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
这是篇极具生活质感的小说。作者以不疾不徐的讲述拉开了故事帷幕。老母亲的病,似一根引线,牵出了家长里短,也巧妙地引出了一场处处玄机的官场风波。
耳顺之年遇到的棘手事,事事惊心,处处敏感,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让人百般纠结。面对各种难题。主人公以自己对父母的孝顺、对亲人的包容、对工作的严谨以及对名利的淡泊从容接招。豁达的胸怀以及一身良善正气,使得主人公在耳顺之年活得清白踏实。小说于平实的叙事中传达了最朴素的生活哲理。
1
那厚德赶回北口时,已近子夜了。进父母家的楼门前,抬头看五楼的窗口,厨间的灯亮着,橘黄色,透着温暖,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他住了脚步,摸出一颗烟,点燃,深深吸进去。老母旧病发作,那种病最怕的是烟味,进了家就吸不得烟了,况且,他也需要静静心气,把可能面临的家事好好想一想。妹妹急慌慌地打电话让他回来,虽只说老妈又犯病了,但他猜测,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不然,懂事而勤谨的二妹绝不会惊动他这位远在省城的大哥。
节令过了雨水,已是八九雁来的时节,但北方的真正雨水还得两个月呢,雁来了又落在哪里,大地与湖泽仍是冰封一片。北方的人们将来自中原地区的农谚做了改造,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雁不来。仰面望空,高天中寒星闪烁,看来空气质量不错。凛冽的夜风中带着丝许湿气,那是春的气息,毕竟不比隆冬了。只盼母亲能挺过这阵春寒,等真正的春天一来,就算又躲过肺气肿这个恶魔一劫了。
那厚德上了五楼,指节刚在家门上一叩,门就打开了,是二妹不息开的,看来她早候在了门廊旁。闻声,大妹载物和弟弟自强也都从南屋赶出来。大妹说,妈在南屋呢,能喘上气就念叨你。弟弟说,医院给设了家庭病房,氧气瓶都架过来了。厚德问,爸还好吧?二妹说,我让他先睡下了,在北屋呢。
厚德先进了北屋。父亲并没睡着,听了门外的动静,起身坐在了床边。厚德欲扶父亲快躺回被子里,父亲却拗着身子不躺,厚德只好扯过被子披在父亲身上。房间里虽供着暖气,却不足。父亲说,长子回来了,家里的事,你就拿主意吧。我和你妈都老了,不中用啦。厚德心里动了一下,说爸你老快躺下。家里的事,有我们哥四个呢。父亲说,你们老娘一辈子的功德,就是生了养了你们四个,别的话,就别让我说了吧。厚德说,对,对,老爸什么都不要说了,儿子明白。
四兄妹进了南屋。南屋比北屋大些,但靠墙摆着几十年前时兴的组合柜,再加双人床,还是显得拥挤了,尤其是床头还立着氧气瓶,就连转转身都要小心了。厚德俯身到母亲面前,轻声喊了两声妈,母亲的面部明显浮肿,眼闭着,口鼻上扣着吸氧罩,没应声。妹妹说,看来这阵还不错,总算睡着了。厚德直起身,对三姐弟说,天这么晚了,你们都回去,家里的事,咱们明早商量,行吧?二妹说,大哥,你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又赶了半夜的路,还是你去歇歇吧。我家离这儿又不远,我这就给家里打电话,让那爷俩睡双人床,你就在那张单人床上将就半宿。厚德说,那又何苦。还是你回去,我在老妈身边睡。一会儿妈醒了,我正好跟妈说说话。弟弟自强也想说什么,厚德摆手挡回去,说天不早了,都赶快回去,有话明早说。
姐妹们离去了,厚德脱去外衣外裤,盖上妹妹不息离开时从组合柜里抱出的被子,躺在了妈妈身边。他侧过身去,想抱一抱母亲,又怕将母亲惊醒。却没想母亲将扎着点滴的手颤颤地移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原来母亲没睡着,她在等着大儿子回来。
“德子……救救……妈……”
泪水岩浆般猛地冲出眼睑。母亲嘴巴上捂着吸氧罩,再加上有气无力,说话呜呜的,但厚德还是听清了。面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母亲在求救。老母虽重病缠身,神志却还清醒,远未到昏聩不堪的地步。她既求救,必是已意识到自己病情的危重,家里人却施救不力。母亲以前已住过六次院,都是康复之后回的家,她不相信留在家里也能把病治好,况且这一年,她八十四岁,在老年人的心目中,七十三,八十四,都是人生不好跨越的沟壑呀。厚德将嘴巴凑到母亲耳边,一字一句坚决地说:“妈,天一亮,儿子就送你去医院,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北口治不好,儿子带你去省城,去北京。”
母亲肯定听清了,她抓儿子的手用了些力气,喘息着说:“妈还没……看到……重孙子……”
厚德的心里又酸热上来。四世同堂,那是人生的一种向往。他对母亲说:“妈,等开春了,不光要看到,太奶奶还要抱抱重孙子呢。淑芬这回没回来照顾你,过年也没回来,她在秦皇岛照看你的重孙子呢。过一阵,孩子再大些,就能给太奶奶抱回来了。”
淑芬是厚德的媳妇,到了这个年龄,叫老伴才合适。有了这一番对话,母亲心里安稳了些,终于沉沉入睡。厚德感觉到母亲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呼吸也平缓了一些,便觉自己的身子也酸软上来,脑子木木的,却睡不着。春节时他回来过,从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六,在家陪老爸老妈整整住了八天。那时,老妈还能扶着拐杖,在家里缓步行走。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从枕下摸出两双袜子,都是大红的,一双递给了他。母亲说,今年咱娘俩都是本命年,都穿上。厚德犹豫说,我个大老爷们,脚脖子露出一截红,多难看。母亲佯装生气说,穿,给妈穿,起码正月里得穿。只要有妈,你再活六十岁也还是个孩子。这话说得多好,只要有妈,就还是个孩子。可正月还没过完,病魔就重袭上来了,但愿老妈这一次仍能有惊无险,平安无事吧。
收到二妹报告母亲病重的信息,是在今天午后三点多。那个时候,那厚德正在会议室里开会。主管副省长突然下到厅里听汇报,看样子可能是收到了上访信或上级首长的指示,厅里在的几位领导都坐在会议桌的前排,可能涉及到的业务职能处的处长们则坐到领导们的身后。在厅长去楼下迎候副省长的时候,常务副厅长很严肃地对大家说,请把手机都关掉,就是有天大的事也等省长走后再说。厚德没关机,但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最近几年,他一直这样,不管是谁,就是你把刀子架到脖子上,他也不关机。老父老母都已风烛残年,任何情况都可能随时发生,他讨厌任何人在这种事上为自己找借口。果然,在厅长汇报时,手机颤起来。他掏出来看,是二妹的,心里就暗叫不好。不息知深浅,没有大事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找哥哥。他按了拒听键,发了俩字回去,“短信”。很快,妹妹的短信发来,“妈又咳血,量很大,吓人。最好速回。”厚德只回了一个字,“知”,便又把心思努力拉回到会议中。
副省长对省内几个可能涉及到用地违规的情况问得很具体也很细致,最后又发表了措词强硬的讲话,离去时已六点多了。厅领导下楼送行,厚德则远远地跟在后面。等厅长转身往回走时,他急迎过去请假,说老妈病了,我这就得往北口赶。厅长眉毛拧在了一块,说老那,不是我不通人情,省长的指示你也听到了,要求三日以内书面的分析报告必须呈报上去,这个报告主要还得出自你们土地利用管理处,而且最好是你亲自动手,你说让我怎么准你的假?那厚德说,我把U盘带在身上,我保证按时完成任务,一刻也不耽误。厅长说,涉及到对几个违规案件的分析,你在外面写,又要往回发送,我担心泄密呀。厚德说,我百倍小心吧。材料初稿完成后,我专程往回送。厅长叹了口气,说你也不年轻了,如果老人家的病情确是危重,你也别来回折腾了,报告写完,你给我来个电话,我派车专程去取就是。厚德心里热了一下,道了声感谢,转身欲走时,厅长又扯住了他,说家里的情况要是不那么紧急,你能回来还是要抓紧回来。今年于你,情况有点特殊,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你心知吧。
2
入眠虽有些艰难,但一旦睡去,便沉沉得连梦都没有了。昨夜,到火车站时,已是入夜时分,售票大厅里乱哄哄拥满了人,却完全没有像点模样的买票队列。电子显示屏上,一片红色,注明的都是无票。这不奇怪,正是春运,尤其是过了正月十五,返程的民工和大学生两股潮流汇成了一股,冲击成了一年中最严重的票荒时段。厚德去问黄牛党,问了几人,都是摇头。急迫之中,厚德想起有个大学同学说女儿在火车站工作。电话打过去,大学同学说赶巧女儿今天歇班,你等着,我这就给她打电话,你等她的电话就是。很快,老同学的女儿电话打过来,请那叔叔直接去贵宾候车室,找正当班的某某,我已经跟她说好了。有了这般安排,乘车的事才顺畅起来,某某送他上了站台,站台值班员将他委托给一列通过列车的列车长,列车长将他带到一硬卧车厢,说先生在边座上委屈一下吧,正值春运,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一会儿我让人来给您办补票。
年已花甲,虽说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在机关里忙了一天,又坐了半宿火车,身体的疲惫还是抗拒不得的,那份酸痛从筋骨里往外漫延,再加内心里对母亲的牵挂,那厚德只觉那三个半小时的路程格外漫长。
清晨六点,厚德激灵一下醒来。我这是在哪里呀?但那份懵懂只是一瞬,他就彻底清醒过来了。我这是回北口家里了,睡在妈妈身边。该死,老妈病重,我怎么还睡得这么死!他侧过身,正见母亲瞪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他。母亲努力咧嘴一笑,说还是你小时候睡觉的样儿……妈给你……弄醒了吧?厚德忙坐起身,说没,我天天这时候醒。哟,妈,是不是身下湿了,溻着了吧?母亲说,过会儿……你二妹……就来了。厚德心里自愧着,说我是你儿子,不用等她。
不息给母亲用了尿不湿。春节厚德回来时,也是让妹妹回家睡,自己陪在母亲身边,那时,母亲想去卫生间了,就拨醒他,由他扶过去。对尿不湿,厚德还笨手笨脚,撤下去,再换上新的,忙活一阵,额上竟出了微微的细汗。母亲叹息地说,废物了……真不如……死了。厚德边忙边说,妈,咱不说这样的话。我们几个小时候,你给我们换尿布何止千次万次,养儿防老,这是天理。
洗过手,厚德才觉饿了,真的很饿,有些心慌。可不,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呢。昨夜也曾觉过饿,可那时是坐在硬卧车厢里,入了夜,为了不影响旅客休息,车厢的门锁死了,不许售货车推进来,那就只好忍着。饥饿像海潮似的,一拨又一拨,昨夜那一潮过去,今早这一潮竟越发凶猛。厚德拉开冰箱冷藏室,正好见有面包和牛奶,便取出来,先扯开面包,急不可耐地揪下两块送进嘴巴。有点凉,毕竟不是夏秋时节了。父亲闻声,穿着衬衣衬裤扶墙走出来,劈头就是责怪,真就是饿死鬼托生的?不知道先放进微波炉烘一烘呀?厚德忙上前扶父亲,说您也不穿件衣裳,快回被子里躺着吧。我没事,习惯了。父亲气嘟嘟地说,习惯了什么?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厚德扶父亲重回床上,又将面包和牛奶放进微波炉,定时一分钟,转身开了房门,站在楼梯过道里点燃了一颗烟。坐机关这些年,不是开会就是写材料,烟瘾熬得挺重,一天一包都不够,早晨起床,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吸烟。
不息顺着楼梯走上来,手里提着水豆腐和油条,这是厚德每次回家百吃不厌的早餐。厚德打招呼,这么早?不息说,夜里回到家才想起,大哥可能连昨晚的饭都没吃呢。外面冷,走这一道都凉了,我再热热。厚德说,你先别忙着进屋,家里是怎么个情况,你先跟我说说。
不息站在了大哥面前,低下头,好一阵,才抹了一把已洇出眼角的泪水,说:“大哥,一会儿等我姐和二哥来,咱们就叫救护车,把妈快送医院去吧。费用上的事,全由我担着,你别为难,也啥都别问。只是……我家的情况大哥都知道,我手上真没钱,大哥手上要是带着,就先替我垫上,我一定抓紧张罗给大哥补上。”
“是不是谁说了什么?”
