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德勒斯坦游学过世界排名前十的所有大学,甚至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各问学三个月。他拥有数学、哲学、心理学三个博士学位。他的智商高于爱因斯坦和霍金。几乎所有的教授都预言,只要潜心钻研,他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可登峰造极。
但他是一个缺乏持久热情的人,就连他的爱情,也从未超过三个月零五天——他把这定为极限,只有一位北京女子差点毁了他的防线,所以北京成了他的灾难之地,科学家拒绝了来自北京的一切邀请。
他在世界数学大会主讲,也代言男性底裤,曾从婚礼上逃出,在坦桑尼亚土著那里藏了六个月——恼羞成怒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甚至动用了雇佣军。
公元1999年,德勒斯坦锁定了终生目标:做一个心理学家。
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圣赫勒拿岛之行。
一代枭雄拿破仑终结于此岛。有关拿破仑的死亡之谜,起码有一千种说法。德勒斯坦还见过指证死于砷中毒的科学家,近距离观摩过那根头发。有预谋的投毒往往是一个高明而漫长的过程。德勒斯坦关心的是拿破仑的心理活动。崩溃一词,成为德勒斯坦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拿破仑作为囚犯的时间,甚至长于作为英雄的时间,这令德勒斯坦十分沮丧。后来的拿破仑似乎很安于他的囚犯生涯,他的状态很类似崩溃前后的堤坝。德勒斯坦重点考察了那副象棋,据说里面藏有逃跑的路线图。图倒是真的有,德勒斯坦宁愿相信这是后人伪托。但言之凿凿,大家都相信拿破仑有过逃跑的机会,遗憾的是,仅有的一次机会被他错过了。
德勒斯坦生活在庸常之人领导世界的时代,也时有一厢情愿的英雄主义情怀,也渴望由拿破仑这样的英雄一次又一次改写世界历史。但拿破仑还是崩溃了。绝望时的他,智商和判断力甚至低于普通的渔夫。后者利用象棋逃掉的几率极高。
在圣赫勒拿浅色的沙滩上,德勒斯坦几次悲从中来,欲哭无泪。
在另一个矮子发动的世界大战中,德勒斯坦祖父一家三十多口面临拿破仑一样的困境。地下抵抗组织如约从外往里挖坑道,集中营里这一家往外挖。挖到一百八十天,祖父终止了这一逃命之举。一个月后,三十多口被送进了毒气室。临刑前,纳粹党卫军官告诉祖父一个令人窒息的讯息:再挖两天,一家人就不用进毒气室了。父亲对德勒斯坦讲过,当时进行过表决,包括祖父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放弃,只有五个人绝意坚持。
德勒斯坦的研究表明,与崩溃对立的词应该是毅力。这是一种无限延长的力量,它的长度和强度,足以支撑它的持有者达成自己的目的。它断裂前那一刻,就是崩溃。更明显的例证,出现在堤坝溃决那一瞬间。
德勒斯坦研究过多位成功或功败垂成的大人物,试验过许多小人物,还亲临溃决的堤坝,险些送命。
与一般心理学家不同的是,德勒斯坦很少采用动物作实验对象。他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它们是他的克星。这是在北京时,一位占卜大师对他的忠告。但毅力与崩溃的实验,势必要涉及动物。
蝴蝶这种美丽的精灵进了他的实验室。它们不停地飞向光明,而黑暗与光明之间有一道屏障:光亮的玻璃。蝴蝶们一次次飞,一次次撞在玻璃上,不知撞了多少次,它们放弃了飞翔,静静地停在天花板上,直到生命的丧钟敲响。实验是成功的:蝴蝶死于精神上的崩溃。只要放低飞行高度,哪怕只有一米,无限光明的世界就是它们的。
