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姥爷和别墅的菜

郭凯冰

1

搬进别墅的第二个月，七十岁的姥爷来到了我们家。

妈妈早已定下调子，全家要以姥爷的开心为基本点。我和爸爸都喜欢姥爷，这要求，不过分！

姥爷把他一直不离手的编织袋放进储藏室，妈妈责怪他带来了什么破铜烂铁，他说：“这可是我的宝贝，你别管！”

我拉着姥爷的手，带他参观客厅、餐厅、书房，又去看我给他布置的卧室——我是真心想让他高兴。

姥爷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们都知道他喜欢植物，妈妈又让我带他看看我们的花台。看着花花草草，他一个劲儿夸好看，可向他介绍爸爸花了2000元买的一盆兰草的时候，他竟然笑着说：“这个明明就是麦子嘛！”

2000元，麦子？崩溃啊！

看完花台，姥爷来到院子里。

院子围着一圈铁艺栏杆。别墅区的院子绿化归物业，种什么都有规定：三五棵竹子，两行六棵玫瑰，一行红黄相间的郁金香，先红后黄，只能种十棵。树呢，只能是女贞树和樱桃树，必须是指定的位置。

姥爷说：“这个好。这花花草草呀，得长在地里才行。花盆里的，怎么旺相也看着别扭。”

哈，乡下住惯了的姥爷，不喜欢长在花盆里的花木，倒也正常。

“不过——”我的姥爷啊，还不满意？

“不过，这么好的土，种些只能看不能吃的，可惜！”

听听，这是什么话？用我妈的话说，姥爷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人家不让种菜，也不让种庄稼！”爸爸赶紧说。

前一阵，有一家也来了个老人，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变成了韭菜地，不仅赔钱，还郑重写了道歉信。爸爸大概也怕姥爷“犯事”。

“那你们骗我来干吗？吃了睡，睡了吃，当猪？”姥爷一翻眼皮，回屋。

2

在老家，姥爷这个倔老头种着十五亩庄稼。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跟妈妈回她的老家。正是大热天，我们中午十二点到家，姥爷还在田里背着喷雾器打农药。妈妈说，有一次是雪后，他也在田里。他是去看麦田里雪多厚。妈妈说，院子里雪多厚，田里雪就多厚呗，这还用着看。他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老天爷偏心，就给我田里下的雪厚一些呢。

从姥爷六十岁开始，妈妈每次打电话，都动员他不种田，他终于答应七十岁的时候不种田。七十岁时，他真不种田了，可又打算在院子里种菜。

他在电话里说：“秋啊，我可不去跟你们住。人家说住楼就跟蹲监狱一样，窗户上都有铁套子！”

“哈哈，我的糊涂爹啊，那是防盗窗，是防贼的。”妈妈笑出了眼泪，我跟爸爸也乐得肚子疼。

“反正那玩意儿闷人。贼没来，把你爹闷死了！”

“城里都得安防盗窗！”

“所以我不能去啊。等不用安防盗窗了，我再去住！”姥爷前一句很无奈，后一句透着高兴。

“真的，姥爷？老头不能骗人！”我凑到话筒边，继续着妈妈的阴谋。姥爷喜欢别人叫他老头。

“老头说话，从不骗人！”那边姥爷拍响了胸脯。

“三个月后我们别墅就装修好了，没防盗窗！”跟着他拍胸脯声，我在这边大声说。

好一阵子沉默。这老头，大概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其实呀，我就是看着庄稼亲。要是再不能种点菜过过瘾，日子没意思。”他在那边叹气。

“您老来我们这里正好呀！”爸爸凑过来。

“别蒙我了，城里哪有地种？”姥爷不傻。

“别墅带着院子，又是从山里运来的好土，你能跟我们一块住，又能种菜，多好！”

“真能种菜？”老爷有点动心。他是想念妈妈的。他就妈妈这一个孩子，姥姥前几年又去世了，他一个人是挺孤单的。

我赶紧游说：“姥爷，真的，我家院子比老家院子大多了！您赶紧来吧！”

