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法式·流杯渠图》赏析

张兆平

《营造法式》是一部北宋官订的建筑专业书，是中国古籍中最为全面介绍古代建筑营造的著作。它通过总结北宋前建筑营造之技法、博采建筑匠人之经验编写而成。该书制定出宋代建筑的设计规范，细化了各工种的制度与内容、用工与用料，严密监督生产与管理，是宋代建筑技术向标准化、制度化迈出的重要一步，是中国古代建筑营造水平里程碑式的著作。

《营造法式》始编于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元祐六年（1091）成书。绍圣四年（1097）李诫奉敕重修，元符三年（1100）修订完毕，经御览于崇宁二年（1103）付梓，此版本称为崇宁本，除此版本之外宋代另有绍兴本。此后又有宋刻元修补本，今仅残存单叶或零卷。明《永乐大典》清《四库全书》曾将其录入其中，但前书仅残存一卷。明清文献上记载的为数不多的抄本及刻本，均未流传下来。民国八年（1919）商务印书馆影印丁氏抄本，1925年陶本问世。1932年，故宫博物院发现抄本《营造法式》，其版式与宋本残叶相同，卷后有平江府重刊字样，是至今发现的绍兴本抄本中最为完善之本，极具有特殊意义，因此，2008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一、图二）。

故宫博物院藏《营造法式》，34卷。宋李诫编修，清初钱曾影宋进呈抄本。半页11行，行22字。开本30.3厘米×23厘米，版框22.5厘米×18.5厘米。白口，左右双边。12册，2函。卷前有宋崇宁二年正月十日、绍圣四年十一月二日奉旨准依奏镂版颁行札子（图三、图四），李诫《进新修营造方式序》（图五），其后为《目录》《看详》各一卷。全书内容分为五大部分共34卷，357篇，3355条。第一、二卷“总释”和“总例”为全书的第一部分，主要诠释建筑物及构件的名称及一些定额的计算方法等；第二部分为第三至十五卷，讲述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和窑作等13项工种的做法即“制度”；第三部分为第十六至二十五卷，详尽规定各工种的劳动定额即“功限”；第四部分为第二十六至二十八卷，规定各工种的用料定额即“料例”；第五部分第二十九至三十四卷为图样卷，绘制木作、石作的雕饰图样，包括测量工具，还有彩画图案以及殿堂、厅堂地盘（平面图）、侧样（横剖面图），共约560佘幅图。

图样卷是该书中极为珍贵、精彩的篇章，形象而逼真的再现了各式工具、各式画样，建筑构件细部，建筑平、剖面图，是文字无法替代、也是难以用文字记录的形象画面。画样在记录下有关建筑本身的样式外，也记录下中国传统文化赋予在这些建筑中的巨大内涵，此篇小文仅述及石作中的两幅“流杯渠图”略见一斑。一幅为“国字流杯渠”（图六），一幅为“风字流杯渠”（图七），精美的纹饰与隐喻的内涵道出一段源远流长的历史典故和社会习尚。

曲水流觞源于中国古代一种除灾祈福的祭祀活动“祓禊”，每年的暮春三月上巳日，人们来到水边设祭，临水洗涤清洁以祓除不祥的同时，祈求神灵的降福。之后逐步演变为春季游乐的一种社交活动，青年男女借此寻找自己的意中人，相互表达爱慕之情。春秋时期的乐歌总集《诗经》按类型分为风、雅、颂三部分。“风”包括《周南）》《召南》和《邶风》《墉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也称为“十五国风”，共一百六十篇。大抵是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的民间诗歌，作品大多体现了人民的思想感情，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其中不乏反映男女追求爱情的诗篇，《周南·关睢》最为脍炙人口。宋代朱熹在《〈诗集传〉序》中写道“几《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诗经》中不乏这样的诗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兮。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引自《诗经》中《郑风·溱洧》）

随着禊事祭祀礼仪的淡化，游乐活动又有了更丰富的形式和内容，出现了“禊觞”这一宴饮形式。朋友们相聚水边，让斟满酒的“羽觞”即带耳酒杯，顺着宛转的溪流漂浮，停在谁处谁将举杯畅饮，其乐融融。由此，引发了文人骚客诗酒相酬、比兴咏怀的激情，曲水流觞因此而来。最为著名的一次活动，没过于东晋王羲之与41位名士于会稽兰亭的诗会，也因此留下了千古名篇《兰亭集序》。历代著名诗人也因曲水流觞而流传下诸多赞美佳句，如宋欧阳修“共喜流觞修故事，自怜霜鬓惜年华”等等。后代文人对寄情于山林、舒怀洒脱的无限向往，而引发将郊野溪流的曲水流觞艺术地植入造园之中。受到帝王的欣赏，于是，皇家园林中便多了一处文雅、游乐的场所“流杯渠”，为此而修建的亭子名为流杯亭。

《营造法式》对建造流杯渠规定了具体的尺寸要求，其中针对渠道部分如此描述“流杯渠（剜凿流杯、垒造流杯）造流杯石渠之制：方一丈五尺（用方三尺石二十五段造），其石厚一尺二寸，剜凿渠道广一尺、深九寸（其渠道盘屈，或作‘风字或作‘国字。若用底版垒造，则心内施看盘一段，长四尺、广三尺五寸，外盘渠道石并长三尺、广二尺、厚一尺。底版长广同上，厚六寸，余并同剜凿之制）。”（《营造法式》卷三·石作制度）（自注：宋1营造尺=31.2厘米。方一丈五尺即468厘米×468厘米，渠道广一尺即31.2厘米，深九寸即28.08厘米。）由此可知，流杯渠的制作分为剜凿和垒造两种方式，工艺和用料略有不同。雕凿的渠道要么做成盘屈状，要么做成“风”字或“国”字状。

