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时期,王光祈结合对少年中国学会的指导,在《新青年》、《少年中国》等刊物上多次撰文,就中国社会面临的诸多重要问题进行认真思考并发表自己的见解,提出予以解决的具体主张或方案,从而形成了他的关于中国社会改造的思想。王的社会改造思想以新文化运动为背景,以少年中国学会为依托,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但也存在着排斥“主义”和“政治活动”等偏向。
关键词:王光祈;少年中国运动;预备工夫;社会活动
作者简介:陈先初,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 长沙 410082)
1918年6月底,王光祈等人发起筹备少年中国学会,一年后,学会正式成立。这是五四时期会员最多、影响最大的社团组织。作为这一组织的主要发起者和主要领导者,王光祈自始即对学会倾注了满腔热情。为对学会工作进行指导,他在《新青年》、《少年中国》等刊物多次撰文,就中国社会面临的诸多重要问题进行认真思考并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提出予以解决的具体主张或方案,从而形成了他的关于中国社会改造的思想。王光祈的社会改造思想,以新文化运动为背景,以少年中国学会为依托,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特征。对其予以重视并加强研究,无论于王光祈个人,还是于新文化运动,都很有必要。
一、以少年中国运动,图中华民族复兴
从筹建少年中国学会、投身新文化运动第一天起,王光祈就以改造中国为己任,把开展少年中国运动,谋求中华民族复兴,作为奋斗的总目标。
少年中国运动,是王光祈对自己及其同人所倡导的中国社会改造运动的独特称谓,其基本含义是,从中国少年下手,或以中国少年为表率,改变国人传统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提倡和形成具有创造性的、社会的和科学的生活,从而达到改造中国社会之目的。这样一种重在改造人而不是改变外部环境的社会改造运动,本质上“是一种自反的自修的国民改造运动”,其基本依据是,中国的良好社会之所以不能养成,全在于无良好人民之故,因此改造国民性是改造中国社会的关键。
意识到国民性的重要并致力于对其进行改造,这样的努力在近代以来并不少见,孙中山主张的训政运动即是一例。王光祈将训政运动与少年中国运动进行了对比,认为训政需满足两个前提条件,一是须待到革命党夺得政权之后,二是训政党人至少要有大部分是贤人。然而现在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故所谓通过训政提升国民程度不过是欺人之谈。反观少年中国运动,则完全不受这两条的束缚。“我们的运动第一无须夺得政权,第二我们亦不必具备贤人资格”;“我们只是自己教训自己,同时再以其修养所得者,分给一些与我接近的人民,使他们随时都在进步之中”。{1}因此结论是,只有少年中国运动,才最具有实际操作性,而且可以“轻而易举”地开展起来,当然它也最为有效。
说少年中国运动是国民改造运动,是就其下手处而言;而就这一运动的最终目的言,其又是一种中华民族复兴运动。后一种意义上的改造运动,诚然离不开国民的“自反自修”,不过也需要有其他的途径或方法来推进。为此,王光祈进一步提出了两个方面的任务,一是复兴民族文化,一是改造民族生活,他分别称之为“民族文化复兴运动”和“民族生活改造运动”。
民族文化复兴的命题,实际上自鸦片战争之后就被逐渐提出来了,不过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它所呈现的是学习西方文化的曲折形式。从洋务运动采用西方的机器制造技术,到戊戌、辛亥时期引进西方的政治制度,再到五四时期输入西方的精神文明,形式上是采用近代西方文化,实际上是为了拯救中国文化。然而这里却有一个悖论: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都以西方为募本,则其文化的中国性质如何体现?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近代以来才不断同时传出保存或复兴“民族文化”的呼声,王光祈的“民族文化复兴”主张,也由此而出。王光祈认为,鸦片战争以后,人们一边学习西洋文化却对西洋文化始终不甚了解,直到现在才真切认识到以前人们对西洋文化的理解是错误的。要了解西洋文化,必须从它的哲学、宗教、科学、美术等方面下手,以寻求其根本思想之所在。这是中国人寻求西洋文化的绝大进步。但是吊诡的是,这种进步又带来了本族文化的极大危险。以前人们只看到西洋文化的皮毛,而对于本族文化始终未尝怀疑;现在可糟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西洋文化的精髓是那么优美完备,令人赞叹,反观中国民族文化,则残缺简陋,难与他人比肩。“从此我们不知不觉的遂自惭自馁起来。于是一般新学之子,日日想慕西洋文化,讴歌西洋文化,而对于本族文化则认为一钱不值,有妨进化。所有五千年我们立族的精神,就从此‘乌呼哀哉了”。{2}
