命,措诸天下,无所不可。”公曰:“寡人既得闻此言也,惧不能果行而获罪咎。”①

①《孔子家语》第4卷,48-49页,参校以陈士珂本卷4, 117-118页。本文所引《家语》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明覆宋刊本,以下凡引《家语》,文字则均出于此本,恕不赘注。间有异本异文需要校正参考,随文说明。《中庸章句》: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为政在人,《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语意尤备。)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子曰”二字,衍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此九经之实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诚之”之目也。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知,学而知也。笃行,所以固执而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废其一,非学也。”)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右第20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耳。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而其文尤详。“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复以“子曰”起答辞。今无此问辞,而犹有“子曰”二字,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删有不尽者,今当为衍文也。“博学之”以下,《家语》无之,意彼有阙文,抑此或子思所补也欤?〔26〕

从相关材料来看,朱子于《中庸章句》第20章中的见解,持之甚坚,未有移易。朱子坦承《家语》在文字上有胜过《中庸》的地方,如“《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相比《中庸》作“为政在人”,“语意尤备”,在内容方面也有“其文尤详”的好处。更重要的是,他根据《家语》的记载,判定自“博学之”以上,至“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为孔子一人之言,乃同时应答哀公之语。所以他认为《中庸》此章中第二次出现的“子曰”为“衍文”。因若有此“子曰”二字,则“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为子思引孔子之语,此下则为子思发挥孔子见解的论说。

今综述其晚年定论似不费力,然朱子当日得之、持之,却颇不简单。乾道八年(1172),时年43岁,朱子《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草成,寄挚友张栻、吕祖谦讨论,南轩即来书相质,取证于《家语》,即成一大焦点:

但《家语》之证终未安。《家语》其间驳杂处非一,兼与《中庸》对,其间数字不同,便觉害事。以此观之,岂是反取《家语》为《中庸》耶?又如所引证“及其成功一也”之下,有哀公之言,故下文又有“子曰”字。观《家语》中一段,其间哀公语有数处,何独于此以“子曰”起之耶?某谓传世既远,编简中如“子曰”之类,亦未免有脱略。今但当玩其辞气,如明道先生所谓“致”与“位”字非圣人不能言,子思盖传之耳。此乃是读经之法。若必求之它书以证,恐却泛滥也,不知如何?〔27〕

张栻的批评,要点有三:第一,《家语》“其间驳杂处非一”。若如朱子所说,则《中庸》“取”于《家语》,这是对朱说的归谬法。第二,《中庸》中的“子曰”不是“衍”文,而是见在太少,或为“脱略”所致,即是说,《中庸》此章文字多为子思之言,而非全为孔子之语。第三,因他对《家语》取不信任态度,所以又以明道先生为例,主张“读经之法”不“必求之它书以证”。

朱子复函申明己见曰:

所引《家语》,只是证明《中庸章句》,要见自“哀公问政”至“择善”“固执”处只是一时之语耳。于义理指归初无所害,似不必如此力加排斥也。大率观书但当虚心平气以徐观义理之所在,如其可取,虽世俗庸人之言有所不废;如有可疑,虽或传以为圣贤之言,亦须更加审择。自然意味平和,道理明白,脚踏实地,动有据依,无笼罩自欺之患。若以此为卑近不足留意,便欲以明道先生为法,窃恐力量见识不到它地位,其为泛滥,殆有甚焉。此亦不可不深虑也。且不知此章既不以《家语》为证,其章句之分当复如何为定耶?《家语》固有驳杂处,然其间亦岂无一言之得耶?一概如此立论,深恐终启学者好高自大之弊,愿明者熟察之。〔28〕

朱子的回应也有三点:第一,他点明《家语》有助于证明《中庸》文中“自‘哀公问政至‘择善‘固执处”均为同时说的话,从“义理”上讲是一贯的,并无伤害。深味此言,朱子将这一大段话归于孔子或归于子思,这种区分在“义理”上似未见得有多么严重的考虑。他的用心所在,在于如何将这一章讲得尽可能贯通而已。就此而论,徐复观说“经过王肃这样的连接,于是这一整段话,都变成了孔子一人答鲁哀公的话,这便是朱元晦把它一起定为第二十章的原因”。〔29〕恐怕稍有偏颇。第二,他指出取证于《家语》,具有鼎定《中庸》“章句之分”的特殊价值。第三,他表明对《家语》不取一概排斥的态度,在学术上一本平心静气的精神。这一点的意义或将超越乎具体问题的讨论,极为重要。以后复有函件往来论及之者,而张氏似不能心折于朱子之说:“《中庸》所引《家语》之证,非是谓《家语》中都无可取,但见得此章证得亦无甚意思,俟更详之。”〔30〕

朱子的另一位朋友吕祖谦亦有书相商及此:

而“哀公问政”以下六章,虽载在《家语》,皆同时问答之言,然安知非子思裁取之以备《中庸》之义乎?〔31〕

伯恭之意与南轩颇有不同,似于朱子取证于《家语》一事较为宽容,不过以为非孔子之语而子思之言,所以有子思“裁取”《家语》以为《中庸》之说。朱子闻之颇有同感,复书有云:

“哀公问政”以下数章,本同时答问之言,而子思删取其要,以发明传授之意,鄙意正谓如此。旧来未读《家语》,尝疑数章文意相属,而未有以证之。及读《家语》,乃知所疑不缪耳。〔32〕

此信向密友道出如何治《中庸》而取证于《家语》的甘苦,以及子思“删取”《家语》而成《中庸》的意思。朱子后来向门人亦屡屡道及之:

汉卿问“哀公问政”章。曰:“旧时只零碎解。某自初读时,只觉首段尾与次段首意相接。如云‘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便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都接续说去,遂作一段看,始觉贯穿。后因看《家语》,乃知是本来只一段也。……”(贺孙。广录意同,别出。)

问:“《中庸》第20章,初看时觉得涣散,收拾不得。熟读先生《章句》,方始见血脉通贯处。”曰:“前辈多是逐段解去。某初读时,但见‘思修身段后便继以‘天下之达道五,‘知此三者段后便继以‘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似乎相接续。自此推去,疑只是一章。后又读《家语》,方知是孔子一时间所说。……”(广。)〔33〕

此亦犹“子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家语》答问甚详;子思取入《中庸》,而删削不及,反衍“子曰”两字。(义刚。)〔34〕

上述《朱子语类》前两条颇能呼应《家语》助证《中庸章句》的经历,后一条则概括了《中庸》此章本于《家语》之说。文中“反衍‘子曰两字”尤可与张栻的信相印证。我很怀疑今本《中庸章句》中的“‘子曰二字衍文”之说乃是与张南轩讨论的结果,即是应对他的质疑而提出来的,未必一开始就如是主张。不仅如此,朱子将前人所分的“六章”合并定为第20章也有一个过程。即他开始只是以《家语》论证此“六章”或“数章”只是“同时问答之言”(《语类》所谓“遂作一段看”),后来才定为一章(张栻后一封信所谓“此章”)。

《朱子语类》中尚有数条,颇可见朱子对《家语》的通体感觉:

1,如《家语》云:“山之怪(巍按:《家语·辩物》16.1作‘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羵羊。”皆是气之杂揉乖戾所生,亦非理之所无也。专以为无则不可。〔35〕

2,据此文及《家语》所载,伯子为人,亦诚有太简之病。谢氏“因上章而发明”之说是。(榦。)

3,问:“子谓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伊川谓多一‘曰字,意以仲弓为犂牛子也。考之《家语》,仲弓生于不肖之父。(巍按:见《家语·七十二弟子解》38.4‘冉雍,字仲弓……)其说可信否?”曰:“圣人必不肯对人子说人父不善。”(谟。)

4,先生令接读问目“南容三复白圭”。云:“不是一旦读此,乃是日日读之,玩味此诗而欲谨于言行也。此事见《家语》(巍按:见《家语·弟子行》12.1),自分明。”(时举。)

5,如季武子之死,倚门而歌事,及《家语》所载芸瓜事(巍按:见《家语·六本》15.10“曾子耘瓜,误斩其根。……”),虽未必然,但如此放旷,九伯事何故都当(入声。)在他身上?所以孟子以之与琴张、牧皮同称“狂士”。(必大。)

6,“‘六言、六蔽、五美等话,虽其意亦是,然皆不与圣人常时言语一样。《家语》此样话亦多,大抵《论语》后数篇间不类以前诸篇。”(淳。)〔36〕

7,问:“‘师或舆尸,伊川说训为众主,如何?”曰:“从来有‘舆尸血刃之说,何必又牵引别说?某自小时未曾识训诂,只读白本时便疑如此说。后来从乡先生学,皆作众主说,甚不以为然。今看来只是兵败舆其尸而归之义。小年更读《左传》‘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意欲解释‘形字是割剥之意,‘醉饱是厌足之意,盖以为割剥民力而无厌足之心。后来见注解皆以‘形字训‘象字,意云象民之力而无已甚。某甚觉不然,但被‘形字无理会,不敢改他底。近看《贞观政要》有引用处,皆作‘刑民,又看《家语》亦作‘刑民(巍按:见《家语·正论解》41.7‘楚灵王汰侈……)字,方知旧来看得是。此是祭公箴穆王之语,须如某说,其语方切。”(砺。)〔37〕

8,问:“‘春,王正月,是用周正,用夏正?”曰:“两边都有证据,将何从?某向来只管理会此,不放下,竟担阁了。吾友读书不多,不见得此等处。某读书多后,有时此字也不敢唤做此字。如《家语》周公祝成王冠辞:‘近尔民,远尔年,啬尔时,惠尔财,亲贤任能。【巍按:见《家语·冠颂》33.1:‘使王近于民(常得民之心也),远于年(寿长),啬于时(啬,爱也。于时不夺民时也),惠于财,亲贤而任能。】近尔民,言得民之亲爱也;远尔年,言寿也。‘年与‘民叶,音纫;‘能与‘财叶,囊来反,与‘时叶,音尼。‘财音慈。”(淳。)

9,“《左传》‘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杜预煞费力去解。后王肃只解作‘刑罚之‘刑,甚易晓,便是杜预不及他。李百药也有两处说,皆作‘刑罚字说。”(义刚。十二年。)

“‘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左传》作‘形字解者,胡说。今《家语》作“刑民”,注云“伤也”【巍按:亦见《家语·正论解》41.7‘楚灵王汰侈……刑民之力,而无有醉饱之心(长而字,刑伤民力,用之不胜不节,无有醉饱之心,言无厌足)】,极分晓。盖言伤民之力以为养,而无厌足之心也。又如《礼记》中说‘耆欲将至,有開必先,《家语》作‘有物将至,其兆必先为是。盖‘有字似‘耆字,‘物字似‘欲字,‘其字似‘有字,‘兆字篆文似‘開字之‘門,必误无疑。今欲作‘有開解,亦可,但无意思尔。王肃所引证,也有好处。后汉郑玄与王肃之学互相诋訾,王肃固多非是,然亦有考援(巍按:‘援,四库本作“据”)得好处。”(僴。)

10,“……《家语》中说话犹得,《孔丛子》分明是后来文字,弱甚。天下多少是伪书,开眼看得透,自无多书可读。”(贺孙。)

11,“……‘不在此位也(巍按:当指《礼记·射义》中文字),吕与叔作‘岂不在此位也,是。后看《家语》乃无‘不字(巍按:见《家语·观乡射》28.1),当从之。”(贺孙。)

12,“《礼记》‘耆欲将至,有開必先(巍按:见《礼记·孔子闲居第二十九》),《家语》作‘有物将至,其兆必先(巍按:见《家语·问玉》36.2“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却是。疑‘有物讹为‘耆欲,‘其兆讹为‘有開。故‘耆下‘日亦似‘有,‘開上‘門亦似‘兆。若说‘耆欲,则又成不好底意。”(义刚。)〔38〕

13,《家语》虽记得不纯,却是当时书。《孔丛子》是后来白撰出。(道夫。)

14,《家语》只是王肃编古录杂记,其书虽多疵,然非肃所作。《孔丛子》乃其所注之人伪作。读其首几章皆法《左传》句,已疑之,及读其后序,乃谓渠好《左传》便可见。(扬。)〔39〕

上述第10、13、14三条,语意相同,可以代表朱子对《家语》的总体判断,所以马端临《文献通考》将之录入,认为《家语》最多可说为王肃所“编”,而非其伪“作”。具体来看,他对《家语》有信(如第1、2、4、8条),有疑(如第3、6条),或在疑信之间(如第5条);但从他用《家语》来校正《礼记》经文(如第11、12条),又用《家语》及王肃注校正《左传》经注来看,他是相信王肃所裒集的《家语》文本是远有渊源的。他对《家语》的这一态度,在给密友吕祖谦的书函中流露无遗。马端临所录朱子致吕伯恭的信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遗书》(巍按:指《程氏遗书》)节本已写出,愚意所删去者亦须用草纸抄出,逐段略注删去之意,方见不草草处。若只暗地删却,久远却惑人也。记《论语》者,只为不曾如此,留下《家语》,至今作病痛也。〔40〕

朱子明确地表达了两层意思。一,《家语》为《论语》“删”润之余。两者虽有纯杂之别,但却是同源的。二,《家语》混有驳杂之材料,而学者对此书不能充分加以利用,深寄感慨。

从这一角度来看,朱子似甚自信自己的《中庸章句》对《家语》的处理,可以说是去粗取精,化腐朽为神奇的典范。然而学不过三传,即有后学由此入手,起而攻之,腾空出奇,务为翻案,此人正是王柏。朱子之后、王柏之前,饶鲁(双峰)已不取《家语》为证,而拆“哀公问政”章为二,参见程元敏《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上册,511页。但是,影响远不及王柏,故存而不论。