书中在记录下雕刻所用工时，也记录了所需雕刻的纹饰“流杯渠剜凿渠造 雕镌功：河道两边面上络周花各广四寸，造压地隐起宝相花、牡丹花，每一段三功”；“流杯渠砌垒底版造雕镌功：心内看盘石造剔地起突花五十功（若闯以龙凤加二十功）。河道两边面上遍造压地隐起花每一段二十功（若间以龙凤加一十功）”（《营造法式》卷十六·流杯渠用工定额）。从这两段描述中，可知流杯渠表面需雕刻宝相花、牡丹花纹饰，看盘中心处、渠口处还可以加雕龙、凤纹饰。

宝相花自然界中并不存在，是人类臆想出来的一种花，在佛教艺术中有“出五浊世，无所污染”之义，象征佛法之纯净无染。牡丹是中国特有的花卉，花大色艳、雍容华贵、富丽端庄、芳香浓郁，长久以来被当作富贵吉祥、繁荣兴旺的象征。在流杯渠上雕刻这两种花卉，暗含表达了古老的“祓禊”祭祀活动主旨，即洗去污垢、远离灾祸；祈求富贵吉祥、繁荣兴旺。

《营造法式》两幅流杯渠图看盘中心分别雕饰了龙纹、凤纹，是书中提及的雕刻纹饰最为复杂的一类。“国字流杯渠”渠道形似“国”字，看盘中心一条巨龙在海水中驰骋，身形勇猛有力，隐喻了男性的威猛。“风字流杯渠”渠道形似“风”字，看盘中心两只团凤，隐喻了女性的阴柔。两幅图样的渠口处均有一团龙与看盘处的龙、凤相对，暗示了《诗经·国风》中对爱情的颂扬！当然，龙凤纹的雕饰与《营造法式》是官方制定以皇家建筑、园林规制有关。两幅图样渠道左右对称，字形外围雕饰牡丹花卉，字形内饰以宝相花。水道两侧旋绕盘曲的似是而非的卷草枝蔓，富有流转的韵律，代表着渠水绵延、长久不断，也意喻着文人骚客的思绪源源不断，寄望能作出留存后世的美妙佳句。字形外与牡丹花卉相问的是类似彩画中盒子的图形。“国字流杯渠”雕饰了十个盒子，每个盒子内均有一条龙头鱼身曾，古人认为这种兽寓意独占鳌头，辉煌一生。“风字流杯渠”雕饰了八个盒子，每个盒子内雕饰宝相花，无论鱼龙兽还是宝相花都再次反映出人们对除灾祈福的美好向往。

流杯渠图样的雕饰内容，一方面表达了曲水流觞这一文雅活动源自于祓禊这一古老习俗，另一方面，“国”形“风”形流杯渠也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取自于中国传统文化《诗经·国风》，人们将因“祓禊”习俗而男女结识，互诉爱慕的美好诗文用文字记录在《诗经·国风》中，并剜凿出“国”字和“风”字流杯渠，以示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颂扬。

据梁思成先生编著的《营造法式注释》一书中考证，宋代留存下来的流杯渠仅为河南登封宋崇福宫泛觞亭一处（图八），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渠道作盘屈状，未做成“国”“风”字样，表面也看不出有雕刻的痕迹。因此，《营造法式》虽然绘制了“国”字、“风”字流杯渠图，也不是所有流杯渠都照此丝毫不差的制作，《营造法式》的规制应该只适用在宫廷内部或少数地点。今天，在北京我们仍能看到的流杯渠仅有几处，故宫的禊赏亭（图九、图十）、中南海流水音、潭柘寺的猗玕亭和恭王府的沁秋亭。它们与《营造法式》上所绘流杯渠图样也有很大变化，弯曲的渠道难以辨认是自然盘屈，还是“国”字或“风”字的变形，并且渠道表面也未雕刻任何纹饰。但是，这些现存的流杯渠仍然遵循了《营造法式》上流杯渠见方盘面、大体式样的基本模式。以故宫禊赏亭流杯渠为例，渠盘长440厘米、宽372厘米，长度只比《营造法式》规定的468厘米少了26厘米，且基本成方形。渠道广22厘米，渠深17.5厘米，均仅比《营造法式》规定略少10厘米，所以禊赏亭是按照《营造法式》规定缩小规模而建。

斗转星移，我们已无法找寻雕刻着花卉与龙凤纹饰的流杯渠遗迹，然而《营造法式》记录的宋代这两幅雕刻精美、内涵深厚的流杯渠图样，却见证了宋代建筑的营造水平，以此不断地激发着后人去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科学性、艺术性和它所蕴藏的丰富内涵。《营造法式》是当时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建筑学专著之一，对我国宋代以后建筑营造产生了重要影响。直到今天，它仍是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一部极为重要的、富有科学价值的参考文献。它的重要作用在于书中讲述的不仅仅是建筑专业内容，同时记录下了与之相关的文化内涵，也因此更加衬托出这部著作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阮富春）