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风草就不明白了,这不年不节的,你说火车上咋就这么多的人呢?不仅车厢里人满为患,就连列车过道和厕所里都立满了人,落脚的空儿都没有。宋风草挤过两个车厢也没找到空位,他满脸堆笑口干舌燥地隔几排坐席问一声:“请问这位先生到哪下?”“这位女士,你呢?”被问的人正襟危坐,看也不看他:“终点。”一连几个,莫不如此。看来,一时半晌是别想“坐”享其成的美事了。
宋风草精疲力竭地将后背靠在厕所的门边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是谁说过,知识就是力量,此时此刻,腹有诗书的宋风草空有一肚子四书五经,却连站着的劲儿都没了。他开始后悔不该答应总编千里迢迢去谈这单本来就是水中月雾中花的广告,更何况,干这种耍嘴皮子的活计根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后悔完总编,又开始埋怨妻子,若不是她这几个月来变本加厉地跟自己没完没了的闹,闹得家无宁日,就算总编磨破他那张跑风漏气的嘴,宋风草也不会答应的。
——半年前,妻子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着了魔般的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本单位劳人科的一位比自己小四五岁的核算员。那位核算员跟她根本就是逢场作戏,他才不会休了自己的老婆跟她喜结连理呢。可她就鬼迷心窍,非要一条路走到底。宋风草念着多少年的感情,狠不下心来跟她割袍断义,天天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劝她回心转意,有时想想,宋风草都可怜自己,觉得自己的行为真是有点儿死乞白赖、摇尾乞怜的味道。妻子毫不不为之所动,她说:“宋风草,你就别心存幻想了,这个婚我是离定了。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我都已经出过轨了。”宋风草有部长篇小说,还是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半年前开的头,半年后了还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电脑里。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宋风草内心里感觉到无限悲哀。所以,当总编跟他说,想安排他去出这趟差时,他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仓促上阵,赶到车站别说卧铺了,连张带座号的票都没买到。
正心灰意冷之际,猛然听到:“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晚饭时间就要到了,餐车给大家准备的晚餐品种有:炒肉片、炒鸡蛋、炒蘑菇、红烧鲤鱼、红烧茄子、红烧狮子头……”
宋风草灵机一动,对,先到餐车去,吃饭你总不能不让我坐吧。占个座位,再吃慢一点不就得了吗?虽说不是长久之计,但能歇一会总比累着强。想到这里,宋风草又鼓足劲汗流浃背地向餐车挤去。
虽说晚饭还要等一会,但许多揣着和宋风草同样的想法的人早已经闻风而动捷足先登把位置占完了。宋风草刚想离开,恰巧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赶紧快走几步,在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呀!”刚坐下,就听见坐在对面的姑娘轻轻地出了声,“这不是宋老师吗?”
宋风草诧异地抬起头。
“你是——单小源?”
宋风草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一边在脑海里快速地搜寻者关于单小源的记忆。端坐在宋风草对面的单小源略带憔悴,然美丽却犹胜往昔,脸颊、眉眼、鼻翼、嘴唇依旧国色天香端丽冠绝。一笑一颦都妖娆迷人。宋风草自言自语地念叨说:“是单小源,是单小源!”
听见宋风草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单小源那双光彩熠熠的大眼睛调皮地眨了眨,笑了笑。但没有出声。
——那年,单小源就像一片随风舞动的树叶,在宋风草的眼前扭动着、挣扎着,风姿卓越地翻了几翻,然后跌跌撞撞一路狂奔着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云端里,没留一点儿痕迹。宋风草落寞和失望了好一阵子。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宋风草总在脑海里设想并期待着有一天,在哗哗流淌的小河旁,在奔腾不息的大海边,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在……与单小源不期而遇。遗憾的是,所有的设想与期待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水中花、镜中月。当他终于确信,单小源的的确确已经是黄鹤一去便不复返,任何思念和幻想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良辰好景虚设后,才慢慢地在记忆的深处将单小源的名字使劲地打磨掉。不记得谁说过:“有些人注定是等待别人的,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自己一定是后者。他想。
一晃七年过去了。这七年,宋风草的生活可谓是大起大落,先是跟妻子恩恩爱爱地结了婚,接着妻子又轰轰烈烈地出了“墙”;先是他的长篇小说好评如潮洛阳纸贵,接踵而来的就是江郎才尽半年间只字未写。哪一个起落,都足以让他浑身上下脱胎换骨般地褪掉三层皮。
单小源怎么样?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呢?