王光祈这里所谓人们在西洋文化面前的自惭自馁以及本族文化的危险状况,矛头所指是当时正开展的新文化运动。他不认同新文化运动彻底否定传统、全盘学习西方的文化取向,而是主张用西方的“科学思想”对中国文化进行整理,以使中华民族得到复兴。他认为,凡属民族文化,皆为一民族精神之所由系,生活之所由出,自有其特殊色彩与根本思想,它是由遗传、历史、信仰、环境、习惯等等所养成的,是万万不能彼此通融假借的。西洋民族文化有其独到特长之处,这突出表现在用以培植整理他们思想所采的科学方法。中华民族不能说没有根本思想,也不能说其根本思想的本质劣于西洋,但是我们所最缺乏的,是用以培植这种根本思想的科学方法。“因为我们没有一种精密的科学方法,所以无论我们的哲学、科学、美术都不能充量发达。即偶有一二至纯至善的思想发生,亦因无科学方法整理之故,任其淹没不彰,或甚至于参加许多不良的成分进去,以致思想本来面目为其所蔽”。因此我们现在最要做的,就是“采用西洋科学方法,以整理我们民族的根本思想,造成一种民族文化复兴运动。”。至于如何用科学方法整理我民族的根本思想,观王光祈所述,重点似为以近代西方的学术方法对传统文化进行研究,使其条理化、系统化并使其内在价值得以彰显,这从他就古代礼乐发表的看法和主张中可以看出。他说:什么是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又是从何种“民族文化”产生出来的?我尝因此深思苦索中国人的性格,详考细察西洋人的习俗,最后乃恍然大悟:“中华民族的民族文化便是中国古代的‘礼乐,由这种‘礼乐以养成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礼乐者,小而言之为起居进退之仪,为涵养性灵之具;大而言之为处世待人之道,为协和万方之用。我们中国人生息于孔子学说之下者数千年,而孔子学说又实以礼乐二事为其基础,所以“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与我们古代礼实有至深密切之关系”。我们的古代礼乐,诚然有许多不适于今的地方,而且简陋得很,但是古人立礼制约的本意则千古不磨。因此“我们现在宜利用西洋科学方法,把他整理培植出来,用以唤起我们中华民族的根本思想,完成我们的民族文化复兴运动”。{3}正是出于这种认识,王光祈在1920年出国留学以后把学术重点放到了对中国音乐史的研究上,且伴其一生。
再看其所谓民族生活改造运动。王氏所谓民族生活,系指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他认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长久以来表现为“简陋枯寂”,远不如欧人生活的“丰富愉快”。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为无识,二为无业。因为无识,故不懂得人生的意义;因为无业,致国民生产日益退化。而要医治二者,就需要普及教育和发展实业。近代以来特别是19世纪末期以来,主张发展教育、以教育救国者大有人在,这促进了新式教育的兴起和发展,不过这种教育在王光祈看来,多偏于理智教育即学术教育与职业教育两面,而对于感情教育即兴趣教育则不大注意,其结果是,学校设立愈多,人生枯寂愈甚。为纠正这种偏向,必须于现在的教育一反其道,即“于讲求学术、谋生技能两事之外,尤注重青年感情的发展与兴趣的培养,以引导他们逐渐走入一个丰富愉快的人生,完成我们民族生活改造的使命”。至于发展实业,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一直有不少有识之士呼吁,也在实际上取得了一定成就,但是王光祈认为,以往的发展实业主张同样严重走偏。比如,采用资本主义和采用社会主义是已有的关于发展实业的两种重要主张,但是主张用资本主义的,不惜“勾结外国资本家,以吮吸中国劳动阶级的膏血”;主张用社会主义的,又“只偏重厂工路工,而对于占有全国多数人口的农民反不甚措意”。而两种主张的共同点是,不仅不重视农业的发展而且还使其受到损害。王光祈指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重视和大规模发展农业,无论“为世界分工计,为国富发达计”,都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于“人类生计方面、道德方面、身体方面”,亦“皆有重要关系”;而且,“现在世界上虽是工商国家大出风头的时代,而最后胜利则仍属之于农业国家”,当无疑义。因此今后中国发展实业,应将重点放在发展农业上。少年中国学会更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应该把“发展农业,改造农村,诱导农人”,作为“对于民族生活改造运动的一个下手之处”,{4}切实做出成绩来。
王光祈从目的意义上把“少年中国运动”归结为“中华民族复兴运动”,又根据其下手处或着力点分别将其具体化为“国民改造运动”、“民族文化复兴运动”、“民族生活改造运动”。据上所述,这不同称谓的“运动”虽然各有侧重,但有一中心点贯穿其间,就是对“人”的改造,即改造国民性,改造占中国人口最大多数之农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通过对“人”的改造,达到中华民族的复兴。这种谋求民族复兴的基本思路,与新文化运动的宗旨颇为相似,又大不相同。孰是孰非?暂且不论,继续进行下面的探讨。
二、搁置各种主义,专做预备工夫
19世纪、20世纪之交,西方世界的各种主义纷至沓来,至五四时期形成主义传播高潮。在传进来的各种主义中,除了属于哲学等学术范畴的一些思想、思潮外,属于社会政治思潮的主要有民主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而社会主义又包括多个流派,如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列宁的布尔维主义,无政府主义当时也被视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一种。这些形形色色的“主义”,各自有着一套与社会改造或社会建构密切相关的价值观念、制度设计、模式选择,它们构成了各自的思想体系,这些思想体系成为人们进行社会改造的根本原则,鼓舞着人们去追求崇高的政治目标。
五四时期是一个推崇主义的时代,一个以主义引领社会的时代。无论是民主主义(或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科学意义上)还是无政府主义,各自都有着一批坚定的信仰者和践行者。不仅如此,由于主义的盛行,一些本无信仰的政客也打出主义的旗号,哗众取宠,混淆视听。当然也有少数人对高谈主义的现象看不惯,比如胡适,本来是民主主义的信仰者,却表现出对主义的不屑一顾,要求人们“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由此还导致了一场和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之间的思想论战。
