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洋
东吴大学法学院的初创乃至中国法学教育近代化的促成,美国法律职业群体不容忽视。传统研究视角常聚焦于教务长兰金(Charles W.Rankin)、刘伯穆(W.W.Blume)及吴经熊在东吴法学院的教、管实践。〔1〕如朱志辉《两位美国人与清末民初的中国法律教育》(载《环球法律评论》2005年第3期)、孙伟《吴经熊与东吴大学》(载《华东政法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等文即是关涉兰金、吴经熊之于东吴法学的专论。此外,康雅信(Alison W.Conner)教授的《培养中国的近代法律家:东吴大学法学院》、《中国比较法学院》两文,以详实笔墨深挖细琢东吴法学比较法传统、英美法教育模式颇值得关注。See Alison W.Conner,Training China’s Early Modern Lawyers:Soochow University Law School,Journal of Chinese Law,Vol.8,No.1,1994,pp.1-46;[美]艾莉森·W.康纳:《培养中国的近代法律家:东吴大学法学院》,王健译,载《比较法研究》1996年第2期;Alison W.Conner,The 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in C.Stephen Hsu,ed.,Understanding China’s Legal System,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3,pp.210-273;[美]康雅信:《中国比较法学院》,张岚译,载《中外法学》2003年第6期。她还发表了《东吴法学院与上海律师》,不过这篇文章主要观点基本上包含在《中国比较法学院》一文中。See Alison W.Conner,Soochow Law School and the Shanghai Bar,Hong Kong Law Journal,Vol.23,No.3,1993,pp.395-411.这固然无差,不过与之相较,东吴法学院的英美法因素更有赖于英美法律职业群体的参与、英美式样司法环境的熏陶。20世纪20年代,身兼美国驻华法院(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法官及远东美国律师协会(Far Eastern American Bar Association)会长于一身、堪称上海律师界乃至法律界翘楚的罗炳吉(Charles Sumner Lobingier)为东吴法学院定型之着力尤应称道。学界同仁对此虽有关注,却往往流于表面且不乏揣误。〔2〕王健教授主编的《西法东渐——外国人与中国法的近代变革》(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曾收录罗炳吉的两篇论文,文后“附录”部分也对罗炳吉生平作以记述。不过,对于罗炳吉著述的描述,王健教授显然存在误读与疏漏。首先,《美国法院在中国》(American Courts in China)乃是一篇论文而非著作,也非发表于1919年,而是刊登于1918年《菲律宾法学杂志》(Philippine Law Journal)。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American Courts in China,Philippine Law Journal,Vol.5,Num.2-02,1918,pp.52-61.其次,《大美国按察使衙门案例集》(Extraterritorial Cases)实际上还收录不少“英皇在华高等法院”(His Britannic Majesty’s Supreme Court for China)审判的案件,称之《治外法权案例集》显然更为妥当。而且(2vols,1902-1928)的说法显露出王健教授抄录时的疏漏,因为Extraterritorial Cases两卷本分别于1920年和1928年在马尼拉和上海出版。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 ed.,Extraterritorial Cases(Volume I),Manila:Bureau of Printing,1920;Charles Sumner Lobingier ed.,Extraterritorial Cases(Volume II),Shanghai:Bureau of Printing,1928.最后,罗炳吉著有《民法之演进》(The Evolution of the Civil Law)而非《罗马法之演进》(The Evolution of the Roman Law),只不过该书目录之下列“Part One:The Roman Law”,以其在菲律宾大学的33节讲义为基础对罗马法历史与演进作以分析。笔者揣测,可能是罗炳吉有意出多卷本,但只完成了第一部分。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Evolution of the Civil Law,Charles S.Lobingier,1915.(该书是罗炳吉自己出版,并无出版社。笔者所据电子版是康奈尔大学图书馆于1917年12月8日收录)不过,该书再版时确实更名为The Evolution of the Roman Law,但出版时间为1923年(第二版),内容也由最初的105页扩充为319页。See Book Review:The Evolution of the Roman Law,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7,1922-1924,pp.334-335.此外,何勤华教授《中国法学史》(第三卷)(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的“法学家列传”简述罗炳吉生平,不过同样未对其著述详加考证。故而,本文拟以钩沉罗炳吉生平起步,通过检视罗炳吉与东吴法学传统的塑造借以阐释英美法律职业群体对中国法学教育近代化的进程的见证与参与。
罗炳吉,1866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拉纳克(Lanark,Illinois),1888年毕业于内布拉斯加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3〕See Hon.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awyer and Banker and Southern Bench and Bar Review,Vol.10,1917,p.209;有学者指出罗炳吉曾就读于哈佛大学法学院,参见张新:《旧上海的美国法院、法官与律师》,载《档案与史学》2001年第3期,第56页。笔者对此观点深表疑虑。继而修得文学硕士、法学硕士学位。〔4〕See Judge Charles S.Lobingier,The Green Bag,Vol.26,Number 8,1914,p.343.1900年在内布拉斯加大学获罗马法博士学位,并受聘为该校法学教授。1904年,罗炳吉被委任为菲律宾初审法院法官后,〔5〕See Lobingier is Named as One of the Philippine Judges,Omaha World Herald,May 12,1904.曾担任菲律宾法律编纂委员会执行主席、菲律宾学会主席等职位。