(二)王柏《家语考》纠谬

就学术渊源而言,王柏与朱子关系密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宋史·儒林传》称其少慕诸葛亮之为人,自号‘长啸。年逾三十,始知家学之原。(按,柏之祖师愈,受业于杨时,其父瀚,亦及朱子、吕祖谦之门,故史文云然。)与其友汪开之著《论语通旨》,至‘居处恭,执事敬,惕然叹曰‘长啸非圣门持敬之道。亟更以‘鲁斋。盖其天资卓荦,本一桀骜不驯之才,后虽折节学问,以镕炼其气质,而好高务异之意,仍时时不能自遏。”〔41〕四库馆臣点出王氏才性与其学风之关系,颇为扼要,“好高务异”四字尤其堪称允评,不可移易。惟其述王氏与朱子之学脉渊源,尚不够明晰。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有云:“王会之即王柏,其祖师愈问学于朱熹,其父瀚为朱熹弟子,王柏则受业黄榦干弟子何基之门,卒于咸淳十年。”〔42〕可补其阙。是王氏为朱子三传门徒。王柏著作极丰,“于《中庸》,谓古有二篇,‘诚明可为纲,不可为目,遂定‘中庸、‘诚明各十三章。”〔43〕王氏力复“古《中庸》”之真态,而有古分二篇之说,其说影响广远,然为证成其说,波及《家语》,炮制出王肃伪托之说,发为《家语考》专论,则为《家语》伪书案上举足轻重之一环,流传浸盛,不可不辨。近来学者颇有指出其为武断者,如张固也、赵灿良说:“总之,王柏对《家语》的看法,只能说是并不高明的后序读后感。他笃信后序而疑今本之伪,其实没有多少坚实的证据,正像不能轻易相信其伪书说,他对后序的迷信也难以成为我们立论的根据。”氏著:《从〈孔子家语·后序〉看其成书过程》,《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9月第26卷第5期,1页。但从学术史的角度,揭露其所以然之故,对匡清此类模糊影响之谈,尤有必要。《家语考》通篇,文字不长。今逐段解析之,以发其妄。

《家语考》〔44〕

1,予每读《中庸集注》,以《家语》证《中庸》之有缺有衍,私窃疑之,因书与赵星渚言,答曰:文公谓《家语》为先秦古书,无可疑者。因求《家语》之始末,而益有大可疑,请从而论之。

巍按:此见考订《家语》之缘起,正为朱子《中庸章句》而发。讨论之学友主要者为赵星渚,此君持朱子对《家语》之见解,而王氏此考正为反驳朱子之说也。《鲁斋集》中有书致赵氏云:

a,先贤以《家语》为先秦古书,此句稍寛,竟不知为何人所录,疑其为子思以后子孙所编。如疑颜子窃饭之类,诚为可鄙,决不出于子思之前明矣。若以子思之言证《家语》之失,可也。以《家语》证子思之书,于义有所未安。窃谓一部《论语》,门弟子问仁者多矣,夫子止语之求仁之方,未尝有仁字亲切一训,至孟子方有“仁者,人也;义者,宜也”之语,则疑其得于子思,未必夫子之言也。〔45〕

b,朱子之说《中庸》,至矣,精矣,而某妄有所疑。朱子平时谓《家语》为孔丛子伪书,今于《集注》,反取之以证《中庸》之误,愚尤惑焉。哀公问政,“子曰”云云,止“其政息”,窃意夫子之答只此数语。自“人道敏政”而下至“及其成功一也”,皆子思之言。又举夫子三句以证之,故又著“子曰”字,恐非妄也。此下子思又自说去,《家语》中间又举“哀公曰”,此恐不足信。某妄谓其中“仁者,人也;义者,宜也”此非夫子平时语,自是孟子得于子思者,其为子思之言明矣。未审高见以为然否?〔46〕

此两信盖写在王氏撰《家语考》之前,因其对《家语》尚未有己见,只是持“先贤”范围内的说法(“疑其为子思以后子孙所编”,也许还是“先秦古书”,或者是采用了《家语·后序》的看法),以及所谓“朱子平时”对《家语》的见解以攻《中庸章句》之说。他对《中庸》中“子曰”的看法与张栻颇为相近,王氏又以《孟子》证以“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的话为子思之言,也可备一说。但是他说“朱子平时谓《家语》为孔丛子伪书”却是对朱子《家语》观的断章取义,朱子分明持《家语》与《孔丛子》严肃的区别观,已见上引《朱子语类》,不仅此也,《家语考》下文又敷衍出朱子晚年定论之说,益见其肆意妄为。诚如王说,朱子乃一初级逻辑不通之人,哪里值得将其说作为讨论的前提呢?

2,考古非易事也,此先儒之所甚谨,岂后学之所当妄议?必学博而理明,心平而识远,殆庶几乎得之。盖学不博,不足以该贯群书之言;理不明,不足以融会群书之旨;心不平,则不能定轻重之权;识不远,则不能断古今之惑。

巍按:此节论“考古”所当秉持的态度,其道理之严正,未见有过于此者,可惜王氏之所为,今只就其于《家语》案上之持论观之,已适见其背道而驰。

3,予不敏,何足以知之?窃尝谓,学者莫不读《论语》也,自汉以来,诸儒名家,亦莫不笺释《论语》也,至我本朝,伊洛紫阳诸老先生出,而《论语》之义始大明:曰脱简、曰错简、曰衍文、曰缺文、曰某当作某,始敢明注于下。然未有定《论语》为何人所集也。固尝曰:此《鲁论》也,此《齐论》也;此为子贡之门人记矣,此为闵子之门人记矣,此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矣。然子贡、闵子、有子之门人,后世不闻其有显者。惟曾子传得其宗,当(巍按:原作“富”,四库本作“當”,形近而讹,据四库本正)时执删纂之柄者,岂非子思乎?吾闻夫子年三十有五而弟子益进,辙环天下几四十年,登其门者凡三千人,其格言大训宜不胜其多也,岂《论语》五百章所能尽哉?于此五百章之中,而高第弟子之言居十之一,七十子之言不能【尽】(巍按:四库本多“尽”字)载也,三千人之姓名不能尽知也,况其言乎?呜呼!《论语》之书精则精矣,而于夫子之言未可谓之大备也。宜乎诸子百家各持其所闻而发越推阐,莫知所以裁之,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固有不能免者。

巍按:此节论宋儒治《论语》超迈前代之处及其不足。然从其私定子思为《论语》裒集者之说,以及夸张地致憾于《论语》所存“夫子之言”“未可谓之大备”云云之说来看,皆腾空论,并无实据。

4,予读《家语》而得《论语》之原。其序谓“当时公卿大夫士及诸弟子,悉集录夫子之言,总名之曰《家语》”,斯言得之矣。正如今程子、朱子之语录也。盖颜子之所闻,曾子未必知也,子贡之所闻,子游未必知也,齐、鲁之君问答,二国不能互闻也。以今准古,揆之以事,度之以理,不有以大会萃为一书,则散漫而无统、浩博而难求,门人何以别其精微?故曰《家语》之原乎。然记者非一人,录者非一人,才有高下,词有工拙,意有疏密,理有粹粗,纷然而来,兼收并蓄,亦不得而却也。于斯时也,七十子既丧而大义已乖,骎骎乎入于战国矣,各剽略其所闻,假托其所知,纵横开阖、矫伪饰非,将之以雄辞诡辨,以欺诸侯、以戕百姓,其祸根盘结于海内。紫乱朱、郑乱雅,大道晦蚀,异端抢攘。诬圣言、误后世,此有识者所以夙夜寒心,思有以拯之,不得不于《家语》之中采其精要简明者,集为《论语》,以正人心、以明圣统、以承往绪、以启来哲,为悠远深长之计。其滔滔横溃于天下者,固不能遽遏绝也。俟其祸极而势定,则大本大原正大光明,巍然与日月并行于天下,万世之下莫不于此而宗之,其功又岂在禹下哉?当是时也,任是责者,非子思子,吾将畴归?故曰集《论语》者必子思子也;始著书以幸后学者,亦必子思子也。《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此不过记录之书也。《子思》二十三篇,若《中庸》、《大学》,则子思著作之书也。以《论语》之体段,推《家语》之规模,大概止记【录】(巍按:四库本多“录”字)而已。

巍按:此节论证分为两层,先本于《家语》之“序”(今文在《后序》)而推断《家语》(即下文所谓“古《家语》”)为“《论语》之原”;然后根据《艺文志》著录等推断将《家语》缩编精“集”为《论语》者为子思。乍视之炳炳烺烺,创见迭出,细案之,全不可通。

①参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孔子家语》卷10。《家语·后序》中以孔安国口吻写的那篇,起首即云:“《孔子家语》者,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谘访交相对问言语者。既而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名之曰《孔子家语》。凡所论辨流判较归,实自夫子本旨也。属文下辞,往往颇有浮说,烦而不要者,亦犹七十二子各共叙述首尾,加之润色,其材或有优劣,故使之然也。”①此序谓《家语》与《论语》同源,即“实自夫子本旨也”,然而《论语》与《家语》有精粗之别,一则是《论语》先编,取材“正实而切事者”,《家语》为汇集“余”料之后编,故“颇有浮说,烦而不要者”。二则从编者的角度来看,是由于弟子的水平不同所致。《家语》为孔门弟子编辑裁集《论语》之“余”,并非有关孔子言论的总汇,更非《论语》之材料来源,此断断然者,所以《序》又云“与《论语》、《孝经》并”。王氏乃片面截取符合其关于古《论语》、古《家语》想象之文字,完全不顾上下文,甚至不能忠实直引原文,断章取义来贸然立说。而《艺文志》所著录《曾子》与《子思》,同属于孔门传人之著述,却强分“记录之书”与“著作之书”,将一切美事集于孔子之孙。如学者所指出的“谓《学》、《庸》共出子思一手,鲁斋之前未尝有人说”〔47〕,于此可见一斑。其诬古武断则适才开篇,其致思之方,乃尽出于臆“推”之一途是矣。

5,然精要简明既萃于《论语》,则其余者存于《家语》,虽不得为纯全之书,其曰先秦古书,岂不宜哉?虽然,予尝求《家语》之沿革矣,其序故曰:“当秦昭王时,荀卿入秦,王问儒术,卿以孔子语及弟子言参以已论献之”,卿于儒术,固未醇也,而昭王岂能用儒术者哉?可谓两失之,此《家语》为之一变矣。于是以其书列于诸子,得逃焚灭之祸。秦亡,书悉归汉。高堂生得《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记百三十一篇。注云:“七十子及后学所记”。此岂非《家语》之遗乎?河间献王得而上之,宣帝时后仓明其业,乃为《曲台记》,授戴德、戴圣、庆育三家。大戴删其繁为八十五篇,小戴又删为四十六篇,育无传焉。马融传《小戴礼》,又足《月令》、《明堂》、《乐记》三篇。郑康成受业于融,为之注解。究其原,多出于荀卿之所传,故《戴记》中多有荀卿之书。班固曰:“《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卷与篇不同),颜师古已注云:“非今所有之《家语》”。成帝时,孔子十三世孙衍,上书言“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荀卿之书以裨益之,总名曰‘《礼》,遂除《家语》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也。”以是观之,《礼记》成而《家语》又几于亡矣。予于是有曰:《论语》者,古《家语》之精语也。《礼记》者,后《家语》之精语也。

巍按:此节据《家语·后序》及《艺文志》颜师古注,逞其“《论语》者,古《家语》之精语也。《礼记》者,后《家语》之精语也”之臆说,这是理想化古代的看法。《后序》云:“孔子既没而微言绝,七十二弟子终而大义乖。六国之世,儒道分散,游说之士各以巧意而为枝叶。唯孟轲、孙卿守其所习。当秦昭王时,孙卿入秦,昭王从之问儒术。孙卿以孔子之语及诸国事、七十二弟子之言凡百余篇与之,由此秦悉有焉。”《家语·后序》明明记荀卿保存传播《家语》之功,王氏却逆向用证,反认定为荀卿“变”乱《家语》之赃物,还添油加醋说“参以已论献之”云云;《后序》载孔衍奏云:“戴圣近世小儒,以《曲礼》不足,而乃取《孔子家语》杂乱者,及子思、孟轲、孙卿之书以禆益之,总名曰《礼记》,今尚见其已在《礼记》者,则便除《家语》之本篇,是灭其原而存其末,不亦难乎!”《家语·后序》所载孔衍上书明明说戴圣《礼记》为“灭其原而存其末”,而至王氏口中,《礼记》反为“其”“精语”。证据与结论之间全然反背,至于熟视无睹者!至于王氏所引颜师古之说,不过纹饰其杜撰之“古《家语》”、“后《家语》”,以及下文“今之《家语》”三分法之说而方便设辞也,其实与颜说原旨距离颇远。颜师古注“非今所有《家语》”,盖谓《艺文志》所著录者,为古《家语》,两者文本上有不同。或者是说,一为《汉志》著录本,一为孔家所传王肃注本,二种本子不同。王氏以该本为“后《家语》”,已经历一番沉沦,至于颜师古所见“今所有《家语》”亦即王氏下文所谓“今之《家语》”,则不仅有古今之异(如颜师古所认为者),而且有真伪之辨(这是颜师古梦想不到的)。也就是说王柏将颜师古的记载作了大不利于王肃,也大不利于今本《家语》的发挥。这一逻辑导向的形成,虽与王氏粗率的学风有关,也未必不是其复古之念有以致之也。而其读史注的任意不通,下文还会碰到。当然更重要的是与《中庸》案有关。

①承北京大学桥本秀美教授提示,明代学者郎瑛“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之说,出于氏著《七修类稿》,谨致谢忱。参见(明)郎瑛著《七修类稿》卷24,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256页。