王光祈本来也是有着自己的政治信仰的。外来主义的冲击,使得他曾一度对主义主要是社会主义产生好感,“不知不觉的就中了社会主义的魔术”,意识到研究社会主义的必要;而研究社会主义,非研究经济学不可,他又一度“极欲研究经济”,“觉得现在世界上一切组织多不合理,不满意,皆非根本改造不可”。{5}王光祈应该有可能成为一名社会主义的信仰者至少是研究者的,但是不然。他并没有走入社会主义者的阵营,甚至还很快舍弃了对于主义的兴趣,以另一种身份加入了不谈主义的行列,并试图以此消弥少年中国学会成员之间的主义分歧,培养学会成员的共同趣旨。
为什么不愿意谈论主义呢?这与他对主义和对中国问题的独特理解有关,也与少年中国学会的现状有关。
还是以社会主义为例。王光祈把社会主义分别理解为国家社会主义和无政府社会主义。所谓国家社会主义,即马克思派的社会主义。此派社会主义在政治上主张通过阶级战争把资本家推翻,由劳动者自己组织政府,实行中央集权;经济上主张集产主义,把生产机关收归国有,所生产的物品,除可以作生产手段的,仍许私人所有,各尽所能,各取所值。{6}无政府社会主义与此不同。其反对一切强权的组织,而极重视社会的组织,主张“劳动互助”,故也可以称为互助的社会主义。{7}世人多以为凡无政府主义,都是主张“无组织的、无秩序的、消极的、破坏的”,这是不对的。互助的无政府主义,实际上是“有组织的、有秩序的、积极的、建设的”主义,是要把现在极悲苦的旧社会推翻,另造一种极快乐的新社会出来。此快乐的新社会之基本特征,在组织形式上就是,“脱离强权的少数人的政府统治,另自组织自由的多数人的自治团体,只要适合于人类生存的小团体,不要担个虚名的大国家”;在经济制度上,则“主张生产机关(如土地机械等)与所生产之物(如衣食房屋等)皆归社会全体所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8}由此可见,无政府社会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对于政治(即组织问题)的意见,是根本上完全不相同的。对于经济的意见,生产机关和可作生产手段的物品,应归公有,两派完全相同;而所生产的物品,则后者主张公有,前者主张私有,两派又大不相同。
王光祈把无政府社会主义社会称为“极公平、极快乐”的“新社会”,{9}说明他以此作为最高的社会理想;他又“承认国家社会主义或是由现在社会到无政府社会的一种桥梁”,说明他对马克思派社会主义的历史价值有较为准确的认识。这表明王光祈在理论上对两种“社会主义”都不排斥。但是他又认为,这两种主义不宜为现在的中国所马上采用。不仅无政府社会主义面临着许多现实难处,即使是国家社会主义,也非尽如人意。国家社会主义现在已经有了实践的样品,俄国的布尔什维主义即与之近似。但是“为什么各国政府都不欢迎呢?中国政府尤为害怕。这就是因为各国的政府与资本家是一不是二,分离不开的缘故”。可见“欲达国家社会主义目的,不是一样容易的事情,非经大改革不可。大改革便是革命,关于社会的大改革,便是社会革命”。王光祈认识到,社会革命作为一种“世界的新潮流”正奔涌而来,“潮流到此,无可幸免”;如果像某些人所主张的那样,以为仅仅通过“社会政策”免除或缓和社会革命,恐怕还是一个“疑问”;但是他又以为“社会革命”过于“惨酷”,心理上无法接受,因此他最后还是从社会革命退了回来,选择采取“有理性、有秩序的动作”,即通过少中会员这样的社会成员,以自己的力量,启发一般劳动者的自身觉悟,“一方面使他们知道工作与人生的价值,一方面设法增长他们的利他心”,以逐渐地改变社会。{10}
无政府社会主义也好,国家社会主义也好,民主主义也好,只要是“主义”,都有其自身的价值,都代表着某种社会理想。理想诚然美好,其实现则有赖于人们的切实努力,因此王光祈又提出,在中国鼓吹主义,应该首先正确地观察和解决“人”的问题。他指出,近代以来国人存有两种见解,一是认为中国人不配讲主义,若是随便模仿外国的民主主义、平民主义、平民政治,必定闹得天昏地暗,毫无进步。这派意见是太把中国人轻视了,错以为中国人永远无进步的希望,只能永远受一般官僚、军阀、政客的支配。另一种见解认为主义便是一种教育,只要我们把他介绍进来,一般人自然会运用起来。这派的错误是太把中国人高视了,错以为其已经具有了应用各种主义的能力,仿佛无论什么主义,中国人皆能应用自如。王光祈及其少年中国学会不同意这两种见解,他们认为,将来的中国人一定会具有应用主义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现在的中国人尚不具备。他说,各种主义有各种主义的专门训练,如国家主义必先使人有爱国观念,社会主义必先使人有反对私有财产的观念,安那其主义(即无政府主义)必先使人有反对政府的观念。而这些个观念现在的中国人都十分缺乏。又比如,国家的组织是一种团体生活,社会主义的组织是一种进化的团体生活,安那其主义的组织是一种更进化的团体生活。可对照现在的情形,不但是进化的或更进化的团体生活中国人办不了,就是国家主义之下所必需的团体训练,中国人也未尝经过。对于这些情况,有些人不以为然,以为主义(或制度)便是一种教育,只要一般人先知道主义的内容,就会慢慢地养成习惯。换言之,就是主张先有主义后有习惯。其实这种看法是错误的。他认为,“须先有一习惯而且生活上有要求某种主义的必要,然后给他一个主义,始能运用自如”。他争辩道:“我们往往看见一个主义(或制度)的自身,是极有价值的,只是因为应用者不得其人,便成一种极大的流弊,所有的好处丝毫不能实现,所有的坏处皆全盘托出。譬如民主国家、代议政治,在近世政治组织中比较的稍有进步了,而且欧美人行之,确曾收效。但是这种制度一到中国来,便不成功了,所谓代议政治,只成就安福鱼行一桩买卖。又如地方分权,较之中央集权是一种较善的制度,但是结果只造成许多督军割据的形势。现在我请问,为什么代议政治只成就安福鱼行一桩买卖?为什么地方分权只成就许多督军割据的形势?这个缘故,就是因为一般人民自始至终便不知道,代议政治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素来未经过选举制度的训练。地方侵权所以造成割据形势的缘故,亦是因为人民素无地方自治的训练,凡事皆任少数人把持。可见专提倡一种主义(或制度),而不先行设法训练,使一般人养成习惯,自己感觉生活上有要求某种主义的必要,然后自动的起来要求,是不能成功的。”{11}这里,王光祈所强调的是,由于中国人尚缺乏适应主义的训练,中国现在还不是一个鼓吹主义的时代。