1910年,菲律宾大学法学院成立之际,罗炳吉不仅参与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的初创,〔6〕1910年,在基督教青年会教育署委员会(Educational Department Committee of the 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的赞助下筹备建立的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由马尔科姆(George A.Malcolm)担任教务长,最初教员主要来自美国驻菲律宾法院法官、检察官等,包括菲律宾最高法院法官莫兰(Sherman Moreland)等。参见《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he College of Law of 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来源:http://law.upd.edu.ph/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category&id=34&Itemid=53,2013年12月10日访问。更是受聘为高级讲师教授民法,并以其33节罗马法讲义成就《民法之演进》(The Evolution of the Civil Law)一书。此外,他还曾授教于美利坚大学。〔7〕See Hon.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awyer and Banker and Southern Bench and Bar Review,Vol.10,1917,p.209.1914年,罗炳吉被委任为美国驻华法院法官一职后,当然地参与了援建东吴大学法学院,其活动多含蕴于建言命名“中国比较法学院”、援教东吴大学法学院、借《法学季刊》著述立说及借由《法学季刊》刊载驻华法院案例的层层面面。
1915年,东吴大学政治学兰金教授受命于上海创办法学院,初命名“东吴大学法科”。〔8〕1927年春,南京国民政府颁布《外国人兴资办学条例》,东吴大学校长文乃史辞职,东吴法科更名为“东吴大学法律学院”(Soochow University Law School),参见《申报》,1927年3月26日;1935年7月6日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发布训令(钧部第8524号),“东吴大学法律学院”正式更名为“东吴大学法学院”。参见上海市档案馆馆藏档案:Q245-1-3,“东吴大学苏州校本部抄送教育部指示改组东吴大学法学院的训令及复文稿”;忻福良、赵安东编:《上海高等学校沿革》,同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9-152页。办校初期,兰金即拜访罗炳吉,恳请罗氏协助策划及实践其在上海开设一法律学校的愿景。事实也正如此,“这一法律学校在上海开办时,如果没有罗炳吉法官无私的帮助,我们很难想象这一工作是否能完成。聘任律师任教、学校校名选定、课程设置计划、学校规程等多来自罗炳吉法官的建议”。〔9〕W.W.Blume,Judge Lobingier,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6,1922-1924,p.265.可见,东吴法学院初创阶段,罗炳吉的贡献不容忽视。尤其关涉校名选定,学界普遍认为兰金接受了罗炳吉的建议,如康雅信指出:“兰金向罗炳吉请教学校校名,罗炳吉建议以‘比较法学院’(Comparative Law School)为其英文校名。”〔10〕Alison W.Conner,Training China’s Early Modern Lawyers:Soochow University Law School,Journal of Chinese Law,Vol.8,No.1,1994,p.6.这一根据来源自罗炳吉1944年发表于《律师协会评论》的《二十世纪中国的法学教育》,该文提及,“他(兰金)拜托我为学校取个名字,我提议‘中国比较法学院’(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最宜表达学校创办目的及办学特色。”〔11〕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egal Educat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Lawyers Guild Review,Vol.4,1944,p.2.这一观点为学界普遍接受。〔12〕不少论著提到这一点,如王健编:《西法东渐——外国人与中国法的近代变革》,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8页;孙伟、王国平:《中国最早的法学研究生教育——东吴大学法学研究生教育》,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报)》2008年第2期;朱志辉:《清末民初来华美国法律职业群体研究(1895-1928)》,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页等。不过,缘何以“比较法”命名,学界并无过多关注,在笔者看来,“比较法”观念关乎学校办学及发展宏旨,并成为东吴法学发展的特色,所以有必要予以阐明。
其一,上海租界内东西交融的司法机构与法律文化是“比较法”观念产生的大背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上海,作为西方列强在华治外法权实践最为成熟的地域,司法机构极为繁杂。依照治外法权条约,英、美、比、丹、意、日、荷、挪、葡、西班牙、瑞典、瑞士、巴西等13个国家先后在上海公共租界设立领事法庭;〔13〕周武:《论晚清驻沪领事和外籍关员》,载《学术月刊》2000年第3期;也有学者指出有比、丹、意、日、荷、挪、葡、西班牙、瑞典、瑞士、巴西等十二个国家在上海公共租界设立领事法庭,参见徐公肃、丘瑾璋:《上海公共租界制度》,载蒯世勋:《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5页;王立民:《会审公廨是中国的审判机关异议》,载《学术月刊》2013年第10期。疑问之处在于徐公肃、丘瑾璋著作虽写明12国,但实际列数只有11国,令人诧异。大概是计算美国而并未计算英国,因英国1865年设立在华高等法院以取代领事法庭,美国设置“驻华法院”并未取消领事法庭。英美两国还分别设置驻华法院;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也都设有会审公廨;此外还有受理公共租界工部局为被告的“领事公堂”。〔14〕史梅定主编:《上海租界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页。如此,领事法庭与会审公廨、领事公堂的混杂,公共租界及法租界的分野皆造成上海租界内部多重司法与法律文化交融的局面。英美普通法系司法机构存续及司法理念的宣扬与大陆罗马法系司法机构及理念之间存在的多样化,租界西方法律精神与华界传统中国司法理念之间的差异,既使得上海成为多元法律文化的汇集地,在客观上也为比较法的传播与发展奠定了基础,表达了刘伯穆所言创办东吴法学院“使学生充分掌握世界主要法律体系的基本原理,致力于中国法学的发展与创新”〔15〕W.W.Blume,Legal Education in China,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7,1922-1924,p.306;[美]刘伯穆:《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的法律教育》,王健译注,载《南京大学法律评论》1999年春季号,第23页。的初衷。