宋风草想问一问她这几年的境遇,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结婚了吗?特别是那一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你……现在住哪里?”宋风草在试着寻找突破口。
“家里。”单小源的回答天衣无缝。
宋风草咂咂嘴,“是的。”少顷,宋风草又拐弯抹角地问道:“跟谁住在一起啊?”
“干嘛啊,查户口?” 单小源扬起一条眉毛。
“我……”
“你不就是想问我结婚了吗?直截了当地问就是了。”
宋风草尴尬地笑了,“是是是是,你……结婚了吗?”
单小源压低声音说:“还没。”
说完,略带幽怨地看了宋风草一眼,落寞地垂下了眼帘,两只手去折那张一直拿在手里的餐巾纸。洁白柔软的纸巾在她的手里灵动地飞舞着,一会儿变成了菱形,一会儿变成了方形,一会儿又变成了三角形。单小源的手白皙、纤弱,很柔很细,一搭眼就能看见皮肤下方的静脉。
宋风草呆呆地望着单小源的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动着,不知如何作答。
过了一会儿,还是单小源率先打破了沉寂,“说说你吧,你怎么样?孩子都上学了吧?”
“我……正在闹离婚。”说完这话,连宋风草自己都吓了一跳,没头没尾地怎的冒出了这句?
单小源惊讶地望着宋风草,没有说话。
两个人陷入令人发窘的沉默。
——宋风草跟单小源是在一次新书发布会上认识的。那天,云河市委宣传部、市作家协会在本市最大的一家书店“凤凰书城”举办宋风草的长篇新作《我们结婚吧》签售活动。宋风草还在读书时期就已崭露头角,连篇累牍地在全国各大名刊发表了几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引起了文学界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云河市文联王主席在参加宋风草的作品讨论会的时候,了解到宋风草就是云河市人。爱才心切的王主席先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宋风草,又用半支秃笔打动了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就这样,宋风草被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到了云河市作家协会。《我们结婚吧》是宋风草来云河后蛰伏一年尽心打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还在创作期间,部分在网络上连载的章节就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省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靳一毫不掩饰对这部新作的厚爱,直言这是本省最有希望冲击“茅盾文学奖”的一部长篇力作。所以,对这次新书发布,无论是云河市委,还是云河市文联、作协等部门都十分重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更是直言不讳:“对宋风草的宣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家心照不宣:宋风草的成功,其实并不是他个人的成功,而是市委书记的成功;同样,宋风草失败了,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市委书记的失败。而这绝绝对对是不能容许的。
发布会确实圆满成功,一上午就签售了三百多本,而各单位组织的购书团队,还源源不断地向新华书店涌去。宋风草的手腕都累酸了。
单小源早就到了,可她就是不往前排队,直等到宋风草快要收摊时,才凑到跟前,两只手往前一伸,笑吟吟地说:“我想请你给我多写几个字,好吗?”
宋风草的心一下子颤了起来,从小到大,宋风草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手,手腕、手掌、手指、指甲,无一不美。他痴痴地望着这双手不知所措。
倒是单小源落落大方,“想什么呢?你倒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宋风草缓过神来:“好,你说吧,写什么字?”
单小源说:“先写我的名字。”
宋风草工工整整写下:单小源。
“再写你的书名。”
宋风草又工工整整写下:我们结婚吧。
“再落上你的大名。”
宋风草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
单小源满意地捧着书,轻轻地吹着还没完全浸干的墨迹,念道:“单小源,我们结婚吧!宋风草。记住,这可是你自己写的啊!”
宋风草的脸疼地一下子红了,他嗫嚅道:“这、这、这可是你、你让我写的,我可没这个意思啊!”