令德勒斯坦心痛的实验可以结束了,他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鳄鱼。并且一次用了十条鳄鱼!这是亘古未有的疯狂实验。德勒斯坦活生生饿死了十条鳄鱼!法庭上完整地播放了录像资料。鳄鱼四周放了许多鱼,但是隔了安全玻璃,鳄鱼们一次又一次的捕食行为,总以失败告终。最后,它们像拿破仑一样,选择了崩溃。录像资料清晰显示:玻璃撤掉了,肥美的鱼儿在鳄鱼嘴边游来游去,它们视而不见,直到自己活活饿死。
法庭的宣判带有黑色幽默色彩:德勒斯坦被关在封闭的笼子里,逃生的通道只有一个,钥匙在他手里,只要打开门,便可逃生。但通道里横卧着五条四米多长的鳄鱼。录像表明:德勒斯坦把钥匙挂在门上,前三天根本没看钥匙。第四天大概难忍饥饿,摘下钥匙,看了看雄壮的鳄鱼,又把它挂回原处。第五天,德勒斯坦有些眩晕。第六天德勒斯坦昏迷过去,同时被动接受了医学抢救。
法官们微笑着告诉德勒斯坦:那五条鳄鱼都经过特殊处理,根本不具有攻击性。
瓜尔佳,汉语音关,满族大姓也。我伯母姓关,她那支关姓又特别庞大,我就有了数不清的远房瓜尔佳舅舅,当然舅姥爷也是数目不菲。大部分舅姥爷都无缘得见,惟独五舅姥爷忘也忘不掉。
印象中大家都怕他登门,最怕的是赶集那一天。而五爷最好的一口便是赶集。一般他是空着手去,再空着手回来。往往是快吃饭的时候,五爷姗姗而来,上座早已留好,须再三恭敬延请,才坐。如果吃过了饭,并且主人竟无重新开宴的意思,后果将十分严重。看在伯母只是他侄女,侄女去世我堂兄只是他堂外孙,他留足了面子,那也少不得拍桌打凳,严词训斥,然后拂袖而去,须再三虔诚挽留,才重新回屋上炕。饭菜的内容也须十分讲究,概而言之,得用最好的孝敬他。比如说有三只公鸡,你竟杀了次大或最小的,那也要震怒且拂袖而去的。父母他们笑谈说,赶集那一天,家禽们都很紧张,院子里很少见到它们的踪影。
五舅姥爷家离集市二十里,我们约十五里,清早顺路经过时,他也不进门,只在门外咳嗽两声,大家便知道五舅姥爷赶集来了。一般他都很准时,清早咳嗽两声,午饭时赶回。没听到咳嗽声,大家弹冠相庆了,往往也会出错。杯盘狼藉之时,五爷会紫涨着长脸,怒发冲冠地出现在面前。惟一的化解,便是去抓最大的公鸡了。往后清早便会格外留心,须知五爷声带出点故障,或竟偶尔忘了出声,那也是可能的。
五舅姥爷真的不能赶集,一定是健康出了问题。开始偶尔一次两次,后来日见其多。大家说,五舅姥爷老了迈不动腿了。他活到七十多岁,在他那支瓜尔佳里,算是高寿的。
五舅姥爷和他的兄弟们都不爱种地,靠什么营生,说不上来,只见他们遛遛达达,活得写意。到了舅舅这一辈,能干活有出息的很少。因邻村而居,便对大舅和老舅多一些了解。
文福大舅是家族里少见的勤快人。因其近于愚忠的操劳,竟一直做着生产队里的干部。开始是小队长,后来是大队的贫下中农协会主任。群众最无法忍受的便是他的演讲。而他是绝不会放过每一次折磨听众的机会的。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开头是一连串的这个,中间还要插上数不清的这个,不胜其烦的听众实在抓狂,难免扬去一把沙子,或甩出干粪蛋,这也休想中止大舅的重要讲话。舅母矮且黑,不擅家务,饭做得不好吃,孩子们也穿得褴褛。儿子白里透红,却有些低能。女儿呆滞,几近不能自理,也嫁了人家,据说丈夫也有些残疾。大舅殉公后,这一家人就不知哪里去了。那一年水患频仍,深夜时大舅播报汛情,遭雷击身亡。第二天尸体停放在拖拉机库房里,上面盖着两张麻袋片,地上满是油渍,围了许多人观看。大舅耳朵里有点干血,双目紧闭,神情却很宁静。大舅得到的最后奖励,是一副薄薄的棺材板。村校派去一批小学生,为他做悼念仪式。我猜想,这足以告慰大舅那忠厚的灵魂了。
文波老舅是三邻五村仅有的几个光棍之一。别人光棍的原因,多因残疾或体貌陋琐,他却完全因为懒惰。印象中的老舅,细高的身材,面皮白净,穿的也很整洁,说话细声细语,待人接物温和得体。惟一的美中不足,是头上有几个浅疤,毛发肯定要缺几小块,于是一年四季帽不离头。只要还有一口吃的,老舅绝不会去上工。他的主要食物,便是玉米糊咸菜。有时咸菜也没有了,便往糊里撒点盐,喝得文文绉绉有滋有味。据说老舅一辈子没沾过女人。他见了她们总是躲。尤其她们扎作一堆,不怀好意盯他的时候。这时他会面红耳赤,飞也似的逃掉,在嘲笑声中绕出许多冤枉路。