其二,罗炳吉所秉承兼采英美法与罗马法的法学教育理念是“比较法”观念的思想根源。已获民法博士学位的罗炳吉曾受聘于其母校——内布拉斯加大学,与罗斯科·庞德同期任教于法学院,〔16〕See Robert E.Tindall,The Graduate School of Law,Soochow University,Republic of China,International Lawyer,Vol.7,1973,p.711.就职菲律宾初审法官时,曾参与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的创建并在该校开设罗马法课程。在菲律宾有过历练的罗炳吉对于兰金呼吁创设法学院显然既有兴趣也有经验,当然愿意为东吴法学院的初创出谋划策。实际上,对于东吴法学院,罗炳吉的贡献绝不仅限于此,甚至可以说,他的个人趣旨与对时局的把握成就了东吴法学院以比较法为特色的传统。作为20世纪20年代较为著名的比较法学家,罗炳吉对于罗马法及大陆法系的推崇使其视野绝非仅限缩于普通法视阈内。
早在菲律宾大学法学院任教时,他即开设罗马法、诉讼程序法、证据法、宪法以及现代民法等课程,〔17〕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egal Educat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Lawyers Guild Review,Vol.4,1944,p.1.1915年出版的罗马法讲义——《民法之演进》,以“奎里蒂法”(Jus Quiritium)、“市民法”(Jus civile)、“万民法”(Jus Gentium)以及“自然法”(Jus Naturale)直至《国法大全》(Corpus Juris Civilis)编纂为脉络梳理了罗马法的演进进程。〔18〕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Evolution of the Civil Law,Charles S.Lobingier,1915.此外,罗炳吉于1908年发表《民法权利通过普通法救济》一文,试图解决菲律宾原始西班牙法与英美法之间的冲突,进而实现大陆法系与英美法系两大法系之间在权利救济方面的互通;〔19〕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Civil Law Rights through Common-Law Remedies,The Juridical Review,Vol.20,1908-1909,pp.97-108.1915年发表《罗马法对英美法学的影响》一文,指出“当世三大法系之首的罗马法可称作其他法系的渊源”,并列举人法、义务、财产法、刑法以及法律程序诸多方面的原则都能在罗马法上找到其最初规定,“这些从罗马法上‘借用’的程序实际上不仅仅运用于教科书编纂及法官司法实践中,也同样运用于立法层面”。〔20〕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Influence of the Roman Law upon Anglo-American Jurisprudence,The Law Student’s Helper,Vol.23,1915,pp.20-22.可见,罗炳吉对罗马法的钟爱并非毫无缘由。此种钟爱也表现为其极力呼吁建立以罗马法为基础的法学教育体系。〔21〕康雅信认为,罗炳吉“将罗马法视为比较法课程对普通律师有着特殊价值,因其是基本法律理念、特别原则及法律术语的来源”。See Alison W.Conner,The 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in C.Stephen Hsu,ed.,Understanding China’s Legal System,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3,p.214.但在笔者看来,他对于罗马法推崇并不简单局限于此,通过对罗马法及法国、德国民法的传播以及将罗马法规则运用于驻华法院案件审判中均可体现其对罗马法的推崇,绝非因其实用性使然。
针对罗马法在法学院课程设置中的必要性,罗炳吉在《课程设置中罗马法的价值与地位》一文中鲜明提出,“很明显,罗马法对于现代律师的价值绝非仅限于其与英美法相联系的部分”,“以我在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的教学经验来说,选择罗马法作为研究方向的远远多于其他现代部门法”,并认定罗马法在沟通传统研究及现代法律实践领域起到了桥梁作用,由此也呼吁确定罗马法作为法学院所设置的“法学通论”(Elementary Law)课程。〔22〕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Value and Place of Roman Law in the Technical Curriculum,American Law Review,Vol.49,1915,p.367;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Value and Place of Roman Law in the Technical Curriculum,Southern Law Quarterly,Vol.1,1916,pp.127-128;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Value and Place of Roman Law in the Technical Curriculum,The Juridical Review,Vol.30,1918,p.161.此外,他还发表德国法对罗马法的继受、罗马法复兴、德国民法典的演进及拿破仑民法典的域外影响与现代发展等类型文章。〔23〕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Reception of the Roman Law in Germany,Michigan Law Review,Vol.14,No.7,1916,pp.562-569;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Revival of Roman Law,The Cornell Law Quarterly,Vol.5,1919-1920,pp.430-439;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Evolution of the German Civil Code,Southern Law Quarterly,Vol.1,1916,pp.330-337;Charles Sumner Lobingier,Napoleon and His Code,Harvard Law Review,Vol.32,No.2,1918,pp.114-134.
前述种种皆反映了罗炳吉秉持发展罗马法的宏大抱负。此种宏大抱负与中国亟需各“新式法律体系”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更坚定了罗炳吉引介外国法律制度的决心。至于引介路径如何选择,身兼罗马法学者与美国驻华法院法官的双重身份的罗炳吉,所给出的兼容并包的答案可谓意味深长:“应首先将外国法律制度教授给中国年轻人,随后让他们从中挑选素材以便构建自己的新式法律体系”。〔24〕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egal Educat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Lawyers Guild Review,Vol.4,1944,p.2.