爸爸妈妈朝我竖起大拇哥。嘿嘿，我可没撒谎骗姥爷，别墅区每个院子真的比老家院子大多了，至于让不让他种青菜，我可不敢说。嘿，偷偷说句实话，人家绝对不让种。

怕姥爷犹豫，我加上一句：“姥爷，你是不是怕来了城里啥也不懂犯迷糊啊？”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的姥爷，你好好说不管用，用激将法保准行。

果然那头嚷开了：“你个鬼小子，我早就听说了，乡下是城市的爹，城市是乡下的儿。我能让爹听我的，还能怕儿！”

哈哈哈，这是什么逻辑！

去火车站接姥爷，却好一阵找不到。给他打手机，接了，说正在附近店里买农具。

姥爷这真是来城里种菜呢！

3

菜当然不能在院子里种。

第二天，爸妈开始领着姥爷到处吃。

十几天后，姥爷再也不出别墅区大门了。他说，再这么下去，他会得病。不，他已经得病了，他腿酸腰酸胳膊酸，浑身不得劲儿。

爸妈急了，开车要去医院。姥爷说：“我出一身汗就好。”

妈妈赶紧带姥爷到了健身房。

姥爷转一圈就转身出来了，说：“城里人真是闲出病来！踏一块板子闭着眼睛冒大汗，跟围着磨转的瞎驴一样！”跟出来的妈妈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已经有人眼里冒着火星看他们。

姥爷嚷着要回去，爸妈把他推给我。

我说：“姥爷，我爸妈整天早上出门，夜里才回来，您走了，早上我睁眼不见个人，晚上回家不见个人，非得憋出毛病不可。您在，就是不说话，我也觉得家里有人气儿，活着有意思。”

“小毛孩子净胡说，人怎么活着都有意思，要是跟你姥姥一样，俩眼一闭，啥都没意思了。好好好，我不走了！”

得，我人小能耐大，马到成功。

姥爷不再说什么回老家，只是常常盯着花台上的花花草草出神。

再后来，每天我出门，他也跟着出门，只不过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周过后，他明显开心起来。

爸爸妈妈也注意到了姥爷的变化，夸我有办法。

这天放学，我没在学校打球，直接回家。院子里，姥爷正在关我家空闲的车库大门。

我家两个车库，车只一辆，一个车库就长期闲着。

我叫一声姥爷，他扭头看我一眼，急急忙忙关好车库门，迎上我问：“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刚要做饭呢。”

“姥爷，您在车库做什么呢？”我一边放自行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啊，啊，啊，我想看看你们这个屋子干啥的？”姥爷吞吞吐吐答。

这回答没问题，可这语气暴露着问题。这老头，说话从来干脆，不会结巴啊！

4

第二天放学后，我参加了同学老木的生日晚会。可光顾着闹腾，没吃几口东西，回到家肚子咕咕叫。姥爷见我找零食，说：“你先洗澡，我给你下碗面。”

真够麻利！我冲个马虎澡出来，面已经摆在饭桌上，白白的手擀面条，碧绿的小油菜，还有过了酱油的肉丝，那个色香味，引得我一下扑上去，连连吹着气，不一会儿就连面带汤全没了。

“姥爷，这碗面，您做得真绝！还真没想到您做面有这水平，以后早上，我不吃蒸包，也不吃德克士，就吃您的肉丝油菜手擀面！”

姥爷笑了，说：“我做肉丝手擀面没问题，这油菜可难淘。”

“这个好办，我放了学，负责去菜市场买！”我们小区不远就有个小型菜市场。

“市场上可没有这样的小油菜。”姥爷摇头，“这小油菜呀，是小区里管理花草的老崔送我的。他在自家院子种的，我一闻就知道，那味儿，地道！”

自己种的小油菜原来能这么香？我吃了十四年的青菜，吃的都不是真正的青菜，全是化肥催化的垃圾青菜啊！真可惜了，以前去姥爷家，妈妈都买上吃的喝的，我竟错过了原汁原味最好吃的青菜。

我忍不住叫起来：“姥爷，咱们也种小油菜怎么样？”

姥爷“嘿嘿”笑了，说：“走，你跟我到车库看看去！”

打开车库门，呀，姥爷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买来这么多花盆？

花盆都是红陶土烧制的地摊货，里面是松软潮湿的泥土。姥爷说，他已经在每个花盆里，种上了日常青菜。他让我蹲下仔细看，手指光秃秃的一个花盆说：“看见了没？这土里有绿意思了，过几天，油菜苗就出来了。”我睁大了眼睛，只见潮湿松软的土，看不出一星儿绿意思啊！