“说什么都不错,这事本就应该由我承着。”
“那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爸手上还有多少钱?”
不息犹豫了一下,说:“也不多,五万多一点吧。除了退休金节省下一些,就是逢年过节咱几家孝敬父母的。每次,爸手里有了点闲钱,就交我替他存进银行,回来时再将银行卡交回他手上。要是往出提款,就让我扶他去储蓄所,他亲自按密码。”
“给妈治病,爸又是什么意见?”
“昨晚,你回来,爸不都亲口对你说了吗?爸跟我说的只是,等你大哥回来再说。”
厚德思忖有顷,对不息说:“一会儿载物和自强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别反对。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眼下老爸老妈都那么大岁数了,我这当大哥的也该替他们拿拿主意了,听明白了吗?”
不息自然是听明白了,说:“大哥,你千万别硬撑着。哪个家也不只是一个人的,你那边还有嫂子和大侄子呢……”
厚德没让妹妹再说下去,拉开房门,将不息推进去,自己站在楼道里,又点燃了第二颗烟。老爸当年,也算才智横溢,在北口这个中等城市,竟十分罕见地考上了清华大学。那是1948年的夏天,接到了录取通知后却因遍地的战火不能按时赶到北平报到。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为了小作补偿,婚后,他将先后出生的一双儿女分别取名叫厚德和载物,那四个字连起来是清华校训的后半部,完整的八字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他希望儿女们长大后继承他的志愿,再考清华。老父老母的原计划,这辈子只生一双儿女足矣,但新中国建国初期,领袖鼓励生育,说人多力量大,他就又生了两个,顾不得校训八字的顺序了,二子便叫了自强,小女儿叫不息。母亲没上过学,除了自强,对其他三个儿女的名字都不理解,也不喜欢,又犟不过父亲,在家里便喊两个女儿为大丫二丫,喊厚德为大德。直接喊丫,俩女儿小时还说得过去,大些了,便联手抗议,母亲便再喊她姐,她妹,用的是相互指代,倒也别具特色。
没上得了清华的父亲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用他自己的话说,中学里的课程,他全教过,包括音乐和体育。四姐弟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脑子好使,都是念书的材料。可惜的是,厚德只读到了初三,载物读完了初一,自强虽也算初中毕业,其实只是在学校里厮混,除了军训没上过几堂正经课。三兄妹都下过乡,撸锄杠撸得脸黢黑,心却并没红到哪里去。不息更惨,学校的玻璃被砸得没剩几块那几年,她才十来岁,有限的那点知识还是父亲在家里教的。恢复高考那年,已结婚生子的载物抱着孩子哭了半宿,把那张申请表撕了。自强说,我连ABcD还认不全呢,就别去给人陪绑了,拉倒吧。厚德去考了,矮子里拔大个儿,竟考中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并从此在省城扎下了根。眼下,载物和妹夫带女儿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虽非富贵,温饱尚可不虞。自强和媳妇回城后都是大集体工人,前些年厂子都黄摊了,好在两口子身体都还不错,自谋职业寻财路,或去当钟点工,或去擦吸油烟机,也算把一个女儿供完了大学。最可怜的还是不息,他们两口子的遭遇虽跟二哥二嫂相仿,但数年前,当电工的妹夫从二楼摔下来,虽保住了一条命,腿脚却再吃不得力,只能坐在家里干些帮饭店串串烤串或糊糊药盒的活,美其名曰挣计件工资。挨摔时,建筑公司也算有些赔偿,可那几捆票子早在供儿子念大学时花完了。老父亲心疼小女儿,在两年前除夕全家聚餐时宣布,我和你妈一年老似一年,总需有人侍候,既雇别人,哪如用自己的女儿。我也不给不息报酬,等我和你们的妈死后,这户房子就给了她。我今天在这儿说这个话,就算我们老两口的遗嘱了,如果谁觉得程序不正规,哪天我就把公证人员请到家里来。载物说,何苦把票子白给了外人。老爸老妈的话,我们牢记在心就是。厚德笑着用筷子蘸酒在桌面上划圈,说我已圈阅,同意,照办。父亲望定把脖子梗到一边去的二儿子说,自强,你也表个态。自强抓起眼前的酒杯,说大过年的,说什么遗嘱呢。我祝老爸老妈健康长寿。父亲却不拿杯,正色道,生老病死,自然法则,我不忌讳。厚德看桌上的态势有点要僵,忙在桌下踢了二弟一下,自强只好说,那……大姐大哥都点头了,我也只能同意了。小妹不息说,谢谢爸妈,也谢谢各位哥姐。我心里明白,老爸老妈这样安排,是心疼我,有点偏心了。我们两口子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可我儿子还算刻苦努力,如果他日后真能有点出息,我一定告诉他好好孝敬姥爷姥姥和各位姨舅,回报各位长辈的恩情。父亲这回端起了杯,说要说偏心,我承认,我和你们的妈都有。人的这颗心呀,本来就是偏长一些的,不偏反倒不健康。为人立世,不光要讲孝,还要讲悌。悌是什么呢,就是要敬爱哥哥姐姐,那哥姐们呢,也要关心爱护妹妹弟弟。我知道眼下你们各家都不容易,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可最不容易的还是不息,我们老两口就只好偏一点心了,按照时下的说法,就叫有所倾斜,对吧?好在,不息心里有数,知道亏欠了哥哥姐姐,这就中了。来,喝酒吧。
看来,家里的矛盾还是出在遗嘱上。人世间千家万户,很多老人在自觉身体日薄西山时,将家产明确交给某个子女,同时也就把生老病死的责任与义务交付了出去,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做法。现在母亲重病在身,要送医院,不能不支付很大一笔费用,这个钱谁出,对房产已不存指望的载物和自强有些想法也正常,他们都盼着自己拿出个公正公平的主意。可在一个家庭里,真正的公正公平又在哪里呢?民间古来有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厚德吸完第二颗烟,觉得脚下和两条腿很凉了,正想回到屋里去,怀里的手机唱起来,拿出来看,是儿子的。儿子问,爸,你没在家呀?厚德说,你奶奶病重,我昨天夜里赶过来的。有什么话,快说。楼道里,二弟自强顺着楼梯上来,站住脚,问,大哥,这么早就有人找你?厚德说,是你侄子。二弟说,哥,家里的事,一碗水端平端不平,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也不能淋洒得太多。厚德知道二弟想说什么,却不想让他往下说,拉开身后的门,说外头冷,你进屋,有什么话,一会儿咱哥几个一块商量。
二弟进屋了。厚德对手机说,说吧。儿子说,爸,有时间你给我妈打个电话,说说她。昨晚俩老太太又叽歪了,大早起还都甩着脸,谁也不搭理谁呢。我这是跑到外头给你打的电话。厚德气恼地说,你的两个妈,都是去给你们帮忙的,你和你媳妇凡事要主动些,不要啥都指靠两个老太太。那也都是六十来岁的人啦!两个老人有些什么不愉快,那也正常,你和你媳妇多哄哄,多做些调和工作,别遇点事就烦我。你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能还断不了奶吧?厚德说完,就恨恨地将手机按断了。家里的这摊事,不光心里焦虑,还让人烦躁,对老父老母,只能好言抚慰,对兄弟姐妹,也发不得脾气,肚里的这股火,便只能发给儿子和老婆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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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载物来了后,厚德将父亲扶到南屋,给他戴上耳机看电视,自己带着三姐弟开家庭会议。因心里急着送母亲去医院,厚德不想再耽误时间,所以开门见山地亮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老妈必须赶快送医院,不然真要出点什么山高水低,不用外人说什么,我们自己先在良心上过不去。现在的问题不过就是住院费用,我的意见,咱们兄妹四人,一人一万,先安排老妈在医院住下,其他事以后再说。二弟说,大哥,凡事,都是前有车,后有辙……厚德打断他的话,说前面的车是别人家的车,留下的辙也是他们的辙,咱们家的车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不息家里眼下拿不出这么大一笔费用,那就只能这么办。载物看了二弟一眼,犹犹豫豫地说,可不可以动员老爸,把他手里的钱先拿出来。老爸以前不止一次说过,他攒钱就是为了给妈防老的,现在可正是需要的时候,老爸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咱们再商量嘛。自强忙点头支持,说我看姐的这意见对。厚德说,老爸还不糊涂,他手里的钱怎么花,什么时候花,他自有主意,咱们先别操心了好不好?厚德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交给载物,说这张卡你拿着,里面存着几万元钱,怎么支出,你就全权负责。你们谁要是一时手紧,就先花我的,等宽绰时再说。不息又想拦阻,说大哥,你别……厚德说,别耽误时间了,你马上打120,送妈去市一院,论硬件和软件,还是一院最好些。不息眼圈又红了,说大哥不让我说,我也要表个态度。该我承担的一万元钱,两天之内我一定交到大姐手上。爸的银行卡虽然在我手上,但也请哥姐放心,我一分钱也不会动。
厚德的明朗态度,让三姐弟再不好说什么,虽然二弟的脖子又梗起来,侧目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厚德知道他心里肯定还有话,但此时不宜辩争,便借口去外面迎候救护车,远远躲了出去。等他陪医护人员再回到屋里时,父亲已从两个女儿口里知道了结果,站起身,大声说,厚德像个长子的样,这个舵掌得不错,我满意!
四姐弟都陪母亲去了医院,救护车里挤不下,自强和不息是骑自行车去的。但让厚德没料到的是,医院里的患者满登登,连走廊里都摆了病床。住院处的人说,情况你们都看在了眼里,我就不多说了,我建议,你们还是去别的医院看看,兴许会好些。厚德担心重病的母亲不定会想到哪里去,不想走,便问跟在身边的三姐弟,说你们在北口呆的年头多,好好想想,可有什么门路?两姐妹都摇头,二弟说,我们都是小沙弥,就算认识个大和尚,可人家不认识咱呀。哥,你在省城衙门里混了这么多年,北口的领导不会一个都没联系吧,到了这当口,暗器就得使用一下了。听自强这么一说,厚德暗骂自己脑子短路,转身寻了一僻静处,把电话打了出去。
北口市国土资源局局长很快亲自赶过来了,姓沙名力,五十来岁,精明而干练,见面就责怪,伯母病成这样,怎么才告诉?大哥真是不把兄弟当兄弟呀。厚德说,我也是昨天夜里才回来,实在没了办法,才敢惊扰你,我知你忙。沙力从厚德不时扫向他身后的目光中读出了急切与问询,说大哥稍等,一会儿就有人来。这么点事,不算啥,好解决。
果然,说话间,院长和主管后勤的副院长都来了,还客客气气地陪着一位粗粗壮壮的中年人,听沙力局长介绍,知道中年人姓楚,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楚老板对那厚德挺客气,先握手道了久仰,又俯身问候了病车上的老人,这才对两位院长说,那处长的妈就是我的亲娘,二位大寨主看着办吧。副院长小声对院长说,我问过了,5病区的病房都用着,启动8号吧。院长暗叹了口气,悄声回道,但愿这几天领导们都康健无虞吧。
一院之长发了话,白衣天使们便忙着送病人去病房。那厚德致谢沙力局长,说改日再叙,你快回局里去忙,可不敢再打扰了。沙力说,大哥何必这么客气。刚才楚老弟说得对,大哥的老妈就是我们的老妈,哪有不让兄弟尽尽孝心的道理。沙力坚持要陪送到病房,楚老板自然也要陪着,楚老板的举动又要影响到院长副院长,医院大楼里的医生护士们见两位院长亲自送病人去病房,便呼啦啦跟上一溜儿。自强跟在厚德身旁,颇为自得地低声嘟哝,说哥,听我的没错吧。这个姓楚的,可是哪路神仙呀,把两个大院长都拉来了?厚德暗中捅了兄弟一把,小声叮嘱,少说话。又说,至于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咱们心里只谢沙局长就是了。其实对这事,只需一搭眼,那厚德已是一清如水了。楚老板要发展房地产业务,不能不巴结管理土地的地方领导。楚老板的公司以前肯定参与过这家医院的扩建或改造工程,看窗外不远处仍有工程在建的架式,八成仍是他承建。工程完工了,建筑款却一时到不了位,主管后勤的副院长不得不讨好大债主,却在医疗业务上说话不算数,便把大院长拉来喝令三军。这不过是一出眼下社会上和官场里通行的游戏,棒子打鸡,鸡吃虫子,虫子嗑棒子。在这条生物链中,自己算是占了一点省厅的权势之优。但这些话,怎么跟兄弟说?他的那张嘴,真要得瑟显摆出去,了得!