然而受五四时期主义流行的影响,少年中国学会内部却没有摆脱主义的纠缠,相反,各种主义还很盛行。不过少年中国学会不像当时其他一些学会那样往往只信奉一种主义,而是不同群体的成员有着不同的信仰,体现为多种主义并存。比如,以李大钊、恽代英为代表的一部分会员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曾琦、李璜、余家菊等则信奉国家主义,还有一些会员又信仰无政府主义。少年中国学会初成立时,并没有规定以主义为依归,只是王光祈等几位同仁出于事先即有的“一种精神的结合”,鉴于国中一切党系皆不足有为,过去人物又使人绝望,感到有必要“集合全国青年,为中国创造新生命,为东亚辟一新纪元”,即创造一个“适于二十世纪之少年中国”。{12}基于这种较为空洞且宽泛的办会宗旨,人们在入会时其各自的主义信仰并没有要求放弃,而是被带入学会当中。不同的主义存在于同一个学会内部,这体现了少年中国学会的包容性,另一方面却妨碍了学会活动的有效开展。于是很快,学会内部围绕着要不要规定一种主义以及选择什么样的主义出现了重大分歧,并产生了激烈的主义之争。成员间不同主义的共存是学会成立的前提,打破这种共存局面将使学会难以为继。作为学会的主要发起者和精神指导,王光祈并不希望后一种情形发生。为此,他自始即提出不谈主义的观点并不断撰文反复阐述这种观点,希望学会作为一个精神集合体不要冒然地规定一种主义。他说,若要给学会规定一种主义,必须具备五种条件:一,须先研究现在世界上所有主义之理论历史及派别;二,须先调查各国实施主义之种种组织及实况;三,须先调查中国全国之生活状况及其组织;四,须先研究中国人之国民性;五,规定一种主义后,吾辈至少须有摩顶放踵、出生入死之精神,以实行及宣传其主义,而这些对少年中国学会来说目前都还不具备。{13}因此他明确表示“反对现在学会标出一种主义之虚名”。而“主张对于中国将来之政治组织、经济组织以及其他一切的组织,均用极具体的描述。果然他的组织方法与他的组织理想都是很好的,我们就把他作为我们对于某种事业的一种共同计划”。{14}当然,反对为学会规定一种主义,并不是说不准学会成员个人有主义的信仰。“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各有各的主义,而且是各人对于自己所信仰的主义,非常坚决、非常彻底”。{15}这种属于个人的主义信仰,少年中国学会是无需加以干涉也是不能干涉的。
基于上述理由,王光祈否定了为少年中国学会规定主义的意见,也表达了其本人反对鼓吹主义的立场。但是我们从其言论中可以看到,他之反对鼓吹主义,并不是根本取消对于主义的信仰,而是有点类似于胡适的忧虑,即担心人们满足或停留于某种主义的理想高地,而忽略解决社会问题的实际努力。而且他还有比胡适更进一层的担心,即中国人按照现有的程度,还不能马上满足实行主义的需要。因此在他看来,与其成天谈论一些空泛的理论原则或陶醉于某种未来的理想,不如把重点放在开展的工作,即为将来实现主义创造条件的“预备工夫”上。他说:“我觉得现在中国人的思想行为,无论在什么主义之下都不能生存。要想中国人有适应各种主义的能力,非先有一番预备工夫不可。换一句话说,就是要实施某种主义,便有某种主义的先决条件。……我就是要解决一切主义的先决条件。”{16}又说:少年中国学会会员虽然对于各种主义的态度极不一致,但是“有一个共同的趋向,就是承认现在中国人思想行为,无论在什么主义之下,都是不成功的。若要现在的中国人能有应用各种主义的能力,必先使中国人的思想习惯非彻底的改革一番不可,非经过一番预备工夫不可,少年中国学会的目的,就是努力从事这种预备工夫。”这就好比走路,只有把第一段路程走完了,才能再商量走第二段的路程;而这第一段的路程很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走完的。走第一段路程的工夫,即是预备工夫;“少年中国学会所着手的预备工夫,便是指各种主义共同必需的训练”。{17}特别是“团体生活”训练。团体生活系“一切主义的先决条件”,“若没有团体生活的训练,无论什么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安那其主义——都是不能应用”,“都是不成功的”。{18}正是出于这种认识,王光祈大力推动少年中国学会的团体活动,当时在北京等地建立的各种工读互助团及开展的工读互助活动,就是团体训练的实际表现。当然,“预备工夫”不仅仅是团体训练,它还包括培养国人的“爱国”、“反对私有财产”、“反对政府”的观念,包括“利他”的观念,包括“劳动习惯”。这些都是国人应该具备的性格和习惯,它们直接关系到中国人如何做“人”。他强调:“国家主义、社会主义、安那其主义,皆是一种人类组织。而现在的中国人连作‘人应该具备的性格和习惯都没有,若是要他从事‘人类的组织,当然是不行的了。”“少年中国学会所着手的预备工夫,便是要想先将中国人个个都造成一个完全的‘人,然后再讲什么主义”。{19}由此可见,王光祈主张从事各种主义所必需的“预备工夫”,并不是将主义根本取消;现在的预备工夫即种种训练,都是为了今后实行某种理想的“主义”,为了走上第二段路程。这一点,是与胡适的主张有所不同的。
三、不做政治活动,只做社会活动
从戊戌维新开始,国人的改革思路发生转向,以政治活动方式谋求政治制度的变革,成为人们的努力所在。自此直到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建立中华民国,人们的兴趣点一直聚焦于政治,且持续高涨。但是民国建立不久,随着北洋集团的掌权,前此政治努力的成果得而复失,人们对单纯进行政治改革的有效性产生了怀疑,政治兴趣一落千丈,于是又一次开始改变思路,即暂时放弃政治活动,重点开展政治以外的其他活动。当时《青年杂志》公开宣布“批评时政,非其旨也”,胡适发誓“二十年不谈政治”,张君劢许诺“四十年不谈政治”,等等,都表现出对政治的厌恶;而1915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则表明中国的改革运动从政治领域淡出而在社会领域出场。