老舅死在大年三十那天。他把自己吊在门框上,脚下的小凳踢翻了。吊死者死相一般都很狰狞,惟独老舅却有几分笑意,平静中带着欣慰。大家都说,这是遭够了尘世的罪,到另个世界享福去了。最后的衣,是他惟一的炕柜,于稀疏的贺岁鞭炮中,抬到乱坟岗,冻土上刨个浅坑,埋掉。弃世那一年,老舅大约不到四十岁。
我印象中,和人类最亲近的鸟类,麻雀、燕子、喜鹊,要算前三甲了。这三位,麻雀燕子干脆就和人类住在一起,窗前檐下,砖瓦缝里,或衔泥做巢,或衔草絮窝,一点都不见外,扎扎实实就住下了。喜鹊要客气些,它在村落里,或村落间的树上电线杆上做巢,和人家若即若离,是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有些像远亲。
最容易对不起远亲的人,往往是小孩。人际如此,对远亲的喜鹊,也往往多有得罪。喜鹊属于很有本事的鸟类,它会在很合适的地段,选一棵高大结实枝繁叶茂的大树,筑一所硕大的房屋,所需建材,总数在千件以上,并且内装修也舒适豪华。调皮小子们会噌噌爬上树去,参观主人的豪华住所,如果有鹊蛋,则要揣进兜里,煮了或烧了吃。幼崽尚未长毛,爱抚一番原样放回;黄嘴丫快要褪光,则俘获而归。这一切工作,都是在极其强烈的抗议之中进行的。喜鹊们愤怒、叫骂,战斗机般横冲直撞,却丝毫改变不了战局。卵为盘中餐,子女为玩物——悲催的父母,几乎无一例外会选择弃巢——这一生命季,也就告吹了。
久居城里,对喜鹊们的关注很少了。大概前几年吧,忽然发现,城乡交界处,其实有不少鹊巢。再细心观察,城区里面,也有相当数量的鹊巢。一分为二地分析,城市扩张太快,是我们占了它们的地盘,它们无需也不想退步;二来城市生活的丰赡,大概对它们也有很大的诱惑。我们以为城市的喧嚣、嘈杂,空气的臭不可闻,对它们而言,也许算不上致命的缺陷。反正,它们和我们一道,吵吵闹闹地,在这个城市住下了。
出差往返的一路上,往往能见到不少喜鹊窝。建筑师们的杰构,往往出人意表。建在高大的树上,是正常的思维。而有的鹊巢,偏偏搭在细弱的树上,一人多高,伸手可触。有的一棵树上,住了两家,甚至三家。动物都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喜鹊也不例外。我就会猜想,最大的窝,由父母住着,其次或再其次的,是儿女的家。大家住在一块儿,既可共御外侮,生活上也便于互相照应。有趣的是,巢的大小,竟然差得很大。老鹊们成熟老练,技艺高超,内装外装都是一流;小鹊们勉强有个窝就知足了,处女作,自然不会太出彩。
俗话讲,无巧不成书。某天早晨,喳喳的吵闹声传来,只见两只小喜鹊在窗前飞来飞去。原来,小两口相中了窗前的梧桐树。它俩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起来干活,人们上班时就消失了。我躲到窗帘后头,看它俩兴致勃勃,一趟又一趟,从远处衔来建材——长度不等的树棍。最长的,竟是身体的两倍多。它俩会亲密协作,一头一个,把长棍摆放妥帖。偶尔会有棍棍落到地上,也不捡,而是重新长途跋涉往回搬运。
它们的激情满怀,以及经验上的欠缺,让我联想起附近不时涌来找寻房源的八零后九零后小青年。有点悲悯,但也爱莫能助。只是心里暗暗为之祈福。比如这小两口吧,爱巢的选址就过于繁华,树下是人行路和店铺,一边是居民楼,路对面是大学宿舍。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就为它俩焦急,恨不能暗中助它们一臂之力,早日告竣,早得贵子。心中同时又怕它俩半途而废——毕竟,有太多理由会令它们弃巢。
它们开工大约在四月十日左右,三周后已初具规模了。五一后我去宜兴出差,心中一半是挂念,一半是忐忑。半夜回家,一大早就踅到窗前——最担心的事似乎发生了:鹊巢的规模不见变化,小两口也不见了踪影。又观察了几天,喜鹊回来了,但只有一只,在巢上呱呱叫唤,形单影只,颇有些凄凉。看来它俩的爱情走到了尽头,这爱巢,就只有放弃了。
咱们人类,结婚买的是婚房,不结婚买的是住房,无论婚否,都要住人的。鹊巢,是纯粹的婚房。专门用来生蛋、孵化养育小宝宝的。平时,成鹊们都栖息在树枝上。从领地划分来看,剩下的这只小鹊,应该是雄鹊。它的新娘,极有可能被拐跑了。