一行人上电梯,过走廊,逶逶迤迤,直向幽深处而去。那厚德一路慨叹,这家医院,自己只是几年没来,竟改造得快让自己迷路了。总算到了5病区,电子感应门刚刚自动开启,就见两位保安样的人从一间屋里闪出来,因看了有两位院长陪送,便又悄然退下。整个病区,安安静静,与刚才见过的宛若农贸市场的内科病区完全是两个世界。及至打开8号病房,更是让人大开眼界。这是三连套,足有一百多平,内里的那个房间,配着卫生间和洗浴室,架着可自主调解的病床,旁边备着呼吸机和生命指征监测器,迎着病床的墙壁上,是大屏幕的液晶平板电视。中间那间则简易了许多,只设两张单人床和沙发茶几,看来是供陪护人员休息的。最令人惊异的是进门的第一间,不仅有宽大的真皮沙发和电视,墙角还摆着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花草,东西两侧贴墙处,一侧是博古架,摆设着亦真亦假的古玩玉器,另一侧则是一排书橱,里面的书籍满登登,都是文史哲各类大厚本的名著。尤其是,南窗下还摆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型金鱼缸,弯在上面的龙头潺潺吐水,不仅湿润着室内的空气,还起着为鱼缸里的水循环加氧的作用。鱼缸内是两条通体银亮,却头顶红帽的金鱼,足有巴掌长,翩翩游动,怡然自得。厚德一直喜欢金鱼,前两年,没少利用星期天跑去观赏鱼市场,但买回家里几次,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便一命呜呼,气得夫人不断责怪,说他笨牛扑蝴蝶,白长那个心思。厚德知道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叫鸿运当头,仅凭了这个名字,就成了时下显贵之人的最爱。看来,这间屋子就是会客厅了,有时在电视里看某领导人会见客人,报称在医院里,应该就是在这种场合吧。
医护人员将病人安置在病床上,忙着做初步检查和诊断。趁着这工夫,院长请几人坐到会客间,说在咱们一院,这就是最高档次的病房了,几位领导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副院长补充说,这问病房,可算是院里的紧急预备,平日里,没有我们大院长的亲自批示,谁都无权启用。站在厚德身旁的自强忍不住,问,进这样的病房,我可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住一天挺贵的吧?楚老板说,给伯母请医用药的事,你们跟院长商量。这病房的费用,交我处理就是。厚德脸上热了一下,心里暗怪二弟还是嘴欠,便说,今天,病房一时紧张,院领导安排我老母亲住进这里,我深表感谢。我只希望如果有患者出院,院里能优先把我母亲调整过去,千万别影响了院里的统筹考虑。我们家属的要求也不高,能有个单人病房当然最好,两人间也非常感谢了。
再三谢过,送走了沙力局长和院长等几人,宛若宾馆豪华客房的病房里只剩了兄妹四人。厚德说,你们都回去忙,有我留在这里就行了。自强说,哥,安排妈住进这样的地方,你是首功,还是你回爸那儿歇歇吧。这么好的地方,也让我留在这儿陪妈享受享受。厚德说,既住进了这里,此后的接来送往必少不了。我对这种环境多少还熟悉一些,别争了。自强还要说什么,载物去扯他的袖子,说大哥说的对,照说,应该我当闺女的留下照顾老妈才合适,可一进了这屋子,我就有点发傻。还是等妈病好了回家去,咱们再多出点力吧。送三姐弟出了门,厚德又悄声对二妹说,大外甥在家吧?你回家让他马上把他的笔记本电脑送过来,我有点工作上的事,要急着办。不息说,大哥,要不,还是你回家吧,我留在这儿。厚德说,你回家照顾老爸,听我的,就这么办。
也不是厚德信不着几姐弟。那阵,沙力带着楚老板一来,他就感觉到找他的电话打唐突了,有欠斟酌。他预料着,沙力局长的热情还仅仅是开始。果然,不一会儿,市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就带着办公室主任来了,捧了两个大花篮,说了一阵话后,又留下一个沉甸甸的信封。厚德知道那是什么,不接。副局长说,那处这么不给面子呀,你不接,我可不走了。厚德怕这般打架似的推让传出去不好,便收下了。5病区病房不多,住在这里的肯定都是非比寻常之人,不能不加着百倍的小心。
很快,外甥把笔记本电脑送来了。这台电脑,是外甥考进大学那年他送的,让外甥喜出望外,欣喜雀跃。当然,买电脑的费用不菲,为防着老伴的阻拦与唠叨,只能动用私房钱。外甥说,也不知大舅用的是什么输入软件,要不要我给你装上?厚德说,我用的是陈桥五笔,U盘里备着了。外甥说,大舅真是摆弄电脑的资深人士呀,现在我们年轻人谁敢用五笔,多难学呀!
母亲又在打点滴,总算安静地睡着了。独自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厚德将电脑打开,摊在膝盖上。省领导要的是全省土地使用情况的分析,成绩不能不讲,但重点是在几件反映挺大的案子上,听说有的案子已有人直接上书到了国家有关部委,甚至到了人大常委会和国务院。按说,这个报告并不难写,此前的相关文件存在U盘里,厅领导也早有主导性的意见,不过把相关文字刷黑粘贴,再加头收尾理一理顺一顺就是。这个报告之所以不交给别人,就是担心厅里掌握的情况和意见泄漏。可这般摆弄了一阵,厚德就感到了为难,问题涉及到了北口市,其中有家民营企业前几年在市郊开发了一块几百亩的高尔夫球场,近两年却将此用地转让给了另一家房地产公司,用于建设高档别墅小区。这件事明显严重违规,要不要写进去呢?以前,凡是涉及到北口市的业务,那厚德一概小心谨慎,避而远之,唯恐担了老家人的干系。但这次,因是独自担纲,还怎么避让得开?写了,上级追查下来,首当其冲的必是市国土资源局,主要领导者难推其咎。可仅仅在一小时之前,沙力局长还在为母亲的住院事跑前跑后呢,副局长又带了办公室主任来探望,自己如实而报,会不会让人视为恩将仇报不仗义呢?而且,这还不是卸磨杀驴,而是驴还在磨道上,就照着人家要害处攮出一刀子,日后叫人知道了,谁知会骂些什么。民间有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敲键的十指被人戴上了镣铐,真是重似千钧难得自由了……
4
母亲在医院治疗了三天,病情明显有了好转,还坐起身吃了些厚德喂下的东西。因有院长的亲自过问,院里的几位权威内科医生都来了病房会诊,院里的高档设备也都一一做了细致而全面的检查。主治医生问,有些进口药,效果可能更好,但价钱贵,医保不给报销,用不用?厚德没犹豫,说治病这一块,我不懂,您说好,就用。又问,经过你们几位专家一治,我母亲是否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无大虞了?主治医摇头道,我可不敢打这个保票。老太太年过八旬,早年患过肺结核,又长期缺少活动,我最担心的是肺外栓子引起的肺动脉栓塞,进而引起肺组织出血和坏死,在医学上讲,叫肺梗死。人的年纪一大,器官机能严重老化,稍稍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不治。有些老年人去世后,家属一再问我到底死于什么病,我说,人老了,就是病,谁能说出树叶落了是因为哪阵风刮下来的吗?厚德听了这些话,心里自是很沉重,但转念又想,哪个医生肯给人打保票呢,就是做个阑尾手术,术前都必须家属签字。母亲自住进医院,眼见明显好转,套用时下常用的话说,这就是阶段性的胜利。
那份分析报告,那厚德没耽误,是在母亲住进医院后第二天傍晚就用特快专递将U盘寄回厅里了。他没用电子邮箱,怕泄密。他也没让厅里派车来取,厅里的同事来了,见母亲住院,总会有些表示,推来攘去的没意思。他问邮政人员,特快专递什么时间到?邮政人员答,省内的,快,明早肯定送达。第二天一早,过了上班的时间,他给厅长打电话。厅长说,刚进楼,传达室就将邮件交我了,我正想问你密码呢。厚德说,是你手机的后三位加上你座机的后三位。有些问题的分析是否准确和到位,就请厅领导亲自把握了。厅长问了老太太的病情,厚德简单作答,说看来问题不大,请放心。厅长说,你们处里的工作,你让魏波牵头多抓抓,有些话,眼下你交代比我们来说好。厚德说,我明白。处里有两位副处长,魏波是其一。自己要退休了,由谁来接替处长工作,厅里一直没明确,听说,厅长们是有分歧的,而且不小。厅长沉吟了一下,又说,老太太若是不甚紧急,我的意见你还是抓紧回来。厚德说,谢谢厅长,我明白。
陪母亲在医院里,让厚德心里感觉日甚一日不舒服的就是一次次接待来探视的人。自从北口市局的副局长带办公室主任来过后,其他副局长也带着分管科室的人陆续来了,都是捧着花篮,走时也一定要留下一个信封。来的时间也有讲究,上午一拨,下午一拨,晚间再一拨,眼见是经过了周密调度安排。厚德给沙力打去电话,说拜求局长,你就下个命令,别让同志们再来了吧。沙力哈哈笑道,这可不在兄弟的职权范围了。那大哥也不必想得太多,情义往来,人之常情嘛。估计市局的人都来过了,该落潮了,没想北口管内县区的国土局局长们又来了,大有宁落一村不落一邻之势,仍是花篮,仍是信封,还要加上一些土特产,说对恢复病人健康如何如何有好处。这样一来,阔大的病房里就到处摆满了鲜花,把房间都挤得有些小了。载物三姐弟来看望母亲,见了满屋鲜艳的花朵,自是吃惊不小。载物说,快成花店了。厚德苦笑说,好在咱妈没有花粉过敏。载物犹豫地问,啥多了都不好,要不……我提走两篮,摆我超市里去吧?厚德说,别,明晃晃的,不好看。自强说,怕不好看,好办。我找朋友,借辆汽车,带篷的,夜里来,一勺都拉走,送到哪家花店去,只收他半价,多少也是一笔钱,正好给妈抓药治病。厚德剜了二弟一眼,提高声音说,这些花,任它枯,任它烂,谁也不能动,一篮也不能动。自强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大哥还当真了。厚德说,有的玩笑开得,这种玩笑却不能开。三姐弟走时,厚德让二妹将笔记本电脑带回去,又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不息点头称是。走出病房时,自强问不息,大哥是不是把花交你处理了?他又有什么高招?不息说,大哥让我哪天陪咱爸过来看看。
身体好了一些的母亲有心情观察和琢磨身边的环境了。她问厚德,这些花,挺贵吧?厚德答,妈,都是朋友来看你时送的。母亲说,那是人情债,日后都得还。厚德说,慢慢还吧,你把病治好了比什么都当紧。母亲又说,治病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屋子,花这钱,不值。厚德说,医院一时没有闲床,争取过两天调换。母亲还要说什么,厚德掏出手机,调出孙子的照片,让母亲看。母亲说,兴许,我真能抱抱重孙子呢。厚德说,能,肯定的。
父亲是第四天晚上来的,载物和自强、不息跟在后面。厚德问,怎么又都来了?大妹说,老爸说都让来,白天我和自强忙,就只好等晚上了。父亲虽已早知母亲治疗的环境和情况,但进了病房,脸上还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坐到病床前,父亲拉住母亲的手,说这辈子,你拉扯大他们四个,没白受累。母亲说,我知你的心思,可我不想躺在这儿……我心不好受。父亲对四姐弟摆摆手,说你们去外间坐,把门关上,我们老两口单独说说话。
四兄妹去了会客间,心里都在猜想着两位老人会说些什么。自强还不失时机地给自己泡上一杯大红袍,问厚德,喝这茶叶,不另加钱吧?或有一顿饭的时辰,厚德听里面门响和拐杖拄地的声音,便起身去看。父亲已到了中间的陪护间,招手对厚德说,你把那道门也关上,我跟你说几句话。
厚德和父亲面对面坐在两张陪护的病床上。父亲说:“在给你妈看病的事情上,我再说一遍,我和你妈满意,对你们兄妹几个都满意,尤其是对你这大头顶满意。”
厚德说:“老爸老妈满意就好。当儿女的,不是应该的嘛。”
父亲说:“那我这当老伴的,是不是也应该?这几天,我一直在反思,我坚持着等你回来,是不是太固执了?”
厚德说:“爸,你老别多想。不是没耽误我妈的治疗嘛。”
父亲长叹一口气说:“我也想好了,真要是耽误了,你妈前脚走,我随后就跟上,陪着她。人啊,一老了,怎么就一根筋了呢,跟儿女们犟个什么劲儿?”
