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刚
“我是白痴”
穆里尼奥在就任国际米兰主帅的新闻发布会上,用标准的意大利语说:“我不是白痴(Pirla)。”而我,既是Pirlo,又是Pirla。对于这点,内斯塔和德罗西完全赞同,他们都叫我Cazzaro(罗马发言中的傻×)。
我的表情永远一成不变,因此没人能猜透我的心思。我能用最严肃的表情在队友面前信口开河,没人看出我在开玩笑。许多时候,玩笑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加图索在米兰和国家队扇过我的那些耳光。
加图索口齿不大伶俐,还带有浓厚的南部口音,我喜欢叫他农民(terrone,意大利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种蔑称)。每当他开口,队友们便做好了捧腹大笑的准备。在米兰内洛的餐厅,我、安布罗西尼、内斯塔、因扎吉、阿比亚蒂和奥多便是他的语法老师团。
“里诺,今天怎么样?”
“很糟糕,昨天我们输了,我们赢了我会很好。”
“里诺,你应该说‘如果我们赢了……,虚拟语气。”
“好吧,如果我们赢了我会很好。”
每当加图索改正了错误,我们又会说其实他之前的表达才是正确的,然后嘲笑他没文化。
“里诺,你能再重复刚刚那个句子吗?”
……
当大家看到加图索的脸涨红,便会把桌上的刀全部藏起来,可他总能从某个地方掏出一把叉子。不止一次,他抓住我们中的一个,把叉子扎进我们的肉里,在他手下,大家都像金枪鱼一样柔软,肌肤吹弹可破。有几次,加图索真的扎伤了我们,以至于要缺席比赛,俱乐部给出的官方解释是“肌肉疲劳”。
为了报复“虐待”,我乘着加图索焦急等待续约进展的当口,偷偷用他的手机给体育总监布拉伊达发了条短信:“亲爱的总监,如果你满足我的要求,我妹妹就归你了。”加图索很快知道了我的把戏,赶忙打电话解释,“那是皮尔洛捣的鬼。”我没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但布拉伊达好像只说了一句“真遗憾”。
在国家队,德罗西永远是我整人的得力助手。某次国家队集训,我们偷偷潜入加图索房间。我藏进衣柜,他则猫在床底下。等了足足半小时,主人才回来,刷完牙又换好他的豹纹睡衣,加图索拿了本带插画的书躺下。就在加图索将将要睡着之际,德罗西从床下钻出来,把手放到了他的肋部,而我则怪叫着从衣柜里跳出来。正常人可能要被吓出心脏病了,可加图索镇定自若。他先是给了德罗西一下,接着也不忘给我一下。
我们的玩笑偶尔会过火。南非世界杯预选赛,意大利提前出线,最后一轮对塞浦路斯成了友谊赛。里皮给全队放了一天假,几乎所有人都外出聚餐了,只有加图索留在宾馆休息。半夜回来时,我们都醉了,非常醉,大家决定找点乐子。德罗西在楼道里找到了一个灭火器,带着它来到加图索门前。“邦邦邦”,门开了,睡眼朦胧的加图索还戴着一顶小睡帽。德罗西打开了阀门,将灭火器里的干粉全部喷向加图索,然后迅速跑回了我们的房间,将我独自留在一地狼藉和加图索的咆哮声里。当我想起逃跑,已为时过晚:如果加图索压到肩膀上,无论你怎么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你可以装作一只羚羊或一头狮子,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在反锁的门后,德罗西幸灾乐祸地笑着,“门外那是什么声音?在拍西部片吗?”那声音,是加图索不停抽打我脸发出的。
加图索就是这样,要么训练比赛、要么在房间休息,永远不分散注意力。不过,他迷信到令人恶心的程度:2006年世界杯,我们一路好运。为了维持这种势头,加图索决定不再换训练服。当时德国的室外气温接近40度,而他穿得像个潜水员。从1/4决赛开始,他散发出恶臭,也许我当初应该给他喷一罐薰衣草味的灭火器。
虽然经常发脾气,加图索仍然是个善良的人。伍迪·艾伦是我最喜欢的导演,而加图索就像从他电影里走出的角色。我老是幻想自己是导演,加图索穿着8号球衣出现在我的镜头里,他用神经质的语调说:“我绝不吃生蚝,我喜欢死的食物。不是生病,不是受伤,是死的!”