正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王光祈打出了“主张社会活动,反对政治活动”的旗帜,并以此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精神之所在”。{20}尽管从时间上讲,这一主张的正式亮出已是五四运动之后,比起陈、胡等新文化人要晚了几年。不过这照样正常,它仍然是民初以来国内“不谈政治”思潮的有机构成和逻辑延伸。
王光祈反对进行政治活动,基本理由和陈、胡等人大同小异,即几十年来的政治活动未能如愿。他说:我国近三十年之改革运动,可称道者有三,一为戊戌变政,二为辛亥革命,三为新文化运动。戊戌、辛亥两次改革运动,其形式虽有所不同,其精神则皆为政治改革。换言之,“即如何将政权夺到手中,然后利用政治权力,以实行其大规模之改革”。但是凡相信政治改革者,都有两种根本观念,其一,欲改革社会非取途于政治不可;其二,官僚万能。“由前者之观念所演出者为政治运动,由后者之观念所演出者为贤人政治”。故当时党人所攻击者为满清政府,所欲得者为政治权力,所醉心者为日本维新,所从事者为军事政治,三十年来党人之思想及行为不过如是而已。为什么最后落得如此结果?表面上看是北洋军阀乱政,往内里讲则是由于“得志后之进步、国民两党人,其明争暗夺,贪赃枉法,眼光短小,举动乖张,原不足有为”。当然,影响中国政治改革成功与否的因素十分复杂,它至少需要圆满回答如下诸问题:第一,主张政治改革者以政权为改革中国之手段,试问以何方法得此政权?第二,即使获得政权,试问用何势力以拥护其政权?第三,即使政权能获得拥护,以中国幅员之大,民俗之蔽,有何方法而厉行其改革之政策?第四,即使政策能够厉行,试问此种由上而下之改革,是否适于时代精神?第五,即使适于时代精神,试问于此列强虎视眈眈之中国,是否容吾人有此强有力之政府?近三十年来,这些问题没有得到满意回答和解决,故政治改革只能破产。据此他认定,从今以后,吾人不能再以毕生百分之九十九之光阴,为争夺政权而谋改革中国之用,而当以毕生精力投之于社会事业。“若思想不革新,物质不发达,社会不改造,平民不崛起,所有一切其他政治改革皆是虚想”。{21}
新文化运动是政治改革转向社会改革的标志性表现。从思想文化入手,更新国人的思想观念,其取途不属于政治而属于社会。在王看来,“果能循此以进,努力奋发,民族清明之气,不难计日而复”。但新文化运动未能持续坚持下去,仅仅开展了几年,又再一次将地盘让给了政治运动。“一般参与新文化运动之青年,乃将三十年来之教训,尽行忘去;所有新文化运动精髓之社会改革,一笔推翻;所有从前政党之迷路,皆一一照旧再走;所有中国一线生机,遂从兹断绝”。王氏此处所批评之新文化运动走上旧路,一指随着中国共产党成立和国民党重新改组而来的政党革命运动的再度兴起;一指部分提倡社会主义之青年主张加入旧政界,通过推行社会政策以实现社会主义。他以为,政党革命运动已有前车之鉴,不宜重蹈;加入旧政界以实现社会主义更不现实也无益处。“昔日马克斯穷居伦敦,反对德国政府,其时铁血宰相卑士麦执政,厉行社会政策,以缓和阶级战争。夫社会政策,固系一种残羹冷炙之慈善行为,然对于当时之工人境遇,何尝无益?使马克斯亦假加入政界实现主义改良工人境遇之说,则马克斯何妨回国加入政界,以改良工人待遇?想亦卑士麦所极端欢迎者也。然而马克斯不为也。观此则知凡抱有一定主义之人,于其主张范围之外,坏事固不能做,即好事亦不能做也。以上系就抱有一定主义而加入政界者而言。若无一定主义,无一定后援,徒抱一种空空洞洞之理想或计划,而贸然加入政界,则其失败,更不卜可知矣”。总之在王看来,无论何种形式的政治活动,组织政党也好,加入旧政界也好,都已证明不可行,都为当前中国不可取。“从前是政治改革之失败,今日是社会改革之代兴,吾辈与旧日党人不同之点在此,新文化运动关系民族之存亡者亦在此,所以吾辈必抱定宗旨,从事社会活动,反对政治活动”。{22}
少年中国学会之成立,本是奔着社会改革而来,它既是王光祈等社会改革主张者努力的结果,也是时潮转向的结果。其时,“有数十青年同志,既慨民族之衰亡,又受时代之影响,知非有一般终身从事社会改革之青年不足以救吾族,于是不度德不量力,结为斯会,以‘社会活动为旗帜,奔走呼号,为天下倡。学会发起之次年,有五四之役,于是社会改革之说,更如日中天,而学会亦于此时谬得社会之同情矣”。学会即以社会改革为目的,学会根本精神既在社会改革,则为贯彻学会宗旨,反对政治活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得不然。学会反对政治活动难免引起人们误会,王氏点出误会有二:一是视学会之反对政治活动系标榜清流;二是视学会反对政治活动系否认现代政治制度。王氏指出,所谓学会标榜清流,此实大误。“清流者不负责任之别名也,旁观者之态度也,吾辈血热心雄之青年,何能出此?吾尝谓中国恶人能团结、能奋斗,而善人则否,凡事以退为主,因之少数人横行,多数人屈服。吾辈正应一破旧例投身地狱,与彼辈恶魔相斗,何忍独标清流,立于旁观?至少吾辈之所以反对政治活动者,盖欲精神集中于社会事业,既非独标清流,亦非怕入地狱,而系死守社会活动之范围,范围以外之活动,无论其有利无利者在所不问”。至于反对现代政治制度之说,也不能成立。“吾会同志中诚然有一部分人反对现代政治制度,然而在革命时机未至以前,理想制度未立之际,对于现代政治制度,亦拟不加反对。即各政党合理之现代政治活动,亦不否认,惟吾辈自身死守社会活动之范围而已”。{23}由此看来,反对政治活动而从事社会活动,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自觉选择,必须“死守”,否则学会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王光祈在多方举证反对政治活动的同时,反复强调应该进行社会活动,甚至社会活动之重要性及优先性之本身,就是反对政治活动的最大理由。王氏如此看重社会活动,那么他所说的社会活动究竟何所指呢?
