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雨楼札记

2014-07-03 23:52聂小雨
青春 2014年4期
关键词:坤坤做菜皮皮

聂小雨

留恋一种轻松的生活打发

仍然是无心读书无心写字,甚至是无心坐下来。如此情况之下,坤坤在这里,显得再合适不过。我们早餐没吃,便各据桌子的一方,就着一杯绿茶聊了起来。荡子的两只脚交叉着,撩到桌子的一角;我的一只膝盖靠在桌子的一边,坤坤则坐在长条藤椅的中间位置,双肘撑在桌面,倒是正常的坐姿。这样的身体姿态,势必将人带入一种最自如的状态。

皮皮是一大早走的,我们都还没有起床。当我发现电视柜下面昨夜还在的一个大大的红纸盒不见了,便想起来问荡子(他们打扑克到凌晨,我先睡了),那套茶具是不是他让皮皮拿走的?么子茶具,不晓得啊。待荡子回过神,转而对坤坤咧嘴一笑,好玩多于无奈:狗日的,老皮总是这副德性,说一万次都不改,什么事不打个招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话题自然从皮皮开始……这样的谈话轻松而惬意,人也好事也好,想到哪是哪,想在哪打住便在哪打住,其间的笑声也是。不像写作,逻辑层次结构,前后左右得时刻眷顾着。这个时候,思维也格外活跃,所谓碰撞出火花。遗憾的是,坤坤偶有电话进来,聊天不得不几次中断。差不多十点的时候,坤坤挂掉一个电话说要赶回广州做事,我不免有些留恋起来。

这留恋的是人,又不是人,是聊天,又不是聊天,确切地说,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打发。而作为朋友的坤坤,正好符合我们的这种理想。坤坤是常客,也可以说算不上客人,来了就来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累了就沙发上一倒。洗漱间里,坤坤的毛巾牙刷和我们的摆放一起,随时恭候着。坤坤在外面发现什么好东东例如雪茄例如新白沙,也会带过来给荡子试试,以满足他的一时兴起。我们和坤坤,里应外合着,胜似一家人。尽管如此,我每回给坤坤倒茶,他总还忘不了说声谢谢。坤坤是个受得起宠的朋友,一进门就笑咪咪的。他一段时间不来,我便会问荡子怎么回事,催他打个电话过去。而坤坤每次离开,作为女主人的我,总会加以挽留(并非客套)。坤坤过来这里,俨然休假的性质,他说一想到过来,就会觉得愉快。恰好,我们也是,他一来,我们的生活又可以换一种形式打发。

时至今日,这种轻松的愉快的打发几乎成为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也无需像先前一样,在意别的所谓高贵的意义。高贵也罢,凡庸也好,人生的意义皆是人为,既是人为,就得倾向人之所好。我们投靠的是轻松是愉快,没有那么多复杂那么多高雅的所求,那么就直奔主题。况且生活是自己的,每分每秒是自己的,历历在目,又难以抗拒。

没有尾巴的鱼和丢失的月亮

睡得晚必然起得迟,可是心里挂牵着早上要下楼买菜(楼下的小市场九点前收摊),因此睡得极不踏实。睁开眼睛已是八点,口没漱脸没洗,赶紧往楼下跑。好在还不算太迟,卖鱼的还在。我匆匆挑了四条鲫鱼,让卖鱼的师傅帮忙剖,我先去买别的。买完蔬菜和猪脚回到鱼档,鱼是剖好了,可是鱼的尾巴没了,看上去怪怪的。我付了钱,卖鱼者笑吟吟地,将鱼用袋子装好,递到我手上。