②萧敬伟已指出:“惟笔者考诸《鲁斋王文宪公文集》所载〈家语考〉,并无‘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之语。”参见氏著博士论文《今本〈孔子家语〉成书年代新考——从语言及文献角度考察》(香港大学,2004年),5页。6,今之《家语》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舍珠玉而存瓦砾,宝康瓠而弃商鼎,安国不应如是之疏也。且安国,武帝时人,孔壁之藏,安国之所守也,不能以金石丝竹之遗音正曲台之繁芜,其功反出于二戴之下,必不然矣。是以朱子曰:“《家语》是王肃编古录杂语,其书虽多疵,却非肃自作”,谓今《家语》为先秦古书。窃意是初年之论,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语》为王肃书”,此必晚年之论无疑也。

巍按:此节的论证结构是:先认定《礼记》优于《家语》,再认定孔安国必然高明于“二戴”(《后序》关于扬安国贬抑“戴圣近世小儒”的话加强了他的判断),则安国之书必然优于“二戴”所编的《礼记》。今既知《家语》不如《礼记》,则《家语》必非安国所编,而《家语·后序》有以孔安国口吻说的“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云云,暗示是孔安国所编定,则此本必为为之作注的王肃伪托,从文献上看,是“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这一说法与朱子的见解显相违背,所以一口咬定那是朱子的“初年之论”。

“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一句,后人引用最多,最能代表王柏之见。其影响力是很多专书都没法比拟的。对于没有看到过《家语考》全文的人们来说,尤其能开放出巨大的想象空间,它明确提出了关于《家语》王肃伪书说的大假设,或是一个大创意。在此,我想举几个例子说明这一说法的反响乃至演义。

宋、元之际的《文献通考》未著王氏之说,而清初一部著名的大书《经义考》则惟恐将其漏列:

王氏(柏)《家语考》(未见)。郎瑛曰:王文宪公《家语考》一篇,以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48〕

朱彝尊“未见”《家语考》,可见王柏之《鲁斋集》并不易得,所以他只能得自传闻,所以所述颇有不尽不实之处。首先是漏掉了“托以安国之名”之说,使得王的看法不完整;最重要的是“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更是捕风捉影之谈。所谓“孔衍之《序》”就让人莫名其妙,《后序》确载有孔衍之上书,但是从来不称《序》或《后序》为“孔衍之《序》”。然度其意,盖谓以孔安国的口吻写的序,或以载有孔衍上奏的《后序》“亦王肃自为也”。《家语考》未见明文有此说,但从王柏一方面尊信《后序》的记载并断章取义以立己说,一方面又将《家语》归于王肃伪托之孔安国名义来看,他对《后序》的看法极为暧昧(就王柏本人来说,是自相矛盾的:他是根据《后序》,得出《家语》王肃伪作说,可既然为王肃所伪,则《后序》亦不能不出于王肃,则又有何可据的价值),后人从自己的假设出发,很容易敷衍出这种说法。郎瑛就是如此,①但是这一条显然不能作为《家语考》原文来引录。②有意思的是,此等说法,戴震早年所撰读书札记《经考》附录卷六加以全文收录(只“《家语考》一篇”之“篇”作“编”,微异),而于“《孔子家语》”下注云:“今则王肃赝本。”〔49〕《四库全书总目》之《孔子家语》提要也说:

考《汉书·艺文志》,有《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语》。”《礼·乐记》称“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郑注:“其词未闻。”孔颖达《疏》载:肃作《圣证论》,引《家语》“阜财解愠”之诗以难康成。又载马昭之说,谓《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故王柏《家语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50〕

《家语考》并没有引孔疏载肃作《圣证论》引《家语》以难康成以及马昭的话,四库馆臣一个“故”字下得过于任意,但他们是主张“反复考证,其出于肃手无疑”的,所以《提要》做的只是列举历史上质疑《家语》的重大论证,由于《四库全书总目》是重要的官修书目,在学术史上举足轻重,所以王柏的见解经此定位,更显重要。但是四库馆臣完全照录《经义考》的作法,则殊出人意外。朱彝尊未见原书,尚情有可原,无如四库馆臣有善本可据,却懒于覆案。“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冒王柏之名诸云云之说,经此又广一度流传。

①邓瑞全、王冠英编著的《中国伪书综考》亦如之,“经义考引”且为书名矣。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385页。事情似乎没有到此即止。近人张心澂编著《伪书通考》又加以著录:

王柏曰:“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经义考》引《家语考》。)〔51〕

张心澂比四库馆臣忠实,注明了援引所自,这进一步确认了王柏见解的学术史地位,也进一步显示了《经义考》的作用,但是也进一步折射出类似模糊影响之谈的固化。①笔者在这里无意吹毛求疵,而是想严肃地指出《家语》伪书案如何在似是而非的情况下,如滚雪球般地越滚越大,积非成是。

王柏关于《家语》的看法,其引人注目或让人迷惑之处集中在“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这一点上,而这一点在以“考”为名的文章中竟没有作任何的证明,最多只是提示了一个观察或话头而已。我们当追究王氏何所据而云然?可以负责任地断言,这一点正是得自王肃本人工作成绩的启示,不过被反向冠以伪窃的帽子而已。

关于《家语》与“《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等文献,王肃作了大量严谨的校勘工作。我们将从两个方面入手加以考察:一是王肃之注明白举出典籍名称的:一是未具书名而实际引来考校的。

先看王肃明引典籍加以校勘的例子:

关于《左传》:

18.4《颜回》孔子曰:“身殁言立,所以为文仲也。然犹有不仁者三,不智者三,是则不及武仲也。”回曰:“可得闻乎?”孔子曰:“下展禽(展禽,柳下惠。知其贤,而使在下位,不与立于朝也),置六关(六关,关名。鲁本无此关,文仲置之,以税行者,故为不仁。《传》曰:“废六关”,非也),妾织蒲(《传》曰:“织蒲。”蒲,席也。言文仲为国为家,在于贪利也),三不仁;……”〔52〕

《左氏·文公二年传》“妾织蒲”《正义》曰:“《家语》说此事,作‘妾织席,知‘织蒲是为席以贩卖之也。”〔53〕据此,今本《家语》“妾织蒲”当作“妾织席”,今本为流传之讹。此处明引《左传》校勘《家语》,两处异文,一则以《家语》定《左传》传文 “废六关”之“废”字之非,一则以《左传》通“蒲,席也”之训诂。

41.9《正论解》孔子曰:“叔向,古之遗直也。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三数叔鱼之罪不为末(末,薄),或曰义(或,《左传》作‘咸也),可谓直矣。……”〔54〕

此为存异文之例,盖王肃以为义皆可通也。【左氏·昭公十四年传】“三数叔鱼之恶,不为末减(末,薄也。减,轻也。以正言之)。曰义也夫,可谓直矣。”《正义》曰:“服虔读减为咸,下属为句。”〔55〕陈士珂本《家语》“或”作“减”。〔56〕巍按:王肃关于《左传》的读法盖本于服虔,杜预与之不同。《家语》作“减” 之本也反映出与《左传》的深刻关系,或者就因《左传》杜本而趋同化所致。

41.11《正论解》“……郑伯男南也,而使从公侯之贡(南,《左辅【氏】》(《魏晋全书》校勘记:丛刊本“氏”作“辅”,据备要本改〔57〕)作男,古字作南,亦多有作此南,连言之,犹言公侯也),惧弗给也,敢以为请,自日中争之,以至于昏。晋人许之。”〔58〕

此亦为存异文之例,王氏以为“南”、“男”为古今字。四部备要本“左辅”作“左氏”。巍按:“辅”当为“传”之讹。据王注可知正文衍一“男”字。流传中涉注文而误加;或者“男”为“南”之讹,“南也”强调一下,文理也顺。

关于《大戴礼记》:

12.1《弟子行》……是宫縚之行也。孔子信其能仁,以为异士(殊异之士也。大戴引之曰:“以为异姓婚姻也”,以兄之女妻之者也)。〔59〕

“宫縚”或本作“南宫縚”,孔子弟子。《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第六十》:“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其闻之《诗》也,一日三复白圭之玷,是南宫縚之行也。夫子信其仁,以为异姓。”〔60〕是王肃明引《大戴礼记》而存异文之例也。

关于《新序》:

37.2《屈节解》渔者曰:“鱼之大者名为魚壽(巍按:《魏晋全书》脱此字,下同〔61〕),吾大夫爱之,其小者名为鱦(魚壽宜为鳣,《新序》作鲿,鲍鱼之怀任之者也。鱦,戈证反),吾大夫欲长之,是以得二者,辄舍之。”〔62〕

此明引《新序》存异文之例。

为了深入了解作注者的动机,也为了节省篇幅,我们取严格的校勘观点,将明引书名者举出,而未将亦出具书名引材料来疏释文义者例开:如《辩物》篇引哀公十四年“《春秋经》”及左氏“《传》”、〔63〕《致思》篇引“庄周书”、〔64〕《执辔》篇引“《淮南》”〔65〕等等,实际与纯粹之校勘,相去不远。这些例子有力地证明,《左传》、《大戴礼记》、《新序》、《庄子》、《淮南子》等文献与《家语》材料之有相关性,是王肃首先揭示的,也是光明正大提出来让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为王氏作伪的证据,颇有反讽意味。

除了上述明说的,还有很多未明说的例子。这就需要我们特别注意有关《新序》一条中提到的“宜为”之例。通检《家语》王肃之注,颇多某字“宜为”某字的校例,我们发现大多有文献根据,而非意出杜撰。与《新序》一条不同的,只是未出书名而已。

8.11《致思》“……故君子不可以不学。其容不可以不饬,不饬无类,无类失亲(类,宜为貌。不在饬【惟不饬】【《魏晋全书》校勘记:丛刊本‘惟不饬作‘不在饬,据备要本改〔66〕】,故无貌,不得言不饬无类也。礼貌矜庄,然后亲爱可久。故曰无类失亲也),失亲不忠(情不相亲,则无忠诚),不忠失礼(礼以忠信为本),失礼不立。(非礼则无以立)……”〔67〕

“不饬(巍按:陈士珂本作‘饰,〔68〕古通用)无类”,《说苑·建本》作“不饰则无根”,〔69〕《尚书大传·略说》作“不饰无貌”,〔70〕《大戴礼记·劝学》亦作“不饰无貌”,〔71〕疑王肃据《尚书大传》、《大戴礼记·劝学》而校。向宗鲁说:“《大戴记》作‘貌,‘根、‘类皆‘豸頁 字之形误。‘豸頁即‘貌字。”〔72〕各本似皆有渊源,若必谓《家语》由丛抄别本而来,至少从文字上何以不径取至今不误之《尚书大传》、《大戴礼记》“类”字,而劳神费力至于此呢?殊不可晓。

10.8《好生》孔子曰:“君子哉!漆雕氏之子,其言人之美也,隐而显;言人之过也,微而著。智而不能及,明而不能见,孰克如此(克,能也。而宜为如也)。”〔73〕

《说苑·权谋》此段末句作“故智不能及,明不能见,得无数卜乎?”〔74〕与之不同。无“而”,亦不为“如”,似非据此而校也。

10.12《好生》“……窃夫其有益与无益,君子所以知(窃,宜为察)。……”〔75〕

《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作“窃其有益与其无益,君其知之矣。”王肃之校读为杨倞吸收,高亨《诸子新笺》云:“‘窃、‘察古通用。”〔76〕

13.8《贤君》齐景公来适鲁,舍于公馆,使晏婴迎孔子,孔子至,景公问政焉。孔子答曰:“政在节财。”公悦,又问曰:“秦穆公国小处僻而霸,何也?”孔子曰:“其国虽小,其志大,【其】处虽僻而政其【其政】中,其举也果,其谋也和,法无私而令不愉(愉宜为偷,愉【偷】,苟且也)【《魏晋全书》校勘记:丛刊本‘偷作‘愉,据备要本改】,首拔五羖,爵之大夫(首宜为身,五羖大夫,百里奚也),与语三日而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其霸少矣。”景公曰:“善哉。”《孔子家语》第3卷,35页下栏、36页上栏;参校以陈士珂辑《孔子家语疏证》卷3,85页。

《说苑·尊贤》:“齐景公问于孔子曰:‘秦穆公其国小处僻而霸,何也?对曰:‘其国虽小,而其志大,处虽僻,而其政中,其举果,其谋和,其令不偷;亲举五羖大夫于系缧之中,与之语,三日而授之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霸则小矣。”〔77〕

《史记·孔子世家》:“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正义》:百里奚也),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索隐》:《家语》无此一句。孟子以为不然之言也),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78〕

王肃“愉宜为偷”的校读疑据《说苑》,而“首宜为身”的校读则本于《史记》,若必如学者所说丛抄之后,再出此等校语,实是很费解的。

15.13《六本》孔子游于泰山,见荣声期(声宜为启,或曰荣益期也【荣启期与《说苑》合。(本作荣声期,或曰荣益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瑟(鼓)瑟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为乐者,何也?”期敦煌本无“期”字,与《说苑》合。对曰:“吾乐甚多,而至者三敦煌本无“而至者三”,与《说苑》合。。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既得为人【而吾得为人矣】,是敦煌本无“是”字。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人以男为贵【故与男为贵】,吾【今】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今】既以敦煌本无“以”字。行年九十【有敦煌本“九十”后有“有”字。】五矣,是三乐也敦煌本无“也”字。。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敦煌本“常”、“终”后皆有“也”字,与《说苑》合。处常得终,当何忧哉【焉敦煌本“焉”旁注一“哉”。】。”孔子曰:“善哉【乎】!能自宽者敦煌本无“者”字。也。”(得宜为待【大邬可晶校:敦煌本“大”盖“待”之音近误字。氏著博士论文:《〈孔子家语〉成书时代和性质问题的再研究》(复旦大学,2011年)。】)《孔子家语》第4卷,43页上栏。参见邬可晶博士校以敦煌写卷P.4022+3636佚名类书,《老》下引有《家语》此篇。图版见《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6册,17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氏著博士论文:《〈孔子家语〉成书时代和性质问题的再研究》,114-116页。

《说苑·杂言》:“孔子见荣启期,衣鹿皮裘,鼓瑟而歌。孔子问曰:‘先生何乐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既已得为人,是一乐也。人以男为贵,吾既已得为男,是为二乐也。人生不免襁褓,吾年已九十五,是三乐也。夫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处常待终,当何忧乎?”〔79〕

《列子·天瑞篇》:“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列子·天瑞篇》“处常得终”,杨伯峻《集释》云:“卢文弨曰:‘得《说苑·杂言篇》作‘待。王重民曰:作‘待是也。盖荣启期乐天知命,既明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故自谓处常以待终,当有何忧。若作得,则非其旨矣。《御览》四六八引正作‘待。《类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终,文虽小异,‘待字固不误也。伯峻按:卢、王说是也。下章张注云:‘乐天知命,泰然以待终。待终之语即袭此文,可见张所见本犹作‘待也。”〔80〕综合来看,王肃两条校语,当据《说苑》等作出。由此可见,王氏深得荣启期的精神气质,而《家语》文本在流传中确是出现了问题的。无论如何,王肃既有意窃抄有问题的古书,又参校以《说苑》等精彩之文字,这是绝不可通的,若如有的学者所说,《说苑》为其抄袭蓝本之一,则何以不随手径抄,却如此大费周章,似惟恐后人不知其伪迹呢?