每个生命季,喜鹊们都会孵出一到两窝宝宝。刚会飞的幼年宝宝,身体是灰色的。老喜鹊则又黑又大,也不怕人。窗前这对冤家,应是去年春天的小生命,虽然黑白相间了,阅历、谋生的技艺,都还是明显的生涩。
小雄鹊一直没有放弃这个伤心之地,偶尔会站在巢上,凄厉地叫上几声。我心中有时也会幻想,说不准哪一天,梧桐树下,会突然蹦跳出几个灰色的小精灵,张开黄嘴丫,喳喳叫个不停——不远处,是它们那慈祥但不太成熟的爹娘。
大水乃一五零后壮汉是也。他的异军突起,来自对三零后某君的猛烈炮轰。
当时某君的红火,远远超过当下电视学者的招摇。某君有些学问,也有修养,大概怕大水借他出名,竟没有还击。就兵法而言,某君肯定技高一筹。但私下里大家以为,大水还是击中了要害——大意是攻击他们的伪善吧——反正打群仗的上来了,某君有硕士生,又有博士生,文字围剿不过瘾,还扬言卸掉大水的胳膊大腿。家人朋友紧张了,结结巴巴的大水绾腿捋袖,斗志愈发昂扬。
那篇檄文是同窗整理的,稿费被大水独吞了,朋友们皆以为有欠公道。
一炮走红的大水,又向另一文学红人发起猛攻。
北大演讲那次,红人的女儿递上字条,扬言上台扇他的耳光。北大同学山呼海啸,把通道让出来,期待中的雌雄大战并未出现——大水倒是亮开了架势,女同学却大约怯场了。
在场的退栖园猜想,不管是大水被扇了,还是女同学被打翻在地,抑或二人平手,滚在地上厮打,都是大家所喜闻乐见的。这让有“五四”传统的北大同学们有些失望。
大水在某省读的本科,北京读硕士炮轰权威,博士读了两家大学——前一家觉得压力大,不敢教了,好在有胆大的,让他毕了业。
他开课时,教室外的树上,都挂满了学生。
据说他过目成诵,课堂上不带片纸。信口开河,便是雄辩华丽的美文。并且知识面又很开阔,引经据典,触类旁通。于是各大学都以请到大水演讲为荣。退栖园也应母校学生会之命,将大水请到地下教室,讲的也是当代文学。学生会租的车,临了给了五十元讲课费。
那一次,他背诵了艾略特的《空心人》: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稻草人
互相依靠
头脑里塞满了稻草
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
我们干涩的声音
毫无起伏,毫无意义
像风吹在干草上
或像老鼠走在我们干燥的
地窖中的碎玻璃上
大水的追随者,自然年轻人居多。老派的人,必定看不惯他的做派。而被他伤着了利益的人们,处其心,积其虑,必欲除之而后快。大水又是乐于接招的人,对手愈强,发挥愈佳。他所自选的敌手,皆为不可一世之辈。世人眼里,与难望项背者为敌,无异以卵击石,智者所不为也。大水倒是主张试他一试。不交手,自己永远成不了强者,何况,被强敌击倒,也不算怎么丢人。再说,所谓的强敌也有可能是外强中干的草包,一人冒了险,得益的是更多的人。做这样的傻事,往往是亲痛仇快,所以一旦临难罹灾,伤害最深的,自然是至爱亲朋——至于寇仇们的额手相庆,倒也在情理之中。
主张轻松为文的退栖园,从大水绝对密友处,得知大水一绝对糗事。
大水聚拢青年人的看家本领,还是他的思想利器,以西哲之快刀,斩东方之乱麻,旧伦理旧道德,仿佛不堪大水一击。青年学生,自然被大水迷倒一片。
某日,一美女学生迷迷痴痴冲进办公室,直视大水两眼:大水,你敢抱我么?!大水如遭雷击,空白而结巴地说:我……我……已结婚了,我……我们……感情很……很好……言未讫,美女拂袖摔门,扬长而去,从此在大水的课堂上彻底消失。
对于死者而言,清明肯定是个不错的节日了。他会乐滋滋地看到坟头长出了野花,活着的亲人们踩着泛绿的青草,氤氲的香烟中,或沉默或感慨,寄托着自己的哀思。看着亲人的白发,他会想,死固然可悲,活着也未必那么完美。如果邀请他出来重新活一遍,居然被谢绝了,也很可能。
智者苏格拉底就豪迈地说:我去死,你们去活,但是无人知道谁的前程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他还说,人生就是一场疾病,死了病也就好了。既然以病作譬,看来想把他从坟中请出,不是一件易事。但他好像也没有得到过诚邀。