回到家里,往常一样,将鱼洗净,抹上盐,一条条摆在碟子里。没了尾巴的鱼,短短的,躺在咖啡色的四方碟子里,我用保鲜膜罩好,放在灶台上。随意瞟一眼,有头无尾的鱼,怎么看怎么别扭,缺胳膊少腿似的,不对劲。没了尾巴的鱼,还是鱼吗?我开始怀疑。这样的鱼摆在餐桌上,客人们不会觉得奇怪吧?我想在宾馆在饭庄,决不会允许一条没有尾巴的鱼端上宴席。大自然赋予鱼珍珠的眼睛、闪亮的鳞片、光滑的身躯,同时赋予它优美的尾巴,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成了鱼的完美。尽管多数情况下,鱼尾巴是不吃的(也有地方专吃鱼尾巴),卖鱼者将之剁掉也就不足为怪,可是作为一种摆设,鱼尾巴不仅不多余,反而不可或缺,它承担着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美与和谐。看到一条完美的鱼,我们会感到愉悦,愉悦才是至高无上的。卖鱼者自是感觉不到,鱼尾巴剁了也就剁了,买家不说什么,卖家更是放心大胆。这其中的审美和原理或许难以说清,只是下次买鱼的时候,我得叮嘱那个卖鱼的,别把尾巴剁了。午饭时,有世宾和亦非在,我将前两天腌的麻鲢煎了,那四条没有尾巴的鲫鱼塞进冰箱,留着自己慢慢受用。

无独有偶,晚上看电视时,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壁柜前将几天前一个朋友送的一盒“八星伴月”打开来看。这一看还真是有意思,周围的“八星”健在,中间的“月”却没有了,空留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的黄丝巾海绵也都完好无损。我和荡子相望着哑然而笑,继而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再看外包装,上面明明写着1×250g,8×80g,一大八小,月亮并非虚拟。月亮上哪去了呢?巧的是,我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想到将月饼盒子打开一看呢,按说我不该有这种动作呀?既不爱吃月饼,更不关心每年的月饼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或许是因为盒子上写着“八星伴月”而非通常所说的“七星伴月”?那么,月亮被谁偷走了呢?楼下的保安(因为懒得下楼,月饼在保安室存了一天一夜)?我想不会。我们家时常存东西在那,吃的用的,有时还不止一天一夜。说不定送月饼的朋友自己都不知道盒子里少了月亮(月饼常常被送来送去,这家转到那家)?还是月饼从太阳城酒店出手时就不在了?记得有次,朋友送来的一箱苹果,吃到后面,才知道最底层的格子里少了六七个,如果不是故意,那么少了苹果的格子为什么不在第一层而在最底下一层?明明有做贼心虚的意味嘛。太阳城那么大的酒店,应该不会和苹果贩子同日而语吧。这样想来,月亮丢在什么地方,只有上帝知道。

想想真是有趣的一天,没有尾巴的鱼,丢失了的月亮,还一早一晚呼应着。

为一个橙子停下来

正月十六,星期二。

这一天是从起床之后开始的。起床时已是九点,花园里阳光普照,之前预报的大幅降温尚无迹象,倒是昨夜短暂的骤雨,为新的一天增添了几分难得的清新。可惜风有些过,花草和秧苗雄劲地摇曳着,若根基不牢,怕是要就此飞了去。想像这样的风中,广场上那一排排红旗,猎猎飘扬,自由而动人。走进透亮的木屋,风隔在了外面,马路上的车声顿时远去;涡轮沙发上铺就的蓝条毛巾,几处深深浅浅的皱褶,人情味十足;顺手的圆凳上,有节烟头歇息于玻璃烟盅,一心候着它的主人。屋里屋外,举目所见,那么静好,蓬勃,我突然意识,这才是春天,真的春天,属于个人的春天。前两天他们所说的立春,只不过科学意义上的农稼节气,日历上两个冷冰的汉字,不上算的。

这确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元宵节一过,亲朋离去,涣散的身心终于可以落坐,日子回归它本来的面目。

这样的一天,我像是盼了许久,默默地,有意无意地。现在,它姗姗到来,由自己掌握。然而此时,那么多事密密地揣着,读书、思考、写作、看电影、搜歌、淘宝……我并不着急——一旦上路,我不希望折回,也不希望半途而止;接下来还有一整年的光阴,无数个沉静的昼夜;慢慢地、从容地体验这一刻,似乎比什么都要紧。