厚德心里惊了一下,暗叹母亲转危为安,不然,家里真要出塌天大事呢。他说:“爸,咱们不说这个了。关于我妈下一步治疗的事,我正想跟你老商量呢。”
父亲打断他,说:“那你先听我说。第一,药片子苦,但能治病救人,不管花多少钱,都不能心疼。但这么大的屋子,这满屋花里胡哨的摆设,对治病没丁点儿用途,不如免了吧。好在,这环境,这条件,你妈也享受过了,再让她住下去,她心里会不安。”
厚德心里高兴,说:“老爸务实,英明。你老再说第二点。”
父亲说:“我这第二点是只说给你一人听的。咱无功不可受禄。你是省里的干部,回到老家来,下边的人自是要献些殷勤,哪些当受,哪些不当受,你自己心里当有一杆秤。我不容许自己的儿女临退休,再借着老爹老妈的名头贪占什么好处!”
厚德忙表态:“爸,这一点务请你老放心。儿子别的可忘,但你老给我起的名字不会忘。厚德是什么意思,我过去不大懂,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些。只是……我妈离开医院前,医药费总是要结清的,下一步的治疗还要有支出……”
父亲站起身,摆手说:“这个你就不要说了,我有安排和打算。”
厚德扶父亲去了会客间,扶他坐,老人却拄着拐杖站着,大声说:
“关于下一步怎么给你们老妈看病,都听厚德安排。我现在宣布,看病的费用,我出四万。不息,明天上午,你陪我去银行。”
5
母亲是第五天晚上出院的,与入院时的呼呼啦啦完全不同,一无声息,风平浪静。
傍晚下班前,厚德去了主治医办公室,谈了母亲想出院的意愿。主治医说,你最好再认真权衡一下,患者的病情虽有好转,但距离康复出院,还远未到那个程度。见家属的去意已决,主治医便拿出一份表格,请厚德签下名字和日期。那厚德执笔时,手竟有点抖,他知道,这个字签下去,母亲再有个山高水低,责任尽在自己身上,完全和医院没有关系了。但愿母亲能一天天好起来吧。
医药费结算是厚德和大妹载物一起去的,一共花了两万多,近半是用在进口药物上。厚德仔细看了清单,又把单子送回窗口,问床位费是不是还需另找地方结算?工作人员说,主管院长有交待,这位患者的床位费最后由他处理,患者可以出院了。厚德说,不合适吧,这个钱理应由家属承担。工作人员怔了一下,为还有人主动拒绝免单吃惊,说,那您等一等,我请示一下领导。工作人员抓着手机闪离了窗口,载物小声责怪,说哥,你这是何苦,装糊涂啥也不说就是了嘛。厚德说,有的事可糊涂,这样的事却一丝一毫也糊涂不得。载物把脸扭到一边去,气哼哼地低声说,行,大哥觉悟高,我们都向你学习。厚德说,床位费这一块,都由我出,咱们兄妹别为这事生气。载物闻言,重重地将厚德往旁边一拨,将银行卡扔到大玻璃窗下的凹口里,嘟哝说,老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说话间,工作人员回来了,说院领导非常感谢那先生对医院工作的理解和支持,说一定要交,那就按五折吧。
厚德和大妹妹是在入夜以后将母亲推出医院的,轮椅医院里现成,出租车事先打好了招呼。但厚德没让出租车送母亲回家,而是送去了市第三人民医院。那个时辰,二弟自强和妹妹不息已办好手续候在那里。这件事是厚德两天前安排给不息的,说尽快了解除了一院,市里哪家医院条件好些,若有闲床,就抓紧订下来。又叮嘱,这件事眼下只可你知我知,你那俩哥姐都先别告诉。
母亲的新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张床却闲着,等于独享了单间。母亲经过这一阵折腾,喘息又有些急促沉重,但还是高兴地说,好,这里好。值班医生给母亲做了初步检查,挂了维持的点滴,说等明早科主任上班,再做进一步治疗。待医生离开后,厚德对几姐弟说,这几天,我真有点累了,想回家好好睡一觉,这儿,你们谁留下,明早上班前,我赶过来,听医生们做过诊断后,如果没有特别需要,我得抓紧回去上班了,官身不由自己呀。
那厚德是翌日午后回到的省城。白昼已明显见长,时近四时,又红又圆的大太阳还高悬在西天,只是光有亮度,却缺少温度。出了火车站,厚德立即打车奔了厅里,离开几天,理应销假,早一时相当于早一天。厅长办公室的门锁着,厚德便去见常务副厅长郑林飞。郑副厅长说,部里有个会,厅长去北京了。你回来得挺及时,你们处里有几个事,都挺急,你抓紧过问一下。
回到家里时,天已黑透了。魏波不让他这么早就回去,说老处长这么急着回去干什么,回家也是唱单出头,我最近发现了一家涮羊肉馆,号称是地道的锡林郭勒大草原羊肉,早就想请老处长再给鉴定一下呢。厚德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自己即将退休,推荐谁接替自己也算有重要一票,这种时候跟谁走得太近,让人察觉了,反而不好。况且,自己也面临着一道槛呢,那道槛,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机遇了。但这些话,又怎好对魏波说。他说,在医院骨碌了这几天,我现在最想的并不是吃,而是洗。满身的汗臭,还有来苏水味,我得先去好好泡泡蒸蒸,再请搓澡师傅彻底搓一搓。魏波说,那我也有好地方。或者先吃,或者先洗,还可以饿了再吃,吃过再洗,一张门票,吃喝拉撒睡,全包圆儿。厚德只好再找理由,说那可不行,我这个人,洗澡最怕的是身边还站着个熟人。魏副处长见厚德执意不跟他走,只好说,那你在家好好歇两天,有事我勤请示勤汇报。厚德说,好好好,看情况再说。
那厚德回到家里时,楼道里已飞扬着从邻家传来的《新闻联播》片头曲。哟,可不是,好几天连新闻都没坐下来好好看一看了。进家后第一件事,先看新闻,然后再做晚饭。关于晚饭,刚才坐在公交车里已经谋划好了,用电饭锅蒸大米饭,多蒸点,天还冷着,吃不了的可以放到北面晾台上,甚时吃放小锅里加水咕嘟一下就行。上次老伴回家来,看了电饭锅里的饭,责怪说,还是上顿下顿吃剩饭呀?他半开玩笑地回道,郑重声明,我那可不是剩饭,而是特意给下顿带出来的。菜呢,更好办,在电饭锅上屉蒸碗鸡蛋羹,再切一个家里常备的心里美萝卜,蘸蒜蓉酱,这一来,淀粉、蛋白质和维生素都不缺,基本符合营养结构,只是脂肪稍逊,那就明天中午去机关食堂里补吧。电饭锅按下键子,就可以去大众浴池了,一身轻爽回家时,正好饥肠辘辘,万事齐备,甩动腮帮掂开大牙尽情饕餮就是。
但没想,厚德开门时却感觉到了异样。家门是防盗的,往常,开门时需反向拧三圈,但今天,只拧了一圈便落了底,再拧不动,用膝盖顶一下,门开了。厚德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是走时忘了加锁防盗吧?或者,家里真进了贼,那可就坏了。因心里加了这份小心,厚德的动作就小心了许多,进门后连门廊灯都没敢开,也没忙着换拖鞋,而是小心翼翼向客厅里探过头去,还顺手抓起鞋柜上的长把鞋拔子,真要撞上贼,手里抓点什么总比赤手空拳强。没想,借着落地窗透进的光亮,客厅里的隐约情景越发让厚德吃了一惊。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沙发前坐起来,也不问进来的人是谁,竟先用遥控器将电视按亮了。
有了电视上的光,厚德就看清家里的那个人是谁了,看来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困了。他嘘了口长气,按亮了客厅里的吸顶灯,问:“你怎么回来了?”
老伴反问:“我怎么不能回来,不是我的家呀?”
厚德又问:“回来了应该通告一声嘛。”
老伴说:“告诉你干什么?老太太那边有事,你还能不告诉我呀?你们哥几个忙活得过来,就不兴让我在家歇两天乏呀?”
老伴说话好用反诘句,外人听来,好像倔哼哼,厚德却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必跟她计较。厚德一边找洗浴用的东西,一边又问:“那边怎么就把你这穆桂英放回来了?”
老伴说:“哼,老娘不愿侍候他们了,甩手就走,还用得着他们放不放呀?”
她不说,厚德也不再追问。用不了两天,她肯定会追着你把心中的委屈都说给你听。老伴比厚德小两岁,以前在一家企业当会计,十年前就放长假闲在了家里,三年前年满五十五,才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见厚德已将洗浴用品和换洗衣物塞进了塑料袋,她问,晚饭还没吃吧?想吃啥,不能先说一声呀?厚德说,有口吃的,就是大喜,随便!
老伴的突然回来,让厚德心里很高兴,少是夫妻老是伴,有没有这个伴真是不一样。回到家里来,吃什么喝什么倒在其次,有时实在懒得动手,沿街的小饭店一家挨一家。关键是,在家里能有人说说话,哪怕两人都是犟骡子倔驴子呢,也比一人在家形同古墓死气沉沉的好。
一个多小时后,厚德重回家里,餐桌上除了紫红的萝卜条,还摆上了热腾腾的小米粥,还有酱闷小黄花鱼,都是厚德最喜欢吃的。厚德故意夸张地抽了抽鼻子,说还是老婆在家好呀。老伴讥道,老婆不在家,正好找二奶呀。厚德笑道,连结发的大奶都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咱了,还二奶呢。说一千,道一万,七十有个家,八十有个妈,没老婆的窝哪能算个家呀。
两人说说笑笑,吃过晚饭,重坐回沙发前,厚德选了《动物世界》,看那些血腥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老伴坐在旁边絮叨,果然就不问自答地将在儿子家的委屈与忿恼都说了出来。原来是因为房子。小两口的房子八十多平,是结婚前厚德老两口罄尽积蓄交下了首付,说好按揭那块由小两口负责。儿媳怀孕后,两家娘都跑去照顾,尤其是孙子出生后,更显得房子小了。两个将老未老的母亲同住一间屋子里,时间短好将就,但一日复一日,矛盾就出来了,一个怪另一个睡觉打呼噜,另一个则怪对方睡觉说梦话,而且并不全是梦话,包括瞪着眼睛说瞎话,就是不想让别人睡好觉。这种事情无从印证,也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于是就在肚子里憋气,另找地方发泄。后来,两个女人就轮岗睡了,一人睡在卧室,另一人睡在客厅。这一次老伴跑回家的原因,是因为亲家母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他们老两口要买一处一百三十多平的房子,三室两厅,这样两个女人就都有自己的房间睡了,但有条件,原来的八十多平的房子要交由他们处理。老伴冷笑说,想的多美,这一来,原来是她住我家,她是客,以后就变成我住她家,我成客了。厚德笑道,拗这个气有什么用,哪个是她家,又哪个是你家?依我看,你们都是住在儿女的家。老伴说,凭什么咱们花钱买下的八十多平房子白给了她?厚德说,哪里是白给,她家不是另买了一百三十平的嘛。老伴说,一百三减八十,她家只买了五十平。八十和五十,哪个大?哪个小?为什么小的还想控股掌权?厚德又笑,谁控什么股了?有红利吗?我看共同的红利就是咱们那个孙子,也是人家的外孙,谁想分也分不开。老伴说,那你说怎么办?厚德说,无论什么年代,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三个女人凑一块,肯定是一台戏……老伴打断他,我们是两个女人。厚德说,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儿媳妇呢,只不过你的儿媳还算聪明,有事也是支使你那傻儿子出头。两个亲家母不能凑一块,这可不是我的发现,而是全社会的共识,全人类的共识。所以我的建议就是,你既回来了,就别急着回去,正好在家陪陪我。老伴嘟哝说,想得美。你不知道,六七个月的孩子有多招人稀罕,咱那大孙子,就跟我亲,气得她姥姥直瞪眼。厚德站起身,说你也能把我气得干瞪眼。我先去睡了,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6
厚德回到省城半月后的那天早晨,他正在刷牙,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抓起话筒唔了一声,就听二妹哭着喊,哥,哥,你快来,快来呀!厚德心里哆嗦了一下,情知大事不好,嘴巴里的牙膏沫子咕咚一声咽进了喉咙,说我知道了,马上出发。哪还顾得再问什么,穿外衣蹬鞋子,锁上房门就往外跑。
几天前,老伴已又去秦皇岛了,说是在家夜夜梦里都看得见孙子,醒过来就再睡不着。厚德笑话她,说天下最贱的肉就是奶奶肉,一毛钱卖二斤,不给钱还白送,想孙子你就去吧。老伴连着蒸了好几锅馒头花卷,塞满了冰箱冷冻柜,千叮咛万嘱咐的,还是奔了白挨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了。
春运已过,坐火车已不困难。坐进车厢,厚德设想母亲的种种可能,妹妹没再来电话,也许是在忙着抢救。自从把母亲转到三院后,厚德每天最少打回北口一个电话,或问妹妹,或问兄弟,回答都说妈妈一天天见好,能下地了,能让人扶着去厕所了,已在张罗回家了……蓦地,厚德想起还没跟单位请假,这个电话是打给厅里好还是打给处里好呢?思来想去的,他给魏波发去一条短信,“北口家中有急事,处里的工作你多受累,并请替我向厅领导告假。”魏副处长很快回复,“遵命,放心。”
下火车,打出租,直奔三院,母亲原来住过的病房空空荡荡,睡过的病床已铺得平平展展。厚德问护士16床的老太太转到了哪里?护士答,过世了,已送太平间。咔嚓,焦雷轰顶,厚德一下呆住,靠在了墙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妹妹是哭着给他打的电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步呢?