更衣室里永远需要他这样的基石。加图索的话就是米兰的法律,任何新人犯错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加图索解释。人的身体会老,但魅力不会。当加图索在场上的作用下降,场下的作用却愈发重要。
曾几何时,俱乐部们想方设法留住旗帜球员,让他们把传统留给下一代。现如今,人人都想着省钱。
许多人指责球员贪婪,但有几个人看到,球员往往有一大家人要养,还要不时资助亲戚朋友,又有几个人知道,俱乐部能轻易反悔曾经许下的诺言。在尊严问题上,没人是白痴。
“毒蛇”孔蒂
我合作过许多教练,但孔蒂绝对是最大的惊喜。我们在山里集训的第一天,大家集合到健身房里听他自我介绍。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条盘卧着随时准备射出毒液的蛇。
“伙计们,球队连续两个赛季拿到第七,这简直骇人听闻。我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是时候停止倒大家的胃口了。”
不到几分钟,他的神秘感一扫而空。有一点最清楚,他很容易怒发冲冠,即使那时候他没几根头发。
“前几个赛季,每个人都踢得很糟糕。我们要不惜一起代价振作起来,做回真尤文。洗心革面不是给你们的建议,而是命令。你们只有一个简单任务:服从我。”
我们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当孔蒂开口的时候,他的语言能以最暴力的方式撬开你的思维,留在你大脑深处。
“听好了伙计们,拿不到联赛前三对你们来说等同犯罪。”
我们在第一个赛季就拿了冠军,全是孔蒂的功劳:每天受他“尤文主义”的激励,我们想不出第二种结果。
他会带我们成小时地看比赛录像,不厌其烦地纠正每个人的跑位错误。他一定有强迫症,不能忍受错误和恐惧。在维诺沃训练基地,他经常让主力11人重复某一套战术,有时这种机械性的练习持续45分钟:我们已经开始恶心,他才看到成效。
如果萨基是天才,孔蒂是什么?他不是领袖,也不是巫师。我曾以为他只是严厉的、魅力型教练,但其实他的技战术素养也非常不俗。
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绝不做布冯的“邻居”。更衣室里,我的衣柜在进门右手边,这里是都灵城最危险的座位:每个中场休息,孔蒂习惯拿矿泉水瓶狠狠地砸我衣柜边的墙壁,即使我们领先。他从不开心,场上总有些不合他意的细节。有次我们落后于米兰,孔蒂几乎气炸了,“我想不通我们竟然赢不了那些家伙,他们踢得也很糟糕。”
工作对孔蒂就像一份不知起点更不见终点的折磨,但他自己似乎很享受。
蓝黑球迷
我从没有想过成为教练,做为球员我已经牺牲了无数私人空间,退役后我想过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孔蒂是独一无二的,不过里皮发起脾气来倒是很像他的弟子。
我们在德国捧杯靠的是团队的力量,但大赛期间的某天,里皮忽然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废物,让我恶心。”淘汰赛第一场对澳大利亚前,里皮把全队叫到酒店会议室,“你们对记者说的太多了,最小的秘密也守不住,你们是间谍吗?为什么他们总能提前知道首发阵容?我不能信任你们吗?”他不给我们任何解释机会,狂怒使他脖子上的血管爆出来,“我不想再和你们一起干任何事,间谍!××养的!”
里皮在世界杯上带给我们的经历和情感都是特别的,他也与横亘我心中多年的一个疑问有关:如果里皮没有离开国际米兰,我会不会成为一面蓝黑旗帜,一个没有胡子的贝尔戈米,或是一个有头发的坎比亚索?