前已提到,1915年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已被王光祈归入社会活动的范畴,但是他对这一运动未能坚持下去表示遗憾。这一运动既已中止便再难恢复;而少中会员也好,王光祈本人也好,自始就没有表现出对这一运动的兴趣也未参与其中,因为在他们看来,新文化运动存在着“专尚空谈”的毛病,故他们所措意的社会活动就不可能落入新文化运动的窠臼,而必然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外另辟蹊径。此另辟之蹊径,即教育与实业。“教育所以谋国人精神上之解放,实业所以谋国人物质上之解放。一方面吾人现在所从事之教育实业,为将来大规模改革时之预备工夫,他方面吾人又欲于此时将精神文化与物质文明建筑在一个基础之上,以实现吾人理想之‘工读社会”。{24}王光祈将这种主要侧重于教育与实业的社会活动与其他运动进行了比较,认为其间存在重要差别。其一,一般人所从事的政治活动或爱国运动都是一种“跳”的运动,而社会活动则是一种“走”的运动。“跳”的运动不能永远继续,而且跳来跳出终是未离原点;“走”的运动表面看来没有那么有声有色,但只要坚持,总在前进,总有达到理想之日。因此一般具有改革社会热情的青年,需要使自己具有某项专门事业的普通知识,掌握对于该项事业着手改革的方法。“积无数具有丰富常识的专门事业人才,然后各种社会事业,始能蒸蒸日上,国民思想及生活亦能逐渐进步。因此之故,现在主张‘政治运动的先生,尽可以不必读书,尽可以不必从事专门事业的训练。而我们主张‘社会活动的青年,则万不可不具‘专门常识,否则我们改革理想终于无从着手”。其二,“社会活动”既不是一种“专尚空谈”的文化运动,也不是一种“只求实利”的社会事业。此二者要么只有高远思想而无基础事业,要么虽办了许多事业又无高远思想,换言之,就是或只有精神而无躯壳,或只有躯壳而无精神。而“社会活动”不同,它是一种“有基础事业的文化运动”,是把精神装在一个躯壳之中。因此之故,“我们非办学校、报馆、实验室、博物院等等不可,同时我们又非有极深厚的理想为之前导不可,两个要素须打成一片”。其三,社会活动与一般所谓社会主义运动也不同。社会主义运动,其手段之第一步在引起民众的不安,继而直接激起民众的反抗。然而以中国那种缺乏智识、毫无组织的民众,与强有力者相抗,其结果只能是牺牲。“不安”是痛苦,“牺牲”又是痛苦,而理想的乐园,此时又渺不可及,那么,一般民众的悲观失望更将与日俱增了。民众的不安是应该引起的,“但是引起之后,必须同时有一种东西足以安慰他们,不致流于悲观失望”。我们主张的社会活动,就是在引起民众的不安之后立即给以安慰。譬如我们一面向民众指出他们的智识如此贫乏,精神生活如此无聊,物质生活如此简陋,一面立即创办种种学校,设备种种美术,筹备各种实业,给民众以安慰,这样就能使民众看到希望,并不断向理想的方向前进。总之,社会活动就是从兴办教育与发展实业入手,改善普通民众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谋求人们精神上与物质上的解放。这是将来进行大规模改革的“基础”,是将来实行各种主义的“预备工夫”,是引导国民全体向着理想目标的“有秩序的前进”。{25}
“所谓社会活动,本是‘实行问题,不是‘言论问题”。{26}基于此,王光祈在提出反对政治活动、从事社会活动之主张的同时,不忘采取一些措施以推动这一主张在实际生活中的贯彻。一方面,他为少年中国学会制定了“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活动,以创造‘少年中国”的宗旨,将学会定位于“主张社会改革的团体”。依此,学会“会员平居则研究真实学术,若建树事业,则不外教育实业两途”。{27}另一方面,1919年底,在一些会员支持下,他又组织成立了北京“工读互助团”,帮助北京的青年实行半工半读,实现教育和职业的合一。在北京工读互助团的影响下,上海、南京、天津、武昌、广州、扬州等地也成立了性质相同的团体。王光祈对工读互助团给予很高的评价和期望,说:“我们天天在文字上鼓吹改革社会,从未有改革社会的实际运动。这种互助组织,便是我们实际运动的起点。”又说:“工读互助团是新社会的胎儿,是实现我们理想的第一步。……若是工读互助团果然成功,逐渐推广,我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逐渐实现,那么,这次工读互助团的运动,便可以叫做‘平和的经济革命。”{28}工读互助团虽然没过多久即行解散,但它不失为王光祈“社会活动”主张的一次难得的实践性尝试。
四、余 论
五四时期是一个思想活跃、百家争鸣的时代,其时各种关于中国社会改造的主张或方案竞相出台,相互之间自由论辩。虽然它们之间的分歧或许相差甚远,有时还会发生激烈的争论,但在一个时期内,它们都大体处在平等的地位。分歧或争论未能窒息人们的热情,相反刺激了人们的全方位思考,这于探寻最佳的中国问题解决方案十分有益。
王光祈及其所代表的少年中国学会的社会改革思想是五四时期诸多社会改造思想中的一种。如上所述,它虽然没有从根本上反对主义比如社会主义,但它主张现在要将各种主义搁置,全力去做预备工夫,为将来实现主义做准备,这与主张现在就要高举社会主义旗帜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也与只研究问题不谈主义的胡适派有别。它反对政治活动强调社会活动,与马克思主义者的阶级斗争主张明显不同,与新文化运动又有着较为相近的价值取向,但它不满意新文化运动仅仅只注重改变人们的精神生活,而不去改变人们的物质生活。人们常常认定王光祈的思想属于空想社会主义,因为他曾提倡工读互助,组织工读互助团,还说过要实现工读社会。须不知,王光祈此举,一在训练人们的团体生活习惯,因为没有团体生活,任何主义都是空谈;二是为了养成一般劳动互助习惯,以便将来改造社会。可见,其主张仍然属于所谓“预备工夫”中的一环。总之,搁置各种主义,放弃政治活动,以社会活动的方式为将来实行主义创造条件,是王光祈社会改造思想的要义。