15.14《六本》孔子曰:“回有君子之道四焉,强于行义、弱于受谏、怵于待禄(怵,怵惕也。待宜为得也)、慎于治身。……”〔81〕

王肃“待宜为得也”未知所据而云然。在王氏看来,“待”“得”互讹之例是不少的。

15.21《六本》齐高庭问于孔子曰:“庭不旷山,不直地(庭,高庭名也。旷,隔也。不以山为隔,踰山而来。直,宜为植,不根于地而远来也),衣穰而提贽(穰,蒿草衣。提持贽,所以执为礼也),精气,以问事君子之道,愿夫子告之。”〔82〕

《说苑·杂言》篇亦作“不直地”,〔83〕与《家语》同。王校未知所据而云然。

18.3《颜回》颜回问于孔子曰:“成人之行,若何?”子曰:“达于情性之理,通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原,若此可谓成人矣。既能成人,而又加之以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若乃穷神知礼,德之盛也。”(礼,宜为化)〔84〕

《说苑·辨物》:“颜渊问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达乎情性之理,通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义,饬身以礼乐。夫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85〕

疑王肃据《说苑》而校。

19.4《子路初见》孔子兄子有孔篾者,与宓子贱偕仕。孔子往过孔篾,而问之曰:“自汝之仕,何得何亡?”对曰:“未有所得,而所亡者三,王事若龙(龙,宜为詟,前后相因也),学焉得习(言不得习学也),是学不得明也;……”〔86〕

《说苑·政理》:“孔子弟子有孔蔑者,与宓子贱皆仕,孔子往过孔蔑,问之曰:‘自子之仕者,何得何亡?孔蔑曰:‘自吾仕者,未有所得,而有所亡者三,曰:王事若袭,学焉得习,以是学不得明也,所亡者一也;……”〔87〕

“詟”与“袭”字形很相近,以“前后相因也”之训来看,“袭”比“詟”为贴切,有无可能今本《家语》王肃之注“詟”字为“袭”字之讹,即有可能王肃参考了《说苑》作此校语。无论如何,《家语》照抄《说苑》的可能性并不大。

21.1《入官》故君上者,民之仪也;有司执政者,民之表也;迩臣便僻者,群仆之伦也(僻,宜为辟。便辟,执事在君之左右者。伦,纪也,为众之纪)。〔88〕

《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作“故上者,民之仪也;有司执政,民之表也;迩臣便辟者,群臣仆之伦也。”〔89〕

王校疑据《大戴礼记》。

24.1《五帝》孔子曰:“尧以火德王,色尚黄,舜以土德王,色尚青。”(土家宜尚白。土者四行之主,王于四季。五行用事先起于水【《魏晋全书》校勘记:备要本“水”作“木”〔90〕】,色青,是以水家避土【《魏晋全书》校勘记:备要本“水”作“木”】,土家尚白)〔91〕

此条辨正文“舜以土德王,色尚青”当作“舜以土德王,色尚白”,惟五行异色,极易混淆,自古已然,愈演愈烈。《艺文类聚》卷80,引“《家语》曰:‘尧火帝而王,尚赤。”〔92〕《太平御览》卷37引“《家语》曰:孔子曰‘尧以土德王而尚黄,黄,土之色也。”〔93〕

若如论者所谓《家语》为王肃自作而自注,何不惮烦之甚也!

41.7《正论解》“……臣又乃尝闻焉,昔周穆王欲肆其心(肆,极),将过行天下,使皆有车辙,并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昭》(谋父,周卿士。《祈昭》,诗名。犹齐景公作君臣相说之乐盖曰《征招》、《角招》是也。昭宜为招,耳示甫作招),以止王心(止王心之逸游),王是以获殆于文宫,臣闻其诗焉,而弗知,若问远焉,其焉能知。”〔94〕

《左氏·昭公十二年传》记“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95〕《孟子·梁惠王篇下》载“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96〕是知此校语当参考了《左传》、《孟子》而作。又,例以前文曾引及《家语》将《左传》讹为《左辅》的例子,此处“耳示甫作招”当为“《左传》作‘招”之形近而讹。

综合来看,在上述“宜为”之例中,13.8《贤君》篇之参考《史记》,15.13《六本》、18.3《颜回》之参考《说苑》,21.1《入官》之参考《大戴礼记》,41.7《正论解》之参考《左传》、《孟子》似乎是很明显的。不过,这种文本校勘的工作,与“杂取”文献以凑成伪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加上王肃明白举出了《左传》、《大戴礼记》、《新序》、《庄周书》、《淮南》等参校文本,说他托古伪作,是很难让人信服的。

更有意思的是王柏在攻击王肃托古的同时,自己则公然无可置疑地托古。他说王肃“托以安国之名”,实则王柏“托以朱子之晚年定论”。真是在好托古者的视野里,未必真托古者极易被看成托古者,这是不无讽刺意味的。从朱子《中庸章句》及其门人所记他对《家语》的见解看,朱子的定论是一贯的:它是一部“当时”的古书,有驳杂之处,但非王肃所伪作。但这显然不符合王柏对《家语》的看法,所以托辞说那是“初年之论,未暇深考。故注于《中庸》,亦未及修。故曰‘《家语》为王肃书,此必晚年之论无疑也。”将自己的看法说成是朱子“晚年之论”,这是明目张胆的伪托。王氏有《答叶通斋》一函,可见其心理:

窃(巍按:原文作“切”,据四库本正)谓集《家语》者,固出于门人弟子也。于《家语》中集其精粹而为《论语》者,疑子思也。尊兄亦以为恐或有之,止是其下一必字太死杀尔。尊谕曰,非子思所著,亦明矣。然某未尝言为子思所著也,集字与著字大不同。集者,合众人之所长;著者,明一己之所见。或恐高明偶未见察。某所谓著书自子思始者,指《中庸》而言,非谓《家语》也。措词不明,皇恐。若古《家语》之不存,王肃引孔衍之言曰【巍按:此处疑文有脱误】,王肃反诸书杂录以补其亡,非《中庸》用王肃之词,是王肃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类,甚明。此朱子所以言《家语》之多疵,是晚年之论无疑。朱子于《四书》,至死修改未毕,因门人之疑而修改者,历历可考。此朱子迁善之盛德,而不可泯没者。但学者不可妄有指议,茍有证据,不妨致疑于其间。是勉斋《通释》之例云尔,今不曰可疑,而径曰疵,此大病也。〔97〕

这封信很清楚地揭露了,为了攻倒朱子在《中庸章句》中的见解,他不能不推断朱子用以助证的《家语》为王肃伪书,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断言“‘哀公曰之类”为王肃“妄加”,一切关于《家语》为王肃伪书的见解,都由此推演出来。至于所谓“晚年之论”的托辞,完全是割裂朱子的话得来的,朱子说:“《家语》只是王肃编古录杂记,其书虽多疵,然非肃所作。”他恰恰是把朱子认为《家语》中于古有征即反映“当时”语境可以参证《中庸》的文献认定为“多疵”,进而翻转“然非肃所作”之论,整个是朱子见解的倒置,然犹托为朱子晚年定论,对《家语》的看法容或有不必一致之论,诬其师祖之责,王氏难辞其咎。

7,吁!《家语》之书,洙泗之的传也,不幸经五变矣!一变于秦,再变于汉,三变于大戴,四变于小戴,五变于王肃。洙泗之流风余韵,寂然不复存。以古《家语》正《中庸》,其词甚悫,其义甚明,奈不可得而见也。以今《家语》正《中庸》,终恐有所未安。以朱子晚年之论,久之未必不改也。学者胶柱而调瑟,却成大病。是以不容不论,惟明者择焉。

巍按:此节论《家语》经“五变”而面目全非,不足以校正《中庸》,朱子《中庸章句》中的见解绝不可靠而当“改”也。图穷匕首见,此王柏以朱子关于《中庸》之分章等更为整体性的“朱子晚年之论”当推翻也,这是整篇《家语考》的落脚点。由此可见,关于《家语》的看法,只是《中庸》案中的环节。在王柏那里,王肃伪书说,只是他关于《中庸》论说的副产品,此点亦不可不知。《鲁斋集》中收有《古中庸跋》〔98〕道尽其中之款曲,今全文迻录,间加疏解,以明本末。

a,《中庸》者,子思子所著之书,所以开大原、立大本而承圣绪也。义理精微而实难于窥测,规橅宏远而(巍按:原文作“面”,据四库本正)实难于会通,众说淆杂而(巍按:原文作“面”,据四库本正)实难于折衷,此子朱子以任其责,而后学亦已春融而冰释矣。惟愚滞之见,常觉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问也。古中庸跋始于此。王柏:《鲁斋集(附录,补遗)》卷5,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92页。

巍按:此节论王柏恢复“古《中庸》”的缘起,就是针对朱子而发,于文本内在的“文势”、“语脉”等方面先蓄疑。

b,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书未尝自名其篇目,凡题辞皆后人之所分识,徒见两篇之词义不同,遂从而参伍错综成就其总题已。〔99〕

巍按:此节记其喜得史证,即牵合《汉志》颜注之说,认定“今《礼记》有《中庸》一篇”原本即为《汉志》所著录之“《中庸说》二篇”,合二为一,并贯以“《中庸》”篇名者,为戴圣。

c,天赋为命,人受为性,所赋所受本此实理,故“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仆不揆狂僭,为之隐索,取而析之,以类相从,追还旧观,但见其纲领纯而辨也。如此之精,条目疏而理也,如此之莹,首尾相涵,可谓缜密,气脉流通,可谓融畅。虽各题一“性”字而其义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来,一原其性之所实有。虽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异,一以行为主,故曰“修道”,一以知为主,故曰“明诚”。始于天者终于天,始于诚者终于诚。分限严而不杂,途辙一而不差。子思子亦可以无遗憾于千载之上矣。〔100〕

巍按:此节进一步从义理的角度提出,“古《中庸》”当分为“中庸”与“诚明”两篇,篇名当以“诚明”为纲,以“中庸”为目。

此节连同上节,为王柏关于《中庸》案之基本见地。因与《家语》案有不可分割之关系,不能不辨析之。

王柏的这番见解,在学术史上的影响,要超过其王肃伪造《家语》说。学者对他附会《汉志》颜注之说,颇有疵议,而对“古《中庸》”当分为两篇之说,附和影从者尚多有之。

明代的郑瑗说:

且鲁斋不信《家语》,谓不当据《家语》以证《中庸》;班氏《汉志》,独可据以证《中庸》乎?况其所谓二篇者,本指其注说,非指其正文也。①

①郑瑗:《井观琐言》卷33,转引自程元敏《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上册,540-541页。

②巍按:原书校勘记云:“‘三年下原脱‘之丧二字,据《礼记·中庸》补。”郑氏已经指出王柏对《汉志》颜注的理解有误。清朱彝尊《经义考》收录王柏《古中庸跋》,对其说未加辨正,引起清翁方纲《〈经义考〉补正》的批评,翁氏引王聘珍之说:

按《汉志》“《中庸说》二篇”,师古注:“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据此,则师古之意,谓《礼记》之《中庸》亦如《汉志》之《中庸说》,皆非“本《礼经》”。并非谓《汉志》之《中庸说》即《礼记》之《中庸》也。鲁斋未尝读毕师古之注,便据以著书,后人慎无再沿其误而益其说也。

翁氏附议王说,并发挥道:

又按《班志》云:“凡《礼》十三家”, “《中庸说》二篇”与“王史氏”、“后仓”同列于“十三家”之内,是以颜监析言之,谓此等篇目皆后儒取以入于《礼经》耳,非《礼经》本篇也。盖颜意以此十三条皆系于“《经》十七篇”之下,恐学者皆执为《礼古经》之文,故于“《中庸说》”一条下偶疏及之,并非疑《戴记》内《中庸》篇为后儒所定也。〔101〕