于是,上海租界这一复杂政治大背景及罗炳吉双重身份的特殊性促成了以“比较法”为目标与特色,坚持中国法与英美法并重的比较法学院。这一点,东吴法学院在教员选聘、教材选择等层面的表现足以印证。学院创设初期除聘任美国在华律师、法官外,还聘请柏恩普(H.Baerensprung)、〔25〕柏恩普是汉堡大学法学博士,前美国纽约大学教授,教授德国刑法、监狱学。参见“教授一览表”,东吴大学法学院编:《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东吴大学法学院1936年版,第7页。高恩厚(Rudolf Kahn)博士为德国法教授,法国人宝道博士为法国法教授,〔26〕参见王健编:《西法东渐——外国人与中国法的近代变革》,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页。高恩厚在伦敦大学获取法律学位,是格雷律师公会(Gray’s Inn)成员,来上海前曾任教于柏林大学。See Alison W.Conner,The 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in C.Stephen Hsu,ed.,Understanding China’s Legal System,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3,pp.258-259.再加上留学美、德兼采两大法系的王宠惠、吴经熊等人的加入,使得比较法学院名副其实;在教材择取方面,“大概1/3为各国比较法,用英语或各该国语言教授;2/3中国现行法规,用华语教授”〔27〕孙晓楼:《法律教育》,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2、203页。的设置也是比较法实践的绝佳表现。在《法学季刊》第1期“社论”中,刘伯穆也指出比较法研究的重要性:“只有通过将中国法与那些现代国家法律比较的基础上建立的法律体系,中国才能更好地管理自己并将其法律体系与现代社会相融合。”〔28〕W.W.Blume,Editorial,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1,1922-1924,p.34.对于比较法观念表现出赞赏的口吻。乃至1927年哈佛大学哈德森(Manley O.Hudson)教授在东吴法学院的演讲中指出:“尽管对于世界大多数的法学院甚为熟知,但我并不知晓比较法为名者。最近我曾到访土耳其两所顶级法学院,那里正经历着外国法的继受,学生们通过学习印度法学院所尝试的掌握三种法律体系(英国法、印度法及伊斯兰法)来研究土耳其法。但与前述以不同法律体系勾画国内法蓝图不同的是,教授以英美法及大陆法相互比较基础之上之国内法的中华比较法律学院显然实至名归。”〔29〕Manley O.Hudson,Address at the Inauguration Exercises,The China Law Review,Vol.3,No.4,1926-1929,p.149.
曾执教诸多法学院校的罗炳吉,对于任教东吴法学院显然并不排斥。1915年东吴法学建系伊始,罗炳吉便应兰金之邀于工作闲暇之余义务兼职法学教授。此外,他还答应鼓动远东美国律师协会在籍律师前去支援。〔30〕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egal Educat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Lawyers Guild Review,Vol.4,1944,p.2.曾于1917年9月至1920年6月入读东吴法学院的吴经熊指出:“课在晚5∶00-8∶00上。常任教授只有兰金本人,但实际上上海有名的律师都会来充当职员,主讲法律各门分支,这些人里甚至包括美国法院大法官Lobingier。”〔31〕吴经熊:《超越东西方》,周伟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61页。事实确是如此,东吴法学创办之初的11位教师除王宠惠外,其余皆为美国在华律师、法官等,包括美国驻华法院法官罗炳吉、前美国驻华法院检察官巴西特(Arthur Bassett)、前上海美国总领事佑尼干(Thomas R.Jernigan)、礼明(William S.Fleming)、上海美国副领事毕射谱(Crawford M.Bishop)、德惟士(James.B.Davis)、罗礼士(Joseph W.Rice)、代理驻华法院检察官罗思尔(Earl B.Rose)、黄添福(T.H.Franking)及教务长兰金。〔32〕上海市档案馆馆藏档案:Q245-1-256,《东吴法学院法律系历届教授名录》;《前任教职员名录》(自民国四年至民国二十四年),参见东吴大学法学院编:《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东吴大学法学院1936年版,第60、61页。律师、法官也只能在工作之余到法学院兼职任教,也就使得最初法学院的课程一般安排在下午至晚上。谭金土谈及,东吴大学法学院办学之初,常规的法律课程是每天3小时,从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4点30分到7点30分上课。〔33〕谭金土:《回顾东吴大学法学院》,载《检察日报》2003年2月14日。这一设置与菲律宾大学法学院初创时的理念可谓如出一辙。〔34〕法学院设立初期课程一般安排在下午5点开始,既满足学生日常工作,也方便兼职教师有时间前来授课。参见《菲律宾大学法学院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he College of Law of 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来源:http://law.upd.edu.ph/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category&id=34&Itemid=53,2013年12月10日访问。不过“上夜课”并不意味着东吴法学院是一所“夜校”。〔35〕傍晚上课模式一直到1937年才正式开设实行日、夜班两种模式。康雅信指出,也有一些东吴法学院的毕业生认为该校可成为夜校,但她认为东吴法学院在某些方面与美国私立法学院较为近似。See Alison W.Conner,Training China’s Early Modern Lawyers:Soochow University Law School,Journal of Chinese Law,Vol.8,No.1,1994,pp.16-17.将课程安排在晚上显然便于兼职的法官和律师来上课,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恰是最为适宜的学习方式。有学者甚至指出,“‘法科’……能成为国内有数的法律教育机关,却当归功于半日制度。”〔36〕卤厂:《东吴大学法律学院的今昔》,载《新社会半月刊》第7卷第9期(1923)。
1923年,经罗炳吉推荐,美国驻华法院前任检察官陆赉德(George Sellett)博士赴东吴大学法学院长期兼任教职。〔37〕也有学者认为,陆氏于1922年始任教于东吴法学院。参见谭金土:《回顾东吴大学法学院》,载《检察日报》2003年2月14日;王国平编著:《博习天赐庄——东吴大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王国平:《东吴大学简史》,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页。为表彰其为法学院任劳任怨工作11年的突出贡献,《法学季刊》编辑委员会特意撰文向其致谢。1935年2月的《法学季刊》撰文刊载时任教务长的吴经熊对陆氏的“致意”文章。文章指出,陆赉德博士毕业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曾做过驻华法院地方检察官,在担任东吴大学代理教务长及教师期间为之做出贡献。〔38〕John C.H.Wu,An Appreciation,The China Law Review,Vol.7,No.3-4,1935,pp.113-114.据康雅信对东吴法学前辈的访谈可知,正是陆赉德将案例教材及“案例教学法”引入东吴法学院,开创了案例教学法的新型教育模式。学生需要作出判例摘要、叙述案件事实、争议、判决及理由。〔39〕Alison W.Conner,Training China’s Early Modern Lawyers:Soochow University Law School,Journal of Chinese Law,Vol.8,No.1,1994,p.13.