“那我就不管了,白纸黑字,你狡辩不了的。再见!”说完,冲宋风草摆摆手,飘逸而去。
宋风草好半天没反过神来。
负责现场组织和服务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宋风草,你要中桃花运了,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请我们吃喜糖啊!”
就在所有人包括宋风草在内都以为单小源不过是一时兴起搞的一场恶作剧的时候,单小源却天兵天将带着一脸的认真讨说法来了。
那天,宋风草刚刚走出作协大门,就听有人喊他:“宋大作家。”
转脸看见是单小源,就笑了:“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你了。”
“不是巧,是我一直就在这儿等你。”单小源一脸严肃。
“等我?有事吗?”
“当然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宋风草认真地问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心尽力。”
“你一定能办成,就看你诚不诚心。”
“诚心诚心,一定诚心。”
单小源把宋风草的书在他的脸前一晃:“跟你结婚。”
宋风草原以为单小源那天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竟真的找上门来了。他吃惊地弯起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脯,“跟我结婚?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这大作家怎么这么说话?怎么能说是我开玩笑呢,‘我们结婚吧,白纸黑字,这不是你写的吗?”
笑容一下子在宋风草的脸上僵住了,“这个、这不是你让我写的吗?。”
“那我还让你跟我结婚呢,你咋就不听了呢?” 单小源歪着脸,笑盈盈地说,可宋风草却分明看见了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宋风草不知该怎样劝慰她。想了一会,像个大哥哥似地伸出手去,拢了一下单小源的头发:“傻样子!”
单小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
“快放开,这马路上让人看见多不好。”宋风草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温顺娴静的女孩儿爱起来竟如此热情似火大胆奔放。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地往外抽。可单小源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根本容不得他动弹。
宋风草不知道,这一切,全都被与作协一墙之隔的文化局印刷厂的女工冯化兰看在了眼里。
宋风草刚来云河,就被冯化兰给注意上了。那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一位好事儿的老大姐在桌上说:“昨天到作协去送样书,听作协的人议论,他们才调来个大帅哥,说是市委书记亲自选调来的。此人不光人长得帅,还是个大才子,出了好几部书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天还没下班,冯化兰就早早地溜出厂子,在作协门口来了个守株待兔。说句实话,第一面,冯化兰一点儿都不看好宋风草。冯化兰没念过几年书,她不知道真正的才子应该是什么样儿,但她知道才子就应该是白面书生那个样,像《三笑》里点秋香的那个唐伯虎,像《早春二月》里那个“左手搂着小寡妇,右手又把芙蓉采”的萧涧秋,像还在小学堂读书期间,就与比邻的“赵家少女”有过一段“水样的春愁”的初恋之情的郁达夫。这个郁达夫一生结过三次婚,同时还与多名女人包括几名妓女有过荒唐的恋情。虽说时代过了,现在的才子不必要非要油头粉面马褂长衫,但西装革履,金边眼镜,胳肢窝处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还是必要的吧?你看眼前这位,粗粗壮壮,上身套着一件夹克衫,下边是一条牛仔裤,旅游鞋,没眼镜,也没皮包,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哪有一点儿风流倜傥啊?能写书有什么用,那玩意儿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啊?冯化兰的心里拔凉拔凉的。后来有人再在吃饭时说宋风草,冯化兰就带有明显的不屑说:“啥才子,简直就土老帽一个!”半个月前,宋风草的长篇小说《我们结婚吧》在她们厂付印,车间主任一边组织大家拼版,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年月,你说还有公平的事儿吗?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没日没夜,也就挣个三五万块钱,人家在家随便动个破笔头,一下子就是三五十万。”冯化兰就问:“主任这是说谁呢?谁随便动个破笔头,一下子就是三五十万?”主任说:“还有谁?就是这个宋风草啊。”冯化兰的心一下子就动了,看来这玩意儿还真是能当吃当喝啊!“好,老娘就吃定他了!”