太平间在大楼后面,孤孤零零的三间平房,周围是几棵高大的老槐树,这个时节,给人看到的只是枯枝在寒风中的萧瑟。自强和不息裹着大衣守在外面,不忍只把母亲留在这里。见厚德踉踉跄跄跑来,二人迎过来。厚德推开两人,径直进了太平间。太平间临西墙的一面,是存尸的冰柜,地心两张灵床,有一张上面覆盖着雪白的尸布。厚德掀开尸布,便见了已去了另一世界的母亲。母亲穿戴得整整齐齐,是满族人的棉袍,稀疏花白的头发也梳理成满族妇女的旗头,别上了老人家珍存多年的银质镶珠的头簪,神情很安祥,只是脸色蜡黄。厚德将脸颊贴到母亲的脸上,只觉冰一样的僵冷,已全无了温度,也没了弹性,自己的泪水便开闸一般倾泻,两膝跪地,咚咚磕头,不由悲从心来,放声痛哭。“妈,我的妈呀,你咋走得这么急,连句话也没跟儿子说一声就走了呀。儿子废物,到底没能救了生我养我的妈呀……”
自强和不息也和哥哥一块哭,却没忘了把哥哥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不息说,哥,咋哭咱妈也不能睁开眼再看咱们一眼了。妹妹这一说,厚德就越发哭得不可遏止。三兄妹相拥着到了太平间外,自强说,哥,如果不把妈从一院接到这儿,是不是咱妈兴许还能躲过这一劫呀?厚德使劲地摇头,把泪水晃得四处飞溅,一边哭一边自责,怪我,都怪我,我自私呀!自强说,哥,我这么说,不是在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我要是早把我应该出的那份费用拿出来,你也许就不会那么为难了。不息说,不是,都不是。今儿早起,咱妈还好好的,自己去的厕所,连扶都不让。没想,从厕所出来,她先是咳了几声,突然就吐起血来,哎呀,那哪是咳血,而是喷血呀,喷得满病房到处都是。我给大哥打电话时,大夫们正急着抢救呢。大夫说,咱妈死在了肺动脉破裂。我问,如果是在一院,是不是还能有救?大夫挺不爱听我这么说话,说别说北口一院,就是到了北京三。一,请出给国家领导人看病的大夫也没辙。厚德听妹妹这么一说,便想起在一院时那位主治医的话。三院这边的大夫虽然也找到了病根,可那是事后诸葛亮,还是有防在先呢?
厚德问二妹,咱妈的旗头是你梳的吗?不息抹着泪水说,咱妈在的时候,早就跟我说,真到了那一天,务必给她梳旗头,到了那边,少不了要看到祖上的先人,不梳旗头,就合不了群了。那个发式,还是咱妈亲手教我梳的呢。厚德说,这两天,你再去给咱妈买个头簪,不管多少钱,买个好点的,送葬前,把咱妈头上的那支换下来。我记得咱妈说,那支头簪,还是她和咱爸结婚时,祖太姥给她的呢。咱们留下来,算个念想吧。
看守太平间的值班老师傅听了几兄妹的哭声,跑过来劝慰,说老太太岁数不算小了,是喜丧,儿女们悲伤是常情,但哭几声也就行了。又说,人生在世,活的就图个快乐和顺,岁数一大,满身是病,吃不香睡不安的,没了快乐,就是活遭罪啦。老太太驾鹤西去,是成仙得道,享福去喽。听老师傅这么一说,三兄妹便收起了哭声,自强摸出香烟,先递给师傅,又递给哥哥。老师傅问自强,刚才我问你要不要将遗体放进冰柜,你说等你哥来了再说。这位就是你哥吧?听我的话,还是早放进去的好,太平间有耗子,真要让那败家的东西把尸首啃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厚德说,师傅的这个提醒好,那就放进冰柜吧。
厚德又问,咱爸知道了吗?
不息说,我已经让我姐回去陪老爸了。爸一定要送一程,那就后天一并去殡仪馆吧。
厚德又问:“后事怎么办,可有了安排?”
自强答:“爸说,就等你回来呢。”
厚德靠在树干上,好发了一阵呆,才说:“咱妈在世时喜欢安静,咱们就安安静静地送她老人家上路吧。我的意见,家里不设灵堂,除了家里的正宗亲戚,外人一概不告诉。”
自强说:“你是离开北口的年头多,不在乎这些了。可我们姐三个几十年都在这里,秦桧还有俩朋友,谁都不告诉,难免要有人挑我们的理儿。朋友来了,总要对老人家的遗像三鞠躬,关系深的,还可能跪地磕上三个头,家里不设个灵堂怎么行?”
不息说:“二哥的这想法对,咱家是满族,咱妈活着时没少说,旗人礼节多,也不能太简单了。”
厚德明白自强和不息的意思。按照北方习俗,亲朋家的红白之事皆为大事,只要通知到,都需尽量参加,参加了就要随上一份或多或少的礼金,含着众人添柴、大事共办的意思。北口当地对这种习俗又有一种说法,叫走往来。以前,自强等三姐弟肯定为这种往来都没少支出,现在老母去世,若是谁也不通知,家里也不设灵堂,那就是只往不来,不仅有失礼仪,对于小门小户过日子的人家,这笔理应回收的礼金完全放弃也不合常理。只是,只要家里搭起灵堂,也不需再专门打出电话,不定就有多少以前根本不认识的人奔上门来。你们每次接下的许是三头二百,我不得不接的则是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信封。老爸有言在先,他是不允许他的儿女打着老爸老妈的旗号贪占好处的。看来,这人情往来的事,还是不好一刀切的。
厚德说:“那这样好不好,你们姐三个,酌情自定,怎么张罗,我不参与,灵堂可在各家自设,后天送殡时去三院太平间外聚齐。老爸这边就不设了,这事由我回家跟老爸商量。”
自强说:“大哥,别的事,不管公平不公平,我们可是都听你的了。但老妈的丧事,你这么安排,却是个笑话。我还没听说谁家里办丧事,儿女们分别在家里设灵堂的呢。”
厚德说:“怎么没有,而且还是国际惯例。你想想看,哪个国家的重要人物去世,是不是都在驻外的大使馆设灵堂?毛主席和周总理去世时,全国各地各单位还都设了灵堂呢。既是真心朋友,不会有谁会在意这形式,咱们只说老父年迈悲伤,需要清静就是了。”
自强冷笑道:“怎么还整出了国际惯例?不过当个芝麻大的官,也不该回家这么忽悠人吧。咱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咱们当儿女的,理应体体面面地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大哥如此调度,不会是怕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丢了你的什么脸吧?”
厚德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自强的话里已带了浓浓的火药味,眼看要短兵相接了,他对厚德主张四子女平均分摊母亲的医疗费一直心怀不平,因此直到今日,也仍未将一万元钱交到载物的手上。二妹不息站在自强身旁,虽不住地拉他的袖子不让他说下去,但在如何办丧事的问题上,意见却明显倾向于自强。据说,子女们的矛盾多爆发在老人的入土为安后,却万没料到,在那家,母亲尸骨未寒,有人已想寻衅滋事了。厚德压抑着心中的哀伤与忿恼,故作平静地说,“这个事,咱们也用不着争辩,还是一会儿回家,听听老爸是什么意见吧。”
7
魏波傍晚时打来了电话。他还不知道那处长的母亲过世,厚德没告诉他。也不光没告诉他,厅里的任何人那厚德都不想惊动。告诉了会怎么样呢,第二天或第三天清晨,厅里肯定会有很多人坐着大客车或小汽车奔北口来,一个处室起码会派出一个人。当地的习俗,奔赴白事与参加红事有很大的不同,白事的随礼或日来往必须在殡葬前送达,逝者一人土(火葬),再送票子就有诅咒丧家再死人的嫌疑了。尤其是,来人中极可能有一两位厅领导。只要厅领导一出面,北口市国土局的人必又是呼啦啦一大群,可能连分管的市领导都要出面,人家不是看重一个小处长,而是厅里来的大领导。那样一来,就和自己不设灵堂不发讣告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魏波在电话里问,也不知大哥在老家忙什么?厚德说,我妹妹家有点急事,我帮跑跑。魏波说,厅机关党委刚发的通知,省委组织部明天午后要派人来厅里搞年度民主测评,要求厅机关干部尽可能参加,刚才厅长亲自吩咐我给你打电话,说如果你手上的事不是特别急,还是请你赶回来。厚德心里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上级对年度民主测评看得很重,领导干部的不满意票若超过20%,组织部门就要派员下来进一步调查不满意的具体原因,还要进行诫勉谈话,若超过30%,就极可能停止工作了。据说,前两年厅长的满意度都不及常务副厅长郑林飞,因此就有了危机感,如果自己赶回去,在百余人参加的测评中,起码可增加1%的满意度。可厅长又不好自己打这个电话,便通过亦可信任的魏波委婉地把这层意思传达了过来。但是,比起后天一早就要出殡的母亲丧事来,哪个更重要还用掂量吗?厚德说,实在不好意思,拜托你跟厅长说一声,我实在是赶不回去了。魏波在电话里静有稍顷,又说,那有句话,我就不能不跟处长大哥说了。厅长刚才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底儿轻易不能透露。明天的测评内容可不仅仅是针对厅班子和厅领导成员,组织部决定把拟提升为副巡视员的测评也一并搞下来。别的话,就不用小弟再多说了吧,临阵磨枪的功夫做一做总比不做好。另外,被测评人在不在现场,可能对结果也会有影响,这一点,大哥肯定比小弟理解得透彻。
魏波的电话撂了,那厚德抓着手机,坐在那里发呆。关于副巡视员的事,确是厚德眼下最大的心结。厅长此前一再提醒他的也是这个事。副巡视员不是副厅级实职领导,却享受副厅级待遇。在省直机关于了这么多年,退休前能获此待遇,也算一种安慰,起码,老来的医疗问题不用愁了。厅里的副巡视员的指数是两个,去年末退休了一位,厅里给省委组织部打报告,要求递补,组织的答复是稍候。稍候是多长时间呢?仨月,半年,都不为过。干部人事上的事,当事者往往是忧戚与共夜不能寐,但放在掌权人身上,是万万不敢奢望人家和你一样急的。在厅里上报的候选人名单中,那厚德因占着即将退休的优势,被排在了首位。可一号种子选手是否能成为新科冠军,却还要看临场发挥。看硬件条件,还有两位处长也都达标,人家未必有义务要等你下了这班车再坐到那张椅子上去吧?
