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常悬深渊

魏刚

咨询室的烟缸里，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灰，宋波还在不停地吸着，烟头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间，就像盛夏旷野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妻子淑芬低着头，秀发无力地垂着，遮住她半张脸庞。

“如果不是我以前的闺蜜，本来我们的生活是很美满的！”淑芬说。坐在对面的我，几乎能听到她银牙紧咬的声音。

1宋波和淑芬结婚已经7年了。

在同事朋友们的眼里，他们郎才女貌，是很般配的一对。35岁的宋波已经是某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了。当时为了留在大学里，他可谓煞费苦心，把认识的人都“拜”到了。淑芬是一家大型文化传媒公司的业务部总监，漂亮、能干。

只是结婚的头几年，淑芬经常做同样的梦：她挂在悬崖边，紧紧抓着一根孱弱的枯藤，悬崖上宋波冷冷地看着她。枯藤纤维开始断裂，发出的噼啪声让人恐惧。猛地，藤条彻底断裂，她重重地摔下去。每次被噩梦惊醒，淑芬都全身大汗，心慌得就像揣了只小兔子。等到冷静下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宋波，无比伤感。

宋波是她的一切。宋波到外地讲学或参加学术会议时，淑芬会不停地发短信、QQ留言、打电话，好像只要稍加放松，宋波就会消失一样。

有一次，宋波出差回来搂着撒娇的淑芬说：“同事们都说我们有洁癖。”

“为什么？”

“我出差三天，你发给我700条短信，QQ留言300条，像刷屏一样，手机、电脑能不干净吗？”宋波笑着说。

对于妻子这样的甜腻，宋波甘之如饴。

2这样的幸福，用淑芬的话说，终结在她一个朋友手里。

在一次商务洽谈会上，淑芬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乡孟丽。孟丽在一家小公司做业务员，生活的艰辛让她看上去比淑芬老很多。他乡遇故知，俩人都非常高兴，淑芬更是把孟丽带到了自己家中，通宵畅谈。

从那以后，孟丽经常到淑芬家，而且经常在淑芬不在家的时候。渐渐地，她开始向宋波示好，动作也越来越轻浮。宋波忍无可忍，请她自重。

自尊心受挫的孟丽气坏了，说：“自重？淑芬当初和我还不是一样，你不也要了？”

宋波愣住了，宋丽却揭开一段淑芬不为人知的过去。

淑芬和孟丽从小一起长大，由于家庭贫困的原因，两人都高中没上完就出来打工了。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生存的艰难可想而知。不过，凭着天生丽质的容貌，淑芬还是在县城里的小装饰公司找到一份业务员的工作。之后，淑芬把孟丽也带进了公司，一则是为了帮助朋友，二则也是为了安全，相互有个照应。由于工作的关系，两人不得不经常出入歌厅酒吧，接触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时为了接下单子，也会突破底线。

虽然生活比过去好了很多，但淑芬对这种生活越来越厌倦。终于，在老板有一次对她欲行不轨的时候，她甩给老板一个耳光，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里。

她来到了现在所在的城市，从零起步，一点点地努力，终于在一家大型传媒公司站稳了脚跟。

3在一次旅游中，淑芬偶遇了宋波。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淑芬觉得，这就是老天对她前半生不幸的补偿。而淑芬活泼开朗自信的性格也让宋波倾慕。两人自然而然地坠入爱河，并携手走进婚姻殿堂。

婚后的生活无比甜蜜。寂静的夜晚，淑芬偎依在宋波的怀里，听他讲莎士比亚的戏剧，如醉如痴。淑芬也把家打理得温馨雅致，宋波下班回家后，就惬意地躺在沙发里休息，轻松自在。宋波每次出差的前一天，无论多忙淑芬都会把应用之物备齐，仔细到袜子的颜色、牙膏的牌子……

宋波家在贫困的乡下，靠不断的努力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又娶了这么一个贤惠的妻子，十分满足。所以，平日里不仅对妻子关怀备至，也十分顾家。淑芬加班的时候，宋波总会做好一桌子菜，等妻子回来。