透过窗棂的最高处,不远处的楼群只能看到其中的一截,这木屋还真是有些矮,一伸手一掂脚就能触及屋顶……待转过身,仰卧宽大的沙发,舒展四肢,金色的阳光肆意泼洒,令人神清气明,豁然开朗。这感受是切实的,既包含对现时的紧紧拥有,又囊括对未来的殷殷期望。再看墙角,久未打理的兰草绿意盎然,什么时候发出了新枝,一枝,两枝……我已然忘了屋顶的矮,以及曾一度雄心壮志,想要对它作些有益的改造,而今显然不必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不知不觉间,已与我相生相连。

藤书架的中间,有个Sunkist,大概是母亲忘在那里。不大不小的一团淡黄,暖暖的,越盯着它,越觉得和美,进而整个空间在它的映衬下,鲜亮了不少。Sunkist是坤坤送来的,色泽颇正,看上去斯斯文文,大小一致,想必经由商家精心挑选过。不像本地橙子,两头嫌尖,颜色偏红,皮也厚。坤坤总会买些昂贵的水果,去年是一盒醉红的樱桃,我们半吃半扔地解决了。看到Sunkist雅致的包装盒,母亲有些舍不得动它,还是在我的催促下,才打开,尝了一个,果然不如本地橙子甜,恐怕又要束之高阁了。母亲担心的是,她一走,Sunkist从此无人理睬,最终跟那些面包糯米粉一样,遭遇丢弃。我们转战木屋玩扑克的时候,母亲便取些Sunkist来,一瓣瓣剥好,用碟子盛上,插上牙签,放在近旁。娱乐之暇,我们顺手戳起一瓣。玩牌时的胃是不计较的,有一搭无一搭,稀里糊涂就扔进嘴里,总比浪费的好。母亲的担心没有错,可是谁也不会料想,遗落书架上的Sunkist,且能充当一种极佳的摆设,这不经意的点缀,比循规蹈矩地集合在果篮里来得美。这小小的发现,一时间,幽幽地浸润着我……顺着视线,Sunkist的一侧,有张椭圆形的小标签,这无疑是个破坏——我以为,当锦上添花不能被我们创造时,或许简单和纯粹更能抵达美。我拿起Sunkist,撕下印着条形码的贴纸,继而手一松,光净的Sunkist滚至书架的档头,之后无声地弹了回来,在靠近《菲雅尔塔的春天》的位置,缓缓停住。

差不多一个月了,我的思绪没有在某个物事上细细停留,更不要说为一个司空见惯的橙子。每天,我像一个陀螺,旋转于超市与餐桌,亲戚与朋友,增城与佛山……即便稍稍得闲,也会找麻将或扑克来占满——对我来说,在夹缝中火急火燎地停下,是不得要领,也是徒劳的;唯有一大片单独的时空,才能体认日子的点滴与沉实。这种能力上的先天缺失,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然而,我只能顺应这个遗憾——一旦违抗,必定陷入另一种愁苦。愁苦不是我想要的,那么,乖乖地顺应好了。我也不打算为此锻炼或驯化自己——意志的考验与现世的将就,我甘愿选择后者——我相信,没有一条道路是我必须走的,也没有一条道路是我不能走的。

再次回到Sunkist,我们通常所说的橙子。更进一步,作为一种杂交的果实,橙子完全可以部分地充当花瓶里的玫瑰或百合,摆放餐厅、客厅,或者茶几、书桌,既芳香、养眼,保存时间又长,还可食用,岂不更好。那些开放的花朵,买回来且要剪枝,用清水或营养液养着,时不时地换水,过不了几天,花朵日见枯萎,想扔又还想多放一天,凑近一闻,清水和花茎发出一股子腐臭,总算帮我们下定决心。常常,在这扔与不扔,今天扔还是明天扔之间,我们作着徘徊与反复。这种经历,大部分人都有过。