父亲可能听到了电话的内容,走过来问,是不是单位叫你回去?厚德摇头说,古时丁忧,三载为期,就是皇帝想夺情,还得掂量掂量理由是否充分呢。不管他。父亲说,只要后天天亮前你能赶回来就行。这边的事,我让不息张罗着。厚德说,明天是正日子,咱们自家的亲戚来奔丧,肯定还是要奔这里,我这当长子的不在家怎么合适。爸,你老放心,我的事,安排得开。
所谓正日子,是北口地区丧事上的说法。亡者逝后,一般都是停柩三日,第一日是发送讣告和家里人做相关准备;第二日开始正式接待八方赶来吊唁的亲亲友友,所以又称正日子;第三日晨时送葬,日正中天前一切是必须落幕的。
今天傍午时,厚德和自强、不息从医院回到家里,临近家门前,想一想以后回家,再见不到母亲的身影,不由又是悲从心起,努力控制着,才没有放声哭号。几子女坐到父亲身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没想反倒是老父抚慰他们,说这是人生必走的一步,谁也躲不开。你们妈妈的离去,于她于我,于你们子女,都没有遗憾,这就行了。眼下最当紧的,就是怎样安排好后面的事了。厚德看看家里的房间,先回到家里陪父亲的大妹载物已用报纸将房间里所有能折光的地方都遮掩住了,据说是为了亡魂回家时不致迷了路径。母亲的遗像也摆在了家里最显赫的地方,香烛缭绕,果品供奉。载物说,我本打算把殡葬公司的人请来,在楼院里搭起灵棚,咱爸说,不急,等你回来再拿主意。听载物这么说,厚德便望定自强,把首议的机会让给他。可自强偏又让妹妹说,不息躲不过,便把两个哥哥的意见都亮在桌面上。父亲听后,点头赞许,说我猜厚德也会是这么考虑,不会把事情弄得哄哄闹闹,我支持。可我没想到的是厚德会让你们分头回家各设灵堂,他想得周到,我也同意。那你们就分头去忙吧,各自的人情各自承接,我这边的事就让厚德受累。记住,你们的妈活着时喜欢安静,我也讨厌闹腾,你们还是适可而止为好。好在,你们姐弟三个以前和现在都不是什么有职有权的人物,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
自强见父亲的态度如此鲜明,只好一声不吭悻悻地离去了。厚德知道,自强的不平之气还郁积在心里,载物的心里也不平和,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8
厚德是母亲去世一周后回的省城。在给母亲送灵的队伍里,多了一个老太太还不认识却最想亲一亲抱一抱的小人物,那就是她的重孙子。厚德给儿子打去报丧的电话时,非常明确地说,你们回来时,一定要把你奶奶的重孙子抱回来。儿媳妇抢去了电话,说爸,天气还冷,我怕孩子感冒,再说路况也不安全,还盖着冰雪呢,我带孩子在家,不去了吧。厚德冷冷地说,你回不回,我不勉强。但那家的长重孙一定要回来,这个没商量。放下电话,那厚德一次又一次地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太生硬了?儿媳妇坚决不同意把孩子抱出家门你又能怎么样?自己的话里是不是也太透着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思想呢?
厚德下了火车,又直接去了厅里,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儿子家有了小汽车,是结婚时儿媳父母送的陪嫁。丧事办完,老伴本来想再回家陪厚德一些日子,可儿子对厚德说,爸,我岳母最近身体不大好,跟我妈处得也不愉快,有一阵没去照看孩子了。我媳妇也快休完产假上班了,就让我妈跟我们一块回秦皇岛吧,正好同车。只是又要委屈您了。厚德想起自己曾跟儿媳说过的冷硬之话,儿媳不管心里怎么不愿意,还是抱着孩子来了,也算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便说,好好好,我这边你们放心,我还能料理好自己。儿媳也说,爸,我们那边准备换大一点的房子,您退休后,就和我婆婆一块过来吧,也省得我们惦记。厚德又是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以后再说。至于老伴,厚德知道她也为难。奔丧的七姑八姨来了,都对老伴说,把孙子照顾到这么大,当老人的也算尽到责任了,往后你还是把心思多往厚德这边用用吧,怎么说,他也是六十岁的人啦,男人岁数越大越得有人照顾,可不能拣了芝麻扔西瓜呀。老伴听了劝告,心里自是也有所动,私下里征求厚德意见,厚德说,秦皇岛那边,你一定要想办法处理好和亲家母的关系,那边风平浪静,我就省心啦。
母亲的丧事,亲友们三天之后便散去了,儿女们还要过头七,五七和七七。头七过后,厚德对父亲说,我还有工作,不好长假不归,等我妈五七时,我再回来吧。父亲说,我最讨厌的是活时不孝,死了乱叫。你妈这辈子最可心的是大儿子和小闺女,活着时不知跟我说过多少遍,住院时还跟我说呢。五七时你也不必一定回来。你妈在天真要有灵,不管你在哪儿,点上一炷香,或者在心里念叨几句,她都会知道的。看孝,论心莫论行,论行天下没孝子。心到,比什么都强。厚德想了想,又说,爸,还有一件事,我要汇报和请示。前一阵,为给我妈治病,我们兄妹四人一共拿出四万,你老又拿出四万,再加后来亲戚们表示的心意,一共是八万五千多一点儿。我和载物已经把账目结算了,扣除给我妈治病和办丧事的费用,结余的还有三万两千多。你老的意见,这笔钱怎么处理呢?父亲说,那就留着?反正或迟或早,我也是要走这一步的。厚德说,留不留这笔钱,我看还可斟酌。你老人家和我妈一生最大的积蓄其实是我们兄妹四人呀,真要到了必需之时,正是对我们四子女的考验,我不信谁会袖手旁观。再说,你老拿出四万,是当着我们四兄妹的面郑重宣布的,到头来,又收回去了三万多,就不一定让人怎么想。你老和我妈亲生的四个孩子自是无话可说,可你老别忘了,每家还都有外姓人呢。再说,一家家的情况并不都是很好,这边再把钱闲放着,也是不好。父亲思忖了好一阵,反问,那你说怎么好?再把每家交上来的那一万退回去?厚德做犹豫状,说,退回去也似有不妥。都是儿女,孝敬母亲,养老送终,还不应该应分吗。哦,老爸看这样好不好,你老一再表示对四儿女满意,不如就用这笔钱奖励一下,他们三个,一人奖一万,余下的两千,正好用于办五七、七七的费用。父亲又问,那你呢,为什么不奖?厚德说,我在外地,哪似他们天天围绕在你老和我妈的身旁尽心尽意,就这么决定了吧。父亲闻言,伸手在厚德手背上重重拍了拍,眼窝竟红润了。
关于要不要跟父亲谈这番话,又怎样谈,厚德是好费了一番心思的。谈话的效果不错,当日晚饭时,父亲在四子女面前宣布决定时,没用奖励二字,而是“赏”。到底是当过老师的人,一个字,意思一丝不差,还顿添了喜剧效果,把多日来沉浸在家庭中的哀伤气氛冲淡了不少。大妹载物提醒说,爸,忘赏谁也不能忘赏我哥吧?父亲没按和厚德商量时的话和盘托出,而是说,长子功高,理应重赏,容我再作考虑。厚德从三弟妹的目光中读到了喜悦,也读到了对父亲和兄长的感谢。不错,三家都是生活在城市底层的普通人,都不富裕,一万元钱对于他们来说,虽非天文数字,可也算不得小数,就不要用“小人喻于利”苛求他们了吧。稍得心安的厚德心里又生出几许愧疚,把官场中巧令簧舌玩弄词藻虚实难辨那一套用到家庭生活中,用到至亲骨肉身上,是不是大不应该呢?
厚德回到厅里,刚进办公室,魏波便闻声跟了过来。厚德脱去外套,露出了套在夹克衫上的黑纱。魏波吃惊地问,是谁呀?厚德叹了口气,说老妈,昨天烧过的头七。魏波越发做出震惊和痛悔的样子,说前一阵,不是已见好了吗?这么大的事,大哥怎么也不告诉一声?唉,我这脑瓜子也是太笨,怎么就没往这事上想一想呢?也不是完全没有前兆嘛。厚德说,老太太在世时,喜欢安静,所以,我们子女就遂了老人心愿,谁也没告诉。咱们不说这事了,处里这几天没什么太急的事吧?于是,魏波便说了民主测评的事,说你是一号,画票前人事处长挨个介绍了几个符合条件的处长情况,也是把你排在一号,问题应该不大。这步棋下一步怎么走,全在省委组织部了,我的意思,处长大哥也别傻等着,有些人情上的工作,该做做还是得做做。社会风气如此,犟着也没人夸咱高风亮节,还许骂咱二。厚德淡然一笑,又问,不知道投票结果吧?魏波摇头说,那可不知。老规矩,票收上去,省委组织部的人就带走了。要我寻思,不管咋保密,也总得让厅里的主要领导知道吧。要不你去问问厅长?
魏波下面说的事就让那厚德惊愕不已了。两天前,省政府有位副秘书长突然来到厅里,厅里把各处室的头脑召集到了会议室。那位副秘书长讲话的核心意思,就是对厅里前些日子上报的关于对省内土地使用情况的分析报告强烈不满,并传达了省政府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领导斥问,有些市地违规用地的情况接连被举报,为什么在省厅的分析报告中避而不谈,是在有意遮掩还是刻意包庇?厅长对上级的批评很重视,当即表态,从文件的最初草稿查起,一直追查到呈报到省政府的正式文件,在各个环节逐步追查,一追到底。郑副厅长却另有意见,他在会上说,不管是谁起草的文件,也不管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文件上报前总要有厅领导签字存档,那就应该由签字的领导承担责任,推卸不到任何具体工作人员头上。我现在就正式请求处分,因为那个文件最后是由我审阅签批的。常务副厅长如此表态,让参加会议的同志们都松了一口气,副秘书长也表扬说,厅领导的这个态度好,勇于认识错误,承担责任。至于是否给相关领导处分,又是什么处分,待我回去汇报后,由省委省政府决定。厅长见省政府派来的大员已有了这般意见,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天,魏副处长离去后,那厚德打开了电脑,电子信箱里积了好几封来信,已是一周多没开信箱了,很正常。可他来不及看,也没心情看,而是急着将U盘插进,调出那份分析报告。报告是自己起草的,又用特快专递送达厅长手上,这个事他谁都没告诉,连魏波都不知道。他将文稿从头至尾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还调出以前的文件一一查对。是哪个城市的问题严重自己却忽略了没有写进去呢?没有呀。那就另有可能,那份文件在呈报前,另有经手人,有意将某些问题作了修改或删减。那么,自己有没有必要找一找厅长或常务副厅长,要求把呈报上去的那份文件要出来比照一下呢?不,不好,很不好!那样的要求,明显越权,况且,常务副厅长既已主动承担了责任,起草人再盯着不放,除了想推卸责任给自己洗洗干净,不会再有任何好处,弄不好,还不一定把谁硬拖扯进来,那可就得罪人啦。如果是厅里顺蔓摸瓜问到自己,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那一晚,那厚德晚上九点多才回家,好在街边的小饭店还有没打烊的,回家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或许也算独守空巢老宅男的便利之处吧。
9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城市里路边的地皮青了,绿了;迎春花开了,落了;桃花和梨花也次第开落。待城市里荡漾起槐花的浓郁香气时,省委组织部突然来了一位部务委员,对省国土资源厅所有机关干部宣布,厅长将去中央党校学习,学期一年。离职期间,厅里的工作由常务副厅长郑林飞全权负责。厅长以前也曾去学习或外出考察,厅里的工作也曾交常务副厅长代理,但这次,厚德明显感觉出了不一样。由部里来领导宣布是不一样,会场上的气氛也不一样。但为什么不一样,厚德就说不出来了。
那天午后,厚德接到一个短信,是厅长发来的。“我家附近公园的槐花正盛,尤其是入夜时分,香气醉人。老哥今晚可否有兴致与我一块赏槐?”
厅长是个严谨的人,平时,除非工作上的事,很少与下属私下交往,更别说相约赏槐了。是不是厅长去学习前,另有什么事情交代呢。尤其是那一声老哥,也让厚德心里生出别一样的感觉。
厚德回复:难得厅长有如此雅兴。请告具体时间。
厅长回复:19:30。
五月下旬的晚七点半,夜幕已经垂临。厅长选了这个时间,不会仅仅是为了去品赏槐花的香气吧?
是夜,那厚德先到了公园门前。厅长脚步匆匆,很守时地来了,打过招呼,拉住厚德的袖子就往公园深处走,说我发现,原来槐花的香气也很有不同的,有几棵树,就香得特别有味道。
厚德跟在厅长身后,说厅长去学习,深造后理当重用,也许不会再回厅里了吧?