淑芬比宋波挣钱多。每次宋波老家出现经济问题，不用宋波张嘴，淑芬就会慷慨解囊。从老家盖房，到帮宋波弟弟找工作，到料理宋波妹妹的婚事，再到接宋波母亲来城里看病，淑芬跑前跑后，没有一点怨言。相形之下，作为儿子、哥哥，宋波有时都感到惭愧。

但是，这一些美好在知道妻子的过去后，都破碎了。他开始怀疑妻子对他的好都是假的，就像对待以前的客户一样虚伪。有时，他会偷偷地翻看妻子的手机，查对方的QQ留言，甚至跟踪妻子。

有一次，淑芬的一位老客户喝多了，淑芬和服务员搀他去客房休息，那个客户步履踉跄、满嘴酒话。这些，正好被宋波看到。他不知哪来的情绪，冲上去就给了客户几巴掌，让一旁的淑芬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饱学诗书、平时温文尔雅的丈夫？事后，宋波也非常懊悔，但他又控制不住去怀疑妻子。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和妻子都会疯掉。万般无奈之下，他们走进了咨询室。

事实上，7年间宋波和淑芬的婚姻并不像别人眼中的那样完美。他们共同编织了一个美丽童话，双方分别充当着对方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却都在质疑童话的真实性。可是他们又不愿意破灭这个童话，在童话里，双方都把对方不断推高，目的是衬托自己的高贵。

梦中的淑芬才是真正的自己，她恐惧宋波知道她的过往，怕他对自己冷漠，那是内心深处淑芬对自己的不认可。噩梦一次次地重复，是在提醒她随时有掉进万丈深渊的可能。她要想尽一切方法避免或者延缓噩梦的到来。

淑芬绝对是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她之所以这么卖力，潜意识中是想表现出自己品格的高尚，以补偿以前的工作给她带来的心理定位：放荡、无耻，有点像赎罪的感觉。

淑芬表面上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没有防火、防盗、防闺蜜，但潜意识中这也许是她精心的安排。不堪回首的过去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每天都要带着证明自己无比幸福的笑脸生活，但在众人的注视背后，是她沉重得不堪重负的面具。所以，她想通过孟丽来告诉宋波自己的过去——她没有勇气，也无法容忍美丽童话断送在自己的手里，但她又背负不动对宋波的隐瞒和欺骗造成的道德压力。

“即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有完全包容我、呵护我的老公。”这是大多数女人的向往。经过多年的打拼，淑芬已经很累了，可是地位的提高、收入的增加，对于她过去的经历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她需要在宋波那里找到归属感，宋波爱她就应该爱她的全部，包括不堪回首的过往，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只有宋波这样强有力地支持她，她才敢大胆地直面自己的过去，清理心中隐藏的定位。

而宋波，选择了学校里安稳的工作环境，为了这份工作，他不惜躬下腰身，四处求人，因为这份工作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理满足——安全、自尊。同时，他也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毫无休止地谋求这些，包括在淑芬身上。

说到底，和淑芬相似，宋波对自己也有一种不认可。他不认可自己的过去，贫困的农村生活使他感到屈辱，他甚至有意识地和家人保持距离，不愿去操心他们的事。

知道淑芬经历后的无法容忍，实际上并不是或者说不全是来自于淑芬，还来自于他内心深处深深的自卑。虽然身为教授，但他还是那个贫困的、浑身散发着土腥气的乡下小孩。是淑芬光鲜亮丽的光环笼罩着他，才使他有了一点虚幻的自尊——这和淑芬用现在的贤惠来掩盖过去的不堪是一样的道理——“光环”的破灭使他无地自容。

宋波夫妻更像是两个因害怕而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他们相互从对方那里得到温暖，并努力想象对方的完美、强大，从而使自己感到安全、幸福。

7年之间，他们已经从彼此编织的童话中得到很多了，是时候回到现实了。他们首先要做的是照镜子，仔细地观察现在的自己：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美丽贤惠，一个工作稳定、学富五车、成熟有涵养。现在的辉煌是过去一点一滴的积累，包括过去的屈辱和苦难，无论过去或现在，都应坦然接受。

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无法预测，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勇敢点，直面自己的过去，才会如释重负；立足现在，看清现实，才会对婚姻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