诗人叶赛宁在他用鲜血写就的绝命书里,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
你永铭于我的心中,我亲爱的朋友。
即将来临的永别
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必话别也勿须握手,
别难过,别悲戚——
在我们的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可是活着更不算奇迹。
这位迷倒过无数女人的情圣,自杀时年仅三十岁。一年后,最钟情于他的女编辑加丽雅饮弹于他的墓前。她在遗书中表白了心迹:我在此地自杀,明知道这一举动会招来别人对叶赛宁更多的非难……不过这对于他、对于我都已无所谓了。我最珍贵的一切都在这座坟墓中……看来对叶赛宁和加丽雅的惋惜,至少是没有必要了。
苏格拉底,还有中国金圣叹的临别遗言,豪则豪矣,但有无奈之嫌——毕竟是被别人要了命去,而非自主把命奉上。叶赛宁和加丽雅倒是主动了,但也还是过于隐忍。
人在世间最重要的两件事,一生一死而已。生而无辜,由不得也怪不得自己。而于死,人却有了一定的自主权。无奈的是,绝大多数人却贪生怕死,放弃行权。圣明如孔子,当弟子问他对死亡的看法时,他也只能以不知生焉知死相搪塞。我猜孔子本意,怕死倒在其次,他还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别人一刻也缺他不得。中国历史上,孔子这一派多出大人物,就在于他坚定地认为自己重要,并且居然也就真的重要起来了。叶赛宁们这些自杀党,可能就是自我主义者了。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人们竟然可以不太需要他,或者,他不太需要他们了。于是,各走各的路,谁也不欠着谁的。
人们无一例外是啼哭着来到世界的。而离别时的心情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豪迈如苏格拉底如金圣叹,甚至于叶赛宁,那心情其实也不算很佳。这在苟活者,倒应该感激他们。毕竟他还留恋着这滚滚红尘,说明活着还有一定的兴味。
若他实在没勇气活了,或他实在获得了向死的勇气,自然有他的苦衷,有他的道理。活着的人偏要去惋惜或怜悯,恐怕人家也未必领情。
但了断的方式还是妍媸互见的。三毛、杰克·伦敦自缢身亡,技术含量低不说,死相也难免狰狞。茨威格服毒,气味难闻,肯定不如吃安眠药。川端康成吞了煤气,味道大概也很差吧?三岛由纪夫雇了助手帮他剖腹,自己未遂,恳请助手才得到结果。秀得时间过长,遭受的痛苦自然也多。硬汉海明威不太赞同枪口对准太阳穴,他将枪口含进嘴里,两个扳机同时扣动。诗人海子选择了卧轨,惨状不敢想象。伍尔芙是自沉湖底的。据说溺死者刚捞上来很漂亮,但过一会儿也就糟糕透顶了。
美国诗人克莱恩算是干得不错的。在邮轮上,三十三岁的他平生第一次爆发了爱情,并且爱的是美国大文学批评家的妻子。激情之后是看星星,看星星之后便是求婚,便是企图私奔。当然遭到了拒绝。于是在情人的哀哀呼唤中,诗人扑向了大海。
最完美的自杀版本当属马克思的女儿劳拉和女婿拉法格。这位医生用注射针剂的方式,夫妇俩毫无痛苦地快乐离世。他们就像出远门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拉法格在遗书中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还很健康,我不愿忍受无情的垂暮之年接连夺去我的生活乐趣,削弱我的体力和智力,耗尽我的精力,摧折我的意志,使我成为自己和别人的累赘。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之前,我先行结束自己的生命。多年以来,我就决心不逾越70岁这个期限……那一年,劳拉66岁,拉法格69岁。