巍按:王聘珍、翁方纲二氏之说,深得《汉志》颜注之旨,《礼记》之《中庸》与《汉志》之《中庸说》绝不可混为一谈。所以即使是跟着王柏而提出《中庸》当分上下两篇的徐复观也不能不承认:“是王柏未及贯读《颜注》之下文,遂误解《颜注》,以为颜氏系认二者为一。”〔102〕王柏对《汉志》颜注阉割臆取的态度,充分反映了其好为异说的性格。此处对《汉志》颜注“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的解读与他对“非今所有《家语》”之理解如出一辙,皆对“今”本《中庸》与《家语》作出了只方便于己的臆断。貌似皆有所据,实为附会也。

徐复观虽然坦承王柏对颜注的误解,但还是以王柏所谓的《中庸说》即今本《礼记》之《中庸》之原型之说为有见,且力证之。徐氏有大学者风度,充分重视相反方的意见,他援引王鸣盛《蛾术编·说录》的看法后说:“盖王氏以为《中庸说》二篇,为今《礼记·中庸》之解诂,不得与《中庸》本文同科。其意盖在尊《中庸》。但他以二者为二书,则与颜氏无异。”徐氏随后系统论证王柏之说。首先,据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的看法推论道:“按《汉志》于《记》外,又别出有《明堂》三十三篇,《明堂阴阳说》五篇,《乐记》二十三篇,此与四十九篇内所收者,虽有繁简之殊,但内容系同一文献。《汉志》因单独别行,故又另出其目。准此,则所谓《中庸说》二篇者,实即《礼记》四十九篇中之一的《中庸》的单行本,二者实为一书。此书若非原系单行,则当它尚未在思想上特别受到重视时,《史记》及伪《孔丛子》,恐不会单独加以提出。”〔103〕

巍按:钱、徐二氏所归纳的“《汉志》因单独别行,故又另出其目”之例是成立的,但不足以证明《中庸说》即《中庸》。因为诚如徐氏所引,“《史记》及伪《孔丛子》”所称举者,皆为“《中庸》”而非“《中庸说》”,两者之区别,盖犹徐氏所提到的“《明堂》三十三篇”与“《明堂阴阳说》五篇”之别。正如顾实所说:“以《志》既有《明堂阴阳》,又有《明堂阴阳说》为例,则此非今存《戴记》中之《中庸》,明也。”〔104〕徐氏似亦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进而指出:“《孔子世家》称‘《中庸》,《汉志》称《中庸说》,《白虎通》称《礼中庸记》,古人对传记之称谓,并不严格,三者皆可视作一书之名称。”并以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以及《汉书补注》所引沈钦韩之说为据。〔105〕

我们认为,王应麟与沈钦韩之说,皆不足以支持徐复观之说。徐氏对王、沈说之误解,当承王先谦颇不完整的引录而来。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中庸说》二篇”下云:

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中庸》。程氏曰:“《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传于孟子。”《白虎通》谓之“《礼中庸记》”。《孔丛子》云:“子思年十六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东莱吕氏曰:“未冠既非著书之时,而《中庸》之书亦不有四十九篇也。此盖战国流传之妄。”〔106〕

徐氏未引“《孔丛子》云”云以下之文,而断言“是王氏固以三者为一书”,不能成立。《白虎通》引有:“《礼中庸》记曰:‘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子为大夫,父为士,祭以大夫,葬以士也。”“故《礼中庸》曰:‘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②达乎天子。”〔107〕 所引“《礼中庸》记”或“《礼中庸》”皆在今本《礼记·中庸》之内,是故王应麟确以“《白虎通》谓之‘《礼中庸记》”与《礼记·中庸》为一书,但是,他之所以引《孔丛子》尤其是“东莱吕氏”的看法,意思是说,“《中庸说》二篇”与“程氏”所看重的“孔门”之书《中庸》(即《白虎通》谓之《礼中庸记》)并非一书,绝不可等量齐观,而是如吕氏所说“此盖战国流传之妄”。而王先谦误解了,从而只是截引“王应麟曰‘《白虎通》谓之“《礼中庸记》””入《汉书补注》,〔108〕才引出徐氏之谬论。而沈钦韩《汉书疏证》于“《中庸说》二篇”下则云:

①语出《汉书·司马迁传》,《前四史》(全四册)(2),〔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2,697页。郑《目录》云:“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别录》属通论。”按《孔丛·居卫篇》“子思选(巍按:当为‘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疑彼妄说也。云“《中庸说》”者,郑注“仲尼祖述”以下,以《春秋》之义说孔子之德,郑当有所本,盖此“说”也。《隋志》有戴禺(巍按:“禺”疑为“颙”之讹)《中庸传》、梁武帝《中庸讲疏》,则自来《中庸》有“说”也。〔109〕

巍按:《礼记·中庸正义》: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郑注:此以《春秋》之义说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经固足以明之,孔子所述尧、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断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春秋传》曰:“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又曰:“是子也,继文王之体,守文王之法度。文王之法无求而求,故讥之也。”又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此孔子兼包尧、舜、文、武之盛德而著之《春秋》,以俟后圣者也。律,述也。述天时,谓编年,四时具也。袭,因也。因水土,谓记诸夏之事,山川之异。)〔110〕

据此可知,沈钦韩以郑君所引《春秋》公羊家说等“《春秋》之义”为“《中庸说》”,即为《中庸》之“仲尼祖述”云云一段文字之解“说”,则沈氏据郑君立说成立与否且不论,然他严格区分了《中庸》与《中庸说》,是可知也;他将此等“《中庸说》”与《隋志》所著录之“戴禺【颙】《中庸传》、梁武帝《中庸讲疏》”相伦比,益可知也。但是,王先谦又截取了“沈钦韩曰:‘郑《目录》云: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别录》属通论”入《汉书补注》,〔111〕竟又引出徐复观的误判:“是沈氏亦以此(巍按:即‘《中庸说》二篇)即《礼记》中之《中庸》(巍按:即沈书所引郑《目录》所指者)。”〔112〕所以徐复观持之颇坚的所谓足以支持王柏之说的论据,颇有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

我们认为,王柏之说真正吸引后世学者的并不是他的史证,而是他从“文势”、“语脉”等方面对《中庸》文本的理论分析,即将它一分为二,而那些对他所作的史证的辩护,也深深地根源于这种义理上的剖析。这是王柏至今总不乏应和者的原因。我们要问,王柏以来到现有的研究,尤其是出土简帛所推动的相关研究,是否就能决定:一分为二的作法,就比从太史公、戴圣、刘向、郑玄到朱子一脉相承的“一篇”的通体理解更为优越呢?

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①自《孔子世家》著言“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113〕《中庸》或可拟于《周易》、《春秋》之伦,所从来尚矣!《礼记正义》引“郑《目录》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此于《别录》属《通论》。”〔114〕是知戴圣、刘向、郑玄诸君子皆表彰之,郑君且以为子思依凭此篇乃有发扬祖德之功。唐李翱《复性书》云:“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逹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115〕李氏盖有感于禅宗之传法将有伤于儒学而由《中庸》阐发传道之说。宋河南程氏云:“《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传于孟子。”〔116〕盖本于李氏,而平日讲论,义理益富。自朱子为之作《章句》,荟萃众说,复自出手眼,《中庸》乃成《四书》之归宿,为道学之纲宗、圣门之宝典。“一篇”之尊未有盛于此(亦未有贯于此)者也!

然自有宋一代,此篇之推崇称至,而歧议亦集。欧阳修《问进士策》以《中庸》“其说有异乎圣人者”而讥为“虚言高论”,实启清人崔述所谓《中庸》之说与“与孔孟之言皆不类”云云崔述:《洙泗考信录余录》,参见张心澂编著《伪书通考》448-449页所引。疑辨之端,盖此等学者未喻乎徐复观所谓自《论语》所载孔子晚年修得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之生命境界发展而来的一种思想与意境。而近年出土的简帛,使得向所谓令子贡“不可得而闻”的“性与天道”议题居然可见。对于有关的材料,自然不乏仁智之说,但是足以证明孔门自有这一环节或曰自有这一言辩论域,则是最大的惊喜与收获。可惜由此而返观《中庸》等公案,却未必只见其进未见其退,《中庸》分篇之说,即一端也。欧阳永叔同策有云:“若《中庸》之‘诚明不可及,则怠人而中止,无用之空言也。”欧阳修:《问进士策三首》,收在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48,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引文见675、676页。而自道学求之,“空言”变而为“实理”,自朱子之三传,王柏氏力主“诚明”为“纲”,“中庸”为“目”,混一之《中庸》,析为二篇,改易旧章,莫此为甚。以复“古”为名义,以己意分篇章,效者浸盛。张心澂编著《伪书通考》综述日人武内义雄撰《子思子考》“谓《中庸》是《子思子》之首篇。(巍按:见武内氏原文可知,说本清人翟灏,有理。)次述《中庸》上半与下半之间(张氏原注:即朱子《章句》二十章以前属上半,二十一章以下属下半。巍按,可补:第一章亦析入下半。)不特思想与内容不同,即文章亦迥然有异。故推定上半尚余存子思之旧,大约作于战国初年;下半思想已起急激之变化,约作于秦之晚年云。”〔117〕武内氏将《中庸》有关内容分为“子思派之著作原始者”(即“《中庸》上半”)与“子思后学”(即“《中庸》下半”),与王柏所分有所不同,但一析为二的大思路则从王柏来,这是他所坦承的,正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关于《中庸》的讨论与之持相近之见解也先引王柏之说一样。将朱子《中庸章句》之首章析入下半部分,似可算武内氏的首出之见,冯友兰也视之为“乃后来儒者所加”之一部分。〔118〕郭沂亦将此章排斥于其新编的“《〈中庸〉新编》”之外,列入其新编的“《〈天命〉新编》”;参见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448页。梁涛也不将之列入其新排的“《中庸》”而置于其新排的“《诚明》”。〔119〕他们可谓都是在大方向上尾随王柏之说的健者。由于首章在一篇中不言而喻的重要地位,他们做这样的处理,可见今人比古人更为大胆。从分析方法上看,除了义理辨析之外,文体分析方法的运用更为活跃。武内氏发挥陈澧《东塾读书记》之说区别为“记言体”与“说理之体”,并分别与“原始”的内容与较晚出的内容相联系。〔120〕冯友兰亦分为“论著体裁”与“记言体裁”,据之,以“中段似为子思原来所作……首末二段,乃后来儒者所加”,〔121〕大同小异。郭沂并未放弃此种分析法(即“记言体”与“议论体”之别),另外发展了一种更为大类的区分法,即“《论语》类文献”和“作为独立私人著作的今本《中庸》第二部分”,大体上以是否引有“子曰”云云为区分标准:“第一部分为古本《中庸》遗章,第二部分是子思佚篇《天命》。”其“《天命》新编”部分又析至于“五篇共二十九章”之繁。〔122〕梁涛亦辟有专节分别讨论“《中庸》前后部分文体的差异”、“《中庸》前后部分思想的差异”,大体认可郭沂等分析方法,而所分细部又与郭氏有很大的不同,如朱子《章句》之第20章“哀公问”以下段落,郭氏列入下部即“《天命》新编”的“第三篇”、“第四篇(前四章)”,〔123〕而梁氏则将此章之前大段落列入前部即“《中庸》”,而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以下一小段,列入下部“《诚明》”。〔124〕很显然,篇名“《诚明》”则本于王柏,而其对朱子《章句》该章的拆分起讫复与王柏不同,王柏是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一句放在上篇第九章。参见程元敏《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上册,518-519、525页。笔者必须声明,这里无意就《中庸》研究的整体风貌作出综述,而只是对愈演愈烈之分篇析章之趋势加以勾勒。毫无疑问,这是由王柏启端的学术史进程中显而易见的偏向。

这是一个让人堪忧的歧途,而非走向对文本进行完整贯通理解的大道。由于出土简帛的启示,近来的郭沂、梁涛等的研究一反武内义雄、冯友兰等前辈将《中庸》有关内容之著述年代往后拉的取向,纷纷回到传统的见解上来了,但是他们将王柏以来的研究策略变本加厉,将较为理论化、思辨色彩较强的第一章强拆硬置于下篇,实际上是将原文本的总纲削去,是符合还是违背了古人的述作之体呢?郭氏认为:“首列全篇纲要,然后再作具体论述,乃先秦时期的著书习惯。除传世的本篇和《大学》等外,郭店简《老子》、《五行》、《大常》等莫不如此。”〔125〕这话说得对,但是,这首章在“传世的本篇”中不是同样契合此例,何以必将之置于任意割裂后之另篇而后快呢?被重新安置的这一部分是否就与下文条理畅通了呢?将有“子曰”和没有“子曰”的有关材料作类型化的区分,前者冠以《中庸》、后者无论冠以“《天命》”或是“《诚明》”,不过都是把原来混一的《中庸》下侪于所谓《子思子》中的《累德》、《表记》、《缁衣》、《坊记》诸篇,如果子