一段时间内,少年中国学会成为各种主张的集合地。国家主义者、社会主义者等等,都在学会内共处共生。当然,争论是有的,而且日益激烈,最后发展到各自分道扬镳,但是王光祈始终坚持学会的宗旨和精神。他把少中学会始终看成是一个从事社会活动、反对政治活动的团体,强调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都可以有自己的宗旨,但是,若与学会宗旨不合,则请出会。这样,便既维护了学会宗旨,又没有妨碍个人自由。出于此,王光祈基本上只阐述和坚持自己的观点,从来没有对其他的观点主张比如对社会主义思想进行批评和抨击。可以说王光祈较自觉地遵守了思想自由的规则。
王光祈及少年中国学会自身开展的社会活动包括编辑出版《少年中国》、《少年世界》等刊物,编辑少年中国学会丛书,组织工读互助团,以及组织同仁出国留学等等,此外还有办学等地方基础事业的谋划。这些活动应该说取得了一定成绩,但成绩不甚理想。最显明的是,工读互助团只维持了几个月就停办。其原因,有人(恽代英)说是“法的问题”,王光祈坚持认为是“人的问题”。施存统、俞秀松也持相同观点,说团员“工作不尽力”、“不肯协办商量办法”、“消费的不当”是失败的“大原因”,问题也在“人”。王还针对一些人以为“工读互助团的组织,在现代资本制度之下,是绝对不行的”的观点指出,“这句话在欧美大资本制度之国家中或系如此,但是亦系一种相对的而非绝对的,若在中国更说不上受大资本家的压迫,以致工读互助团竟无成立的可能”。工读互助团之所以失败,其原因甚为复杂,“或由于感情不洽,或由于经济破产,而经济破产之原因,又多由于团员不肯努力或和衷共济之故,故我遂也断定此次之失败,完全是人的问题”,具体而言是“团员的心理问题”。“所以不能借经济压迫、能力不足等等理由而自解”。{29}王光祈把工读互助团失败的原因归结为“人的问题”而不是“法的问题”、“经济问题”即社会问题,未必完全正确。在一个制度不健全的社会,单纯依靠工读互助去摆脱人们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并期望以此示范社会改造,的确太难。所谓“人的问题”,归根结蒂还是社会制度问题。不过工读互助团失败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的问题”,却为王光祈“改造社会要先从个人改起”{30}的思想主张提供了一个思想支撑。
1920年4月,王光祈抱着“求学与修养”的双重目的赴欧留学,此行一去未归。最初几年,他仍关心着国内的少年中国运动,与同人保持着联系,不时汇报国外见闻,指导学会工作。而他自己的思想,由于受域外文明的影响,也发生着微妙变化。他到欧洲后第一感觉的,便是自己“从前的观念错误”,从前受国内新思潮影响,“思想上虽略有变迁,仍是一个不彻底的变迁,不过将从前的旧观念,再糊上一层新思想,表面上虽然好看,里面却仍是腐败不堪”。比如“我从前甚提倡与旧社会隔离的方法,主张改造社会要先从个人改起,而且须立在旧社会以外,把旧社会当作一种客观的东西去研究他、改造他。即或认为在旧社会以外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至少亦须具有超出旧社会以外的思想及精神。我从前的自信力狠强,以为我与旧社会假意周旋,或者不至于传染。其实我冥冥之中已受传染,跌过了许多筋斗!”这里,王光祈似乎已经意识到之前企图通过所谓“新村”和工读互助达到与旧社会的“隔离”以防其“传染”的不可靠。此时,他也进一步意识到此前青年运动的不足。“一年来的青年运动,多脱不了英雄名士的色彩。譬如爱国运动、社会改造运动,都把他看作‘英雄事业;文化运动、文字革命运动,都把他看作‘名士生涯。英雄名士的特色,便是虚荣心甚强,私德心颇弱,任情恣意,恃气逞才。换言之,便是没有深厚的修养,一切思想事业皆筑于不正当之观念上”。他称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受了英雄名士的重毒”,因此强调要去毒,今后要求学问事业都要注意端正观念,“若是观念不正,学问事业都是杀人的利器”。{31}关于政治运动,他的观点也有所改变。之前他反对的政治活动主要指夺取政权,然后利用政治权力实行大规模改革,如辛亥革命即是;现在他所反对的则“专限于做现在的官吏议员”,“此外一切政治行动,我们皆极赞成”。之前他反对政治活动当然包括反对革命,现在他则表态“赞成革命运动,但是须分为两种进行,一种是武力的,一种是文化的”,即“武力革命与和平改造同时并行”,只是他认为现在更应该“重视预备工夫”,“先在一般平民身上用一番深厚工夫”,否则,“无论你从事政治活动,或是从事武力革命,皆是没有基础的,即或成功,亦不能持久的”。{32}1922年7月少年中国学会在杭州召开年会,通过的决议中包括“本会对外反对世界帝国主义的侵略,对内谋军阀势力的推翻”{33}。王光祈得知后,一方面表示“完全同意”,称其“为吾辈素志”;同时又试图将其与此前的主张结合起来,强调“惟欲实现此种目的,非先改造社会势力不可(换言之,以社会事业作基础之势力)”。{34}他公开表示:“弟相信只有此种社会势力始能抵抗帝国主义,推翻封建巢穴。因此之故,凡国内主张用社会势力以抵抗帝国主义推翻封建军阀巢穴者,吾辈皆可引以为一时同志;反之,凡主张亲交甲国以抵制乙国(如新美派之所为),或利用甲军阀以推倒乙军阀(如国民党之所为)者,吾辈皆在排斥之列”。总之他认为,“反对帝国主义,须建在民族自觉之上;推翻军阀势力,须建在社会自觉之上。所有李鸿章式之‘以夷制夷政策,孙逸仙式之推倒军阀方法,皆宜严行屏弃。吾辈今日之所应从事者,即以如何唤起民族新觉悟,与夫如何建筑社会新势力。此外一切皆非根本办法”。{35}关于此前不谈主义的态度,他也做出了新的解释。他说:“吾会之所以不主张轻易决定一种主义,随便介绍一国政治者,盖以现在世界潮流顷刻万变,国民根性又素未深究,即或介绍之主义与政治一一成功,试问成功后之中国,能与世界最新潮流不违背乎?能与国民根性不抵触乎?……吾会既明斯义,所以主张从事预备工夫。所谓预备工夫,对于主义,则吾辈现正从事深思苦素之研究;对于事业,则吾辈现所从事者皆为将来一切理想组织之基本。吾辈不怕不走,只怕走错,今日吾会所取之态度或可免‘走错之讥欤”。他认为,“今日会中虽不标明主义,而各人信仰起码亦系社会主义,所未能一致者,不过实现之方法及其组织耳。故今日共同从事预备工夫,仍有大部分共通之点”,不像有些人所言是“各备其所备”。“要而言之,吾会中之事业家必须决定一个共同主义,而此共同主义必须加以切实之研究,待以时日而后可。至于今日则主张社会活动,反对政治活动,便为本会之主义,把第一步做到,再说第二步”。{36}这里,王光祈主张在从事社会活动的前提下承认可以信仰主义并且可以信仰社会主义的立场,已清晰可见。