为表彰罗炳吉为东吴法学院创设及早期教学实践的重大贡献,1923年,在东吴法学院第6届毕业典礼上,教务长刘伯穆代表学校授予罗炳吉荣誉法学博士学位(Doctor of Jurisprudence,honoris causa)。〔40〕罗炳吉成为首位被东吴法学院授予荣誉法学博士学位的法学家,翌年,东吴法学院又授予董康、王宠惠荣誉法学博士学位。参见东吴大学法学院编:《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一览》,东吴大学法学院1936年版,第67页。《法学季刊》记载着刘伯穆对罗炳吉法官的致辞,先是介绍了罗炳吉法学实践与法学教育的经历,随后指出“应东吴大学董事会推荐,决定授予罗炳吉法官荣誉学位……他早已获得民法学博士学位,也曾撰写上百篇论文,享誉业内……任职美国驻华法院期间的创造性工作为人熟知,建立法院图书馆为人称赞”,在谈及罗炳吉对东吴法学院的贡献时,刘伯穆指出:“这一法律学校在上海开办时,如果没有罗炳吉法官无私的帮助,我们很难想象这一工作是否能完成。聘任律师任教、学校校名选定、课程设置计划、学校规程等多来自罗炳吉法官的建议。”〔41〕W.W.Blume,Judge Lobingier,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6,1922-1924,pp.264-265.他还提及前任教务长兰金于建校伊始的感言:“吾美按察使罗炳吉先生之教育功绩,殊不能磨灭。”〔42〕上海市档案馆馆藏档案:Q245-1-486,《教务长刘伯穆先生为赠送美国驻华按察使罗炳吉先生荣誉学位法学博士启》。
身为远东美国律师协会会长的罗炳吉,还特别要求新赴上海的美国律师都应有义务支持、援教东吴法学院。此外,他曾出版的罗马法讲义——《罗马法之演进》(Evolution of the Roman Law)经修订后的1923年版本也成为东吴法学院的指定教材。〔43〕See W.W.Blume,Judge Lobingier,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6,1922-1924,p.266.
1922年4月,在教授编委会监督管理下,东吴大学法科学生会创办中英文合刊《法学季刊》(The China Law Review),至1940年前后是以季刊形式发行。起初每2年共8期编为1卷,〔44〕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法学院教授塔希瑞·李(Tahirih V.Lee)以为《法学季刊》每年发行6期,See Tahirih V.Lee,Orienting Lawyers at China’s International Tribunals Before 1949,Maryland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27,2012,p.188.此种说法显然有失妥当,实际上英文期刊The China Law Review自始至终都是季刊形式发行,中文《法学杂志》于1931年10月刊发以来一般为每年6期。如 1922年出版3期(4、7、10月),1923年出版4期(1、4、6、10月),1924年1月出版1期,以上8期编为第1卷;1924年7月至1926年4月出版8期编为第2卷。由于1927年刘伯穆的离任,《法学季刊》1928年并未出刊,直至1929年2、4月连出2期,才勉强编为第3卷;随后,1929年11月至1931年4月出版8期编为第四卷。1931年底《法学季刊》面临改革,为充实篇幅及编辑便利,将中英文分作两刊,中文方面改名《法学杂志》,每2个月出版1期,英文方面仍沿其旧,每季出1册。〔45〕参见《本刊启示》,载《法学杂志》第5卷第1期(1931)。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使得上海沦为日占区,英文版《法学季刊》于1940年6月发行最后一期后宣告停刊。故而,该刊自1922年至1940年共刊行10卷53期,〔46〕据孙伟统计,1922年4月至1941年1月共刊印72期,参见孙伟:《吴经熊法律实践研究1917-1949》,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54页。详情如下:
卷数 期数 出版时间Volume I Issue 1、2、3、4、5、6、7、8 1922.4;1922.7;1922.10;1923.1;1923.4;1923.6;1923.10;1924.1 Volume II Issue 1、2、3、4、5、6、7、8 1924.7;1924.10;1925.1;1925.4;1925.7;1925.10;1926.1;1926.4 Volume III Issue 1、2、3、4、5、6、7 -8 1926.7;1926.10;1927.1;1927.4;1927.7;1927.10;1929.2 -4 Volume IV Issue 2、3、4、5、6、7、8 1929.11;1930.2;1930.4;1930.7;1930.12;1931.1;1931.4 Volume V Issue 1、2、3、4 1932.1;1932.2;1932.7;1932.11 Volume VI Issue 1、2、3、4 1933.1;1933.4;1933.7;1933.10 Volume VII Issue 1、2、3 -4 1934.1;1934.11;1935.2 Volume VIII Issue 1、2、3、4 1935.5;1935.8;1935.11;1936.2 Volume IX Issue 1、2、3、4 1936.6;1936.9;1936.12;1937.3 Volume X Issue 1、2 1937.6;1940.6
在《法学季刊》创刊“社论”中,刘伯穆即指出:“本刊宗旨,一则引介外国法原理并使外国了解中国法,二则推进以比较法研究前述原理,三则广为传播此种原理以备法律改革之需。”〔47〕W.W.Blume,Editorial,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1,1922-1924,p.33.于是,在此种理念引导下,关注外国法律观念、制度文章屡见不鲜。发表论文者有不少为东吴法学院任教的教师,吴经熊便曾于该刊发表论文、书评近20篇,包括享有盛名的《罗斯科·庞德的法哲学》、《卡多佐法官的法哲学》、《霍姆斯法官的思想》等文对美国法哲学作以引介。〔48〕See John C.H.Wu,The Juristic Philosophy of Roscoe Pound,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8,1922-1924,pp.360-368;John C.H.Wu,The Juristic Philosophy of Judge Cardozo,The China Law Review,Vol.2,No.3,1924-1926,pp.109-116;John C.H.Wu,The Mind of Mr.Justice Holmes,The China Law Review,Vol.8,No.2,1935-1936,pp.77-108.此外,董康、丘汉平、孙晓楼也曾为《法学季刊》撰写不少引介性的文章。如上诸端,正可谓西法东渐的大背景下达致近代法政杂志之“求是”与“致用”的反映。〔49〕参见程燎原:《中国近代法政杂志的兴盛与宏旨》,载《政法论坛》2006年第4期。