在《中国》杂志供职时曾目睹老主编丁玲临死前的一幕。竟是哀哀的、无助的,真是苦不堪言。还有诸多亲友的临终,多是痛苦而悲惨。往宽处想,人到世界走一遭,要告别了,痛苦些,总会加深些印象,以此佐证生命烙印之深。但也会偷偷想,若能一阵轻风般离去,无声无息,非痛非苦,也该是很写意的罢。
爱看谈死的文章。最受感动的是鲁迅的《死》。他患的是肺结核,到属文时只有七十多斤。身上的膏脂,灯油般一点一滴熬尽,不知他是怎么忍受的,文章中读得出大文豪的痛与恸。他不是故作洒脱的人,许多的牵绊使他不忍放弃这个世界。但鲁迅是达观的,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他自然也不会落伍,并且——人,毕竟不用死第二次。
前些年还读杂志的时候,最爱读的,先是《读书》,后来便是《万象》。而《万象》中的文章,最心生欢喜的,要数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了。私心里以为,近现代人,史文最得司马神髓非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莫属;而风韵最神似《世说新语》者,则莫过这部《安持人物琐忆》。何哉?所忆人物,亦正亦邪,风流倜傥,为非常人物;而亦庄亦谐,落落数语便穷形极相,画尽风骨者,又可谓非常之文笔也。
能写非常人物,须有非常文笔,有非常文笔者,定非寻常之人。陈巨来,海上一代印学大师,赵叔孺的弟子,吴昌硕的弟子,一代词宗况蕙风的快婿,并且还是民国陈思袁寒云的弟子。说来我与大师也算有缘。前些年在琉璃厂街边购得一枚闲章,曰:下里巴人。细细的线,若断若续,十分有味。现在看来,仿得相当不错。我曾迷恋篆刻长达半个月之久,工具置了好几套,刻了两枚半,就收了手。据说给大画家治印,后者往往以画回赠。陈巨来仅存吴湖帆的扇画,便达四十六幅之多。张大千的画,也是要多少有多少。这实在令贪财的退栖园悔之不迭。去年篆刻大家韩天衡一次就捐了一千零八件精品。倘若我学篆有成,挨个给吴冠中、黄永玉、靳尚谊他们篆印,现在也是千万富翁了。惜乎胸无大志,毅力不长,这可引为励志的反面教材了。
袁寒云的出身、天分、遭际,都像极了陈思王曹植。民国四大公子里头,此君可谓典型。莫言写这位落魄时的二皇子,吃大葱蘸酱,也要铺上雪白的桌布,银烛台上摇曳着蜡烛的泪光。阔绰时的他,一次沪上之行,便挥霍了十八万大洋。老爹复辟做皇上,他诗谏曰:剧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诗意虽好,可老袁头哪里听得下诤谏,结果从最上层摔得身败名裂。
袁寒云的表弟张伯驹,是离我们最近的大人物。要我来评,他是四大公子里头境界最高的一个。他捐给国家的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等,都是超一等的国之瑰宝。为了买到《游春图》,他从富裕之人变成负债累累的穷人。“予所收蓄,不必终于予,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予民,乃终吾所愿!”这番话岂止掷地有声!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中有记载,在恭王府开会,散会后,人五人六的大官小吏们个个轻车宝马,扬尘而去;八十岁的张伯驹,捐出无价国宝的张伯驹,却骑着自行车,蹒跚而去。
徐悲鸿是抗战中文艺界助国最多的人,去世后,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以及一千多幅作品都捐给了国家。近日他的长子徐伯阳与父亲的赝画合影,拍了七千二百八十万,被画家们联名举报。徐先生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乎!
安持老人尝谓:人之死,宁可脚下死,不可掌中死。何为脚下死,人人闻之顿足惋惜也。而掌中死,则死后人人拍掌称快耳。信哉此言,为座右铭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