厅长前后看了看,见散步的人离得远,便放低声音说,回不到厅里极有可能,但重用的事就休想了吧。我跟老哥实话实说,这次,省委没把我就地免职,也算给了我的面子。前段时间搞的民主测评,我远未达标,能让我去学习,我只有叩谢隆恩了。
厚德心里沉了一下,说测评时,正赶上我老妈去世,我要是赶回来,也许测评的结果会好一些。
厅长瞪了厚德一眼,笑道:“说什么呢,只差你这一票啊?有人存心给你下绊子挖陷阱,任你怎么走得四平八稳也得摔跟斗。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那个副厅的事,可能希望不大了,桌面上的理由跟我一样,也是测评票数不理想。老哥是啥样的人,我心里有数,老哥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我更一清二楚,要说怪,现在我只能怪自己,白当了这么些年的一厅之长。咱就别说为民做不做主的事了,连给尽职尽责的下属都难争来一份公道,我确是应该回家去卖红薯了。”
厚德的心似被重重地拧了拧,很疼。厅长此言,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他不是个说空话善忽悠的人。人家已在如此自责,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厚德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不要失态,说,这些年,我一直得厅长厚爱,为我副厅这个事,厅长也肯定没少下力,得不到就得不到吧。您也不要想得太多,不就是退休工资多那么一点吗。我儿子已经工作成家了,我老父的退休工资也足够他老人家支配,我别无负担,晚年生活肯定自足有余,知足者常乐,真的很好。
厅长站下脚,回过身来,双目炯炯,一只手紧紧抓住厚德的臂膊,说:“老哥如此超脱淡然,我感动,也放心。只是……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一下老哥,也许……事情并不仅仅至此为止,有些事,还是防患于未然,在最坏处着眼,提前做做准备为好。”
那厚德只觉头皮刷地一乍,有冷汗流下来。不至此为止是指什么?在最坏处着眼又是指什么?上升无望,也就罢了,难道连干了十余载的正处也保不住了吗?他努力镇静着,问:“不知老弟指的是什么,能否再告诉我明白一点?”他第一次将厅长称为老弟,仅仅是为了套近乎吗?
厅长在厚德的臂膊上连拍了两下,说:“这我说多了,已有违纪之嫌。老哥自己再想想吧。我家里还有客人,不陪了。你有兴致就自己再走走,我看还是早点回家好,公园入夜后不易久留,世风滑落,人心难测呀。”
厅长说完,就大步向着公园出口方向走去了。厚德怔怔地站在槐树下,好久好久。厅长家里真有客人吗?他乘着夜色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会是刻意防着什么吧?哦,对了,这附近,原是省政府住宅区,住着厅里的不少人,人们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天,晚饭后自然都愿到公园里散散心,若是真被人撞到住在城北的那厚德跑来公园和厅长聚会窃谈,不定会怎样想。厅长刚才讲的世风滑落、人心难测,也不会仅仅是指公园里的治安吧?可是,厅长说的“有些事”,又是什么事呢?
厚德再无兴致在公园里逗留,转身坐公交车回家,一路上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脑子里乱哄哄,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为了晚上和厅长聚会,下班后他没回家,而是坐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网上的新闻。至于晚餐,他亦有打算,如果厅长有兴致,就请他小酌一番,也算为领导饯行了。进公园前,他连饭店都选好了,附近有家小锅饭,连锁店,挺清静,饭菜的味道也说得过去,档次适中。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厅长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而且是那样的话。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厚德仍想着厅长说过的话,不觉饿,便没心去做饭。打开电视,抓着遥控器乱按一气,哪个画面也抓不住眼球,便关了,回了卧室。
半夜里,厚德醒来,跑到卫生间小解,身子竟抖起来,而且越想控制越抖得厉害,连尿水都淋抖得哪里都是。厚德情知不妙,这是感冒的前兆,每次都这样。他急急躲回被子里去,只觉冷,还是抖,筛糠一样地抖。北方五月末的夜间,虽说跟白天的温差很大,还是有些凉,但也不是这么个凉法呀。发烧陡起,抓紧吃药,越吃得早越起作用。可厚德死死地裹紧被子,只是不想动。要是老伴在家就好了,只需一个药字,甚至连那个字都毋需说,老伴搭眼一看就知道了,会立刻将药片片和温白开水送到床前来,你想不吃都不行。厚德想起在公园时的头皮骤乍,感冒是不是就始于那一乍呢?厚德又想起没吃晚饭,也许腹内空空,病魔才会乘虚而入。唉,老那同志,别胡思乱想了,起来吧,吃药吧,不能再磨蹭了,服从命令,一、二、三!厚德起了身,仍死死地裹着被子,拉开抽屉,翻出一盒新康泰克,抠出一粒黑药片,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哪还管得里面的陈水是昨天还是前天倒的,咕咚一口,冰冷冰冷的,就把药片送下去了。
厚德重新躺回床上,可能因为那口凉水,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根子也被刺激得直入骨髓一般疼起来,看来真是上火了。都是因为“有些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唉,不管什么事,天一亮,总要去医院看看,到了这把年纪,又一人在家,有病是挺不起的。蓦的,因想着去医院,厚德陡然想起母亲住进北口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事,哦,对了,是不是就是那个事呢?老母住进了给大领导备下的高级病房,又有一拨又一拨的人送去票子、礼品和鲜花,那些人,都是北口市管理土地系统的人。前几天,有消息说,北口市国土资源局局长沙力被停职反省了,那个处理的严重程度仅次于双规,会不会沙力一反省,就把指派属下去医院送礼的事交代出来了呢……
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或许是吃下的药片片起了作用,那厚德只觉释然了,睡意袭上来,浑浑噩噩地沉入了上天人地忽寒忽暑的梦境之中……
10
那厚德将台历的9月6日那页悄悄打了个折。那一天,是他60周岁的生日,是他告老归隐的日子,他已经进入履行公职的倒计时了,还有近百天。本来,厅长没去学习前,已经明确示意给他,家里有事,该办就办,可以把处里的工作委托给魏波,那意思他心里自是明白,但他还是一天又一天地早八晚五地上班,该出差出差,该开会开会。高姿态叫站好最后一班岗,俗常的说法,就是只要还是一天和尚,总要撞响一天钟。但深层次,厚德确是还依恋着这份工作,就像一根长长的甘蔗,先吃梢时,或许只觉苦涩,吃到粗壮的中部时,便盼着下一口会更甘醇。现在,抓在手里的已是不足盈掌的根部了,已有明显干硬,再难嚼出汁液了,却还是舍不得扔掉。更深一点的想法便是,虽然已有了厅长的暗示,副巡视员的事已无指望,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不是还没水落石出吗,那就还有坚持和等待的必要,他可不想让自己铆了一辈子的拔河之力,在宣布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瞬先泄了力气。
在倒计时还有七十多天时,省委组织部又来了两个人,这回没开大会,来了就坐在小会议室里找人谈话,也找那厚德谈了,重点是了解另一位处长的情况。来人虽没明确说明意图,厚德也明白了,这是在考核,看来厅长暗示给自己的话即将应验,这位处长正是仅排在自己名后的另一位副巡视员人选。走出小会议室,厚德从人们投过来的目光中,读到了探询,读到了同情,似乎,还读出了早知如此的得意。
倒计时还有五十多天时,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厅里突然调来一个人,原是省内一市国土局的副局长。郑林飞副厅长亲自带着这位副局长来到厚德办公室,说老处长,在回家颐养天年之前,再发挥发挥余热,带一带新来的同志,帮助他尽快全面熟悉处里的工作。办公室嘛,也委屈一下老处长,暂时跟你坐对桌,不另调了。
那厚德明白这个安排意味着什么。厅里的布局是,厅级领导的办公室为套间,处长为单间,而副处以下的干部则是两人或三四人一问不等。新来的这位级别应该是副处,组织部门有硬性规定,公务员只可平级调动,提拔也须半年之后。他不去和别人合用一间,而是由主持厅里工作的领导钦定与即将退休的老处长坐对桌,这意思还用得着再做解释吗?厚德心中暗暗为魏波叫屈,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当晚,魏波突然跑到厚德的家,手里还提着白酒和熏猪蹄五香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厚德说,想喝酒,先打个电话来,我备下就是嘛。魏波说,我顺道,也顺手。厚德又说,大热的天,咱们还是喝啤的吧,清凉败火,家里现成。魏波一边开白酒一边说,那可不行,兄弟想跟大哥说点心里话,酒后才吐真言呢,啤的怎能算酒。厚德知道魏波心里不痛快,才大老远地找到家里来,心里便提醒自己,今晚一定要管好自己这张嘴,对方肚里的火气能压则压,压不住也万万不可往起加柴添油。
魏波率先起酒,说那大哥,今晚这酒,为咱老哥俩的同病相怜。厚德说,人生这桌大宴,往往是后后有席,也许后一步,落脚会更踏实。魏波说,我可学阿Q,自个儿蒙自个儿,因为我毕竟还有十多年才退休。但我为老大哥委屈,老大哥的棋盘上哪还有下一步呀?厚德说,六十岁以后官大官小一个样,七十岁后钱多钱少一个样。后面还怎么说,我没记住。寻思寻思,除了一点点蝇头浮利,也就是个虚名而已,网络上的话,神马都是浮云。魏波说,可你本来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而且你得到后,用不了多久,就告老回家,那个名额空出来,也不影响别人再得,可偏偏有人非得不让你得,你心里真不觉亏得慌吗?
魏波心里肯定有话,想一吐为快,所以杯里的酒便下得急,一杯又一杯,很快有了醉意。厚德被问得心里也堵上来,便问,那你就说说看,是谁非得不让我得?
魏波说,老大哥聪明一世,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呀?测评的头一晚,我打电话让大哥快回你却不回,可眼下的这位大当家却亲自挨个给处长们打电话,再让处长们叮嘱各自属下,一是要把厅长投下去,再一个就是把你也投下去。眼下你来看,人家的算盘不是一一都如愿了吗?
厚德问,有人急着上位,把挡在前面的人挤走,这我多少看得懂。可我并没碍着任何人,又是为什么?
魏波说,扬威立腕呀!人家压你的意图就是给众人看,谁也别以为凭自己的本事,该得到什么总能得到,要是本爷不想让你得,你就是吃进嘴巴的东西也得给我吐出来。比如我的今天,就是个明睁眼露的例子,不是一厅之长高看了你吗,那我就让你靠边站站,且看谁能奈我何?
厚德激他往下说,说熊瞎子打立正,那个巴掌未必真能遮住天吧?若说三两亲信听他的,我信,可让全机关的人几月前就都听他调遣,我还是想不明白。
魏波说,人家有招法呀,凭着手中的权势,早把爪牙安插到省内各市,一个个都东厂特务似的。厅里的人不论大小,只要到了下面去,吃了谁的,拿了谁的,贪占了多少,人家可都一清二楚。你听人家摆布,那些事便都不是事。你若敢尥蹶子,对不起,那些事便早晚是事。大哥想想看,现在厅里的人下到各市去,还有几个敢说一清如水?我今儿借着酒劲,就把什么话都跟大哥说了吧。就连小弟我,那天测评时都没敢投大哥的票。人家事先特意安排了俩人,开会时坐我左右,夹住我,我画谁的票人家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人家早就观敌布阵安排好的。也不光对我,凡是人家信不着的人,都是这种待遇。小弟腰杆子软,私心重,又看大势如此,只好顺了。大哥看好,小弟在此请罪啦!
