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卧底东莞工厂,200天见证女工生存现状

2014-07-10 07:41红雨
职工法律天地·上半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咪小兰女工

红雨

丁燕是新疆的一位女作家,2011年她加入东莞文学艺术院。有人说,东莞是外来务工人员的世界,东莞的外来务工人员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要多,若要深入了解这座城市,最好的方法是近距离接触这些外来务工人员。在东莞的樟木头镇,丁燕毫不犹豫地隐瞒了作家的身份,卧底进入一家工厂,和女工同吃同住同劳动,面对面感受她们梦想和希望、辛劳和迷茫……

2013年10月26日,丁燕的小说《工厂女孩》获得2013年鲁迅文化奖“年度图书”提名。

无声叹息,疲惫青春

第一天卧底并不顺利。

那是2011年年初的一天,丁燕骑着电动自行车在樟木头镇的大街上搜寻招工广告,一般工厂招工都要求女工年龄在35岁以下,丁燕已经40出头了,要找到一份适龄的工作很不容易。

终于逮到一家放宽了年龄要求的工厂,可一面试就被揪了出来:“你,戴眼镜的,可以走了。”“你连我的资料都没有看,怎么就知道我不合适?”丁燕据理力争。“戴着眼睛,一看就是吃不了苦的。”

回去之后,丁燕配了副隐形眼镜。

第二天,丁燕找到一家音像带盒制造厂,这回她学乖了,只说自己是高中学历,家在农村。负责人问她要毕业证,她说没有带,负责人手一挥:“通过!”

丁燕和一群年轻的女孩被带到厂里,排队领工作装,土黄色的旧工服,软塌塌的帽子。有专人带着她们向车间里去,两侧的重型注塑机发出噪音很大,碎屑四飞,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的鼻腔生疼。

丁燕被安排在搬运车间。那天,丁燕马不停蹄地搬了两百多箱。箱子虽然不重,但反复弯腰起身欠身摆放,把没干过重活的丁燕累的人仰马翻。

晚上六点钟,下了班的丁燕按照规定去女工宿舍楼下的管理处交上自己的工牌和身份证。宿管二话不说,将一把钥匙交给她,叫她自己去316室入住。六层宿舍楼女孩子来来去去,丁燕从楼梯经过,女孩们提着开水瓶去打水,有人边走边打电话。三楼的走廊里宿舍门口扔满了塑料袋、一次性饭盒,敞开的宿舍里有女孩躺在床上,把手机的音乐放到最大。

丁燕找到316房间,铁皮房门已经敞开,有个女孩在收拾东西,丁燕敲门进入。房间里四张上下铺,下铺住人,女孩叫卢小咪,“这个床位的人辞职了,没人住,你可以睡这里。”卢小咪指着自己床铺对面的那张床说。

卢小咪来自安徽的农村,她瘦瘦高高的,脸色蜡黄,连头发都是稀疏发黄的,年龄只有19岁。她从16岁开始就在无锡打工,在一家制衣厂呆了三年。因为整个车间布毛飞腾,次日她买了个口罩,却被工友们嘲笑了好几次。夏天一坐就是十多个小时,屁股坐得生疮了。第三年,她再也忍不下去,毅然舍弃一个月的工资南下东莞,进了这家电子厂。随小咪来广东的,还有她的好朋友艳萍。

发了工资,别的女孩都是去买化妆品,做头发,买新衣服。但打拼4年的小咪却窝在宿舍里,她对自己比较抠,挣的钱给家里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小咪的基本工资一千五,一天的饭钱是10元,小咪经常加班,每月发了工资,她会准时将钱寄回家里。

2011年6月,小咪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母亲身体不舒服,家里麦收没人帮忙,叫她请假回家。小咪知道母亲身子弱,干不了重活。于是,她跑去跟组长请假,组长为难地说:“厂里刚接一批订单……要不你去找主管?”

小咪从组长手里要了张请假条,去找主管,不到5分钟,她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主管不准假。”小咪哭着说。一年中,她只能在春节回去一次,虽然习以为常,但非常她挂念家里。

“为什么不辞职呢?”丁燕问小咪。小咪不可思议地看着丁燕,说:“我在这里一个月好歹也能挣到两千多块的工资,辞职回家,上哪挣钱呢?”小咪总是有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食堂里打了0.2元米饭,1.5元的青菜豆腐,解决肚子问题。

身份转换,改变命运

2011年年9月1日,广东的天气闷热潮湿,高中毕业的申雨荷来到了东莞,她是投奔在东莞打工十八年的父母。

父亲在厚街珠宝厂做定型技工,月收入四千,母亲在樟木头镇纸箱厂做普工,月收入两千五。迎接雨荷的是一遍贫民区,高高低低的楼房破败不堪,窄窄的巷子里小路上铺了煤渣灰,石子陷在泥地里,垃圾遍地,苍蝇乱飞,楼道狭窄昏暗,一股发霉的潮气味。

雨荷的父母住在3楼,卧室里一张双人床,衣柜发黄,唯一电器便是电风扇。阳台上一个水池,摆着牙膏牙刷和塑料杯,客厅里一张单人床,铺着凉席。

如果周六周日不加班,雨荷会回到出租屋与父母团聚。雨荷今年18岁,在一家工厂做了两个月的普工。

雨荷不缺钱花,但她不买新潮的衣服,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花时间听歌,动感的舞曲,然后报名学跳街舞。