作为东吴法学院兼职教授的罗炳吉,亦是《法学季刊》的常客,不仅于1931年4月位列“顾问部”,〔50〕“顾问部”,《本刊职员》,载《法学季刊》第4卷第8期(1931)。更是杂志的高产学者。据笔者统计,1922年至1940年间,罗炳吉即于该刊发表论文13篇之多,大力倡导罗马法及英美法的传播。
早在《法学季刊》创刊伊始,罗炳吉便作《罗马法之繁荣》一文,重点介绍了罗马五大法学家帕比尼安、乌尔比安、保罗、莫迪斯蒂努斯及盖尤斯对于罗马法繁荣的推进,并指出“拥有四千年历史的国度却依然是法学的处女地,中国期待它的帕比尼安”,以此激励中国学生为中国法学的繁荣发展而努力;〔51〕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Flowering of Roman Law,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6,1922-1924,pp.269 -275.在《法律课程设置中罗马法的地位》一文,罗炳吉重申罗马法是“世界各文明国家法律体系中各种基本法律概念、特定原则的来源,是法律术语及研究法律发展模式的富矿”,而且“学习罗马法最佳时间是课程开始而非课程终结”;〔52〕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Place of Roman Law in the Legal Curriculum,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7,1922-1924,p.332.《常设国际法院》一文是对1922年国联创设国际法院的评析。〔53〕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Permanent Court of International Justice,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8,1922-1924,pp.369-372.
即使在卸任驻华法院法官一职后,罗炳吉仍关注与支持杂志,更将视野移转至中国现代法律体系的建设等具体问题。1929年发表《中国法导论》一文,从中国传统习惯法、成文法及法典编纂及其世界性影响诸方面对中国法详加分析,旨在回应学者惯常以为的中国并无构建现代法律体系的可能,从侧面对中国现代法制的生成抱有殷殷期望;〔54〕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Law,The China Law Review,Vol.4,No.5,1929 -1931,pp.121-132;[美]罗炳吉:《中国法律导论》,王笑红译,载王健编:《西法东渐——外国人与中国法的近代变革》,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0-52页。《中国应否建立统一的法律体系?》一文则更为直接地将此种期许表露于外,对中国为争取治外法权的取消而构建现代法律体系,罗炳吉表现出赞同并议请美国政府作出“让步”(recession),不过此举更有助于“提升美国之于中国之威望”。〔55〕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Shall China have an Uniform Legal System?The Chinese Law Review,Vol.6,No.4,1933,pp.327-334;[美]罗炳吉:《中国应当建立统一的法律体系吗?》,王笑红译,载王健编:《西法东渐——外国人与中国法的近代变革》,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3-60页。
当然,他还是将主要精力放诸世界法系的传播方面。如1931年发表的《世界法之关联点》,认为“以色列习惯法”(Israel’s Customary Law)在4000年发展历程中贯穿了以“摩西十诫”(Decalogues)、“约书”(The Book of the Covenant)、“摩西五经”(The Book of the Law)为线索的希伯来法,以犹太法典《塔木德》(The Babylonian Talmud)为代表的不成文法,以《圣经》为例所体现的超国家性(extra-national),最终表达其作为古今法律体系的关联点及在世界法律的变革中的重要影响力。〔56〕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Connecting Link in World Law,The China Law Review,Vol.4,No.8,1929-1931,pp.327-372.这一研究给拥有同样悠久历史的中国以极大启发。
出于对罗马法研究的青睐,罗炳吉连续在《法学季刊》刊发关涉罗马法命题的论文。如《罗马法在西方的复兴:学术传统的胜利》一文,指出罗马法通过10世纪末新课程的设置,经由帕维亚(Pavia)到博洛尼亚(Bologna)大学的发展,由瓦卡里乌斯(Vacarius)传播至英国,进而传播至法国,最终完成罗马法在西欧的复兴。〔57〕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Revival of Roman Law in the West:A Triumph of Academic Tradition,The China Law Review,Vol.7,No.3-4,1934-1935,pp.116-136.在谈及这一文章宗旨时,罗炳吉不无感慨地表示,罗马法复兴中博洛尼亚大学可谓居功至伟,而东吴比较法学院作为西法引介的重要阵地,期望其试图也能如博洛尼亚大学般在法学传播中作出卓越贡献,并隐喻中国法学生能跻身伊纳留斯(Irnerius)般先贤行列。〔58〕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egal Educat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Lawyers Guild Review,Vol.4,1944,p.5.《英格兰法:基于十三世纪莫顿男爵们宣言的新解释》一文则指出基于1236年英格兰男爵们在莫顿所发表的宣言:我们不希望改变至今在英格兰适用和颁布的法律(Nolumus leges Angliae mutare),考察了成文法(Jus Scriptum),格兰维尔(Glanvill)、布拉克顿(Bracton)注释及习惯法、王室法庭规则,罗马法、教会法等实际渊源及素材以及13世纪法令大全,发现13世纪罗马法促成本地习惯法的转移可称作英国乃至欧洲大陆司法变革中最为显著的特征,并断言13世纪的英国法不乏罗马法元素。〔59〕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Laws of England:In the Thirteenth Century with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Barons’Reply at Merton,The China Law Review,Vol.8,No.3,1935-1936,pp.153-191.