哥哥也不例外——每当母亲拿个橙子,去厨房找水果刀,哥哥就会说,切一下就行了。是的,一刀下去,橙子成了两半,再一刀下去,橙子成了四半,这样切起来方便得多。可母亲并不像平时那样采纳哥哥的意见,自顾自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削着皮,而后一点一点地将里层的白皮剥净,轻轻地一瓣瓣掰开,生怕伤及内里,以致汁液流出来。母亲的用心为的是,我们吃起来方便,既不会弄脏手,就用不着起身。轮到下次,母亲准备削橙子,哥哥还是会说,切一下就行了。母亲仍然坚持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地削。在此过程中,我不言语,只是想着,为什么明知母亲不听,哥哥还要一次次重复?大概这就是所谓生活,所谓人间烟火。

不管怎样,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我又可以为一个橙子停下来,未来又可以重新期待,一切又回到欣然的面目,足够我接纳,足够我承担。我想,从今天起,会有更多普通的事物纷纷前来,一杯绿茶、一张笑脸、一段文字、一个梦境、一次心痛……这一切,我都不会错过,我愿意为它们静静地尽情地停下。

直觉的味道

听说长春要来,我早早地去兴发市场买菜,准备晚餐在家里招待。长春是荡子的两度同学,虽常年在广州,离得近,却难得来一次。电话里荡子跟长春说好,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吃——长春有个特点,无论什么场合,凡他在场,一切得由他张罗,必须的。午饭过后,我将晚饭要做的菜从冰箱取出,摆在灶台上。荡子说,今天我来做。我且听着,并未在意。老同学来了,荡子的主要任务无疑是聊天。平日家里来客,荡子极少帮手,客厅、后院、阳台,四处谈着、笑着,倒似半个客人,等到我这边喊开饭,他一路招呼客人就座,自己则端坐餐桌边长沙发的中间位置,看着这个倒酒那个拿碗盛饭。

长春只带了一个朋友来,荡子叫上了乐琼和德宏,统共才六个人吃饭,没什么忙活的。大家聊了会,我折进厨房,绾起袖子,开始洗菜切菜。荡子回过头,对我抛下一句,准备好了放那里,我来做。看来他真的要披挂上阵,露它一手。这一刻,不知怎么,我忽然心生一种担心,他做的菜会好吃吗?一时间,这担心异常真切,像一个既成的事实,丁是丁卯是卯,摆在面前,我无端地却又明白无误地否定起他的做菜水平来,进而一种莫名的预感油然而来——荡子今天做菜肯定不行。

按理说,我不该对此有所怀疑,那些不了解荡子的人想当然地这么一猜一说倒可理解。的确,荡子下厨的日子越来越少,但他的厨艺我心里有数,很多朋友也领教过。有时候几个毫不起眼的土豆,既不掺一片肉,也不费什么油,他却能捣鼓出意想不到的美味来。要说他做菜的秘诀,我私下总结过,四个字:耐心加创新。说出来可能会不以为然,可仔细一想,它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无数次试验过,只要遵循这四个字,做出来的菜,对付各式各样的胃,保准百发百中;与那些急于求成和按部就班做出来的菜相比,其间的差别不言而喻。那么,说到创新,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能做到,倒是耐心这玩意,是不变应万变之真理,也是成就一切之根本。荡子生来是个抓本质的人,如此做菜,只不过将他一贯的思想方针落实到做菜这个具体事件上而已,不足为怪。然而今天,我心中陡然这出放心不下,究其原因,又难以说出个所以然,仅仅一种直觉而已。尽管直觉这东西往往不那么靠谱,有自己吓唬自己的嫌疑,但我还是愿意信它一次。直觉这东西,抛开灵异之说,多少也是一定的经验和积累的导致,有着其内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逻辑吧。

要说我这几年的变化,最显明也最外在的,便是做菜,我变得比过去自信了。这自信既来自他人的不时夸奖,更来自自身——面对满桌子口味不一的嘴巴,我不仅不再畏缩,反而越来越有信心。依荡子的方法,从切菜到出锅,我始终保持高度的耐心,这是其一。再则,无论做什么菜,不要用固有的模式框定它,勇于尝试,善于吸取。另外,少用乱七八糟的配料,多用文火,这样的好处,既简单易行(符合我们这种懒人),省心省力,又趋近原汁原味。话说回来,作为客人的嘴巴并不刁钻——既为客人,登门吃饭的次数是有限的,自然怀抱着包容;事实上,每家每户做菜的手法不同,吃惯了自家同一个厨子做的,偶上别家搓一顿,感觉自然新鲜。这两个“自然”加在一起,意即,关于做菜,我既客观又冷静,他人的褒奖并不会多大程度地影响我做菜的热情,力求完美更在于自身的要求和需要。如此看来,我的变化是一次质变,一次飞跃。推而广之,我的这一变化并不静止于做菜上,它已不知不觉地浸入我的方方面面,以致带给我由表及里的精神改观。