车库北角，另有个泡沫箱子，姥爷种上了韭菜。种的是韭菜根。

“你妈妈呀，从小喜欢吃韭菜水饺。前些日子她带我出去吃饭，我替她要了韭菜馅的水饺，她吃了一个就不吃了。我尝了尝，没有韭菜的正味。再过一个月，就是她生日了，我呀，要让她吃一顿地道的韭菜馅水饺。”姥爷盯着一米见方的泡沫箱子，盯着他刚种下不久的韭菜根，眼睛亮亮的。

哈，我这个乡下的姥爷哦，竟然有个这么浪漫的梦想！

5

第二天，姥爷说青菜要出苗了，从这天起要天天搬出去晒太阳。

我和姥爷一股脑把花盆和泡沫箱都搬了出去。

车库前摆满大大小小的花盆，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路过的都要停下来，有的看几眼漠然走了，大多数都要问问花盆里种的什么花。

姥爷笑着说：“我可不会种花。”

“不是花，怎么种花盆里？”一个老太太快言快语。

一个翘着辫子的小姑娘蹲下来，摸摸这个花盆，摸摸那个花盆，扬起笑脸问：“爷爷，您快说嘛，到底是什么呀！”

“嗯，爷爷的宝贝呀，其实，就是青菜。”姥爷喜欢小孩子，赶紧回答。

姥爷话音一落，围着的人都笑起来。

一个爷爷说：“还以为是啥宝贝呢，敢情是菜。”

“青菜呀，您老真是清闲，有这功夫，出去蹓个弯打个太极拳啥的健健身呀。”这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说的。

姥爷不高兴了，说：“我这青菜，不用化肥，不喷农药，晒的是无遮拦的大太阳，长出来满鼻子原汁原味的菜香，可不是宝贝？你们各位满菜市场转转，如今还有这样的青菜没？”

众人听了他的话，纷纷点头。

我不说话，瞅着姥爷笑。没想到这个在乡下待了一辈子的老头，说话嘴皮子这么溜，真是过瘾！

以后的几天，我白天上学，姥爷照顾青菜。傍晚呢，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车库门，看青菜长成了什么样子。哈，我终于在光秃秃的花盆里，看出了朦胧的绿意思。可张大眼睛细细瞅，这点绿意思又没了。

这天是个朗朗的晴天，傍晚一到家，姥爷就神秘地冲我笑，我惊喜地问一声：“是不是发芽了？”没等他答话，已经忍不住，拿上钥匙噔噔噔飞跑向车库，手忙脚乱开门开灯：

几个花盆里冒出了小芽尖，有的已经露出头，有的正拱着小脑袋往外钻，其他的花盆里，也大都显出清清楚楚的绿雾，让我觉得这个一向清冷的车库，住进了一群可爱的小精灵，说不定，夜里它们会从花盆里跳出来玩闹呢。

我兴奋地数一数，只有一个花盆一点动静都没有。气喘吁吁跟下来的姥爷说：“这是香菜，我种的晚几天，它发芽也慢。不过它要是长出来，能香你一个跟头！”你看，我这姥爷说话越来越带劲儿，还会用修辞了。

以后每个周末，我都跟姥爷把菜搬出来晒太阳。搬出来的花盆随着兴致摆放，有时候是西红柿一排，黄瓜一排，西葫芦一排，小油菜一排，其他的填尾巴，把它们摆成每排个数一致的队列；有时候觉得这么太刻意，太严肃，就一盆西红柿后面放一盆黄瓜，再后面放一盆香菜——这么多花盆，要是按照数学组合排列，就是收获了，也不会有重复的摆放方式。也有时候，我们把韭菜放在中间，其他菜盆围着摆一圈。甚至有时候，上午摆个造型，中午再换个造型——我和姥爷都乐在其中，谁也不嫌累。

每天到我们菜前溜达一圈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呢，兴致也越来越高，就是在学校里，也时常挂念着我们的菜。

6

长得最快的是蒜苗和韭菜。韭菜长势尤其好，齐齐整整，叶子碧绿。大概菜也通人性，知道姥爷对它最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