其后,罗炳吉开始关注法律人类学领域的发展,发表了《关于“人”的新科学及其中法律的地位》一文,以探讨人类学这一关于人的科学的诸般相态,并指明法律作为人类学中一个分支的地位;〔60〕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New Science of Man and Law’s Place Therein,The China Law Review,Vol.9,No.2,1936-1937,pp.107-124.随后又发表《法律人类学背景》,从“何谓人”、“人的类型与种族”、“种族周期”诸方面对法学家关于人类学的研究作以阐释。〔61〕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Law’s Anthropological Background,The China Law Review,Vol.9,No.3,1936-1937,pp.211-226.由前述两篇文章,罗炳吉向国人介绍了英美学术界较为热门的话题。此外,对于法律起源方面的研究也是罗炳吉后期较为关注的研究领域,他接连发表《以眼还眼:关于法律起源的研究》及《法律的性质及起源》两篇论文,前篇洋洋洒洒70页,从复仇观念的起源、运作、限制性条件、替代性解决措施等方面对这一观念全方位分析,并以现代社会中对其的各种制度性演进为参照,极具说服力。〔62〕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Jus Talionis:A Study in Legal Origins,The China Law Review,Vol.9,No.4,1936-1937,pp.306-375.后篇则从原始人的法、法律与宗教、法律与习惯、法律与道德、法律的渊源的角度透视法律的发展与演进。〔63〕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The Nature and Origin of Law,The China Law Review,Vol.10,No.1,1937 -1940,pp.55-90.
不可否认,前述论文在引介西方法等方面有其局限性。原因在于,罗炳吉对罗马法过分青睐、着重刊发罗马法领域的论著从而忽视了其他实用性法律制度的引介,后期又因学术兴趣点转移至法律起源及法律人类学等领域而与《法学季刊》西方法引介的宗旨渐行渐远。不过,也应看到他致力于传播法律前沿问题及呼吁解决中国问题的诸般努力,也正是在罗炳吉等美国法律职业群体的引介、传播之下,西方法制、文化如涓涓细流滋润中华法制文明。
在罗炳吉的参与下,《法学季刊》定期刊载法院审判的案例,其中既有对中国法院的案件审判结论及适用原则的翻译,也有直接摘录、总结英、美驻华法院的案件审判书。根据笔者的查阅,《法学季刊》基本上每期都会有对中国法院所审判案件及规则的介绍,当然也有为数不少关涉会审公廨及美国、英国驻华法院的典型案件。此种模式的最初目的在于本着引介与交流的传播精神实现中西审判风格的互通,不过,此举无疑为东吴法学院“案例教学法”的促成提供了绝佳素材。
1921年秋,东吴法学院即开始以“模拟法庭”(Moot Court)展开教学理论与司法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模式,并充分利用上海这一混合司法区域,前往租界英、美驻华法院观摩英美法系庭审,更为直观地体验庭审及诉讼程序的场景展现,并将此种场景再现于课堂之上,让学生能于耳濡目染中心领神会。“开庭前由主教者将疑案之事实,通知原被告律师,两律师先后各备诉状及答辩书,届时由双方提出人证及物证,并各具言词。辩论终结后,法官宣告判词。败诉者如有不服,复可请求再审,或声明上告。所用程序,均照现行法院或上海会审公廨,及英美法庭审理,间用陪审制。学生各得轮值充任”。〔64〕参见王国平:《东吴大学简史》,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1页。
与此同时,《法学季刊》又以法院经典案件判决为例证,从而达致与模拟法庭教学模式的交相呼应。翻阅《法学季刊》所载案件讨论,即有不少典型例证。此处仅以美国驻华案件为例,对此种状况予以阐明。
1922年《法学季刊》的第1卷即刊载了关涉美国驻华法院审判的三件案例。其中第3期“各法庭案件报告”(Miscellaneous Documents)一栏收录1922年8月31日“徐文华堂诉美孚行案”(Hsu Wen Wha Tang v.Standard Oil Company of New York)的案件摘要及判决结论,并冠以“美国法庭规则”(Ruling in U.S.Court)之名。这是一起中国家庭作为原告起诉美国洋行请求返还不动产所有权的民事案件,案件审理中被告主张原告并不具备起诉的法定资格,原告当事人存在缺陷,对于这一抗辩主张,法院最终作出维持的判决。〔65〕See Ruling in U.S.Court,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3,1922-1924,pp.149-150.