谁知冯化兰那边刚刚拉开架势准备打起锣鼓新开张,这边,单小源已经捷足先登了。这下捅了冯化兰的马蜂窝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冯化兰决定奋起出击。
宋风草并非不喜欢单小源,虽说这才仅仅是第二次见面,但单小源的相貌、笑容、服装的搭配、说话的方式以及蹙起眉头的表情,无不凝聚着一种别样的美,宋风草无一不喜欢。不像其他女人,当你近在咫尺相视而坐,你会感到她仿佛珠光宝气一般无可挑剔的美,然而,转过身去,你只记得她是美丽的,记不得她什么样的美丽。就像一杯白开水,渴了喝了,也就仅仅是喝了,什么时候也不回去回味何时何地在哪儿喝了一杯解渴的白开水。而单小源却不同,只要你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她的样子,仿佛一个电的火狐一下在你的脑海里击出一个深深的印记。只是觉得这样相恋未免太过唐突,没敢贸然接受。还有就是他想不明白,单小源究竟爱他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横刀夺爱,生生斩断了这株爱情的萌芽。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爱上我吗,你对我又不了解?”
单小源歪着头看着他:“答案很长,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你准备好听我了吗?”
“看不出你还是位林迷啊。”宋风草呵呵笑了:“你喜欢林徽因?”
“我只喜欢宋风草。”
“这样吧,”宋风草想了想,说:“你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好吗?”
“好,给你三天时间,”单小源恳切地望着宋风草说,“我真心地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也许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你不会遇见第二个我。三天后见。”
单小源飘逸而去。
这三天,宋风草黑在想、白在想、吃在想、睡在想、走在想、坐在想,连脑袋都想大了,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第三天早上,宋风草从睡梦中醒来,两只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发呆,眼看就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他这边还一点儿主意没有他向他的直接领导创研室主任请教。主任是一位工人作家,文凭不高,硬是靠着自己的勤奋,写了一部有一部大部头作品,有的还在省里、全国获了奖,后被挖到了作协做专业作家,并一步一步坐到了创研室主任的位置。主任自知论功底自己是在强不过这些后起之秀,但也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所以,平时讲话特好咬文嚼字,当然,一不小心露出尾巴的时候也不鲜见。大家哈哈一笑,过后他还依然如故。听见宋风草请教他,主人心里一阵窃喜,看看,关键时候还得靠着我这个老家伙。主任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空想一阵,斟字酌句地说:“爱情的抉择,有时候跟赌博没有两样,你可能赢,也可能输得一败涂地。你决定去还是不去的时候,要考虑的不是你将来会不会后悔,也不是她会不会永远爱你。因为你根本无法知道答案。最重要的,是你爱不爱他,是不是爱他爱到愿意豪赌这一铺。你拍着脑袋仔细想想,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
“你喜欢她吗?”
“喜欢。”
“不见她,你想她吗?”
“想。”
“就此拒绝了她,从今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会后悔吗?”
“会。”
“会心痛吗?”
“会。”
“那你还犹豫个什么?也就是你这个傻瓜蛋,换我当时就带回家睡了。”主任可能也觉得了自己说的话太粗俗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显得语重心长地说:“宋风草,你给我记住这句话: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到的,是在因缘际会的时侯好好珍惜和好好把握那短暂的时光和绝佳的机会。”
直到这时,宋风草还不知道,此时,单小源已经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那年,你说好三天以后来找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了呢?你知道吗?我整整等了足足有半年,后来确认你不会来了,才……”宋风草低声埋怨道。
宋风草说的是实话。单小源不辞而别确确实实让他痛苦伤心了大半年,他一遍又一遍地对天发问:古人说,等闲变却故人心,这才仅仅三天时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真是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女人的话还不可信的事了。关键时候,又是主任给他指点迷津。“人生就是一场戏,在每个转角都会有意想不到的邂逅,有的相遇成歌,在这绻绻红尘中相携而去,但大多数都是行色匆匆,转身为念,独自而行。”主任胸有成竹地拍着他的肩:“等着吧。老天是公平的,它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自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主任这番话说完不到两天,印刷厂女工冯化兰猛猛撞撞地顺着窗台爬进屋来。
冯化兰没多少文化,但很会体贴他。宋风草就给她述说了自己的爱情遭遇。冯化兰听了,大大咧咧地说:“你们这些酸文人就是爱认死理,没听人说吗?天涯何处无花草——”宋风草纠正她:“是苏东坡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冯化兰强词夺理:“一样的,一样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要别处找?只要孩子能生好,管她歪瓜或裂枣!”宋风草被她说笑了。“我不算是歪瓜裂枣吧?”冯化兰问,宋风草认真地看了她一会,摇摇头,“不是。”
半年后,冯化兰成了宋风草的妻子。
“你怎么能问我?不是你——”单小源幽怨地望着他,“当初你为什么向我隐瞒婚姻?”