有幸的是,今天荡子做的这盘爆炒牛肉丝,色相和口味均不理想。也不知是否因了我的先知和感应,荡子非要客气地予以配合。长春连连说,好吃,好吃,比外面的好吃多了。我狡黠一笑。荡子小声说,嗯,没有发挥正常水平。用的是益阳话,估计长春没听懂。我心想,下次吧,下次好好发挥。哈哈,等到下次,他的菜大概不会像今天一样倒霉,鬼使神差似的,撞上我如此低落而精准的直觉。

她世界——我所感受的旻旻

晨跑的时候,旻旻的笑容总在我脑海中闪现(昨天几乎整个下午,我和旻旻在一起)。这样的闪现并非头一回,但过去的那些并不持续,也不曾停步,它们一闪而过。我一向放任又尊重自己内心的小起伏,从不刻意与人交往,因此今天这看似不起眼的闪现,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它是我内心的大变化。我阅读初写作的朋友们的文本时,时常反复强调一个常识性的词——“进入”,通过人物外在的神情、动作、语言、行为“进入”他(她)。现在的我,正是“进入”的生活化的一种——今天开始,旻旻进入我的视线,她有意无意对我的撞击启动了我与她相关的思考。我的思考所得绝非真实的日常的旻旻,它自然带着我的性格与气息。有益的是,思考本身是一扇门,当它作用于我的时候,另一扇门会随之打开,从这扇新门里,我将收获进步与帮助。

和旻旻吃饭、散步、晒太阳,重点当然仍然是聊天,天南海北地聊,汪洋恣肆地聊。有时我没说完,她就噼噼叭叭插进来,毫不退让。看得出,旻旻兴致极高,很是享受,生活中琐碎的每一点每一滴,在她,都饱含珍贵的汁液。聊天的对象是不是我,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将自己一页一页翻开。逛广百百货的时候,我有些无措,不知将轮椅上的旻旻推向何处。我每周至少两次从这里穿过,却从没想过在此逗转。对我来说,广百如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视之不见。倒是她,熟稔地指挥着我,左转,右转,前进,后退,她想看看六福珠宝的耳坠又有什么新款。一只一只试过之后,她选定一对香槟色带流苏的耳坠,小心地戴上,美美地照着镜子。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旻旻的笑很浅,却很满足,眼神里流露出的欣赏同样很浅,很满足。的确很美,尽管类似的饰品怕是下辈子也难与我结缘,我不得不说,此时的旻旻就是一个精灵,一个深谙人间秘密的精灵。出来的一路上,我推着她,在冬日的暖阳下,上坡,下坡。由于没有经验,担心轮椅突然失控,我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扶手,小臂有些发酸,背上的汗珠也在发炸,我坚持着,不想让旻旻觉察我的累。旻旻似乎对我有着十分的信任,除了必要的时候提醒我“踩一下”、“倒过来”,她津津乐道于她的所读所见所闻,我听着听着,听出她是一个优越之人,这优越来自她高贵的良善、顽固的单纯、懂事的知足。但愿回家的路更长更平坦一些,我可以轻松地推着她,继续漫不经心地晃下去……