第4期所刊载的“美国法庭判决录”(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是关于1922年11月28日所审理的“中国海关诉美丰银行案”(Chinese Maritime Customs v.American-Oriental Banking Corporation,Garnishee)的案件摘要及判决结论,这是一起中国原告起诉美国洋行要求美国驻华法院作出执行判决的案件,该案原本是一起美国人诉中国人的、已在上海会审公廨作出判决的案件,诉至本院是需要驻华法院就被告财产作出财产扣押令,最终,依照会审公廨判决,原告胜诉。〔66〕See 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4,1922-1924,pp.190-192.
第7期首设“法庭判决”(Court Decisions)专栏并刊载美国驻华法院于1923年9月19日审理的“美国诉卡尼案”(United States v.Lawrence D.Kearny一般称作“凯雷军火案”),对于这一起共谋买卖走私枪支、弹药等违禁品案件,《法学季刊》编辑予以全文转录,对罗炳吉法官在案件审判中法条的援引和证据的说明等环节都作了很好的展示,法官对于被告所提出的抗辩予以驳回,〔67〕See Court Decisions:In the 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7,1922 -1924,pp.336 -346.最终判处被告有罪并罚款2500鹰洋。〔68〕See Charles Sumner Lobingier ed.,Extraterritorial Cases(Volume II),Shanghai:Bureau of Printing,1928,p.686.
第2卷第1期的“法院判决”专栏收录了1924年1月26日美国驻华法院所受理的“美国诉史密斯案”(United States v.Arthur W.Smith)案情摘要及判决结论,该案被告对于美国驻华法院的管辖权表示异议,但最终法院驳回被告抗辩,对其作出有罪处罚。〔69〕See Court Decisions:In the United States Court for China,The China Law Review,Vol.2,No.1,1924 -1926,pp.34-39.第8期所刊载的“美国巡回法院判决”(U.S.Circuit Court Decision)是针对“纽纶洋行诉万尔第仁代表良济洋行案”(Neuss,Hesslein& Co.v.L.Van der Stegen,doing business under the firm name and style of the Belgian Trading Company)这一就美国驻华法院审判不服而上诉至第九巡回法院的案件的审判书,不过第九巡回法院最终作出维持驻华法院判决的结论。〔70〕See In the United States Circuit Court of Appeals for the Ninth Circuit,The China Law Review,Vol.2,No.8,1924-1926,pp.350-359.这一上诉案件的审判所表现出的审判风格亦非在华美国法庭所能比拟,而此种类型判决书的解读也必然更具教科书意义。
除了案件判决书的收录之外,《法学季刊》对于美国驻华法院的一些组织规则也表现出了些微关注,1923年10月的“时事记载”(Current Events)即有关于“美国驻华法院组织变更建议”(Organic Changes Proposed for U.S.Court for China)的报道。对1922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对上海的美国法院关于检察官、司法委员的设置规程作出解读。〔71〕See Organic Changes Proposed for U.S.Court for China,The China Law Review,Vol.1,No.7,1922-1924,pp.303-304.
虽然,不论从数量还是影响力而言,前述案件产生的社会影响并非深远,《法学季刊》刊载驻华法院案件的惯例在罗炳吉卸任驻华法院法官一职后也逐渐销声匿迹。但仅有可资参考的案件至少可以说明,最初东吴法学院引入法学实践课程在一定程度上与其关注美国驻华法院审判有着关联性。如果说,刊登中国法院的案件旨在传播中国审判原则与精神的话,收录美国驻华法院案件则更为务实,它为学生提供了一个更为系统地了解英美法系审判程序的平台。
基于罗炳吉的鼓动与感召,上海的美国律师赴东吴法学院兼职授课,无疑对东吴法学院的最初创办贡献良多。可以说,他们亲历参与,同时也见证了东吴法学院的成长以及中国近代法学教育的萌发。
对此,学者早有评价,“大律师中究竟也有不少高明之士,而且在经验上亦非那些回国就到大学贩卖学识的留学生可比……”;〔72〕卤厂:《东吴大学法律学院的今昔》,载《新社会半月刊》(第7卷)1923年第9期,第267页。盛振为也认为,这些教师“皆为海上中西法学大家,其一知半解、滥竽充数者绝不厕身于其间”。〔73〕盛振为:《十九年来之东吴法律教育》,载孙晓楼:《法律教育》,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页。
与此同时,美国律师、法官参与法学教育也塑造了东吴法学院“美国式”的法学教育模式。创建初期的东吴法学院基本上沿用了美国教学模式,学院前十年的课程设置与美国法学院基本近似,由受过美国法训练的律师以英文教授普通法课程。〔74〕See Alison W.Conner,The Comparative Law School of China,in C.Stephen Hsu,ed.,Understanding China’s Legal System,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3,p.213.同时,在教学实践中,律师们也开始考虑使用自己代理过的案件,以案说法,向学生们传授法学实践经验,陆赉德将“案例教学法”引入便是此间明证。
此外,不少美国律师也曾就中国法律、社会相关问题发表论著,阐明主张,或专注于中国传统法律的宣传,或聚焦于外国法律体制的引入。
诚然,若以殖民视角加以考量,美国法律职业群体对东吴法学院的创建,以及英美式法学教育模式、案例教学模式、模拟法庭模式的引介所描述的俨然是一种“法律帝国主义”观念的推广过程,皆可将之视作一种殖民话语下的侵略与蚕食。不过,后发式法制对于先发式法制的继受本身就夹杂着诸多无奈,绝不会因秉持民族情节固守姿态而减弱半分。这也正是此种被动继受的法制近代化在最初阶段屡遭国人愤恨,却最终不得不依此路径步履蹒跚地开启艰难历程的内在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