“什么隐瞒婚姻?谁告诉你我过结婚了?那个时候别说结婚了,连恋爱也没谈过啊。”宋风草一头雾水。
“那……”单小源刚想问什么,猛然看见列车已经进站了,她赶忙站起身。“对不起,我要下车了,到站了。”
“你还没说完呢?”
“现在再说这事还有意思吗?”
“有意思。”
“什么意思?”
“我要知道真相。”宋风草又加了一句,“否则,我死不瞑目。”
车已经稳稳地停住了。“你……那你就到C城市来找我吧。”
“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你?”
“钟鼓楼的旁边有一个取名为‘风草的插花店,你到那儿就能找到我。”
“钟鼓楼在哪?”
单小源莞尔一笑。“在你鼻子下面。”
“在我鼻子下面?”宋风草下意识地摸摸鼻子,“鼻子下面不是嘴吗?”他还想说什么,单小源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宋风草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单小源所说的“风草”插花店。
宋风草笑了:“呵呵,这就是她的插花店啊!”门面不大,就是将沿街的居民楼的一楼就地取材,将窗子打开改成门开的一家花店。
——在省城,宋风草一刻也不敢耽搁。下了车,草草吃了几口早点,就直奔答应赞助的那家公司而去。公司老板一看就是个土豪,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脖子上金项链比宋风草家拴狗的铁链子还粗,光灿灿的。老板气宇非凡地坐在那张阔大的红木老板台后面,见宋风草进来既不起身,也不招呼落座,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居高临下地说:
“你就是老靳说的那个小才子?”见宋风草没反应过来,“老靳不知道吗?就是你们作家协会的副主席靳一,那是我的老朋友了。”
宋风草不亢不卑地说:“靳主席没跟你说过,客人来了要先请人落座吗?”
“落座?呵呵,好,你随便坐。”老板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看见宋风草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接着说:“老靳跟我说你是咱们省最有名的才子,所以,我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你。你可要尽心地给我写,把那些好词儿全给我用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要知道,我不满意,你们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啊!”
宋风草一头雾水,“什么尽心地给你写?写什么?不是要在我们作协的杂志上刊发广告吗?”
“怎么?靳一没说让你过来是给我著书立传?这样跟你说吧,我准备竞争省政协委员,关系都通融得差不多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所以想再打打知名度,这样才找到你,让你来给我写这部传记。否则,我才不搞这些破玩意儿呢。劳民伤财!”
仿佛受了别人的侮辱,宋风草的脸腾地红了半边,他直直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太巧了,我也不搞这些破玩意儿。”
“我可是付你们钱的。”老板以为他没听明白,“我随便从手指缝漏一点儿都比你写那破小说挣钱多。傻子才会不干呢!”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傻子,”宋风草也叫起了劲,“我一个字也不会给你写。”说完,不等老板搭话就扬长而去。
老板目瞪口呆地站起身,半天没缓过神来。
出了门,宋风草没有片刻犹豫,直奔C城而去。没费什么口舌,出租车司机就轻车熟路地把他拉到了钟鼓楼下,一抬眼就看见了“风草”插花店。店面不大,就在一幢沿街的住宅楼的一楼,由居住房抛窗改门落成。店名“风草”两字龙飞凤舞,宋风草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自己的手写体。一定是单小源从他在书上的签名上“抠”过来的。不过,单小源的插花店一点儿也不似别处的花店那样馥郁芬芳香气袭人,相反倒有一种秋霜肃杀草木枯落的氛围。
站在插花店的门前,宋风草开始踌躇起来。
——昨天,由于时间紧迫,对单小源没了解深,也不知她现在成家没有,如果成家了,有没有小孩?要不要给孩子买件礼物?还有,贸然来访,她爱人会不会介意?一时间,宋风草拿不准自己究竟应不应该进去?正犹豫不决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位老奶奶满脸悲戚的出现在门边。
“这位小伙,我在屋里看见你在门外站了好久了,你是想买花还是想找人?”