①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67-68页。参见66页他自己的分篇法,大体一致。思子只是将孔子的话罗列起来,太史公还会称道什么“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它配作为《子思子》的首篇吗?而诚如学者所说,则史迁当改笔为“子思作《诚明》”或“子思作《天命》”了!然而有刻意区隔孔子之言的子思之“作”吗?笔者并不是反对创意,但是对于那些不顾文本依据而一逞臆见的作法不能不保持警惕而已。我认为,在关于《中庸》的研究中,徐复观的研究仍然是最为深入的。义理的阐发上自不用说,在将首章析离上篇的风气中,他采取了尊重传统的作法,彰显了他的特识,他虽也接受了王柏的大思路,但他较为谨慎。他的大体划分是有根据的:“其实,不仅如前所述,孔颖达的《礼记正义》,已分明分成两大章,而分属于五十二及五十三两卷”。①徐氏正是据此将自“天命之谓性”的第一章起,至“哀公问政”之第20章前段之“道前定,则不穷”止,为《中庸》本文之上篇;自第20章后半段之“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一直到第33章为止,为《中庸》本文的下篇。〔126〕他并未将下篇另立名目,也很可见他的特识。但是他所依据的所谓“孔颖达的《礼记正义》,已分明分成两大章,而分属于五十二及五十三两卷”实是有问题的。徐氏所据盖为通行的阮元校刻本,该本截止于“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为卷52,“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为卷53,〔127〕然吕友仁据以整理的工作底本景宋绍熙本《礼记正义》则截止于“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为卷60,“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以下为卷61,〔128〕而卷61又包括了《表记》的前一部分。〔129〕据称这八行本颇有优越之处:“经注及义疏合刻始于是本,书名题有‘注疏之称,亦始于是本,刊刻之精审远在十行本(巍按:即阮刻本之底本)之上。”〔130〕两种本子分卷乃至分卷的起讫皆不同。所以未见得孔颖达就如徐氏所说若阮刻本分卷然将《中庸》分为两大章,而后世有不同分卷之本的流传盖亦各因方便而分。由此而上推,孔颖达未必就有明确的将《中庸》一分为二的意识,是则徐氏之说虽较诸家所论为稳,然亦无确据也。而后进时贤纷纷以己意,进退出入诸章,更无忌惮,让人如何采信?总而言之,王柏分篇之见很不可靠,由此反身回到古来篇为混一之旧,或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进境。今于兹事不能不点到为止,而王柏由此出发,势不能不走到王肃伪造《家语》之定案,其中之纠葛,固不能不揭示之也。

d,或曰:“自汉、晋以来诸儒先未尝疑也,至于朱子,章分句析、研机极深而无间言也,子何为者而勇于妄论乎?”曰:“非敢妄也,有所证也。此书唯‘哀公问政章交抅为最深,加以王肃贸贸然独掇此章,充塞乎《家语》之中,此先儒之所以不疑也。”〔131〕

此以自王氏本人始创二篇之说,而此前从无人怀疑及之者,为受王肃所伪造《家语》之欺。巍按:此绝不可通之说也。学术史上联系《家语》来讨论《中庸》者,自朱子而始彰,然此前确无人牵合《家语》而论《中庸》至于引人注目者,则将所谓“先儒之所以不疑也”之罪归于王肃,吾人可一言而决,必为诬辞也。“王肃贸贸然独掇此章,充塞乎《家语》之中”之故安在?王氏自承“此书唯‘哀公问政章交抅为最深”,确为关键,此正上文所引“非《中庸》用王肃之词,是王肃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类,甚明”之所云云也。考王柏之分篇对《中庸》原文之割裂,以对朱子《章句》第20章“哀公问政”以下前部为甚:

《中庸章句》: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为政在人,《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语意尤备。)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自“哀公问政”至“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王柏将之归属于“下篇《诚明》”之第十章;自“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王柏将之列入“上篇《性道教》”之第九章。①将朱子所分之第20章不仅析在异章,而且至于异篇,改动不可谓不大。而他之所以如此分析的根据在于郑君的校语:“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正如紧接着下文自神其所发见云:

①参见程元敏《王柏之生平与学术》上册,527、525页。

②《孔子家语》第4卷,48-49页,参校以陈士珂本卷4,117-118页。e,幸有“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十有四字,郑氏所谓“误重在此”者,此感人之根乎,其论旧章之痕迹尚未磨也,其性参之位置尚莫掩也,使后世可以指瑕索瘢、正其苟合者,殆天意也。〔132〕

然而,正如程元敏所指出者:“《中庸》‘在下位不获乎上十四字重出,郑康成谓句在下,误重在此。下谓下章,或谓下段。鲁斋不以为然,乃谓此旧章之痕迹,犹未磨灭,下为下篇之下。其故意曲解古注甚显。”〔133〕王氏误解郑君犹未已也,乃进而据之指摘王肃。因《家语》相关文字如下:

《家语·哀公问政》17.1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方,板),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天道敏生,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者,犹(巍按: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本无‘犹字〔134〕)蒲卢也(蒲卢,蜾螺也【《魏晋全书》校勘记:据备要本‘螺作‘羸〔135〕】。谓土蠭也取螟蛉而化之。以君子为政化百姓亦如之者也),待化以成,故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以生也。礼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达道有五,其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也。五者,天下之达道,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孔子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能成天下国家者矣。”公曰:“政其尽此而已乎?”孔子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夫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兄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公曰:“为之奈何?”孔子曰:“齐(巍按:或作“斋”,字通)洁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财【货】而贵德,所以尊贤也;爵其能,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笃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敬大臣也(盛其官委任使之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忠信者与之重禄也);时使薄敛,所以子百姓也;日省月考,既廪称事,所以来百工也(既廪食之多寡称其事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绥【缓】远人也;继绝世,举废邦【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治天下国家有九经,其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跲,踬),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于上,民弗可得而治矣;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不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不顺于【乎】亲,不信于【乎】友矣;顺于【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于【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于善,不诚于身矣。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定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公曰:“子之教寡人备矣,敢问行之所始。”孔子曰:“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长始,教民顺也;教之慈睦,而民贵有亲;教(之)以敬,而民贵用命。民既孝于亲,又顺以听命,措诸天下,无所不可。”公曰:“寡人既得闻此言也,惧不能果行而获罪咎。”②

因《家语》下文有“公曰”云云,则“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以下在《家语》中明为孔子之语,此点为朱子所据,所以有“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之前之“子曰”为“衍文”之说,因其均为孔子之言,故不必在此特标示之,且由此以为皆孔子“同时之语”。而王柏以“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之前为界,割裂开来,分属下、上篇,与朱子以及朱子所据之《家语》均不能合辙,为反驳朱子而不能不反驳《家语》,故只有宣判所谓“是王肃用《中庸》之言,妄加‘哀公曰之类,甚明”,这是王氏推论之内在逻辑。今既知其分篇所据,乃出于对郑君的误解,则对王肃之攻击自不免犹如于沙上筑台矣。

①《古中庸跋》终于此。王柏:《鲁斋集(附录,补遗)》卷5,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2册,93页。f,又以班固“《中庸说》二篇”五字不列于诸子之上,而晦昧于古《礼经》之末,窃意子朱子未必见也,或见而未必注思也,不然以朱子之精明刚决,辞而辟之久矣,奚俟于今日哉!①

此又重提其自我发现之史证,貌似对朱子颇有恕辞,实则恰恰映照出他本人对《汉志》颜注之误解,此读书不寻文义好立异说者之绝妙写真,后学所当深戒者也。

王柏根据《家语·后序》,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谓《家语》历经数变、弥失本真之说,又兼据王肃之校勘工作,调转方向以为其“杂取”与伪托,是故从证据的运用上,对今本《家语》采用了“买椟还珠”的方式,从动机与逻辑上看,是《中庸》分篇说之无根推演的结果。这是王柏所谓王肃伪造《家语》说之真谛。

三、《家语》为王“肃私定以难郑玄”之说

与王应麟一则材料的误导如上文所述,王柏只是说《家语》为王肃伪托,并没有指出伪造的动机为何,王肃此书与郑玄的关系似乎并不在其关注范围之内。

宋儒除王柏外,对《家语》王肃伪作说推波助澜的似尚有王应麟。之所以说“似”,是因为他提供的一则材料,对后世起了绝大的误导作用(尽管他本人未必坚持此说),后人选择性地引用了他的疑似之说,构成《家语》伪书案的重要一环:确认王肃伪造《家语》的动机,在于反“郑学”。

学者对王肃的怀疑,最初缘起于郑玄之徒马昭的指控,《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郑注:“其辞未闻也”。王肃《圣证论》引《尸子》及《家语》难郑云:“昔者舜弹五弦之琴,其辞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郑云‘其辞未闻,失其义也。”《礼记正义》疏道:

今按马昭云:“《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又《尸子》杂说,不可取证正经。”故言“未闻”也。〔136〕

这是马昭质疑王肃的讼词原文。在《家语》伪书案上,虽然马昭提出了嫌疑犯的对象,且将其与郑玄牵连在一起,但是他并未有明文说王肃反郑学之类,可谓有其义而无其说,甚至可以说是闪烁其词的。至少从《正义》所引来看就是如此。但是王应麟《玉海》卷41则录为:

《汉志》,《论语》家《孔子家语》二十七卷,《注》,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隋志》,《孔子家语》二十一卷,王肃解。(梁有《家语》三卷,魏博士张融撰,亡。)……《孔丛》、《家语》并孔氏所传之旨。《唐志》,王肃注《孔子家语》十卷(旧《志》云王肃撰)。……《书目》,《家语》十卷,王肃注。……《家语》今自《相鲁》至《曲礼公西赤问》四十四篇,汉元封中孔安国集录(孔子十一世孙)……马昭曰:《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郑玄。〔137〕

今考《新唐书·艺文志》《论语》家“王肃,注《论语》十卷;又注《孔子家语》十卷”〔138〕,与王说合;又考《旧唐书·经籍志》《论语》家“《孔子家语》十卷,王肃注”〔139〕,与王应麟所谓“旧《志》云王肃撰”不同,不知王氏所谓“旧《志》”何所指。如果王说确有所据,则“王肃撰”《孔子家语》之说“旧《志》”已有之,然则王氏本人对《家语》看法又如何呢?从文末引“马昭曰:《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郑玄”来看,似是充满狐疑的。尤其重要的是,王氏所引校《礼记正义》所引又多出“肃私定以难郑玄”一句,照《玉海》所录,马昭明确认定王肃“私定”《家语》的动机在于“以难郑玄”。多出的七字是《礼记正义》之阙漏,还是《玉海》所臆加?

考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孔子家语》”条下云:

《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马昭谓今《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玄。)〔140〕

据《汉艺文志考证》,所引马昭之语与《礼记正义》同,而“肃私定以难玄”则为王应麟之按语,非马昭原文。盖王氏参考了颜师古的注文,而有所推论,此从“马昭谓今《家语》”之表述中“今《家语》”三字非马昭原文,而取自颜师古之文,是可知也。

对比《玉海》与《汉艺文志考证》,有关《孔子家语》的记载,似可断定《玉海》所录之文,盖由于手民将王应麟之按语误为正文(此处即马昭之语)所致。因古书将按语与正文区别开来的办法是将字体缩小一点而已,很容易讹传。

惟《家语》为“肃私定以难玄”之说,王氏持之未必甚坚。此点不烦屡举,考之王氏代表作《困学纪闻》即可知。《困学纪闻》在王应麟著作中的重要性,诚如其子昌世所说:“吾父平生书最多,惟《困学纪闻》尤切于为学者。”①考虑到《困学纪闻》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今将该书论及《家语》者一并录出,一窥其对《家语》之见解,比较其与《汉艺文志考证》及《玉海》所收王氏见解之异同。

①见《元刊本困学纪闻牟应龙序》所引,收在〔宋〕王应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栾保群、田松青、吕宗力校点《困学纪闻》,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张拱”,出《曲礼》注。(“室中不翔”注:“行而张拱曰翔。”)“叶拱”,出《书大传》。(“子夏叶拱而进”,又《家语【巍按:辩乐解】》“师襄子避席叶拱而对”。注:“两手薄其心。”)【巍按:王氏采王肃注之例,此处似以《书大传》早于《家语》,近于《家语》为“肃私定以难玄”之说。】〔141〕(1)

《家语·终记》云:“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吾将安仗?哲人其萎,吾将安放?”《檀弓》无“吾将安仗”四字。或谓庐陵刘美中家古本《礼记》,“梁木其坏”之下,有“则吾将安仗”五字,盖与《家语》同。【巍按:王氏以《家语》与“古本《礼记》”存古之例。】〔142〕(2)

“养老”,在《家语(巍按:正论解)》则孔子之对哀公,在《书大传》则春子之对宣王。记《礼》者兼取之。(翁元圻注:《王制》、《内则》)【巍按:王氏存《家语》、《史记》异文异说,又以为《礼记》有“取”于《家语》之例。】〔143〕(3)

《南风》之诗出《尸子》及《家语》,郑氏注《乐记》云:“其辞未闻。”【巍按:王氏两存郑、王异说,不置可否。】〔144〕(4)

孔子曰:“国家有道,其言足以治;国家无道,其默足以容。”盖铜鍉伯华之行也。(《大戴礼》、《家语》。【阎若璩按:《大戴礼记》作“桐提”,此从《家语》。】)曾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易以俟命,不兴险行以侥幸。”《中庸》之言本此。【巍按:王氏以为《中庸》“本”于《家语》之例。】〔145〕(5)

《曲礼》:“刑不上大夫。”《家语【翁元圻注:五刑解】》:“冉有问刑不上于大夫。孔子曰:‘凡治君子,以礼御其心,所以属之以廉耻之节也。”其言与贾谊书同,【巍按:有注“按:《新书·阶级篇》:……”】而加详焉。谊盖述夫子之言也。《秋官·条狼氏》誓大夫曰鞭,恐非周公之法。【巍按:王氏以为贾谊书有本于《家语》之例。】〔146〕(6)

《易本命篇》与《家语【翁元圻注:执辔篇】》同,但《家语》谓子夏问于孔子,孔子曰:“然。吾昔闻老聃,亦如汝之言。”子夏曰:“商闻《山书》曰”云云。《大戴》以“子曰”冠其首,疑此篇子夏所著,而大戴取以为《记》。【巍按:王氏据《家语》以为《大戴礼记·易本命》本出子夏所传之例。】〔147〕(7)

臧文仲“废六关”。【翁元圻注:文二年。】《家语》【翁元圻注:颜回篇】云:“置六关。”注谓“文仲置关以税行者,故为不仁。”【巍按:王氏本于王肃存《左传》、《家语》异文之例,参见前文。】〔148〕(8)