从旻旻家出来,提着一盆青绿的鸢尾花,我只想赶快回家,为约好的朋友准备晚餐。我不去想象自我们上次见面至今四五十天旻旻没出过门,也不去假设那样的生活换作我来过是怎样的情形。想象和假设是徒劳的,正如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具体的痛与爱,具体的失眠与揪心。一百种想象和假设可能都不对,甚而荒诞至极。面对熊熊燃烧的人间烟火,信誓旦旦地举起拳头或跪下双膝也是无力的,所有的想象和假设无异于虚弱的谎言,设身处地和身临其境只不过一场美好的幻像。然而理智归理智,它不可能每次把情感打败,坐在与旻旻相距数里的九雨楼的我,总会不时地被她读书写微信给孩子们上课的样子打断,这种打断像一条条摇摇摆摆却永不失散的蜘蛛网,无声地联结着我。

旻旻不是童话,端坐我面前的她,如数家珍地谈论着黑得不能再黑的漫漫长夜。她经历过、她正在经历、她还将经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旻旻就是童话,自从2008年旻旻出了诗集《风吹过叶尖》,她就找到了未来的钥匙。她始终怀着质朴的热情,仰望苍穹,用她无与伦比的耐心,静待黎明。旻旻沉浸并喜悦于自己的世界,那是一个去掉了苦痛、磨难、挣扎、绝望,纯净得只剩阳光、草地、河流、微风的充满希望的天堂。一旦她懂得,上帝是干什么的,她什么时候需要上帝,那么上帝便成了她口袋里的手帕,需要时拿出来擦一下,不需要时就让它乖乖地待在口袋,听命于她。

旻旻带给我最深的触动莫过于上次的见面,那是荡子走后的11月。一见面她就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她好像在说“都一点了怎么还没吃午饭”之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我惊异于她的脱口而出,我无言以对,简单的感动显然是荒凉的。如此的角度已内化成旻旻独特的视角,血液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流淌,这是我所不具备的,为此我深感惭愧。或许这句话旻旻早已忘了,本来,一句平常的话哪里用得着说话者用心记忆。无疑,这是旻旻的胜利。

旻旻真的很美,戴不戴耳坠她都很美。我确定。

刀尖上的皮皮

从半山回来,快五点了,我让皮皮在广场附近将我放下,母亲在那里等我。从摩托车后座下来,我告诉皮皮晚上可能有朋友请吃饭,我打算和母亲在广场散散步,就不回家了,他的晚饭自己解决好了(这些天他在我家吃晚饭)。皮皮却正经地熄了火,从摩托上下来,支好摩托:“哦——还打算上去一趟(上我们家)。”“有么子事冇(洗澡之类)?”“也冇么子事,我的意思呢,你再拿点钱给我。摩托车又冇油了,要买油卡,昨天孟总那里有事我去了200。”皮皮说话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有个指甲壳没剪好需要及时处理。我有些些愠怒,还是压了压,拍拍口袋,尽量柔和地说:“出来看房子,我又冇带钱包,就带了一手机。”皮皮继续摩挲着手指。空气僵住了三四秒。我提醒自己保持平静,再平静,别激动,别发火,这是近年来我常常叮嘱自己的。尽管皮皮一再如此,我还是坚持朝好的方面想,再糟糕的人也有一张面子,虽然这面子谁也给不了,只能自己给自己。