“我觉得很讨厌,空气都是毒气,噪音也大,一进车间我就厌恶……”雨荷向丁燕诉苦,“我早晚会辞职的!”她信誓旦旦。

在昏暗的车间里,雨荷将产品一件件地检查清楚,往往会做到傍晚。这时,她开始头晕恶心,视力也模糊起来,非得坐下来休息一下,才能继续工作。

在2012年元旦的迎新文艺晚会上,雨荷跳了一曲现代舞,银色紧身上衣,黑皮短裤,黑色长筒靴,扭臀,摆手,踢腿,一曲流畅的节奏,雨荷在强劲的节奏中不停地舒展……她的表演获得了二等奖。于是,雨荷成了电子厂的名人。

年初,老板在湖南开了厂,一时间东莞的工人走了一大半,以前满满的宿舍楼变得空荡荡的,只剩底下两层亮着灯。

2012年2月,春节刚过,雨荷打了辞职报告,在辞职原因上写道“回老家发展”。

“你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吗?”经理不信雨荷的辞职原因。

“没有,”她依旧倔强,“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经理的声音很温柔,让雨荷心里一软。

“你回老家能做什么?东莞是个好地方,在这里,你能找到更多的事情做。”经理语气真诚。

“那你认为我还能干什么?”

“你能干好任何你想干的工作,”他定定地看着雨荷。没有批准雨荷辞职的意思。

经理说:“如果你有机会做文员呢?”雨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建厂二十年,从未有人像雨荷这样,从车间调到办公室的。

此时,雨荷的父母已经辞职回南充老家盖了房子。十八年来的打工生涯,他们存了二十三万,准备在家里盖一栋三层小楼。

雨荷在办公室附近租了间民房,月租一百八,仅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矮桌和一个电饭煲。丁燕到雨荷住处看望她的时候,连个可以坐的凳子也没有,只好坐在床沿。

雨荷与杜经理的关系有些暧昧。杜经理是河北人,清华毕业后去了日本留学,博士毕业后成为电子厂的高管,他妻子是留学时认识的,现有个女儿。雨荷与他的联系仅限于短信。

雨荷的工作环境并不轻松,因为曾经的女工身份,使她很难和同事融洽相处。因受语言的限制,她只能处理国内的订单,不能接收日本的订单,因为她不懂日语。于是雨荷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日语!

雨荷上网查询到了黑龙江鸡西外国语学院,打电话与父亲商量,“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所学院?”

“这个学院的日语专业很出名,要从零学起,只要能参加全国统一考试,过了十二门课程,就能拿到国家承认的专科文凭。”

“学费是多少?”

“3万元”雨荷费力地说。

十分钟后,父亲打电话来告诉她,既然要去学,就要好好地学。

雨荷辞了职,一切都收拾妥当后,雨荷拨通了杜经理的电话,杜经理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要去,哪里都一样。”雨荷轻轻地笑道:“那边会下雪的哦,我好喜欢下雪啊。”杜经理沉默了,话筒里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忽然,杜经理开口道:“你不要去了,嫁给我,我要娶你!”

这下雨荷沉默了,她对杜经理的话有些困惑,杜经理接着说:“你要是去了,我就真的不爱你了。”雨荷“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2012年11月25日下午4点钟,申雨荷拉着箱子离开了樟木头,向东莞火车站走去……

女工苦衷,婚姻家庭

陈大姐45岁,贵州人,女孩们都喊她大姐,在这个厂里,她已经打工15年了。她长得精瘦,头发又干又黄,脸上的皮肤因为疏于打理而粗糙苍老,看起来比实际要大一二十岁。

陈大姐在樟木头镇跟自己丈夫一起租了一间房间,陈的丈夫曾在玻璃厂工作,做了很长时间,被查出来得了肺结核,被工厂开除,从此以后窝在出租房不上班,还爱发脾气。

一天早上,燕刚推开陈大姐的家门,就听到了大姐的笑声,丁燕循声望去,顿时怔住了:陈大姐遭到毒打,左眼淤血,右脸有道刮痕,上唇也裂开了口子,而她却在笑。见到丁燕疑惑惊吓的眼神,大姐毫不介意地说:“是那个死鬼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呢?”丁燕愤愤不平。大姐低下头,懊恼地说:“昨晚回家的时候买了彩票,输了50元元!”

大姐叹了口气,说“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体弱,又有病,还饿了这么久……”

“周末来我家吃饭吧!”陈大姐邀请丁燕。丁燕说:“你不是刚损失50元钱嘛,哪有钱请我吃饭呢?”

“我让女儿小兰从老家带来了腊肉。正宗的!”

小兰个子高挑,唇油闪闪发光,指甲涂成宝蓝色,金色长发直垂到腰,窄腿裤,短袖圆领衬衫紧裹,凸显出女性的曲线。

小兰懒散地坐在凳子上,咬着手指上的一根倒刺,无精打采,似笑非笑。陈大姐要女儿进厂打工,然后找老乡,结婚生子……但女儿一扭头,坚决地说:“不!”于是,陈大姐批评女儿不像自己那样能吃苦,而女儿却反唇相讥,道:“你要我把你吃过的苦再尝一遍才心安啊?!”

陈大姐忍不住质问女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兰:“学网页制作。”

陈大姐:“网恋?离家出走?私奔?”

小兰:“到酒店当服务员。”

陈大姐:“去那里的都是坏女人,回老家不让祭祖!”

“不用你管!”小兰推门而去。

离开电子厂后,小兰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大姐并不为女儿担忧,她知道女儿已经懂事了,可以到外面去闯荡。

200天后,丁燕也离开了工厂。

2013年5月,丁燕的书《工厂女孩》出版,200天,她见证了女工们青春、爱情和梦想……

2013年10月26日,丁燕的小说《工厂女孩》获得2013年鲁迅文化奖“年度图书”提名。(文中主人公除丁燕外为化名。未经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转载,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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