“我……想找人。”宋风草实话实说,“有个叫单小源的,不知老奶奶认不认得?”
“单小源?”老奶奶疑惑地看着宋风草,“你怎么认得她?”
“哦,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好多年没见她了,正好出差顺路过来看看她。”
“那——”老奶奶犹疑了一下,“进来吧。”
说罢,老奶奶也不看宋风草一眼,颤颤巍巍地往房间里走去,宋风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边走边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店铺不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到处都充溢着鲜花的芬芳。但宋风草却总是感觉到四处都有些阴森森的。
“你是找她吗?”正胡思乱想间,老奶奶突然开腔了,她指着鲜花丛中的一张遗像,
宋风草感觉到一下子头发都竖起来了,“你说单小源……这怎么可能呢?”
宋风草确确实实不相信,自己昨天才和她见过面啊!
“就是单小源。” 老奶奶一直背对着阳光在那里说话,宋风草看不到老人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这声音很缓很轻,就好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源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大学快毕业那年突然着了迷似地爱上了一个什么作家,那位作家的妻子得到消息,跑到学校大骂小源勾引有妇之夫。”宋风草听出来了,老奶奶说的那位作家无疑就是自己,可那会儿的自己就一孤家寡人,哪来的妻子呢?老奶奶说:“也不知那女人从哪儿搞到一条小源的内裤,硬说是在作家的床上找到的。那天,小源很晚很晚才回到家,蓬头垢面,满脸青紫,都是被那女人打的。”宋风草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冯化兰做的手脚。无怪乎这些年两个人每次发生口角,冯化兰总是喋喋不休地说: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爱过我,你心里想的谁你自己清楚。自己从没多想过,原来故事出在这里。此时此刻的宋风草内心里怒火万丈,假如冯化兰就在眼前,他一定会将她碎尸万段。“小源哭着跟我说:“奶奶,我真的没做那种事,真的没做,我连他的手都没有拉过。”看到小源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真是心如刀绞。我安慰她说:“奶奶相信你,俺小源决不会做那种事。”小源说着哭着,一遍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宽慰她,整整一夜我们谁都没有合眼,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这孩子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中午,我做好饭喊她起来吃饭,忽然就发现她的目光变了。她一下子就不认识我是谁了。在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小源疯了……”
宋风草泪流满面地望着墙上的单小源,单小源也静静地望着她,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
“从那以后,她经常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我总是不想把她关起来,我觉得她太可怜,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在我眼皮底下……”老人家的叙述里充满了深沉的疼痛、凄然、惋惜、和许许多多宋风草描述不出来的东西。“……本来,小源已经走过马路了,不知咋的突然又掉头向回跑去。大车躲闪不及,一下子将她撞了一人多高,然后重重地落到了地上。我几乎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呆了,发了疯地向小源跑去。小源拉着我的手说:奶奶,我看见他了,他来接我了。我问谁来接她了?她就有些不高兴:还有谁?那位作家呗。”
宋风草一把扯住了老奶奶的胳膊:“老奶奶,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奶奶被扯疼了,也被吓了一跳:“……就在上周三的中午12点。”
宋风草一下子呆住了,天底下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上周三的中午,他跟总编等一干人驱车去省城参加创作会议,车过C城市区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突然抛了锚,司机怎么鼓捣也不起作用。总编让司机一人留下联系修车,其他人趁这功夫去吃午饭。小源出事的时候,自己恰巧就在C城。
宋风草的身体一点点向下出溜,最后竟完完全全瘫倒在了地上。老奶奶蹲下身,扳过他的头,吃惊地看见宋风草的脸已经被泪水遮住了。
作者简介:
羊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发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最后的堡垒》、《本次列车终点》,中短篇小说集《残红》等,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推介和入选高中语文试卷等,曾获《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