魏波弯下腰去,脑门顶在茶几上,咚咚地连撞了好几下。厚德心里惊了又惊,急上前拦阻。魏波满面泪水,哭着说,大哥,我罪该万死,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厅长,你们白信任培养了我这么些年啦。我以为厅长树大根深,折掉几个枝叶无伤大体,又寻思,反正大哥也是要退休的人了,等我接了大哥的班,再好好回报大哥吧。却哪想,人家根本连这机会都不给咱呀,人家要大换血,完全彻底地换上自己的人。不知大哥听说没有,北口的沙力下台了还反咬你一口,听说就是因为厅里有人给他透底,说你向省里报告情况时无情无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那厚德静静地坐在那里,由着魏官人哭,听着魏官人说,心里翻腾着惊讶,也翻滚着感慨与叹息。都说官场异化人,没想异化至此,竟至同僚共事数十载,尚不知是洞府中的神仙还是山野里的鬼怪。原来他们远比自己灵通,什么都知道,时刻清醒着,却又故意装着糊涂。自己退休,指日可待,若是还有十年,面对如此诡异的沉浮宦海,我又当如何呢……
11
夏至三庚数伏。进了头伏的时候,厅里把一个去镜泊湖培训的指标给了那厚德,时间半个月,可以带家属。是省总工会组织的活动,每年都有,名义上学习,实际是避暑,不然为什么带家属呢。厚德为此高兴,厅里把这个机会给了自己,显然是退休前的安慰。老伴以前一再说,某某同事陪先生去了哪哪,又某某单位专门组织干部家属去了哪里旅游,问你可什么时候能带我出去享几天福潇洒走一回呢?没想,这个机会总算被自己等来了。
厚德兴冲冲给老伴打去电话,老伴果然高兴,在电话里都能想象得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问镜泊湖归黑龙江还是吉林呀?又问那里是不是离杨子荣打座山雕的地方不远呀?厚德说,你要是想去,三天之内必须赶回北口,然后咱俩一起乘火车奔牡丹江,不去也赶快给我回个话。听说,有愿意个人出资的,学习期间还有个俄罗斯海参崴三日游呢。老伴说,我当然想去,海参崴更想去,可你总得让我跟那小两口商量商量呀。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买菜的回来了,我另找时间给你回话吧。
厚德知道,买菜的必是亲家母。老伴往家打电话,常是避着亲家母;厚德很少主动往那边打电话,也是防着老伴不在家而是亲家母接了电话,不客气几句话总是不好,可又说什么?世间的百样亲友关系中,可能就这“亲家”二字最蹊跷也最意味深长了,儿女连姻,本应最亲,却最难相亲,亏着古人怎么琢磨出了这两字,连那“亲”字的发音都怪怪的。
老伴的电话是当天夜里打回来的,不再兴冲冲,而是气冲冲,说让你儿子跟你说吧,人家现在当家做主能耐大了。厚德一听这口气,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儿,情知坏了,老伴未得绿灯放行。果然,儿子在电话里说,爸,大夏天的,要讲避暑,哪儿还比得了秦皇岛。连中央领导避暑都来北戴河呢,北戴河就是秦皇岛的一个区呀。等你退休了,时间充裕了,咱不去镜泊湖,咱一家五口去丹麦,去挪威,好好住上几天,北欧才叫避暑胜地呢。厚德冷冷地说,你也用不着一竿子把我支到五洲四洋去,你妈这一阵在你们那儿又累了好几个月,就是个保姆,也该给放上几天假了。儿子静了一会儿,说爸,这一阵,真是不好调度了。前几天,你孙子的姥姥说,过几天老两口要去坝上草原玩几天,是和朋友们一块去。这事是人家先说的,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厚德心里的火气冲上来,不想再和儿子费话,咔地一声,把话筒摔下去。过了一刻,电话又响起来,他猜不是儿子就是儿媳,干脆将电话线彻底拔出来,将手机也关闭了。
退休之前的镜泊湖之旅便放弃了。别人都是老夫老妻结伴而行,自己却是孑然一身,景致再美心境不畅又有什么意思。新来的副处长已在主持处里工作,厚德开始清理文件和物品。有些文件做了粉碎性处理,还有些书籍和物件,装进纸壳箱,每天下班提回家一些。不过几日,办公桌和柜子已是空空荡荡清清爽爽,上班再坐到办公桌前时,心里便会生出惘然若失的感觉。
倒计时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一切都还风平浪静。厚德一直不忘厅长给过自己的提醒,是不是杞人忧天了呢?照说,不会吧,一厅之长岂会仅凭臆测信口而言?果然,八月末的一天,厅纪检组组长陪着两位客人进了郑副厅长办公室,关门谈了一会儿后,纪检组长便来叫那厚德去小会议室,告知说省直机关纪委来了两位同志,来调查核实一些问题,又说老处长不必紧张,人家问什么,实事求是回答就是。
纪检组长退去,厚德坐在了两位纪检干部面前。一女一男,女干部年龄大些,跟自己差不多,估计也快退休了,主问。小伙子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看来是负责记录,有时也提出问题。
听说那处长要退休了?
是,还有几天。
对曾经的工作,还是很依恋吧?
只是感觉时光如水,匆匆无情。有时,自己都感觉有些奇怪,怎么就到了这个年纪了呢?
所以,我们才要珍惜在职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尤其要守住作为党员领导干部的操守,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明白。
我们要调查核实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必须如此。
听说,今年春节后你母亲生病,你将母亲送到北口市第一人民医院,住进了豪华病房,有这事吧?
有。我母亲病重,医院里人满为患,我一时无奈,便求援北口市国土资源局的同志们,不知这可有不妥?
豪华病房的费用由谁支付?
我们那家呀。
怎么证明?
我有付款凭证,现在放在我的办公室抽屉里。北口一院的账目肯定也有存档,不难查询。出院结算日期是3月22日。
再问,听说你母亲住院期间,不断有人探视,并送上厚重礼金,有这事吗?
有,一共14拨,都是北口市国土资源系统的各级领导。礼金最多的是一万,少的是三千,多数是五千,总数是六万八千元。除了礼金,还有花篮、水果和地方土特产等。
礼金你做了怎样的处置?
通过工商银行,全部转赠给了北口市民政局的中老年救助中心,署名阿吐。上网即可查,我也有转账凭单备查。
转院时间?
3月23日。我母亲从一院转到三院后的第二天。
为什么转院?
母亲病情已得缓解,我们不想再住那么昂贵的病房。再说,我也想躲避那种接连不断的探视。
你转赠款子用的名字,是国土的土吗?
加上口旁,吃了吐的吐。
为什么用了这个名字而不用本名?
那个钱不是我的,自然不该用本名。至于阿吐,胡乱一用,咋猜都行,我没多想。
为什么不把钱直接退回送款人呢?
我估计,那些钱不是出自公款,也是单位的小金库,不可能出自个人腰包。既已出了账,我若退回,谁敢保证这笔钱会落到哪里?这样处理,总能保险些,既可保证出账的票子用到了最需要的地方,也可保证我手里有份未存不洁之财的凭据。
再有一问,听说省国土厅有份呈报省政府的分析报告,初稿出自你笔,时间正是你母亲住院期间。不知你起草这份文件时,是否受了北口市国土局相关领导给予关心和关照的影响?
事关省厅业务和保密的要求,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言,也无权多言。如果厅领导同意,我可以把那份文件的电子稿提交给你们。我在此建议,你们最好顺蔓摸瓜,看看到底是谁在恬不知耻地玩弄这种结党营私官官相护的把戏。
后面的谈话就像拉家常了,兴之所致南朝北国。那两位纪检干部的脸色也由铁板般的严肃变得春风拂面宛若故友重逢。那厚德走出会议室前,那位女干部抢前一步替他拉开房门,握住他的手说,老大哥,很快退休了,生活重心也应该转移,一定要以快乐健康为主。厚德点头致谢,说我也这么想,也祝你健康快乐。女干部沉吟一下,又说,也许,我们应该早点来跟老大哥淡。抱歉,理解万岁吧。
那厚德为这句话好费了一番寻思。抱歉什么?我又应理解什么呢?
12
那厚德只想独自在家度过六十周岁的生日。这个寿辰太过沉重,他只求安静,不想哄闹。老伴打来电话说,要不你来,要不我回去,过生日总不能让你孤孤单单呀。厚德说,心静则安,我不去,你也莫回,这样挺好,我说的是真心话。儿子和儿媳从网上给他买了两身运动服,一身春秋的,一身夏天的,还有运动鞋运动帽,特指定送货员在他生日那天的早七点前送到家里。送货女孩在让那厚德签收时不满地嘟哝说,你家的货主也是怪,非让这时候送到家里来,往天这时辰我还没出门呀?厚德代致谢意说,家里就我老头子一个,白天还要上班,孩子怕你们来家没人。谢了,谢谢了。
退休的文件却迟迟没有下达。厚德知道,上级对公职人员退休,也有不成文的规定,抵达年限和日期后,一般都要往后拖延一两月,这样,就可避免退休之人的生日是阳历还是阴历的计较了。可过了一月,出了伏,天气已一天天凉下来,文件仍未下达。厚德主动去找人事处长,半开玩笑地问,怎么斩立决还改成了斩监候?折磨人呀!人事处长故作神秘地说,老处长没注意厅头们最近都忙成热锅上的蚂蚁啦?一个个焦头烂额的,哪还顾得上你的事。你家里要是有事,尽管去忙就是。
果然,又是突然的一天,厅长提前结束学业,回到了厅里,重新主持厅里的工作。郑林飞则调去了另一个厅,官升一级,正厅级巡视员,却不参与党组分工,明显有了明升暗黜的意思。厅机关开大会那天,魏波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把厚德拉到洗手间,东探探西望望确信墙后无耳之后才说,处长大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好在你还没退休,快去跟厅长说说,把那个副巡视员的事给解决了吧。厚德知道他这话的重心并不在老处长的副厅,而是在他自己的正处,便淡然一笑说,已是临退之人,就不要为老不尊让人小瞧了吧。为官做吏这么几十年,我的体会就是,凡事,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是底线,切切不可为的,就是拉帮结伙,贴人站队。魏波怔了怔,忙点头说,那是那是,我也这么想。
过了国庆节,厅长终于挤出时间找那厚德谈话了。他将厚德请进他的办公室,亲自沏了一杯碧螺春,双手捧着送到那厚德面前,随后,又送上一纸文件。厚德没看纸上的文字,却也知其中的内容,心里悠地颤了一下,便立刻平静了。乘飞机平安着陆,就是这种感觉。
厅长说:“那处长,有些事,别看你什么都不说,可我也替你心里委屈。我重回厅里,努力过,也争取过,但组织干部上的事,严格而规范,绝非一己之力就能解决呀,在此,我也就只能感念和感谢老同志的清高与淡然了。”
厚德说:“有领导这句话,我心愿已足。”
厅长说:“我有一事,还请老处长支持。厅里以前也有过网站,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办得很不成样子,尤其是基层干部和广大群众对国土管理工作的监督很难得以体现。厅里决定强化这一块工作,并将网站列入厅属事业单位宣教中心工作范畴。网站是棵树,大树,没有一根强有力的树干支撑不行。老处长的事业心、政策水平,还有文字能力都无可挑剔,厅里打算返聘你主持这摊工作,时间初步定三年,返聘薪酬是每月三千。现在只看您的意见了,希望给予支持。”
公务员返聘,国家有严格规定,必须经由省以上公务员主管部门审批。但事业单位返聘,相对来说,则宽泛了许多。厚德知道,厅长嘴上说是请他支持,实际上是在为他应得而未得的待遇给于变相的补偿。一月三千,加上相关的其他福利,一年五万不止,三年呢,就是十五万。不少,真是不少了。那厚德端起碧螺春,慢慢品茗,并将浮在上面的一片叶片吮进嘴巴里嚼,好一阵,他才说:“非常感谢厅领导的信任和厚爱。但我想,网站一块,还是另选年轻些的同志更合适些吧。电子技术,网络空间,日新月异,我们这茬人只能自报落伍了。我这辈子,非常讨厌的一种人就是滥竽充数。”
厅长说:“技术层面的东西,虽然很重要,但毕竟不是第一位的,况且还可另外充实力量。老处长也不必急着表态,我给你一周的时间,再考虑考虑,可好?”
那厚德说:“不用了,我这就是决定。”
厅长说:“老哥,不是在赌气吧?风物长宜放眼量。”
厅长重回厅里,一直重以老处长相称那厚德,此番又称老哥,别有深意。厚德说:“我不是不明白厅长老弟的深情厚意,在此,再一次深谢了。我在想,您重回厅里主政,首要一点,当是匡扶正气,把一碗水端平。也许,我依规而退,才是对老弟工作的最大支持呀。”
那天晚上,那厚德参加过处里的送行宴,回家就给老伴打去了电话,告知自己已正式退休的消息。当然,他把厅里决定返聘而他拒绝的事咽进了肚里,没跟老伴说,而且决定永远不说。有些事,就是对最亲最近最可信任的人也是应该有所保留的。说了她能理解吗?不理解日后又要承受多少无尽无休的责怨和絮叨。老伴说,这回好,你无牵无挂了,就来秦皇岛和我一块带孙子吧,咱们彻底放他姥姥的假。小家伙招人喜欢着呢,一天一个样,用不了十天半月,你就舍不开手了。厚德说,你喜欢孙子,我不反对。但一辈人自有一辈人的事,我这辈子还有一件大事没完成呢。老伴问,不是退休了吗,还有什么大事?厚德说,我把家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回北口了。趁着老爸健在,我回去陪陪他老人家。老伴说,家里不是早商量好了吗,将来把房子给不息,为老人养老送终的事也就全由她负责。厚德说,如果什么事都跟利益拴扯在一起,这人还活个什么意思呢?此事不议,我喝了点酒,困了,睡觉。
在将睡未睡的蒙眬中,那厚德给自己的晚年赋打油诗,竟呵呵地笑了:“淡漠世事即仙佛,无愧无悔老倔头……”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