《史记》:仲尼弟子“颜高,字子骄。”【翁元圻注:见《仲尼弟子列传》】定八年《传》:“公侵齐,门于阳州。士皆坐列,曰:‘颜高之弓六钧。皆取而传观之。阳州人出,颜高夺人弱弓,籍丘子钅且击之,与一人俱毙。”岂即斯人欤?《家语【翁元圻注:弟子解】》作“颜刻”。《孔子世家》云:“过匡,颜刻为仆。”古者文武同方,冉有用矛,樊迟为右;【翁元圻注:哀十一年】有若与微虎之宵攻,【翁元圻注:哀八年】则颜高以挽强名,无足怪也。【巍按:王氏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左传》之“颜高”即《家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颜刻”,全祖望《经史问答六》非之。此条可视为王氏存《史记》、《左传》与《家语》异文之例。】〔149〕(9)

……曰:“有子、曾子并称,然斯道之传,唯曾子得之。子思、孟子之学,曾子之学也,而有子之学无传焉,何欤?”曰:“曾子守约而力行,有子知之而已。智足以知圣人,而未能力行也。《家语【翁元圻注:弟子解】》称其‘强识好古道,其视以鲁得之者,有间矣。”……【巍按:王氏引《家语》立说又一例,可与第7条并参。】〔150〕(10)

申枨,郑康成云:“盖孔子弟子申续。”《史记》云:“申棠,字周。”《家语》云:“申续,字周。”【翁元圻注:以上《论语释文》之文。】今《史记【翁元圻注:仲尼弟子列传】》以“棠”为“党”,《家语【翁元圻注:弟子解】》以“续”为“绩”,传写之讹也。……【巍按:王氏存《史记》、《家语》异文,并以《家语》“传写之讹”之例。】〔151〕(11)

《刘子·谨独篇》曰:“颜回不以夜浴改容。”《颜氏家训【翁元圻注:勉学篇】》曰:“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皆未详所出。《家语【翁元圻注:弟子解】》“曾参少孔子四十六岁”,非老而学者。【巍按:王氏据《家语》驳斥《刘子》、《颜氏家训》之例。】〔152〕(12)

蘧伯玉,《史记》谓“孔子所严事”,不当在弟子列。《礼殿图》有之,而唐、宋皆锡封从享。公伯寮,非孔子弟子,乃季氏之党,致堂胡氏之说当矣。《家语》不列其名氏,盖自《史记》失之。《家语》有县亶,字子象,《史记索隐》以为县丰,唐、宋封爵,皆不及焉。《礼记·檀弓》有县子,岂其人与?【巍按:王氏疏通《家语》、《史记》、《礼记》考证孔子弟子之例。】〔153〕(13)

《家语【巍按:本姓解】》:“齐太史子余叹美孔子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无位而空王之也。董仲舒《对策》云:“见素王之文。”贾逵《春秋序》云:“立素王之法。”郑玄《六艺论》云:“自号素王。”卢钦《公羊序》云:“制素王之道。”皆因《家语》之言而失其义,所谓郢书燕说也。《庄子【翁元圻注:天地篇】》云:“玄圣素王之道。”祥符中谥孔子为“玄圣”,后避圣祖名,改“至圣”。【巍按:王氏以《家语》为董仲舒、贾逵、郑玄、卢钦等汉儒所据之例。】〔154〕(14)

《家语【翁元圻注:三恕篇】》、《荀子【翁元圻注:宥坐篇】》谓:“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韩诗外传【翁元圻注:三】》、《说苑【翁元圻注:敬慎篇】》皆云:“观于周庙,有欹器焉。”《晋·杜预传》云:“周庙欹器,至汉东京犹在御坐。”当以周庙为是。【巍按:王氏据《韩诗外传》、《说苑》、《晋书·杜预传》以《家语》与《荀子》同误之例。原书标点有误,做了订正。】〔155〕(15)

《皇览·记阴谋》:“黄帝《金人器铭》:武王问尚父曰:‘五帝之诫,可得闻乎?尚父曰:‘黄帝之戒曰:吾之居民上也,摇摇恐夕不至朝。故为金人,三封其口,曰古之慎言。”【翁元圻注:见《太平御览》五百九十】按《汉·艺文志》“道家”有《黄帝铭》六篇。蔡邕《铭论》:“黄帝有《巾机》之法。”《皇览》集于魏文帝时,汉《七略》之书犹存。《金人铭》【翁元圻注:载《家语·观周篇》】盖六篇之一也。【巍按:此条备考。若王氏亦以此处所谓《金人铭》为载于《家语》者,则或亦以《家语》为渊源有自矣。】〔156〕(16)

综合散见各条涉及《家语》之记载,可以归纳出王应麟《困学纪闻》对《家语》的整体看法来。除第(1)条较近于(也只是可能性地接近)《家语》为“肃私定以难玄”之说,第(4)条兼录郑、王异说外;其它或谓《家语》为《礼记·中庸》,贾谊《新书·阶级》,汉儒董仲舒、贾逵、郑玄、卢钦等所本,或谓与古本《礼记》同存古貌,与《左传》、《史记》有异文,或援引《家语》以立说,综计有十数条之多。三占从二,王氏之视《家语》,大体不作伪书观。此种见解,与朱子较近而与王柏为远。这似为王氏较为成熟的看法。当然,毕竟有《汉艺文志考证》及《玉海》提到“肃私定以难玄”的看法,所以王氏对此也是心迷意乱的。

然而,在后世的流传中,他的此种见地隐而不彰,倒是《玉海》所载王氏未定之见不但被讹传为马昭的话,而且影响颇为广远。举其要者,如《经义考》卷278“拟经(十一)”于“《孔子家语》”之“王氏(肃)《孔子家语解》:《隋志》二十一卷,存”下有云:

马昭曰:“《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郑玄。”朱彝尊撰、翁方纲撰、罗振玉撰:《经义考·补正·校记》卷278,第4册,1860页下栏。〔清〕朱彝尊撰、林庆彰等主编:《经义考新校》卷278,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册,5021页,于此条下有校勘记云:“文津阁《四库》本无‘马昭曰此条内容。”看来《经义考》或本有不载此条的,但是对后世有深刻影响的,是载有此条的本子。这可以说是后学选择性接受关于《家语》疑伪观点的一个生动例子。

比《礼记正义》多出“肃私定以难郑玄。”与《玉海》所载内容全同,朱彝尊当据《玉海》而录,误将王氏按语为马昭原文,颇有为王肃伪书案提供伪证之嫌。

无独有偶,顾颉刚、杨向奎著《三皇考》,论及《孔子家语》说:

《孔子家语》这部书,名义上是孔子的弟子所记,甚至可说为《论语》之所由出。巍按:据《家语》之《后序》,《家语》为《论语》编润之“余”,至王柏《家语考》误解《后序》,乃谓“予读《家语》而得《论语》之原”,辨见前文。顾、杨之说,盖沿袭王氏之误而来。然而王肃的《孔子家语解自序》上很露出伪作的马脚。……

可是这样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给人相信的。所以这书一出来,郑玄的弟子马昭就说:“《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肃私定以难郑玄。”(《玉海》卷四十一引)其后颜师古注《汉书》,于《艺文志》“孔子家语”条也注道:“非今所有《家语》。”这个问题,直到清代中叶而完全解决,孙志祖作《家语疏证》,范家相作《家语证伪》,就内容研究,寻出每篇每章的根据及其割裂改窜的痕迹,于是这一宗造伪书的案子就判定了。所以,我们对于《孔子家语》只须当作王肃的学说看便得。顾颉刚、杨向奎:《三皇考》,原载1936年1月出版之《燕京学报专号》之八,见吕思勉、童书业编著《古史辨(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中册,148-149页。

顾颉刚、杨向奎比朱彝尊进步的地方,在于明确了证据之出处,即所录“《玉海》卷四十一引”是也。但是他们不引《礼记正义》而引晚出之《玉海》,就颇有可议之处;他们更不知道肃所谓“肃私定以难郑玄”实为王应麟之按语,难免考据不精之诮;王氏原来参考了颜师古之说而出此按语,今顾、杨两氏将两者罗列以为《家语》伪书之证据,又陷入循环论证之格套。如果对《家语》之怀疑多建立在此等可疑的论证上,我们又如何相信这种定案呢?不幸《玉海》这类例子绝非孤例。

顾颉刚关于《家语》的此类看法,又见于《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而引及马昭的话又有不同,然亦出于《玉海》:

可是这等奇巧的事是不容易给人相信的。所以这书一出来,郑康成的弟子马昭马上就说:“今《家语》系王肃增加,非刘向校录之旧”(《玉海》引)后来颜师古注《汉书》,于《艺文志》“《孔子家语》”条亦注云:“非今所有《家语》。”这个问题到了清代中叶而完全解决,孙志祖作《家语疏证》,范家相作《家语证伪》,逐篇逐章寻出其依据,并指出其割裂改窜的痕迹,于是这一宗造伪书的案件就判定了。〔157〕

此处顾氏所用证据与前文不同之处,在于“非刘向校录之旧”七字,然这回引得尤其蹊跷,竟不具卷数!笔者遍查《玉海》而不得出处。今检范家相《家语证伪》“读《家语》杂记”有云:

《玉海》载马昭之言曰:“今《家语》系王肃增加,非刘向校录之旧。”此即《乐记》中《孔疏》之言也。〔158〕

范氏所引也未具《玉海》卷数,文字与顾氏所引全同,我们有理由推断,范书盖为顾氏所本。但笔者还是检不到“非刘向校录之旧”之文!也许是笔者不够仔细,但更可能是范、顾一辈学者宁肯搜罗一些对于一厢情愿的假设有利但未必可靠的“证据”,这怎能让人信服呢?总之,关于马昭的指控,后世流传的与《礼记正义》所载不同的版本,均颇为可疑,且不论马昭是否有资格充当证人。王应麟的《玉海》在其中的作用,真的很耐人寻味。《宋元学案》之《深宁学案序录》,全祖望有云:

四明之学多陆氏,深宁之父亦师史独善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以接朱氏,从楼迂斋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宋史》但夸其辞业之盛,予之微嫌于深宁者,正以其辞科习气未尽耳!若区区以其《玉海》之少作为足尽其底蕴,陋矣!〔159〕

行文至此,笔者不免亦有一叹,凡以《玉海》所载马昭云云证王肃之伪造者,能逃全氏“陋矣”之讥乎?

惟有宋一代,在王应麟之前,与《玉海》所录王氏按语之见相同者,早已有人,其中涉及伪书案者,亦颇为武断,今谨录其说,附辨于此,亦以免以私意取舍材料之诮也。

北宋刘恕编《资治通鉴外纪》卷一,论及古来三皇五帝之传说,有云:

六经惟《春秋》及《易·彖、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仲尼所作,《诗》、《书》仲尼刊定,皆不称三皇五帝三王。……故知《六韬》称三皇,《周礼》称三皇五帝,及管氏书皆杂孔子后人之语,校其岁月,非本书也。先秦之书存于今者,《周书》、《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邓析子》、《尹文子》、《孙子》、《吴子》、《尉缭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论语》、《墨子》称三代,《左氏传》、《国语》、《商子》、《孟子》、《司马法》、《韩非子》、《燕丹子》称三王,《穀梁传》《荀卿子》、《鬼谷子》、《亢仓子》称五帝,《亢仓子》又称明皇圣帝,……惟《文子》、《列子》、《庄子》、《吕氏春秋》、《五经纬》始称三皇,《鹖冠子》称九皇,……秦初并六国,丞相等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上尊号,王为秦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乃知泰【巍按:当作“秦”】以前诸儒或言五帝,犹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纪》,乃曰兼三皇五帝,号曰皇帝,误也。〔160〕

其说颇能揭示信古之过,而发《古史辨》创编者顾颉刚“层累造成说”之先声,深得学者认可。如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极称之曰:

刘氏以三皇五帝,古无其人,仲尼所不道,秦以前或言五帝,犹不及三皇。其识甚卓!〔161〕

刘氏之论卓则卓矣,由此论及《家语》伪书案,说道:

论者以《世本·帝系》、《大戴礼·五帝德》、《家语·宰我问》与《史记·本纪》同以黄帝为五帝,则三皇乃少一人。故《甄耀度》以燧人、《白虎通》以祝融或以共工同牺农为三皇,郑玄注《中侯救省图》引《运斗枢》以伏牺、女娲、神农为三皇,轩辕、少昊、高阳、高辛、陶唐、有虞六代为五帝,德合北辰得天皇之气者皆称皇,协五帝座星者皆称帝,故三皇三而五帝六也。梁武帝以伏牺、神农、燧人为三皇,黄帝、少皥、颛顼、帝喾、帝尧为五帝,而曰:舜非三王亦非五帝与三王为四代而已。郑及诸儒自相讥病,其指不通。《世本》经秦历汉,儒者改易。《大戴礼》出于《世本》。《家语》王肃私定以难郑玄,故有冉有问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按孔子时未有语三皇五帝,言者皆周末秦已后伪书耳。马昭云“《家语》王肃增加,非郑玄所见。”孔颖达云“王肃欲《家语》与经传符同,故强为之辞,冀合其说。”所言虽同司马迁,而不足为迁之助。〔162〕

刘恕“《家语》王肃私定以难郑玄”之说,是王肃伪造《家语》说之表述极为明确者,亦为此论之较早出者。他一方面远本马昭之说:“《家语》王肃増加,非郑玄所见”,(此处所引可以参证今本《礼记正义》所引并未有脱漏,正为刘氏所据。)一方面又片面采用了群经注疏中对王肃质疑的那一方向的指控,即《左氏· 哀公十四年传正义》刘氏所引“孔颖达云”云是也,辨已见前文。这种论证方式值得注意,充分反映了经疏的影响。尽管其具体观点的流传远不如王应麟《玉海》为广,但提供了新的证据,即所谓“《家语》王肃私定以难郑玄,故有冉有问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我们当讨论,《家语》中出现孔子论及“三皇五帝”等的记载,是否与郑王之争有关,是否足以说明“《家语》王肃私定”?