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里皮没有下课,我会在国际米兰踢一辈子。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成为了蓝黑球迷,我的超级偶像是马特乌斯,一个能进球又能带动全队的10号。我曾在度假时遇见他并得到签名,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马特乌斯之后,我最喜欢罗伯特·巴乔,他们的海报永远并排贴在我大卧室的墙上。升入布雷西亚一队时,我还是国际球迷。1997-98赛季结束后,我被选入U21国家队。我的经纪人图里奥往训练营打来电话,“安德烈,我和帕尔马谈好了,准备签合同吧。”
我非常开心。第二天一早,我刚回到家就接到图里奥的电话,“安德烈,昨晚莫拉蒂主席联系了布雷西亚,他们10分钟之内就谈妥了你的转会。你已经是国际米兰的一员了,恭喜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准备好,我马上带你去体检。”我被一种更大的幸福击中:我曾经系着蓝黑围巾去梅阿查球场看比赛,16岁时受马佐拉邀请,代表国际米兰青年队去荷兰踢一场试训比赛。如今,我即将成为罗纳尔多、巴乔、德约卡夫的队友,我即将和海报上那些人穿上同样的球衣。
我的夏训非常棒,赛季初吉吉·西蒙尼也给了我不少机会。卢塞斯库接过教鞭后,重用老将;霍奇森来了后,甚至老把我叫成Pirla(白痴),也许他比其他教练更了解我的内心。
那个赛季,莫拉蒂总共换了4名教练,我也是从那时患上了“偏头痛”和间歇性失忆的毛病:早上醒来,我常常忘了教练是谁。
第二个赛季,他们请来了里皮。完成夏训之后,教练单独找到我,“安德烈,你必须租借出去,至少一年。你得积累一些比赛经验,这对你有好处。”
接着我去了雷吉纳,并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如何承担责任,如何在泥地里战斗。2000-01赛季初,我回到里皮的国际:第一轮联赛正好对雷吉纳,我因伤没随队去客场。里皮 1比2输球后的新闻发布会被载入史册,“如果我是莫拉蒂,我会解雇主帅然后挨个踢球员屁股。”莫拉蒂只开除了他,我们的屁股安然无恙。
我对里皮下课很难过,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成莫逆之交,只需要一个眼神,我们就能理解对方。代替他的是塔尔代利,带着我获得欧青赛冠军的人。不知是不是没有认出我,他从来不让我上场。在青年队时,他总强调年轻人是未来,可这时他老对我说:“这是为你好,你现在不能有太大压力。”我想反问,“你知道谁让你的执教履历好看起来的吗?”但作为有教养的人,我始终没开口。
我再也不能忍受塔尔代利和国际米兰,他终结了我对蓝黑色无条件的爱,我拿起电话,“图里奥,带我离开这吧,任何俱乐部都行,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回了布雷西亚,接着转会去米兰。
唯一遗憾的,是离开莫拉蒂:他和电视上看起来一样好,他既是主席又是家长,他尽一切所能让他的俱乐部伟大。作为球迷主席,他犯了不少错误,但有谁忍心责怪他?每次见到我,他都为我的成就骄傲,给我送上衷心祝福。因为他的缘故,我永远没把国际米兰当做敌人,无论在尤文还是米兰。
在那段游离于板凳和看台的日子里,朋友们建议我找个放松的方法。于是我常常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光脚在葡萄上跳舞,我榨出的葡萄汁将变成美酒。童年时,我常到奶奶的农场帮忙收葡萄、酿酒,和家人的那些劳作是最纯粹的快乐。也许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酒。训练后,我有时会点上壁炉享受一杯葡萄酒;假期里,我会在葡萄架间慢跑,奶奶的农场已经变成爸爸的酒庄,我知道有一天这里会变成我的。
“皮尔洛”起泡酒调入金巴力和汤力水,就是布雷西亚最好的开胃酒。
马尔蒂尼最强
金球奖是足球世界最高的个人荣誉,我从未赢得过,但我并不遗憾。2012年,进入欧洲杯决赛的我获得了2.66%的选票,梅西获得41.6%。毫无疑问,梅西是当今足坛最出色的球员,他的获奖实至名归。理念的投票,国家队主帅和队长们对射手都有一种特殊的青睐。普兰德利和布冯都选了我,但老实说,我自己也会投给梅西。只要梅西和C罗还没有退役,金球奖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战争。
金球奖的评选可能误导了一些球队主席,打造一支球队不是从前锋开始的:超级射手能提高上座率,但赢球靠的是防守,比赛永远是丢球少的那一队赢。
纯论技术,罗纳尔多(巴西那个)是我合作过最强的球员,但是论综合能力,马尔蒂尼才是最强:保罗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后卫,从身体到精神他都是最棒的,40岁时他的斗志还和刚入队时一样。马尔蒂尼是我的榜样,他教会了我赢,输,坐板凳,发火,原谅,信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大双眼,成为队长……作为好朋友,我很遗憾他无法回归米兰。他与加利亚尼的矛盾尽人皆知:最后一次续约谈判中,马尔蒂尼深深地被伤害了。
科斯塔库塔是我的另一位挚友:选鞋时,我征求他的意见;挑领带,我听马尔蒂尼的;最适合的位置,我会两个一起问;在饭桌上的规矩,还是两个一起问。
我们那批球员刚到米兰时,向他们提问常常只是为了引起注意。
在过去这些年,米兰先后拥有巴雷西、塔索蒂、内斯塔、蒂亚戈·席尔瓦这一级别的中卫,他们像城墙一样保护队友。有他们做后盾,前场球员才能心无旁骛地进攻。
如果我是俱乐部主席,绝不会堆砌前锋而忽视后场,那只是糊弄球迷的营销手段。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