老实说,这样的情形我一点也不稀奇,只是没料到它在此时到来,心想怎么也会等到年前几天——上周皮皮生日坤坤给了他200,上上周他说交房租我给了500,上上上周他说买加油卡我给了300,上上上上……我不记得了,压根就没记过。记得上次皮皮从我这拿钱走了之后,我还在不断憎恨自己话说得有点多有点过。当时的状况是,晚饭后我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剧,也不见皮皮的身影,一集看完,我问母亲皮皮是不是走了。母亲起身去后面瞄了一眼,说在小木屋呢。我过去,只见皮皮窝在雷达椅里抽闷烟,窗子也不开,木屋里乌烟瘴气。我边说他怎么不开窗边将两扇窗子推开。他也不睬我,一口接一口,狠狠地。我正欲转身离开,皮皮叫住我,来啰,跟你汇报下工作。我愕然,汇报工作?向我?这大概是认识皮皮七年以来他对我说过的最搞笑的一句话。然而很快,我意识到这话并不搞笑,皮皮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我镇定下来,站在门口。皮皮摁熄烟,站了起来,“下个星期准备到新塘去上班,包吃包住。”“好事啊。”皮皮从方桌上拿起一张纸,指给我看,纸片上铅笔写着“405”。“冇办法,嘚,老头子(房东)催房租了,小戴(合租者)又冇回,我不想跟老头子啰嗦。你还得借我500,下个月发工资了还你。”“哎呀,算了,我呢也不要你还,你把自己安排好就行了。”“我都记得呢,统总拿了你好多钱。”“你发了工资还是赶紧把外面那些帐还了。”“外面冇好多呢,统共欠3000多。”“德宏侄儿那就1000多,你说人家一个细伢子,就指望这点生活费,气得人家半夜跟我打电话你晓得啵。”“我承认这件事呢,我确实做得有点不要脸。”话都到这份上了,我懒得再抵他,乐乐那里500,阿青那里500,我所知道的(朋友们反馈给我的信息)他就欠了2000多。“你自己说,这号日子好不好过?喊了你几个月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个班,混个一日三餐再说。”“这次冇问题啦,下个星期去上班。”

事实上,荡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搭理皮皮了,他们两个,互相之间太过了解,好似兄弟一般爱恨交织。自从皮皮四五年前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衫)从沅江突降九雨楼,至今换了五六个单位做保安,中间常常处于断顿状态,一断就是几个月,九雨楼算是他自始至终的家园。然而这最后的家园,他珍惜,又不珍惜。我偶尔也会想,是不是荡子纵容了他。要说纵容,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荡子都在纵容,他随时张开怀抱,迎接每一个愿意走近他的人,无论他们多么顽劣,多么不堪,干过多少刺痛他的事,他始终坚信每一个人都值得爱,受得起宠,他将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景设置于与他相交的每个人的身上。这么多年下来,皮皮一直绕着荡子转,并且一直走在荡子的对立面,可谓一次次挑战着荡子交朋结友的底线。荡子骂他,不跟他说话,叫他以后别来九雨楼,甚至告诫朋友们千万别借钱给他,所有这些方法都无济于事,皮皮照样在九雨楼出出进进,在外面借来借去,荡子实在有些倦了,最后只能苦笑一番,算是投降。

现在荡子走了,朋友们还在,朋友们一如既往,喝酒聊天玩牌,九雨楼仍然延续着它大本营的使命,皮皮仍然是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家人。或许,九雨楼里的皮皮是最体面的皮皮,至于九雨楼之外的他,也不知是副什么德性,反正传到我们耳朵里的从来没有过好消息,甚至是令人气绝的,借钱、赊帐、扯皮,他最后的结局,荡子当着他的面预言过,只能是拎着一个塑料袋子寻找下一站。

空气不能僵持太久,考验一个手无分文的人不是我干得下去的勾当。我说,“你那么急,就到我妈手上拿点吧。”皮皮开动摩托,载我到广场舞台那边,母亲高兴地迎了上来。我下车,问母亲带了多少钱,母亲说只带了几百,怎么的。我说拿点钱给皮皮。母亲有些不悦,轻声叨咕了两句,开始从袋子里翻钱。皮皮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我都不好意思看他。母亲问我要好多啦。不情愿的语气。我说三百吧。母亲抽出三张,上前递给皮皮。

皮皮骑上摩托走了,母亲又低低地叨咕起来。我大步向前,有意甩开母亲,母亲也就一路上不再做声。皮皮的影子一溜烟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的昨天他的前天他的大前天是如何度过的,吃饭抽烟喝茶加油付房租,一样都不能少,他却没有银行卡没有可以指望的月薪没有社保医保,并且他不想坐班,并且举目张望,他无处可借。

我无法想象皮皮的每一天,风里来雨里去,行走在刀尖上。我所看到的是,这么多年来,皮皮一直活着,完好无损。

猜你喜欢
坤坤做菜皮皮
第一次做菜
Optical scheme to demonstrate state-independent quantum contextuality
巧用做菜推销自己
半日小保姆
我会玩
半日小保姆
做菜
谁厉害
如此晨跑
书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