“冉有问孔子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云云,见于今本《家语·五刑解》,该篇主旨,有学者作了“题解”:“因篇首有‘三皇五帝不用五刑的话,因以‘五刑解名篇。解者,所以解释圣人制作五刑的本意,及干犯五刑的原因,如何才能防止其不犯,并对‘刑不上大夫的用意,是为了‘以礼御其心,以廉耻励其节,作了有说服力的解释。”〔163〕与《五刑解》有关内容相近而可资比较的材料,有《大戴礼记·盛德》、《大戴礼记·本命》、《新书·阶级》参见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时代和性质问题的再研究》,320页。,但是它们均无关于“三皇五帝”的记载,值得注意。《家语·五刑解》除了篇首就记“冉有问于孔子曰:‘古者三皇五帝不用五刑,信乎?孔子曰:‘圣人之设防,贵其不犯也,制五刑而不用,所以为至治也。……”文中又记孔子之语:“三皇五帝之所化民者如此,虽有五刑之用,不亦可乎!”〔164〕《孔子家语》整书所载“三皇五帝”文字仅见此两处,关于“三皇”之正文,亦仅具此篇。然无论是今本王肃注《家语》(《五刑解第三十》),还是敦煌本(《家语卷第十》)之注文,均未有涉及郑玄者,惟《家语· 礼运》32.1“孔子曰:‘昔大道之行,(王肃注:此谓三皇五帝时大道行也。)……”〔165〕而《礼记·礼运》郑玄注则为“大道,谓五帝时也。”〔166〕王肃注文比郑玄多出“三皇”,是为不同,盖王氏兼据《五刑解》有“三皇五帝”明文,从整书着眼,而有此注,未必为“难郑玄”。另外,王肃注《家语·正论解》41.7之“三坟五典”曰:“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167〕巍按:《左氏· 昭公十二年传》“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正义》:“《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郑玄云:‘楚灵王所谓《三坟》、《五典》是也。贾逵云:‘《三坟》,三王【皇】阮校:“宋本‘王作‘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168〕《文选》卷16潘安仁《闲居赋》李善注引“贾逵曰:《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169〕刘恕《资治通鉴外纪》卷一引“贾逵云:《三坟》,三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皆可以参证。可知,王肃之注“三坟五典”与郑玄同,盖均本于贾逵之说也。此点为伪《古文尚书》大序所本,又进一步推延坐实以说曰:“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170〕顾颉刚说:“然则三皇之书为《三坟》,五帝之书为《五典》,经传本无其文而是伪孔推出来的。”〔171〕恐忽略了贾逵、郑玄、王肃一脉相承的这一重要环节。以上两则,为王肃注文中明文涉及“三皇”之全部例证,加上正文“三皇五帝”两则,均与所谓王肃“难郑玄”无关。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说,若谓《孔子家语》正文或注文涉及“三皇”之部分,为有王肃攻击郑学之嫌疑,那真是奇谈。

①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338页。此可见顾氏对《家语》的看法深受伪《古文尚书》案的负面影响。当然,在“五帝”观上,王肃颇有借注《家语》,而对郑玄之说加以责难者。这类批评集中在《五帝》篇,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之“《孔子家语·五帝篇》”及《中国辨伪史略》等书文对此作了深切的阐发。前者说:“王肃虽也是一个通学者,但他的思想比较接近于古文学家。他反对谶纬,他只要抱着几部经记。对于上面的问题,他有两个主张:第一是没有所谓五精感生说;第二是不承认五帝之外再有五天帝。这都是和郑玄立于反对的地位的。”〔172〕后者说:“郑氏说王者的祖先是天上的五帝,上帝们把自己的血统降到世上,就成了人间的五帝;王氏说五行之神为五帝,和人间的明王本没有联属的关系,人间的明王死了之后,后人把他们上配五帝,他们方发生了关系;这是二家的根本歧异之点。”〔173〕但是顾氏全盘承受并发展了相传《家语》为王肃所伪托之说,一则曰:《家语》“正文是王肃作,注亦王肃作;正如《伪古文尚书》,经与注出于一手。”①再则曰:“这是对于谶纬的大反动!这是‘留术数而去鬼神的大手笔!郑玄所谓‘六天,所谓‘德合北辰者称皇,德合五帝坐星者称帝,他都用了自撰的孔子语言,摧陷而廓清之了!”〔174〕顾氏颇能论定王肃之说在学术思想史上的价值,但是他说王肃《家语》自作而自注,说《家语》为王肃“自撰的孔子语言”,让人不能无疑。今以在顾氏分析基础上加按语的方式,略申质疑。

王肃所注《孔子家语》关于“五帝”的记载,最蹊跷的地方,也许是在全书44篇中,竟占了篇目重叠且前后还紧接的两篇。诚如顾氏所说“这两个五帝系统:(一)《五帝德》——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二)五帝——太皡、炎帝、黄帝、少皞、颛顼,截然不同,然而会得并存于《家语》,会得并出于孔子之口(一对宰我说,一对季康子说),会得成为联接的两篇(《五帝德》第二十三【巍按:属于卷第五】,《五帝》第二十四【巍按:属于卷第六】),这岂非大怪事!”〔175〕

此事诚怪!我们以为如果以之为王肃伪造的一个蛛丝马迹,则属更大的怪事。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引及康有为说有云:

刘歆欲臆造三皇,变乱五帝之说,以与今文家为难,因跻黄帝于三皇而以少皡补之;……又惧其说异于前人,不足取信,于是窜入《左传》、《国语》之中。……而不知其犹有《逸周书》遗文不能弥缝也。夫出于一己者则较若画一,偶见他书者辄判然不同,其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176〕

且不论“刘歆欲臆造三皇,变乱五帝之说,以与今文家为难”之说,能否成立。但是康氏所谓“夫出于一己者则较若画一,偶见他书者辄判然不同,其为己所私造尚待辨耶”的分析尺度是值得注意的,准此以衡,则《家语》诚若为王肃一手所造,则两种帝系已不能自合辙,用顾颉刚的话来说“头脑比郑玄为清楚”〔177〕的王肃,何以精神分裂若此耶?《家语》正文与王肃注文如顾颉刚所云“和郑玄立于反对的地位的”,集中在《五帝》篇,如果《家语》为王氏伪造,出于“难郑”的目的,只保留《五帝》正文与注文就足矣,何必再叠床架屋地罗列与《大戴礼记》大体颇为接近的《五帝德》篇,在王氏主旨无关紧要的地方却好像预留下抄袭的证据等人来揭发似的。“头脑比郑玄为清楚”的王肃,何至于出此不智之一途?

事实上,这两篇文字与王肃的思想皆有合有不合,或者说王肃对之采取了各取所需的态度。要明了这一点,当重温一下当年的王肃与郑玄之争。

关于五帝问题之郑、王异见,《礼记·祭法正义》有极扼要的引述:

肃又以郊与圜丘是一,郊即圜丘,故肃难郑云:“按《易》‘帝出乎震,‘震,东方,生万物之初,故王者制之。初以木德王天下,非谓木精之所生。五帝皆黄帝之子孙,各改号代变,而以五行为次焉。何大微之精所生乎?又郊祭,郑玄云‘祭感生之帝,唯祭一帝耳。《郊特牲》何得云‘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又天唯一而已,何得有六?又《家语》云‘季康子问五帝。孔子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及土,(四)吕友仁校:“四分时化育” 阮本同。魏氏《要义》作“分四时化育”。浦镗校云“四”字衍,孙诒让《校记》同。见〔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卷55,下册,1821页。据此删“四”字。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是五帝之佐【天】孙校:“佐”下,疑夺“天”字。雪克辑校:《孙诒让全集·十三经注疏校记》,下册,514页。也,犹三公辅王,三公可得称王辅,不得称天王。五帝可得称天佐,不得称上天。而郑云以五帝为灵威仰之属,非也。玄以圜丘祭昊天最为首礼,周人立后稷庙,不立喾庙,是周人尊喾不若后稷及文、武,以喾配至重之天,何轻重颠倒之失所?郊则圜丘,圜丘则郊,犹王城之内与京师,异名而同处。”又王肃、孔晁云:“虞、夏出黄帝,殷、周出帝喾,《祭法》四代禘此二帝,上下相证之明文也。《诗》云‘天命玄鸟,‘履帝武敏歆,自是正义,非谶纬之妖说。”此皆王肃难,大略如此。〔178〕

王肃与郑玄一大争议之点,是郑氏以为五帝为“灵威仰之属”的五天帝,而王氏以为“五帝皆黄帝之子孙”的五人神。参考《家语·五帝》之王注,事实上王肃并不排斥“天五帝”之说,惟以“天”之“五行”神为“天五帝”与郑玄不同,又强调此天五帝不可与惟一之“天”同尊,即所谓“五行佐成天事,谓之五帝。”王与郑更不同的是,王者“法五行更王,终始相生”,即王者法天而有五人神(其间关系如天之五行般“终始相生”,其实质是人之血脉关系,即“五帝皆黄帝之子孙”是也),与郑玄等“五精之帝下生王者”(其实质是上“下”关系,即一一为分别之“天”“下生”或曰“感生”是也)不同。

郑学之徒马昭与持仲裁态度的张融皆不同意王肃“五帝皆黄帝之子孙”之说,极力论证“五帝非黄帝之子孙”之说,此处不具引,与本文密切相关的是,“五帝皆黄帝之子孙”之说与《家语·五帝》“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之系谱明相违背,而与《家语·五帝德》“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隐约相合,亦即相当于孔疏所谓“其《大戴礼》……司马迁为《史记》依而用焉,皆郑所不取。”然王肃紧接着说“各改号代变,而以五行为次焉。”则又刺取《家语·五帝》之说。是知王肃于《家语》之《五帝德》与《五帝》各取所需,隐括其辞,以与郑玄争辩,若为一手所造,恐不如是之曲尽周折也。顾颉刚说“《孔子家语》,不但是一部伪书,而且是一部杂凑书。”我们以为,仅就《五帝德》、《五帝》两篇观之,是书确不免于“杂凑”之讥,然必谓王肃所伪造,所谓“这是王肃的造伪以辨伪的手段”, 以上均见顾颉刚撰、王煦华导读《秦汉的方士与儒生(附:〈中国辨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91页。则尚需更多暂缓判断之从容,此其一。

其二,《礼记·郊特牲正义》,云:

贾逵、马融、王肃之等以五帝非天,唯用《家语》之文,谓大皞、炎帝、黄帝五人之帝【帝之】孙诒让校:“之帝”二字宜乙。雪克辑校:《孙诒让全集·十三经注疏校记》,下册,471页。属,其义非也。又先儒以《家语》之文,王肃私定,非孔子正旨。〔179〕

若据前说,则“用《家语》之文”“以五帝非天”“谓大皞、炎帝、黄帝五人帝之属”不自王肃始,王氏不过承贾、马之学而立说,岂可径断为王肃之“造伪”?

其三,顾颉刚也引了上文《礼记·祭法正义》的话,评论道:“这一段话,很显明地排斥郑玄的感生之说和六天(五天帝加一天皇大帝)之说,很显明地抬出了《孔子家语》来做自己的‘圣证。”实即“造伪书”。〔180〕《家语》本文与孔疏所引有不同,《正义》有所省略。关于“季康子问五帝”云云,《家语·五帝》原文如下:“孔子曰:‘昔丘也闻诸老聃曰:天有五行……” 《孔子家语》卷6,65页上栏。隋朝萧吉《五行大义》有引“孔子曰:昔丘也闻诸老聃云:天有五行,木金水火土,其神谓之五帝。”盖本《家语》。参见刘国忠著《五行大义研究》“附录五:《五行大义》校文”,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159页。王肃若要自造“圣证”,加强论证力度,何以又让孔子“闻诸老聃”呢?

积此诸疑,又,胡平生已引“出土材料证明‘五行更王之说出现很早”,参见氏著《阜阳双古堆汉简与〈孔子家语〉》,《国学研究》第7卷,2000年,534页。顾颉刚之说不能为定论。

四、结论

从《孔子家语》伪书说的理论构成来说,与马昭的王肃“增加”说具有同等重要性的是后人对唐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语》”之诠释,这可以说是它的第二根支柱。其实颜氏本意未必具有质疑今传《家语》文本可靠性的负面意义,而包括《隋书·经籍志》等文献所彰显的唐人主流见解,是认为《家语》为“孔氏所传仲尼之旨”。颜师古的注语到宋代王柏手里,才发展成“古《家语》”|“今《家语》”这样文本两分的说法,才提出《家语》为“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这一系统看法。然而,只要我们覆按王肃注解之语,尤其是某字“宜为”某字之例,细审王肃之校勘成绩,可知正是王肃本人最早将这些文献与《家语》的相关性明白揭示,光明正大提出来让人留意的。后人乃循流忘源,反以为王氏作伪的证据,真是极大的反讽。不仅如此,王柏此说的逻辑起点,在于为批驳朱子借证于《家语》校正《中庸》而发,以为他提出将《中庸》分为二篇的创说扫清道路。由于王柏根据了《家语·后序》的有关说法加以曲解后提出所谓《家语》历经数变、弥失本真之说,又兼据王肃之校勘工作调转方向以为其“杂取”与伪托,是故从证据的运用上,对今本《家语》采用了“买椟还珠”的方式,从动机与逻辑上看,是《中庸》分篇说之无根推演的结果。这是王柏所谓王肃伪造《家语》说之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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