总之,王光祈出国之后的思想发生了一系列微妙变化。这与他在国外所受影响有关,也与国内思潮及时局变化有关,还与少年中国学会内部的主义之争有关。不过由于其所经营的少年中国学会不久解体,他本人又远离国内斗争实际,他的思想终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注 释:
{1}{2}{3}{4}{26}王光祈:《<少年中国运动>序言》,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时政文化卷》(下称《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63页,第164页,第164-166页,第166-167页,第168页。
{5}王光祈:《致君左》,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第174页。
{6}{8}{9}王光祈:《社会主义的派别》,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20页,第20页,第19页。
{7}“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学说狠多,派别狠复杂,最重要的,当推互助的无政府主义即无政府共产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两种。”《社会主义的派别》,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9页。
{10}王光祈:《读梁乔山先生与某君论社会主义书》,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4页。
{11}{15}{17}{19}{27}王光祈:《少年中国学会之精神及其进行计划》,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75-76页,第76-77页,第74、77、75页,第75页,第79页。
{12}王光祈:《本会发起之旨趣及其经过情形》,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72页。
{13}{21}{22}{23}{24}{36}王光祈:《政治活动与社会活动》,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25页,第25-126页,第126页,第126页,第132页。
{14}{29}王光祈《致恽代英书》,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09页,第113~114页。
{16}王光祈:《“少年中国”之创造》,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48页。
{18}王光祈:《团体生活》,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70、73页。
{20}王光祈:《对今年七月南京大会的提议》,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16页。
{25}王光祈:《社会活动的真义》,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57-159页。
{28}王光祈:《工读互助团》,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81-82页。
{30}{31}王光祈:《旅欧杂感》,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00页,第100页。
{32}王光祈:《致左舜生书》,四川音乐学院、成都市温江区人民政府:《王光祈文集》,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9年,第153页。
{33}《少年中国学会最近的进步》,《五四时期的社团(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第457页。
{34}{35}王光祈:《致“少年中国学会”同志》,《五四时期的社团(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第154页。
Abstract:During the May 4th period,Wang Guang-qi published many articles on“New Youth”,“Young China”and other journals,pondering deeply over the many important issues of the Chinese society,expressing his own independent ideas,and at the same time,putting forward specific proposals or plans to solve the problems,thus forming his thoughts of Chinese social transformation. Taking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as its background,the Young China Association as its foundation,Wangs thoughts has distinctive personalized features,as well as an erroneous tendency to reject“-isms”and“political movement”.
Key words:Wang Guang-qi;the Young Chinese Movement;preparation work;social activities
(责任编校:文 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